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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岂曰无衣

    射出那一箭的守卫惊恐地看着站在楼梯下的柳致,他亲眼看过这个男人的可怖,那一箭未中,他将面临的是最恐怖的报复。

    抓住自己手腕的双手逐渐松开,那个刚刚从噩梦中逃离的女孩,她还没有来得及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她家里还有个母亲在等着她回家,她就这样跌倒在了自己的身前。

    柳致缓缓地抬起头来,直视着那名射出这一箭的凶手,他从身前的箭袋又抓起了一支箭,搭在了长弓上,他颤抖着双手,将箭矢扣在弓弦上,却在瞄准时对上了那双死神一样深邃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自己。于是,他再也没有了射出这一箭的勇气!

    “给我死!!!”柳致咆哮着从周老大的手中夺过了巨剑,瞬间将剑射了出去,巨剑呼啸着冲向那名守卫,带起的剑风割裂了地上的红毯,然后那名守卫就被带着巨力的巨剑直撞向身后的墙壁,巨剑透体而过,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巨剑插入的墙壁,慢慢崩坏,一条条的裂纹显现在墙体上,他没有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喷吐着鲜血,就这样死掉了。

    柳致跌坐在地上,将躺在身前的红豆抱在怀里,看着她胸前的伤口还在不断地向外面喷溅着鲜血,她的嘴角也慢慢有鲜血流淌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徒劳无功地捂住正在喷血的伤口,求助一样的看向周老大。

    周老大看着他的眸子,里面好像藏着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急忙上前,看着女孩胸口的那支箭。

    “没法子了,心脏都被射穿了。”他看着女孩胸口喷溅的鲜血,作为一个老捕头,他知道那是心脏里泵出的血液。

    女孩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地握着柳致的捂着她伤口的右手,张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

    柳致擦了擦眼角的泪,仔细地聆听着。可是她太痛了,连张嘴说话,都极大地消耗着身上不多的力量。

    柳致低下身,附耳到女孩的面前,女孩的嘴唇贴近着他的耳朵。

    “柳……柳致……哥哥……娘亲……娘亲说你是个……是个好人……你要……你要做个好捕快……去帮……帮更多的人……”

    好人?他刚刚才被这个即将死去的女孩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下一刻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的眼前。帮更多的人?他连眼前这个女孩都保护不了,帮不了。

    “不要……不要告诉娘亲……我……我没法……回家了……”

    柳致轻轻地点头,眼泪滴落到女孩的鼻尖上,可女孩再也没法抬手去擦拭掉了,她最后微弱的呼吸也停了下来,他的耳朵贴的很近,再也感受不到女孩说话时吞吐的气息,握着的手,也一点一点地松弛,最后跌落在地上。

    目睹了这一切变故的孙永胜,还沉浸在“奚毒草”带来的幻觉里,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转头贪婪地吸食着桌上的毒草,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现在,你还要把你知道的那些深藏起来么?”康唯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红豆尸体旁的周老大,看不出悲喜。

    周老大看了他一眼,眼神闪躲着,不敢再与他对视:“是晋王。”他低声说道,声音弱不可闻,但柳致听得清清楚楚,“除了这里,还有永安坊、政和街、百花街、桃溪街、东榆巷、乌衣巷六家这样的馆子。”

    柳致站起身来,他要上楼取剑。

    康唯庸拦在了他的身前。

    “让开!”柳致咆哮着。

    “让你去送死么?”康唯庸看着眼前的少年,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热血上头,为了自以为的正义不管不顾,“你只是一个人,晋王府的府兵就有八百,你一个人一柄剑,能杀得了多少人?就算最后你连晋王都杀了,整个晟王朝都会通缉你,你此后的人生,都将活在东躲西藏中。”

    “让开!!!”柳致再次咆哮起来,他杀意已起,周身散发的杀意好像有了实质一般,带的康唯庸的衣摆无风自动起来。

    “别去。”周老大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狂躁了心,有了些许的平静,“我有他开设烟馆,售卖“奚毒草”的证据,只要让闫大人把证据呈交陛下,到时他自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他会死么?”柳致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咬牙切齿。

    “相信律法。”周老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把她葬了吧。想个好点的理由,不要让她母亲知道。”

    不久后,廷尉府的廷尉们姗姗来迟,廷尉冲入馆子的一刻,隔间里的客人们有人四散逃离,有人还在贪婪地吸食着“奚毒草”,有人狂躁地与廷尉扭打在一起,被围上去的廷尉制服,有人被抓的时候,身上搜出了趁乱装入怀中的“奚毒草”……

    已经到了戌时,杨楼街又热闹了起来,被廷尉查封的馆子前围着不少看热闹的人群,他们有的对着馆子里被廷尉押出来的客人指指点点,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心虚,有人事不关己,快步走过……

    柳致背着红豆冰冷的尸体,步履维艰地走在杨楼街上,好像身后的女孩有千斤重,压得他走不动路,周老大在他身后紧紧地跟着,拿着他的剑,却不发出一点声音,不想去打扰他。

    一直走到了亥时,他们走到城外的永定山上,说是山,其实就是永定坊外的一处小小的土坡,城外的贫民一般都不是上京本地人,也不讲究落叶归根,谁家有人逝世,便就地在附近掩埋,久而久之,这永定坊旁的永定山,倒成了这些人的坟岗,谁家死了人,就在这山中找块空地掩埋了,也方便后人祭祀。

    柳致找了块空地,将红豆的尸体靠在旁边的一棵树旁,他直起身子,静静地看着不远处一片黑暗的永定坊,身处在灯火辉煌的上京城旁边,但是上京城的灯火照不亮黑暗无边的永定坊。他低下身子,在红豆的耳畔喃喃道:“你好好睡吧,这里能每天看到你的娘亲,和你们的家。”

    他从周老大手里接过巨剑,就开始一点一点的掘起土来,周老大上前想要帮忙,却被他轻轻推开,他固执地一个人在空地上掘出了一处大坑,能埋得下这个女孩。城中的纸扎铺棺材只能提前定做,又没有草席售卖,周老大就脱下了身上的外袍,宽大的外袍刚好包裹住女孩的身躯,他们轻轻地将女孩放在坑底,然后柳致就用双手,一捧土一捧土地将女孩掩埋,一同掩埋的,还有她刚刚开始的人生。

    做完这一切,柳致用巨剑从旁边枯死的树干上截下一截,小心地从中间劈开,用剑气在木头上刻下“刘婶女儿红豆之墓——柳致哥哥立”,然后将那截木头插在了新立的坟前,当做墓碑。

    他坐在墓碑前,一言不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然后他慢慢将脑袋贴着墓碑,失声痛哭了起来。

    周老大静静地看着,等他哭完。

    “我们这些当捕快的,总会有这么一天的。”他点了一袋烟,轻声说道,“想保护的人保护不了,那些人那么相信你,可最后你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在自己的面前。”

    “那就,什么都不做了么?”柳致问道。

    “做,当然要做,要对得起这些死去的人,把伤害他们的这些人挖出来,让律法审判他们,让他们接受应有的惩罚。”周老大严肃地说。

    “你相信律法,可这些人在受到伤害,甚至被人杀死的时候,律法在哪儿?他杀了人,现在被杀的人躺在冰冷的地下,可杀人者却在自己的宫殿中,纵情享乐!”柳致质问道。

    “正义有的时候是会迟到,可你要相信,它一定会来。因为公道自在人心!”周老大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们晟王朝的律法,从来不是为了某一个人,某一个阶级去设立的,它从设立之初,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你,我,红豆,小楚,刘大姐,还有这些我们每天看到的街上的每一个人,他们能有作为人活在这世上的尊严,无论你是谁,只要你犯了法,就得接受它公平的制裁。”

    “那那本《缉古算章》呢?你怎么解释?”柳致有些激动地问。

    “解释什么解释?查,把这后边的瘪犊子全他妈揪出来!一个都不放过!”周老大被柳致激的站起身来,恶狠狠地说道。

    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谁都没有再说话,寂夜中的乱坟岗,陪着他们的只有呼啸而过的山风,像是埋在地下的人不甘地幽泣。谁也不知道哪座坟下,埋着谁家的儿子,谁家的女儿,谁家的父亲,谁家的母亲。都是客死异乡的孤魂野鬼。

    周老大从怀中掏出一沓纸钱,拿出火折子点燃,丢在红豆的坟前,又将剩下的纸钱抛洒到了空中,纸钱顺着山风飘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他大声喊道,寂静的山中,只有这两句话飘然回荡着,飘到山间的每一处孤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