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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清白

    养心居。

    皇帝看着康唯庸递上来的奏疏,双目圆瞪,眼中的怒意喷薄而出。他抬起头,怒视着跪伏在殿中的康唯庸,猛地举起案边的香炉,跃跃欲试地就要对着康唯庸砸去,想了想,重又放下。

    “好你个康唯庸,好你个廷尉正。”半晌,他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恼怒之色,喃喃说道,“这廷尉府,到底还是不是朕的廷尉府了?”

    康唯庸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陛下,这廷尉府,自然是陛下的廷尉府。只是这《晟典》,却是天下人的《晟典》。有法不依,有典不正,天下人如何看陛下?宗庙里的先皇又该如何看待陛下?”

    “住口!”皇帝狠狠地打断了康唯庸的话,大声叫道,“朕千叮万嘱,“奚毒草”一案查有实证先报与朕知晓。是谁?是谁将晋王作案的账簿交予宗正府那些老东西的?是不是你?”

    康唯庸闭口不言,跪直了身子直视着皇帝的双眸。

    “呵。”皇帝看着放肆的康唯庸,怒极反笑,“康唯庸啊康唯庸,你好大的狗胆!”他站起身来,走到身后的兵器架上抽出了一柄宝剑,急步走到康唯庸面前,将刀架在了康唯庸的脖子上,“朕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儿子,朕没有错!”

    “陛下!天下人又有什么错?永定坊中被无辜残杀的三十二位平民百姓,又有什么错?”康唯庸大声地质问道。

    “天下人?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天下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朕手中权利的附属品。”皇帝握刀的手加重了力道,锋利的剑刃划破了康唯庸的脖子,血顺着剑锋滴落到了地上。“他是朕最宠爱的儿子,只不过杀了几个平民,卖了一些先帝所谓的禁草,就落得现在断了一条手臂的下场。你还敢上书言称强闯晋王府的乱臣无罪?他今日敢强闯晋王府刺杀晋王,明日是不是就敢强闯朕的大晟宫,来刺杀朕?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还有没有这巍巍皇权?”他大声吼叫着。

    “陛下,可还记得上官慕慈?”康唯庸平静地问道。

    皇帝眼中掠过一丝恐慌:“没事提那个老疯子干什么?”

    “晟平元年,百官以陛下得位不正,此人说动了整个上官家族为陛下作势,力保陛下登基;晟平三年,永安公诸葛奕觊觎大位,蠢蠢欲动,七万如龙骑兵临卫国上止城,此人只身犯险,孤身入敌营,以大义劝说子屈巍明退兵,方解上止城之危;晟平四年,荆楚大旱,陛下与众嫔妃出宫游猎,车驾被数万灾民所围,又是此人,倾尽上官家族家财换粮平患,与灾民定了驾前之盟,方解陛下之围!可陛下呢?陛下一回宫中,就遣金吾卫坑杀了那数万无家可归的灾民,上官慕慈在大晟宫前连说了三声“休矣”自剜双目!陛下可记得?”康唯庸字字铿锵,直视着眼前的皇帝。

    “刁民作乱犯上,劫持王驾,不该杀么?上官慕慈不识时务,谁知道是不是与那些刁民沆瀣一气?朕有什么错?”皇帝激动地说着,握剑的手颤抖着,却不敢再直视康唯庸的眼睛。他想起那个一直把他当做学生,教他为君之道的老人。晟平四年,整个中州都知道上京城出了一位义薄云天为民请命的上官慕慈大人,却不知这中州还有一位大皇帝晟平帝。这让他如何能够容忍?

    “陛下知道的,以彼时上官慕慈的官声民望,只要他高举反旗,陛下此刻身在何处还未可知。”康唯庸冷冷地说道,“若陛下执意要杀柳致,官逼民反,彼时可还会有第二个上官慕慈来为陛下作保?”

    “你威胁朕?”皇帝冷冷地看着康唯庸,眼中杀意毕现。

    “臣不敢!”康唯庸猛地身子前扑,磕了个头,额上撞出一片血红。

    “若朕执意要杀了他呢?”皇帝收回了手中的长剑,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康唯庸,寒声问道。

    “陛下,他是臣的学生。”康唯庸沉声说道。

    皇帝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坐回了桌案前:“你下去吧。告诉你的老师,朕欠他的,还干净了。”

    晟平十年八月十五,中秋,廷尉府大狱。

    柳致穿着一身合体的飞鱼服,跟在康唯庸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走着。

    “前面就是关押秦政的地方了,你有一炷香的时间。”康唯庸低声嘱咐道。“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明白,秦政只是一颗棋子,无论今日听到什么,我都会克制住自己。”柳致没有抬头,也低声回道。

    很快,两人走到了大狱最深处的一处监房前停下了脚步,监房前一个大铁门,柳致探着脑袋从铁门的小窗向内看去,一个头发半白的老人,一身白袍,仰着头站在唯一能照射进阳光的小窗下,晒着太阳,像是一个普通的郁郁不得志的文士,旁边的桌案上放着笔墨纸砚,书写过的纸张散落一地,似乎是他练字随手写下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康唯庸麻利地打开了牢房的门,秦政缓缓地回过头来,看着康唯庸,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是今天么?”

    “不是,带个人来看你,你们好好聊一聊。”康唯庸也回以微笑。

    秦政随后将目光转向了他身边站着的英气挺拔的年轻人,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有一丝面熟,他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柳致回道:“我叫柳致。柳泊安的柳。”

    秦政一愣,神情出现了一丝恍惚,只是短短的一瞬,他就回复了精神,躬身对着缓缓走进监房的柳致一拜,柳致上前扶起他,冷冷地说:“你不会以为这一拜就能赎清你的罪孽了吧?今日来此,是想请你原原本本地告知我当年之事。”

    康唯庸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牢门,锁上了牢门的锁链,哼着小调慢慢地走远了。

    秦政叹了口气,缓缓言道:“我信这世间有因果之事,只是没想到这因果来的如此之快。”他做了请坐的手势,想让柳致坐到案边。柳致只是冷冷地看着,巨剑在进来的时候,被留放在了大狱的登记处,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后背剑柄的位置。

    秦政自顾自坐下,倒了杯清水放到了对面的位置:“故事有些长,你要站着听么?”

    柳致这才坐下。

    秦政继续说道:“晟平元年吧,就是平元惨案那年,我还只是司农寺中一名小小的主簿。当今陛下登基后,一改先帝在位时艰苦朴素之作风,日益穷奢极恀,横征暴敛。前司农寺卿刘应元直言劝谏,却被陛下以忤逆罪夷三族,司农寺一时群龙无首。当时朝中有位贵人,见我虽是一名小小主簿却胸有大志,就向陛下力荐我为下一任司农寺卿。

    陛下登基第三年,荆楚大旱,当时朝中多有直臣,直谏陛下救扶荆楚之困,以昭天德。但当时的陛下正忙着重修慈心居,一应费用,高达数百万两黄金,国库空虚,陛下对赈灾之事不闻不问。

    第二年,荆楚旱灾继续,时任荆楚大司农的柳泊安,连往帝都发了七道求救奏疏,陛下充耳不闻,都压下不理。那位贵人命我以帝都司农寺的名义,向诸侯求援。

    晟平五年夏,诸国筹措的赈灾粮米送进了帝都,足足一百万石,经由宛州商会押送往荆楚的五稻城,冬天的时候,那些粮米进入了五稻城中,可却没有一粒粮食发放到灾民的手中。起初陛下为此事大怒,要求楚公端木灏力查此案。端木灏上了请罪奏疏,言称国内暴民贪恩不足,负恩忘义,竟起兵谋叛,所以一百万石的赈灾粮充作了军用。可笑的是,陛下竟信了这番可笑的言论,我多次上书陈明其中的疑点和利害,但陛下也都压下不理。更奇的是,那年冬天,重修三年的慈心居竟然提前完工,皇后司徒雅玉入主慈心居。

    本以为能好一些的晟平六年,荆楚的大旱之局没有任何转变,幸而在晟平五年冬,陛下就一改对荆楚旱灾不闻不问的态度,主动提出让司农寺向诸侯求援,司农寺征粮的令书年前就发到了诸侯手中。也幸而晟平五年除了荆楚各国风调雨顺,所以诸侯反应迅速,晟平六年春就将筹措到的两百万石赈灾粮送入了帝都之中。

    可是事情却跟预想中的不一样,一向由司农寺主理的赈灾事宜这次陛下却要求由御林军上将军公山卫接手,群臣直谏,但陛下闭目塞耳,后来仍是那位贵人多次劝谏,陛下这才同意了由我继续主理此次赈灾事宜。

    有了前次的前车之鉴,我不敢怠慢,亲自押送此次的赈灾粮往五稻城去,我想亲眼看着那些赈灾粮米发放到荆楚的灾民手里。一到荆楚,楚公便对我以礼相待。当晚的楚晴宫宴会上,楚公居然还以五万两黄金相邀,要我一同瓜分了那批赈灾粮,将粮食转卖到宛州,换成金银。我一时被黄金迷乱了心智,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这笔交易,只是天道好轮回,如今,我也因贪墨之事身陷囹吾,更落得个秋后问斩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