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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明牌

    柳致跌跌撞撞地走回周老大身边,强撑着将他扶起,搀到了自己身上。

    “一起……一起杀出去……或者……一起战死在这吧……”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回复气力了,门外的拍门声越来越大,有人喊着号子,每次号子的声音落下,就有数名甲兵用肩膀撞击着殿门,三臂粗的门闩已经被撞得从中间裂开。

    “别……别管我……别管我了……自己……自己走……”周老大喃喃地说。

    “说什么呢……我还……还想回宛州去看看我的老师呢……不想……不想就这么死在这……”柳致拄着手中刃口已经崩坏的巨剑,颤颤巍巍地站着身子,等着大门被撞开的一刻。陈湘站在桥头的身影在他眼前闪过,他有点想回宛州了,想跟那个姑娘去半闲居喝点米酒。

    “嘭——”

    门闩还是断开了,冲入殿中的甲士看着殿中的景象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门口。

    “放……放开我……背着我……能走多远……”周老大想要挣脱柳致的搀扶,抽回搭在他肩上的手,可他现在连动一动手臂都已然做不到了。

    “走哪儿算哪儿吧……总归……不想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努力地吸着气,想要再多回复一点气力。

    “杀——”

    门口的甲兵们已经看到晋王躺在半壁的王座上,生死不知。他们向着柳致发起了冲锋。

    “杀!!!”柳致吼了起来,有如龙吟,他冷眼看着冲上来的甲兵,单手持剑,一剑将冲在最前面的刀盾手拍飞了出去。而后他身势不停,步履蹒跚地向着军阵发起了冲锋。

    历史:

    前晟平十年七月,上京城有前晟晋王以“奚毒草”牟利,数月余,荼毒万人。

    始帝不忿,拔剑止乱,携君子之勇冲府,前晟晋王府兵八百十去其四,始帝以不世之威拯同僚性命于水火,大破敌阵,此一战后,帝龙威初现。——《安志·帝王传》

    柳致扶着已经断掉的巨剑,撑住随时都要倒下的身体。视线已经被鲜血模糊了,他努力地看向大殿外的远方,离着光亮只有几寸远了。

    身边的地面上铺满了甲兵的尸体,他的身前身后,插了足足十几根箭矢,饶是这样,他也没有放开周老大,两个人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还站着的甲兵都举着手中的刀枪,看着眼前浑身浴血的战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于是,他向前一步,巨大的甲兵阵型就跟着向前走一步。

    他又喘息了几瞬,终于,又一次迈开了步子,一步跨到了阳光中,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然后,再也站不住,直挺挺地倒下了。

    浑浑噩噩之间,他好像看到小楚站在大殿的门口,带着笑意看着他们。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成群的御林军突然涌入了府门,冲入大殿中,将殿内仅剩的府兵团团围住。

    楚平襄急冲冲地拨开了围着的晋王府兵,看了一眼地上已经被扎成刺猬的柳致和只有腿部中箭的周老大,眼神阴冷地看了一眼只剩下半座的黄金王座,早在府兵冲入的第一时间,晋王殿下就已经被这些忠心耿耿的府兵救起送去了宫中医治。

    他挥了挥手,示意御林军把伤重的柳致和周老大送走医治。府兵的首领拔出了腰中的长剑,直指小楚:“三皇子,此人强闯晋王府邸,又杀伤上百晋王府兵,你就这样把人带走,不合法度吧?”

    小楚背着手,无视首领手中的长剑,微笑着走到了他的剑下,“啪——”一巴掌扇到了首领的脸上:“我再不得宠也是当朝的皇子,你就算再当红,也只是我六弟府兵中的一个小小参将,以下犯上?我就算现在就杀了你,等六弟恢复了,也不会为你多说半个字,你信不信?”他仍是那样满脸善意的微笑,好像不曾打过参将那一巴掌。

    参将的脸上,登时一个红色的巴掌印显现了出来,他知道所说都是实情,尴尬地收起了长剑,咬了咬牙,还是拱着手对三皇子说:“殿下,可我们是晋王的府兵,护主不力已经是重罪了。如果再放任您把闯府的强人带走,晋王殿下那里,我们没法交代。”

    御林军已经抬着柳致和周老大走出了大殿,楚平襄背着手,站在大片的阳光里,笑着回头看向有些着急的参将:“晋王殿下?呵呵,如果这两人活着晋王还有命活,如果这两人有什么意外,我要你晋王府中鸡犬不留。”

    参将迎着光看着殿门口站着的楚平襄,明明是盛夏七月,他的脸上也带着笑意,参将却有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恶寒涌上全身,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低下头去,再不敢多言。印象中性子平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三皇子,今天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晟平十年七月十三。

    柳致用力地睁开双眼,迷茫地看着房间中陌生的陈设,落日的夕阳透过窗户的缝隙直射到他的脸上,晒的人暖洋洋的。他想要坐起身,腰上的箭伤被他的动作带的裂开来,又渗出了鲜血,剧痛让他不得不再次躺倒在床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门外正在打理园子的婢女听到声响,忙放下手中用来给花浇水的漏壶,冲进了屋内,看着睁大眼睛的柳致,满脸的惊喜:“呀,公子醒了!你已经昏迷了四天了。”

    柳致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你是谁?这是哪里?”

    小姑娘倒了杯水,手脚麻利地把他扶坐了起来,将水杯放到他的嘴边:“公子叫我小锦就可以了,是主子救了公子,吩咐奴婢好好照顾公子。”

    柳致小口抿着杯中的茶水,仔细地回忆着在晋王府中发生的事。他在昏迷前,隐隐约约看到小楚带着御林军到晋王府中救他们,只是不知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他疑惑地问道:“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你家公子是谁?”

    小锦笑了起来,柳致这才看清,这个名叫小锦的小丫头长得煞是好看,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撩人心魄的媚态,只是脸上有一块大大的烫伤,似是新伤。

    小锦笑着看着柳致:“公子真是好心肠呢,自己的性命都快丢了,还不忘关心同伴。那个捕头也被我家主子一并救了,已经送回家中养伤了。至于我家主子,他现下去京郊抚恤前日被山贼袭击的永定坊百姓了,晚些时候,公子自会见到。”

    柳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躺坐在软软的床榻上,看着房梁上彩绘的漆画,若有所思。小锦看到他在想事情,静静地施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屋外,继续拾掇她那些花花草草去了。

    直到晚间,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院中两人的对话声。

    “殿下,柳公子日间醒了,现下用了饭食,已经睡去了。”小锦打开院门,兴冲冲地向着风尘仆仆的楚平襄说道。

    “嗯。账簿的事情你做的很不错,这里的事情了了,过些时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幽州,和你的父母团聚。”柳致听着,是小楚的声音。

    “谢过殿下。”小锦在楚平襄身后施了一礼,浅浅说道。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之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柳致的床前,柳致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

    “你醒了?”楚平襄看着柳致的眼睛,又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柳致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容,一时间思绪万千,眼前的人明明跟小楚长相完全不同,但是眼神却跟小楚一模一样,真诚而和善,他一时竟有些恍惚:“是该叫你小楚?还是别的什么?”

    “还是叫小楚吧。我本来就比你小。”楚平襄仍是一脸真诚地看着柳致。

    “为什么要易容混进京兆府里?你究竟是什么人?”柳致努力地动了脖子,正对着楚平襄,他想看清楚眼前这个少年。

    “我叫楚平襄,楚是晟王朝的楚,平是族中辈分。”他搬了张椅子,就正对柳致坐着,“对,我就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家里排行老三。算不上混进京兆府吧,和你一样,就是想这世上多点公理公义,少点不平事。所以到了年纪,就在京兆府中谋了个差事。”

    柳致仔细地打量着他,想从他的表情上或者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但是那一脸做不得假的真诚让他放弃了。他只是出于本能地在质疑,质疑这个身处王朝权利中心的皇子。知道是小楚救了他和周老大以后,他料想过无数次小楚的身份,但在得知真相时,还是大吃一惊。

    楚平襄似乎是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一笑,说道:“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确有心于那个位子,只是现在,我离它,尚且远的很。如果太子和晋王是有德之人,能给这天下带来光明的未来,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分别?”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京兆府捕快。”柳致厌恶地回过头,他见过晋王的癫狂,对这些想要染指帝位的皇子,没有半点好感。

    “不想查冒赈案了么?”楚平襄邪魅地一笑。

    柳致惊恐地睁大眼睛,似乎心底最深处的秘密被窥探,可他入上京所图之事,除了宛州故人和周老大,应该无人知晓。

    “不难查,晟平六年六月初九,柳泊安于通淮河码头被楚国廷尉射杀,妻儿逃亡宛州。”他继续说道,“柳泊安有个儿子,恰好跟你同名,都叫柳致。如果还活着,应该也跟你同岁。这样的巧合,稍稍用心点都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你想做什么?”柳致防备地看着楚平襄。

    “先养好伤,“奚毒草”一案,你居功至伟,伤好之后就可以去廷尉府上任了。”楚平襄将椅子放回原处,走到了门口,“你想要的公理和正义,都需要权柄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