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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崖(九)

    可……妖在哪呢?

    泊予和离升面面相觑。

    凛冽寒风穿过洞口碎石,冻得离升全身每一根毛都跟着抖。风吹过山河剑劈出的巨大裂隙,传来呜呜回响,有如鬼哭。

    他哆嗦着瞪圆一双猫眼:“别看我,跟我无关。”

    泊予叹了口气,“我当然知道与你无关。”

    玉障琼养魂,山河剑镇妖。

    “这小小玉练峰,藏龙卧虎啊。”

    “真的吗?”时运莫名就有些兴奋,“泊予,那以后我是不是会变的很厉害?不都说玉练峰不是谁都可以住的嘛?”

    “谁说的?”

    “那个暴躁母使灵啊,她说成浩都没本事住玉练峰哪,泊予,等你伤彻底好了,是不是就会变的超厉害?哎呀……”时运突然抱起离升,扭头就跑,“师父,你慢慢看,我和小白先走一步……”

    泊予:“……”

    这是……被什么不要脸的玩意给附身了?

    小白边跑边埋怨离升,“你怎么不提醒我!我一觉睡了三年,把去育灵峰多宝阁的这茬儿给忘了!”

    离升:“……”

    作者都忘干净了,你还想着呢?你图啥啊!

    “我建议你还是忘了的好。”

    时运眉毛都打了结,一脸忧愁,“不行,泊予刚刚又咳了,你没发现?五月啊,他咳得比大冬天还凶。”

    “他一直不都那样吗?你别折腾了,除了多挨顿揍没别的用处。你非得在他下山前再揍一顿才行?”

    时运停了脚,半晌有些抑郁地垂下头,“山下那么好吗?为什么非要下山?”

    “山下啊,”离升不由有些出神,他曾经游走人间三百年,看遍万里河山和那万里河山里的人,“还不错,我喜欢九州的那些主城,尤其中州赤乌和扬州清河。”

    “有什么好的。”时运嘟哝着重新往前走,有点恹恹的,“人不就那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谁也没比谁多点什么。”

    “不一样的。”离升的声音有些悠远,“人呐,心有七窍玲珑,胸藏千山万水,很有趣,也很难猜。”

    时运敏感地感觉到什么,“你喜欢人?那为什么不一直留在人间?哦,你是被泊予捡回来的,是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什么,”离升扭了扭屁股,在时运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打算睡一觉,“所有的喜欢,都是一时的走火入魔,什么时候醒了,什么时候也就彻底过去了。”

    “嗯?你在说啥?没听懂。”

    “有什么关系?什么都不懂挺好的。”

    时运的怀抱很温暖。

    离升喜欢这种温暖。

    暖暖的温柔。

    他在这暖暖的温柔里,睡着了。

    做了个梦。

    那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前来着?他站在清河城中胭脂河上的画舫船头,摇着扇子吹着风,风里都是浓浓的胭脂味。

    清河,一座被胭脂腌得入了味的城市,一座吴侬软语风流入骨的城市。

    他喜欢这座城市,软软的,很温柔,连风都是轻轻柔柔的。

    对岸的花楼里飘来一阵飘渺的琴音,七根琴弦里是道不尽的温柔小意,宫商角徵羽错落着淡淡的欢喜。

    这弹琴的,应是个陷入爱恋的女子。

    人呐,总是格外多情。

    七窍玲珑的心肝里,藏着九曲回肠的七情六欲,每一分都能恰到好处的绽放出无限的美。

    这就是人间啊,这就是人。

    他喜欢人。

    喜欢他们脸上半遮半掩的情意,喜欢他们穿行繁华的烟火气,喜欢他们虽然短暂却总是酣畅淋漓的人生。

    妖就没有。

    妖的生命太长了。

    漫长的时间没有养出玲珑婉转的心肝,只有直白的狠戾和充斥眼底的血腥气。

    作为妖,没有善良资格。

    因为善良,意味着随时随地都能丢了性命。

    退居化外一角的妖谷,两千年里换了十六届妖王,紫瑶当年那一刀,好似捅破的不是老妖王的内脏,而是妖族尊卑有序的假象。

    那虚假的表象被一刀捅了个对穿,血淋淋的撕开了群妖嗜血的心。

    活了千万年的大妖疯了,懵懵懂懂还没完全脱离动物本性的小妖们,也疯了。

    妖王宝座上的妖流水一样地换,最短的,仅仅在那位置上坐了不到十天,椅子都还没来得及捂热。

    妖们,不止没有了人间那套所谓的君亲师,连天地也不再放在眼里。

    反正正正经经的修行已经没有谁去做了,吞噬力量就能变强,谁还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

    可吞噬妖丹吸收转化需要时间,可谁会给你这个平稳吸收的时间?不同属性的妖丹彻底吸收前会出现妖力虚弱,正是其他妖日夜期盼的良机。

    疯狂是会传染的。

    一发就再无法收拾。

    昔日曾统治人间万余年盛极一时的妖族,几乎疯成了一个全新的种族。

    近百年来新修成的妖,甚至已经不再知道修行是什么。

    他们刚生灵智,就被转化成了疯子。

    离升也是疯子。

    但,他不想疯。

    那琴声倏忽又变了,从《凤求凰》换成了《阳春白雪》,而后又从《阳春白雪》换成了《渔樵问答》,而后这《渔樵问答》开始反复循环,在他的梦中响了一整晚,就像浮屠海上的风,沉静里裹着湿咸。

    他睡了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海风咸味的觉。

    天光微露,泊予收了琴,看了眼眼巴巴望着自己硬撑着一晚没睡的时运,“过些日子我下山后,你盯着点小白,他状态不太好。”

    “不好吗?他怎么了?”

    “心魔吧。”

    “很严重?”

    “还好。”

    “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怎么会有心魔的?”

    泊予抱起石桌上那只破烂古琴送回多宝阁,站在那高高的博古架前怔了良久,“每个人都有心魔,差别只是中毒的深浅或有不同罢了。”

    “那你呢?你也有心魔?是你身上的伤吗?”

    “伤?这算什么心魔?我早就已经认命了。”

    “那你的心魔是什么?”

    泊予垂头,好半晌,揉了揉时运的头,笑了笑,再没说话。

    时运撑不住,终于去睡了。

    进的泊予的房间。

    自从上次醒来后,他就再没回过自己的西厢。

    泊予直到他睡熟才起身出门,背对圣山喷薄而起的朝阳,再一次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