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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波澜

    秦庸跟报社的老大请了几天假,又跟爸妈打了招呼,就开着车正式踏上了回老家的路。

    进入村里后,乡镇间的柏油马路变成了灰色的水泥路。一路开去,能看到两边山上绿色的灌木丛和果树,沿途自然也是花花草草伴随一路。路边延伸出去的平滩上,懒洋洋地躺着一些牛。它们毛色不一,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还有淡黄色。仿佛是注意到秦庸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访客,牛群不约而同地用大眼睛注视着车子。等车子离开视线,才又慢悠悠的吃草。

    秦庸打开了车窗,乡间的风吹拂着面庞,携带着清爽空灵的气息,还有……淡淡的牛粪的味道。这个地方还没有城镇化,虽然老式的土窑变成了砖窑,现代化家电进入家里,每村每户也连上了无线网。因为这里终究生活着以土地和牲畜为依靠的农民,他们习惯了乡间地头的生活,眷恋着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眷恋着赤脚踩进泥土里的温凉,以及头顶上汗巾也挡不住的火热太阳。他们可以在自家开垦的园子种一些韭菜、茄子、黄瓜、西红柿、青椒、南瓜、西葫芦,再养几只母鸡、几头羊或者几只猪,就可以很开心地期待着菜园丰满起来的样子。如果不为生活所困,其实秦庸很想过过这样的生活。不过要说乡村完全没有污染也是不大对的,因为村民们会习惯性地将垃圾丢到门前崖畔的斜坡或者深不见底的黝黑地缝。一路上,秦庸已经看见好多的塑料袋子、玻璃瓶、塑料瓶。“也许村里可以建一个垃圾处理厂。”秦庸这样想着。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毕竟他对这方面也不懂,实际操作起来绝对不会是想一想这么简单的事情。

    “真的是麻烦。”秦庸随口感慨一下。

    一路开车到老家窑洞的坡底,就该步走爬坡了。秦庸之前就多次向爷爷奶奶抱怨过,说是住的地方离大路太远了,山坡又陡峭,每年回来过年的时候想多带点年货都没办法带,更何况两位老人爬上爬下的,也不方便。但是两位老人总是以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来打发这些抱怨。一家子也只好随了他们。实际上,在爷爷走后,村长就跟奶奶商量过,说她一个老太婆独自待在后山沟,怪荒凉可怜的,不如去搬到前山偏僻的地方,人多热闹,而且路又方便。但是奶奶笑了笑,没答应。村里的人都说秦老太婆厉害,敢一个人住在后山沟里。因为后山沟已经去了好几个老人了,所以村里人总是觉得后山有点害怕,更何况是秦老太婆一个人。面对这些议论,秦庸的奶奶总是笑着打趣道:“怕什么?这后山沟都是一家子姐妹弟兄,正好给我老太婆做个伴吧!”她黝黑的脸上带着光泽,就那么神气地说道,仿佛真的跟那些姊妹弟兄说过话一样。奶奶的一生,是强硬的一生。

    来到一座平桥,下方是一个拱洞。有一条两山夹缝之间的小溪从桥下方流淌而过,汇入前面的干流。事实上这条小溪的水位每年在下降。过去还能没住人的小腿,现在就只能大概浸湿脚掌。秦庸在右山坡稍微延伸出去的一片长满荒草的平坦地方停好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这些天要吃的东西,开始走这段他曾抱怨过多次的漫长上坡路。这段路依山而走,越往高走,路崖畔就离谷底越来越高,那条小溪也被两边山坡上的杂草和大树遮住了视线。由于很久没人走过,路面上杂草乱生。坚硬的鞋底在裸露黄土坡上留在深印,带着这片尘土又压倒了一簇小草。秦庸走过,小草又挺立起来。路边栽着枣树,绿色的枝叶划过头顶,轻抚着回家的孩子。星星点点的小黄花也落在发间。这种枣树结的是绿色的枣,吃起来脆甜脆甜的,与那种大红枣特别不同。除了枣树,转弯处还有一棵特别大的杏树。从秦庸记事时起,这棵树就好像一直弯着腰、驼着背,似乎在跟每一个路过人打招呼。小秦庸也多次骑在它的背上,伸出手用力去探被它高举着的橘黄色的熟杏。

    杏树对面的,是傍山而修的一排三孔砖窑。窑洞的主人是秦庸爷爷的堂兄弟,秦庸得喊一声三爷爷,小时候经常去他们家玩。不过跟村子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们也都去其他城市谋划生计了。

    到这里,路才走了一半。秦庸没有歇息,只是略微调整了一下被塑料袋勒得有些酸疼的手,继续一步一步地走着。爬这道又长又陡的山坡,不能像在平路上那样走,不然一会儿就会坚持不住的。所以秦庸都是踩着外八字走的,身体略微前倾,整个人贴着山势,就会轻松许多,可以一口气走到山顶。

    山顶上,就是秦家老窑洞的所在了。当重新踏足这片平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脑神经中快速传递,仿佛看见了窑洞门前驼背坐在凳子上抽旱烟的爷爷,旁边是正在门里门外忙前忙后的精神矍铄的奶奶,小秦庸就在门前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挥动着爷爷用长木板削出的木刀。然后小秦庸就转眼间背上了小书包离开,朝秦庸这里走来,一边走一边回头摆了摆手,那边的爷爷奶奶朝这边看过来,也挥一挥手,冲秦庸笑着。小秦庸走着走着,不见了。那门前的两道身影也越来越淡。窑洞的颜色在慢慢褪去,一切都被记忆按下了快进。秦庸回头看时,才发现除了刚生下来时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两三年,他和爷爷奶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长大后能够回来,也都是过年的时候。这两个老人啊,守着这间窑洞,应该快三十年了吧?

    秦庸继续向前,穿过门前空地,将东西放在地上。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框上方的铁锁,再将扣在锁栓上的两条锁链取下来。锁链各自缀在门面上,取下后,便和和门面撞击,发出哐嘡的声音。秦庸掀起门帘,轻轻地推开木门,走了进去。第一感觉是有些阴冷,没有什么生气。一股清冷的略带些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初粉刷成白色的窑顶,如今也有了几道细长的黑缝。窑洞当中是土黄色的水泥地,右边是黑石砌成的灶台,左边是红木做成的立柜。窑洞最里面的是炕,正对着门的这边贴着瓷砖,上面绘着些山水风景之类的图案。由于长时间不住人,炕面的铺盖就被卷成一卷,靠墙放着。正对门的窑壁又往里凹出个大约一米高的台子,少年放着一只大红漆柜子,往日里放着不穿的衣服。

    秦庸四处看了看,又来到灶台边的水池,拧开了水龙头。随即便是水哗啦哗啦的声音。还好,这里的水泵还能用,吃水的问题不用担心了。那么电呢?秦庸找到了门窗后面的电闸,稍微用力扳动,然后再回头看看插板――没亮。秦庸尝试着拽了拽插板的线,才发现没有插插头。也对,断水断电是离家常识。插上插头之后,这次插板的小红点终于亮了。“嚯,都多少年没交电费了,还没断电?”秦庸感慨了一下,同时对于水电无恙保持感恩之心,“感谢爷爷奶奶的保佑。”抒发完感想,秦庸将铺盖卷抗到门外,在平地上晾晒,又从红木立柜里面找了一套薄被子,搭到门外的用来晾衣服的塑套铁丝上。接着,挽起袖子用门外风尘仆仆的锈铁盆接了一些水,然后找了块抹布,将窑洞内能看得见的东西全擦了一遍。然后再将用过的脏水泼洒在地上,用笤帚把地给扫了一边。做完这些,又从橱柜里把电锅、碗筷等厨具拿出来,配上刚买的洗洁精和新抹布将它们重新清洗了一遍。窑洞里收拾干净了,处处净亮的地方才像一个能住的地方了。

    说来也怪,秦庸做完这些事依然不觉得累,身上也没有出汗。稍微欣赏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就出门继续打扫外面。秦庸从杂货堆里翻出来一把锄头,就用它来除一下门前放肆生长的杂草。先把铺盖所占地界之外的杂草除净,再来锄铺盖压住的杂草。秦庸拖拉着锄头,锄头的薄刃剐蹭土皮的声音不时响起,让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爷爷奶奶也是扛着锄头去山顶锄地,小秦庸就拿着一把小锄头,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也学着爷爷奶奶的样子,一下一下地锄草。但是好多次都把田地里的绿色庄稼给误杀了。在屁股上挨了多次爷爷奶奶的布鞋之后,小秦庸就在坡底一脸倔强地看着山顶上的爷爷奶奶,然后挥动着自己的小锄头,打了打气,扭头去剐蹭着门前刚冒头的小草。“呐,我也能锄草的。”小秦庸开心地擦了擦流出来的鼻涕,又用舌头舔了舔,继续做着自己所谓的锄草工作。现在想想,也是觉得颇为有趣,脸上一笑而过。

    日头懒洋洋地挂在天上,慢悠悠地从左边的山头,踱步到右边的山头。

    在将老窑洞里里外外地打扫了一遍之后,这个地方仿佛又重新有了人气,变得不那么清冷。秦庸拿了把椅子,靠坐在门畔上。这时的天空呈现出奇异的景象。右边还泛着橘红色的落日残霞,左边的廖星就开始携带着紫蓝色的夜空登场。空气微凉,门外的一切都是有些渐渐失却的模样。余晖把眼前的一切,包括山壁、磨盘、菜园、枣树在内,蹭上了一点橘色。而这一切的分明,随着时间的递进,模糊了轮廓。那轮廓里是童年是欢声笑语,是过年时的鞭炮烟火,是团聚时的热闹红火,都渐渐失去了白日里坚硬的描线,被黑夜晕染,看不分明。或许是累的缘故,不一会儿,秦庸就靠在皮垫座椅上,眯着眼,耷拉着身子睡着了。

    黄昏终将褪去,黑夜会把世间的一切重新上色。在人类发明了火和电之后,黑夜就多了一层万家灯火的诗情画意,不是彻底的漆黑一片。黑夜中,人的眼睛依稀能够分辨周围的一切。当然如果有月光,那是极好的事情。夜空中,也一团模糊的圆光,在慢慢变得清晰可见。终于,月亮露了出来,散打着光芒,就像黑夜里的太阳。在电与火无法触及的地表,月亮就很可爱地撒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银粉。为什么说灰色呢?因为银色温柔地融入了黑夜,它把那些稍微泛黑的一切略微修饰了一下。它改变不了夜的漆黑,因为漆黑是夜晚本来的颜色。它能做的,只是简单地描线,把黑暗中的存在,尽可能用它的银笔勾勒事物的轮廓,涂抹些银光,让黑夜不那么黑夜,在电和火无法照亮的地方。于是,老窑洞的一切都变成了银灰色,像是月光在流淌,从空中流淌到山顶上,又从山上顺着山坡,流淌进院子,把这里的石砖、磨盘、草房、棚子、菜园、窑洞一同淹没。秦庸也被这层清幽的薄纱覆盖着,在熟睡中没有醒来。

    月亮在夜晚的浮云中时隐时现,连带着夜幕下的一切在银色与黑色交织的光影里浮动。

    “唔……”靠椅上熟睡的青年发出了梦呓声。短暂的平静后,缓缓睁开了双眼。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天早已经黑了。“怎么一觉睡到这个时候了……”秦庸晃了晃仿佛沉睡许久的脑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夜里带着湿气的晚风吸入肺腑,让他的脑袋重获清明。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又突然从嘴里发出了“哈”的一声,试图将所有疲倦从身体里迸发出去,然后又抖擞抖擞肩膀,才将椅子拉回窑洞。借着零星的月光,秦庸在炕沿上方的空中试探性地摸索着灯泡的按钮。终于一个黑漆漆的橄榄树形状的塑料壳被他捏在手中,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白炽灯泡的白光刹那间照亮了整间窑洞。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人类的强光再一次在黑夜里发亮。远远看去,这只是群山间一点小小的光芒。那么渺小,那么明亮。等到人多的时候,这灯光会格外地温暖。

    秦庸插上电锅的插头,煮了挂面,配着炒熟的西红柿、青椒和洋葱,简单地吃了些饭。随后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跟着节奏洗着锅碗瓢盆。由于怀有对现实世界的抗拒,秦庸很少主动接触外面的世界,总是喜欢待在相对封闭的个人空间里面,而听音乐、看书就是他消遣时光的爱好了。

    话又说回来,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办法上网。电视机呢倒是有,只不过长时间没有续费,没有办法看。杂货堆里但是有个老式的信号锅,但是秦庸不会用,况且他已经很长时间不看电视了。所以,秦庸目前能消遣娱乐、打发时间的活动,就只有听音乐和看书了。但是在这段相对与外界隔绝的时间里,仅凭音乐和书本的确是有些捉襟见肘。毕竟一天二十四小时,全花在读书和听歌上面,有点不太现实。因此,在把自己带来的所有书看完,把手机里的歌循环听完好几遍之后,秦庸忽地发现自己陷入了空虚当中。一开始他是抱着短暂避世的态度回到这里,结果经过这两天的生活,他却感觉自己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境地当中,整个人显得有些颓废和荒芜。

    “为什么呢?是自己太闲了吗?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

    往常的这个时候,爷爷奶奶很早起来去山上锄地,直到日头正红火的时候回来做饭。吃完饭后,给鸡撒了一石槽的玉米棒碎末,再趁着天热的功夫小憩一会儿。待到过了最热的日头,才又扛着锄头到田间地头去干活。傍晚回来的时候,身后顺便背着一大捆比人还高半截的草料,用来喂羊、喂驴。接着忙活起晚饭。晚饭后用饭食残渣做出狗食,崖眫边上拴着的狗闻见气味,饿了一天的它欢快地在石头搭的窝边上窜下跳,弄得铁链和石头碰撞,哗哗作响。爷爷奶奶当了一辈子的农民,种地、喂养牲畜是他们做了一辈子的事。秦庸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包括父母这种“你有时会空虚无聊吗?”或者“你为什么不会觉得迷茫无助呢?”之类看似深奥的问题。印象里,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其他长辈,或是一路走来遇到的人,他们好像都很忙,看上去没有时间去考虑这样的问题。在他们看来,考虑明天的菜价、近些天的天气、每天接待的客人等等这些问题,是更有意义的,也是更加实际的。或者说,因为考虑这些问题,努力地生活着,用尽全力地活着,所以他们从不迷茫,也不无聊。

    秦庸忽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十多岁的年纪就出来在社会上打拼。他们结婚的时候,爸爸十九,妈妈十八。秦庸其实一直想问他们有没有办过婚礼,因为家里没有一张他们的结婚照片。看上去最老的一张照片,是父亲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黑色夹克衫,母亲穿着一点带着斑点的衬衣,两个人一起抱着穿着开裆裤的小秦庸。他们结婚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得平淡闲适――当初结婚的时候,彩礼约定的是各家十万。爷爷奶奶是种地的,攒不出十万块的。可是父亲是长子,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这个婚必须要结的。奶奶心一狠,借了十万的高利贷,才把父亲母亲的婚事定下来了。结婚后,两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就要努力挣钱,还钱这笔钱。那个年代的十万块,不是一个小数目。父母一开始在村里帮工,织布,但是挣得依然不多。最困难的时候,夫妻俩没有一分钱。那时母亲正好怀着秦庸,父亲则到处找事情做,家里则一口吃的也没有。在租的房子里,邻居的老奶奶好心,看不下去这景象,每天给秦庸母子端碗清澈的米汤,还有半个黄面馒头。那段时光,成了秦庸父母历经沧桑后的温热回忆,也时不时地会被提起当时的窘迫和那份逆境中的馈赠。再后来,父母就把刚生下的秦庸留给爷爷奶奶照顾,两个只有小学知识水平的年轻人打算去城里务工。纺织、搬砖、货运、服务员、帮工、厨子……他们尝试了无数种生活方式。一路下来,最后还是跑到省会城市。因为听说那里能够赚更多的钱。他们先是做做零散活计,后来专门跟着一个师傅学做饭,接着在人家饭店里打工,再后来就租了一间门面,自己开了饭馆。从那时起,生活仿佛安定了下来。起早贪黑,站在烧得红火的炉子前炒着饭。中午得闲了就在桌子上躺一会儿。客人来了,再继续起来忙活,一直忙碌到深夜。开饭馆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再加上那个年代治安不好,随便一点小事就会顿起波澜。客人觉得不好吃,碗筷一摔,大步就走,一边走还一边骂骂咧咧的。大众饭菜嘛,众口难调,偶尔碰上一两个口味刁钻的客人,也不稀奇,挨两句骂也就没事了。毕竟,和气生财。跟因为座位吵架动手,乃至动刀动枪等这些麻烦纠纷相比,摔碗筷走人确实算是小事情了。两个人就这样辛辛苦苦地靠着一碗碗的饭钱,把那笔不知道翻了几番的高利贷以及那些零七杂八的债务,慢慢地给还清了。

    因此,活着,无论何时,生活下去,请努力地生活下去。只要生活有方向,就不会迷茫。人的一生总要找到努力的方向,才不会空虚。

    “我要去学爷爷奶奶一样去种地、喂养牲畜吗?我要学爸妈一样开饭馆吗?可是我这些不会啊!”秦庸丧气地坐在炕沿上,无意识地晃荡地两只脚,“我会做什么呢?我能干体力活,我能写写东西,我能到网络上看看,也能四处走走……我也能帮主编搜集东西,能帮爸妈收拾收拾饭店,能帮弟弟妹妹辅导功课,可是这些……”

    “……这些只有在那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才能办到啊!这里……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啊!”

    “那我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呢?”

    “对啊,为什要回来呢?我的方向又是什么呢?”

    秦庸发呆似地望着绿纱窗外的山顶。本来就是对于那些和自己想象中的事情看不过眼,心生闷气,才想要回来散散心。但是……父母他们,甚至爷爷奶奶,也会遇到过这些并不那么美好的事情,他们又是怎么面对得呢?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也就是这样一个世道。”秦庸会想起母亲和其他长辈们聊天时说的话,“但是,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生活下去的。看见这些,难道就不继续生活了?能扛就扛,扛不住,也得扛。我扛不住的时候,就在想:风风雨雨都过来了,也不差这些了,更何况家里还有个张嘴吃饭的。所以再难过,也得过下去。”那个从少女变成母亲、从年轻姑娘变成中年妇女的女子,如此平淡而又坚强地说道。她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早已剪短的头发。

    “就因为看不过眼,就因为不喜欢,就因为无法改变,所以简简单单地想要逃离,想要远离那个地方。可是啊――怎么能逃得开呢?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其他家人好友都在那个地方,我怎么可一辈子逃得开呢?”

    人是社会关系的集合。人与人通过血缘、接触、目标等等因素,形成了形形色色的关系,如亲友,如同事,如恋人。这些关系像一条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彼此之间紧密相连。随着我们每个人的运动,这些代表我们关系的线条相互交织,形成了一张名为社会的大网。我们每个人都在里面,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完全逃脱。人们依靠这线,传递着情感、知识、信息,让彼此间的羁绊越来越深。可以说,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走他人的印记,如父母的样貌,如老师的知识,如其他人的想法。许许多多复杂的东西,通过这根线传递到我们身上,最终成为我们一部分。同样的,我们自身也在影响着其他人。正是这种相互影响和相互作用,让整个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让社会充满着活力,成为一个整体。如果有人脱离了社会,失去了社会的滋养,那就没有办法成为一个人,而是一个没有语言文字,没有情感交流,没有知识传递,没有信息交流的动物。所以,尽管不愿意承认,人的确是没有办法离开这个社会的。尽管有时会看到这个社会并不光彩的一面,但是依然要面对,因为你就在其中,没有办法逃离,哪怕――依然无能为力,至少勇敢面对。

    社会中并不光彩的一面,归根结底,是人性规则的一种体现。如果对于人性的探究仅限于遇到不光彩事情时所发的牢骚和调侃,那么就没有什么意义。黑夜本来就是黑暗的,只不过人类用点与火将夜晚点亮。人类社会脱胎于自然界,人类,或者我们本身也会带着动物的习性。我看见一块肉,正好我饿了,那么我就要去吃;我觉得这片地方挺舒服的,那么这片地盘就是我的;我看见一个漂亮的异性同类,我就想要去占有。凡是跟我作对的,我一定要打败他们。狮子、猴子、大象,还有猫猫狗狗啊,其他飞禽走兽啊,或多或少都是这么做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欲望,自然界可以毫不遮掩地发泄这些欲望,但是人类社会不可以。因为人类社会有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将我们每个人的欲望限定在合理范围之内。当然我们知道,这套规则并非完美无缺,因为我们并非无意识的动物,我们能有意识地主动选择自己的行动,比如――如何“灵活”运用社会规则。规则的缺陷,或者说社会规则和我们心理规则的参差,产生了社会中不光彩的一面,比如监守自盗,比如潜规则,比如袖手旁观。所以我们会看见有些事情会以“没有证据”、“没有明文规定”、“礼崩乐坏”来结尾。

    这些社会中不光彩的一面,其产生自有规律可循,或者有因果关系存在。至于如何改变,这就是如何认识和如何运用这些规律的事情了。

    说实在的,秦庸也不知道怎么做。那想了这么多,从“人要努力生活下去”到“人没有办法脱离社会”,再到“社会的规则”,有什么用呢?

    “呵呵……的确没什么用,就当……找个借口回去吧……”秦庸自嘲地笑了笑,“真是个小孩子,还以为回来能改变些什么呢,没想到还是要回去。算了,本来也只是打算住几天的――嗯,明天就回去。”

    秦庸眯了眯眼睛,双手撑着炕沿,无聊地想道。他不再迷茫了,他也要努力生活下去,哪怕再困难,哪怕社会依旧有不光彩的一面,他都要学会面对。

    当然,如果社会中不光彩的一面,压得每一个人即使再努力也生活不下去的时候,意味着社会规则的不适应与崩溃。但是社会规则不会主动崩溃,需要有一股先进的力量来引导千千万万的人们,催生出一套新的社会规则。至于这个故事,已经在另一本书上写着了。

    现在的秦庸倒是无需考虑太多,他只需要把自己的生活过好就行了。他要好好生活,像父母期望的那样,哪怕社会中的那一面再不光彩,他都要咬牙坚持下去。

    “秦庸,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吧!”迷茫的少年似是又找到了坚定的方向。“今天休息一晚,明天再出发。”

    很多时候,生活总会有不如意的地方,而更让我们感到丧气的是,我们原来发现自己无力改变这些。但是,我们没有办法一直丧气下去,因为我们不是一个人,我们的身上还拴着其他人。这看上去是一份束缚,但更多是――这些人让我们明白了“人”为何物,并给予我们走下去的力量。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幸福,会融入我们的幸福,变成我们头顶上的星星,还有月亮,还有太阳。所以,再丧气也不要忘记陪伴自己的人,别忘记了我们自己的星星、月亮、还有太阳,他、她、他们,都是我们能够触碰到的光。继续朝着一个方向前进,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把它做好,就已经会是自己为之骄傲的一件事情了。

    想清楚事情的秦庸整个人放松了许多,又拉着椅子坐在门畔前,翻阅着看过的书籍。

    过了正午的太阳依旧火热,把那枣树上一簇簇闪动的嫩绿,熏烤得更加鲜艳明亮了起来。窑洞旁边的几棵枣树和果树,恰到好处地将零碎凑成的一片单薄阴凉,贴在秦庸的身上。略显干热的气息也变得柔软了几分,让人舒服得想要眯起眼睛,打个盹儿。在这片自然的惬意中,秦庸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书,仰头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睡了过去。

    休息的时候,总是感觉时间过得很快。

    不知何时,山的那头出现了连片的乌云,裹挟着风雨。那边的一切也随之被乌云暴虐地踩入阴影,看不清楚了模样。乌云慢悠悠地挪动它庞大的盖住天际的墨黑身躯,一步一步地靠近这片地方。越来越近的大风开始把刚才暖洋洋的色调逐渐吹得暗淡,并把土地上的尘埃搅动,庭院里渐起波澜。

    那道厚实得犹如实质的阴影,忽的逼近了太阳,接着带着戏谑般的神色将那团光明完全吞没――

    天……暗了。

    风好像得到了君主的授意,开始变得狂躁起来,怒号着撕扯着修长的树枝。树木哗哗作响,叶子大把大把地从树上坠落,被揉进飞扬的尘土中。

    一道光亮突然出现,那是空中的恶魔冰冷锐利的眼神。一切事物短暂地亮了一瞬间,随即消逝重回黑暗。紧接着,“轰隆”的雷声响起,回荡在整片山谷之中。突兀的雷声宛如神明的怒吼,将熟睡的秦庸惊醒。

    “天怎么这么黑?”秦庸揉了揉眼睛,“要下雨了吗?”随即意识到这天气的古怪,立刻起身将椅子搬回窑洞内。刚前脚踏入窑洞,后脚就听见了空气中逐渐逼近的声音,紧接着刹那间――

    大雨滂沱,犹如神仙泼水,又仿佛滚滚天河自九天之上,泄落人间,气势奔腾好像龙吟虎啸,将这人间大地浸没在一团浓郁欲滴的水汽之中。

    “轰隆――”

    电闪雷鸣,光声摄人心魄,也在为这大雨呐喊助威,将天地激荡起一股磅礴大气的浩然景象!

    秦庸惊讶于这雷雨的声势浩荡,将门帘掀起,搭在内开的木门上。风带着雨的湿润,轻易地闯入窑洞内,灌满了整个空间。

    其实说起来,这样的天气算不得罕见,但也绝不平常。从小到大,像这样的恶劣天气,秦庸其实经历过几次,甚至有幸见过冰雹。那晶莹剔透的鹌鹑蛋大小的冰雹,砸碎了树的叶冠,砸折了花花草草的根茎,然后扑通扑通地砸进聚集而成的水潭中,像下饺子一样,觉得很是有趣。每逢下雨天,秦庸也都是打开门窗,让屋里充满湿润清凉的气息,然后穿着单衣,瘫成大字型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当然,凉风吹久了,也是会冷的。欣赏了门外风雨世界许久的秦庸忽地觉得有些湿冷,微微抱了抱肩膀。恰巧一阵风从身边掠过,他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于是赶忙将门帘放下,把门略微掩上,留着通风的余地。随后还是感觉有些冷,便从带来的衣物里翻出长袖长裤。换上稍微厚点儿的衣服以后,依然有些凉意,不过比之前要好太多了。之前是那种被水汽包裹得有些粘稠的湿冷,而现在大抵是正常的那种站在牛毛细雨里的清凉感觉。那如果还是冷怎么办?多喝热水。秦庸准备烧点热水,在拧开水龙头之后发现水管在滴了几滴以后,哑然无声。

    “一定是水泵接口松了,吸不上来水。”秦庸想了想,关掉水龙头,又给自己套了一件外衣后,拿着手电筒、扳手、还有雨伞出了门。往常下雨天或是刮大风的天气,有时会出现停水的情况。这个时候,都是爷爷穿着雨衣胶鞋,到谷底的水井边去修水泵。秦庸跟着爷爷去过水井边,所以他还记得怎么修理水泵。

    秦庸双手撑着雨伞,来到窑洞门旁边的杂货堆里。虽然有顶棚遮风挡雨,但是雨势凶猛,已经在平地上聚集形成水坑,流进杂货堆里。秦庸双脚踩进较浅的水坑里,从杂货堆顶端翻出了装在塑料袋里的胶鞋雨衣。随后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再穿上胶鞋,套上雨衣,将扳手装进内衬的口袋里。准备完毕,秦庸举着套了塑料袋的手电筒,迈步朝着坡底走去。

    空中的云团变得更加灰暗,又好像离地面越来越近。云团膨胀中,表面不时有闪电在崩裂、浮现,包裹着的雷霆怒吼歇斯底里地响着,仿佛囚困着一只狰狞的猛兽,随时破云而出。

    “轰隆――”

    天地间有什么东西在被猛烈地叩击着、锤砸着,声音相比之前更加地震耳欲聋。更为粗壮的水柱从云里破开,凶悍地砸向地面,在地面激荡起一层层由水汽构成的涟漪。

    “轰隆隆――”

    “噼里啪啦――”

    雷雨声不绝如缕,恐吓着天地间的所有生灵。

    “哎――”

    秦庸突然发出诧异和惊吓的叫声,跌向路边矮了一截的山坡,随后被滑腻的泥浆顺势送到了山坡的更下面。本来一开始秦庸是在路边走着的,谁料雨越下越大,蒸腾而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稍微地旁边靠了靠,试图避开冲击在山壁上又迸溅过来、袭击面门的雨水。只是意外踩中了山路边缘被雨水浸湿而变得又虚又滑的泥土,结果踩空滑出的脚就连带着整个身体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倾斜的山坡上。之后秦庸就被惯性裹挟着,一路翻滚而下,直到从一米高的山坡断崖处滚落到稍微平坦些的路面上,才止住了翻滚的态势。幸好这是山路依山势而修,所以尽管秦庸失足滚离山路,也会顺势滚到坡底的山路上,而不会偏离山路太远。

    但是,这一路翻滚下来,也是够呛的,特别是今天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止住滚势后,秦庸整个人趴在山路上,脸颊贴在浅浅的、流动的水坑中。他嘴里低声骂了一句,随后有些吃力撑着地站了起来。一连串的事故让他的大脑有些发懵,刚才从山崖上掉下来之后带来的胸口发闷依然在持续着。他晃了晃脑袋,试图认清自己所处的位置。视线模糊中,他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随后仰起了头,让雨水冲刷在脸上,片刻后弯腰低头,甩甩脑袋。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重新站直了腰,又看了看周围,并确认了山顶窑洞的位置和山路的位置,知道自己还在路上。然后,他又在周围摸索,找到了滚落在一边的手电筒。庆幸,手电筒还能用。

    这条山路还是土路,只不过经历多次硬化,土变得山坡上的土还要瓷实,不会轻易被雨水打虚,变成粘稠的软泥滩。所以,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其实还能够走。

    秦庸在被摔了一跤之后,走路变得小心翼翼了。本来想打退堂鼓的,但是既然已经下来了,而且离水井所在的那条小路也不远了,索性修完再回,还能洗个热水澡。想到此处,他加快了步伐,却又想到刚才的惨痛教训,觉得还是走得平稳些好。之前那条意外的“捷径”让他少走了三分之二的路,因为他已经能够看见那棵杏树了,而水井所在的那条小路就在那棵杏树拐弯处的下面。

    雷电交加,雨还在一直下着,没有半分减弱的迹象。

    秦庸贴着小路谨慎地走着,尽量确保踩到实地处,双脚不会打滑――因为路边是十多米高的悬崖。悬崖下本来干涸的小溪,在雨水的倾泄下,汹涌着攀爬到了距离崖边不远的地方。澎湃的河水舔舐着曾经触不可及的崖壁,贪心地想将这片崖壁融化。

    秦庸在狂河的注视下,慢慢移动到了稍微开阔些的水井边。他蹲了下来,由于这里人不多,所以他很轻易地打开了没有过多设防的水井盖。手电筒的光照进略显昏暗的井里,投射在裸露在水面之上的水泵。借着手电筒的光,秦庸弯下腰,伸手掏出内衬里扳手,探进水井内。

    “唔……确实是螺丝松了……”秦庸握着扳手,对准松弛了的螺丝,用力地拧了几下,“下次回来,一定要好好整修一下,实在不行就换个水泵。”拧完后,秦庸用手确认了一下,发现没有问题,才起身将盖子重新盖上。

    就在左转身准备离开的那一刻,秦庸没有注意脚下踩的地方,右脚直接滑出崖边,踩了一个空!

    “噗通――”

    秦庸整个人坠落,掉进了汹涌翻腾的河水之中!

    “啊……呜噜噜……”

    不懂水性的秦庸在河水中拼命地挣扎,努力想要将头探出水面。刚出头,一道更为凶猛的激流将他重新压了下去。刚想张开的口,被狠狠地灌进了污浊的河水!

    水面上的双手胡乱地摇动着,拍打着。水下面的秦庸睁不开眼睛,刚才猛灌了一口水,现在喉管里是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河水快速地流入他的衣服,钻入他的每一处毛孔,将他完全的吞没。

    求生的本能让他呼喊救命,但是更多的水从他的嘴缝、鼻腔里涌入,顺着他的呼吸道和喉管,冲进他的肺腑,闯进他的胃脏,暴戾地冲击地他内部的身体空间,将它们都填得满满当当!

    秦庸瞪大了眼睛,面部狰狞扭曲,歇斯底里地在水中折腾着身体,试图想要脱离河水的越来越紧迫的束缚!

    闪电在死气沉沉的云团表面飞快的闪烁,雷声咆哮中的雨水更加放肆地倾泄下来,将这天地气息搅动地更加狂躁!

    “救――”

    “咕噜噜――”

    “救――命――”

    “咕噜噜――”

    “……”

    雷声的咆哮夹杂着雨水密集的鼓点将秦庸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呼救悄无声息的盖住,激起的浪头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粗暴地下去!

    一两次的挣扎之后,秦庸恐惧地发现自己的力气在流逝,身体又冰又冷,就好像被水溶解了一样,而自己的感官正在被冰冷的河水,稀释得越发淡薄……

    手部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那种稀释感逐渐一点点地洗刷着知觉……

    “好暗啊……”

    “轻飘飘的……”

    “怎么这么安静……”

    “不知道……好累……好……累……”

    “好累啊……”

    水里的身影完全沉寂了下去,被暗流缠绕,拽向未知的方向。

    “轰隆隆――”

    “哗哗哗――”

    河流被雨水拍打得犹如沸水,正在翻滚中烹煮着一个年轻的灵魂。

    在这沸腾的河水上方,悬盖着一团乌云。

    云团背后,轰隆隆的雷声变得急促起来,密集得连成一串,并且变得越来越高亢,给人一种的感觉,就好像――

    “咕噜噜……”

    河水,烧开了……

    在那个音节到达最高的顶点以后,短暂一滞,紧接着猛然间炸裂了云团,露出了后面明亮且瓦蓝的天空!

    仿佛得到号令似的,一切开始安静下来。

    雨,停了。

    风,歇了。

    河,退了。

    一切如梦幻泡影般,重新恢复之前阳光灿烂的样子。

    水井边的水坑里,还静静地躺着一只扳手,不远处是一只套着破塑料的手电筒。手电筒还亮着,片刻后,灯光连续闪烁了几下,终于还是熄灭了……

    一切就像什么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们有时望着天空,猜测着我们所处的宇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比如,星星挂在天空的房顶上;月亮上住着一个有些高冷的大妹子,还养着一只白兔;空中是一座大的住宅区,那里的人都飞来飞去的;更为遥远的外面,住着一群开着飞盘的大脑袋小绿人……等等这些想象。在科学暂时尚未触及的领域,我们可以尽情地展开天马行空般的想象。人类的想象力,是一件很有趣的法宝,能够让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比如那些奇幻瑰丽的神话故事,还有那些精妙绝伦的科幻小说。有时说起来,这更像是我们人类对于陷入尚未可知境地的自己的,一种美好的慰籍。当有亲人去世后,我们会幻想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继续生活着。这种感性,是科学和理性无法彻底磨灭的。

    也许,在不同于我们所处宇宙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新的故事,会继续开始……

    当我们把目光看向天空,尽可能地把它延伸,想象它穿越太空,掠过星体,擦过陨石,跨越时光长河,把一切快速略过,并逐渐加速,越来越快,像光一样,无限加速――

    直到……看见一道泛着白光的屏障。

    我们穿过这道屏障,会发现自己正在俯瞰着一片泛黄的沙石土地。视角继续向下坠落,眼前出现了肉见可见的绿色,掐指可数的大树,还有一座稀疏的小小村庄,一股粗砺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光继续向下探,穿过土黄色的屋顶,透过粗布缝成的床帐,最终停留在了正躺在床上的人影的上方。

    对于这个人影,我们都知道答案了,但请耐心,因为我们的主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渐渐地,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开始凝结,然后悄无声息地坠落。

    似乎……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

    “啊哈――”

    床上的人猛然瞪大了眼睛,从沉睡中惊醒。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满是惊恐,夹杂着绝望与不甘。

    片刻后,秦庸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仿佛劫后余生般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干燥且新鲜的空气从口鼻处吸入,充盈着身体内部的空间,仿佛在给自己通风换气一样。

    “是空气……是空气!不是水!不是水!”

    在狠狠地呼吸够了干燥的空气之后,秦庸的呼吸也慢慢趋于平稳,也忽然间发现了空气中与众不同的气息。这种气息说不上来,但是能够让你一下子分辨出来自己是否对于这个地方有种熟悉感,就好像你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那个地方的味道就会沉淀在你的记忆里,将你自己也感染上它的气息。

    但是――这个地方的气息让他感觉异常陌生。一股木板、灰尘、泥土、抹布、污垢等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让他隐约有些反胃。头顶是分不清灰色还是白色的布料,像是很久没有洗濯的床帐。

    “这是哪里?”秦庸诧异地偏过头,希望能看到自己熟悉的痕迹,“还是老家吗?”

    “嗯……”

    有些刺眼……

    秦庸抬起手臂挡了一下,看清楚了那是打开的木头窗缝里照射过来的阳光。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到地府报道了,没想到还能再呼吸到地面上的空气,能够看见太阳那强烈的光线――秦庸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觉得有朝一日会觉得太阳那么可爱,他也能开始理解那些死里逃生的人在看到太阳时激动又欣慰的表情了。

    “呵,人间的味道。”

    他嘴角微微一笑,随即看见了窗子旁边土黄色的墙壁,还有土黄色的屋顶。屋顶没有拱形,是平坦的平房屋顶,而且应该还是砖房,然后内外涂抹了夹杂着草料以及其他植物茎干碎叶的泥浆。

    很明显,这不是秦庸家乡的建筑风格。

    秦庸的视线移动几分,注意到了斜对角处靠墙放着的桌子。那是木头做的,没有上漆,可能因为用得久的缘故,原本黄白色的木头剖面变得有些发灰、发黑,显得很有年代感的样子。在秦庸家乡那里,很少有这样的桌子,即是有,也应该是刷了漆,或是盖上一张桌布才对,哪有这样粗制滥造而且一点也不干净的桌子?这样桌子或许一二十年前还能看得见,但是现在生活水平不至于差到一张桌子也要节省的地步吧?

    “难道是贫困地区的人家?”秦庸心里嘀咕着,但随即否定了起来,“不对啊,这村里面也没有贫困户啊!”

    秦庸的家乡早已宣布脱贫了,也接受过检查了,哪里还有什么贫困户?就算自己被河水冲得很远,河水本就和大路接近,可沿河住的人家也都一定同时紧挨着主干路。沿着主干路,哪还有住着土房子,用着老木桌的贫困户呢?

    “见鬼,这到底是哪里啊……”

    秦庸想得有些头疼,习惯性地用手捏了捏鼻子,然而突然愣住了――

    面前的这只手,有点小哦……

    大概是自己原来手掌的一半吧……

    秦庸神色震惊地反复把手翻转过来查看。

    皮肤有些干燥,却有些稚嫩,像是幼童。肤色正常,但比原来略黑些。指甲缝里黑黑的,感觉像是黑泥。

    “这……是我的手吗?”

    秦庸诧异地喊出了声,随即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脸上一副见了鬼的的表情。

    “不对……我的声音……我的声音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秦庸心里翻天覆地,颤抖着重新打量着自己的手,摸了摸身上穿的粗布衣服,却不小心碰到了自己身体下面……

    “不对……不对……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这里原来是……”

    他用力地摸索着空空如也的地方,揣摩着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然后摸到了自己的脸蛋,有些粗糙的沙粒感,感觉比以前胖了,又顺势摸到了长长的头发――

    头发怎么变长了!

    “怎么会……”

    秦庸心里的那个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显,一旦暴露就会颠覆他的认知。

    “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他眼神惊恐地望着那半灰半白的床帐,身体有些发抖。他努力把手凑近自己的咽喉,仔细地感受着喉管的蠕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慢慢悠悠地、颤抖着尝试念出自己的名字――

    “秦――庸――”

    一个稚嫩的、清脆的女童声音在房间里缓缓响起。

    “不……不不……不是我……”

    秦庸慌张着摇头说道,可一张嘴,那个女童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和自己的嘴型贴在一起,犹如鬼魅。

    “不――”

    那个陌生的声音如附骨之疽,令人头皮发麻。

    秦庸痛苦地大声喊道,红着眼睛,眼泪从眼角流了出来。

    他立刻翻身起来,迅速下地,赤着脚跑了出去。粗暴且迅猛的动静,惊醒了床角处被床幔挡住的另一个人影。她穿着粗布衣裙,头上简单地用破布树枝包着头,身材中等,面庞有些黝黑。她刚一睁眼便看见了一个跑出去的身影,随即也顾不上被拖拉在地上的被子,急急忙忙地追了出去。

    秦庸跑出了房门,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愈发浓郁:穿着粗布衣裳、绑着发带的人,土黄色的房子,坠着破布的窗子,烂木头的栅栏,说着他听不清楚的语言――没有电线杆,没有电视机,没有汽车,没有自行车,没有衬现代衣、短裤和裙子,没有普通话!

    触目所及之处,没有一丝现代化的痕迹。

    新的身体让自己离地面很近,也让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高大许多。新中陡然而来的不适感,让他的心中无比陌生和烦躁。

    这不是他的世界!

    后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呼喊:“秀秀!秀秀――”

    秦庸脚下不停,向着山顶跑去,他一定要看见些什么!

    一定要!

    “秀秀――”

    后面的女人追了上来,呼喊着前面那个奔跑着的小小身影。

    秦庸没有理会背后那个女人的喊叫,事实上,一心想要确认些什么东西的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顺着通向山顶上的小路,秦庸一口气跑到了山顶的崖眫上。双脚踩着泥土与沙石,秦庸大口大口地弯腰喘着气,小小的手掌撑在膝盖上,汗水滴在地上,打湿了泥土。

    “秀――嗬――秀秀――”

    那个从出门后就一直追着的女人跟了上来。似乎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停了下来,她也才稍微安心些,但常年风吹日晒的脸庞上依然待着焦急和担忧的神情,一边喘息着叫着孩子的名字,一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崖眫。

    “别过来!”

    秦庸突然回头冲着女人大声喊道,声音里充满着怨气和戾气。这个女人从出门起就一直喊个没完没了的,像只聒噪的老母鸡,让被陌生包裹的他心中非常心烦意乱。叽里呱啦的,什么也听不懂。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胡言乱语的奇怪女人,让人想要撕裂东西来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

    女人欲往前迈出的步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叫惊吓地后退几步,神情里满是不可思议和委屈,呆呆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浑身上下充满暴虐气息的孩子以及她那因愤怒而扭曲的稚嫩脸庞。

    她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她可是从来都很听话的好孩子,一直在乖乖地他们身后一个人玩耍着,嬉笑着……可是,她怎么就这样了呢?这样满腹怨气地朝她的娘亲大声地吼叫呢?她……她可从来没有这个样子啊……

    女人仿佛被雷劈中一般,傻呆呆地杵在原地,脑海里一片混乱,手脚无处安放。略显憔悴的目光中,隐约有泪光闪动,始终朝向那个陌生却又十分熟悉的身影。

    秦庸喊完这句话以后,不再去看那个女人――反正跟他也没有关系。他是秦庸,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现代青年秦庸,不是这个世界一个偏僻山村生活的小女孩。如果可以,他根本不想和这个世界发生半点联系,他只想要回到以前那个世界,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一个有属于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温暖地方。

    崖眫上的身影缓缓挺起来,眺望着这片陌生的天地。

    远处的山顶上看不到电线杆,更远的那边看不到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头顶上没有飞机飞过。耳边是山风的呼啸,听不到往日里聒噪的喇叭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秦庸瞪大了眼睛,恳求眼前能出现一些东西挽救一下他濒临破灭的希望。

    天空上的云在浮动,太阳的光线变得热烈刺眼,泥土和沙石在升温,视线变得模糊。

    “啊――”

    秦庸无奈而绝望地朝着这片陌生的天地大吼了一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没有……没有什么东西了……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了……

    回不去了……

    秦庸的眼中渐渐失去了光泽,他最后一丝希望就那么破灭了。

    “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无意识地迈动脚步,朝着崖边靠近。

    “秀秀!”

    早被秦庸那一声呐喊惊得又回了神的女人,看见了秦庸的动作,下意识地出口喊到,语气里充满急切和警惕的意味。

    “没意义了……”

    心如死灰的秦庸什么也听不到,将一只穿着布鞋的脚,缓缓地探向了崖边之外,身体也随之渐渐倾斜,就要掉下去――

    “唰――”

    身后又风声急促袭来,将要掉下去的小小身体又被瞬间拽回崖眫上。

    四周静悄悄的,风止住了呼吸。

    崖畔上,女人蹲在地上,低着头死死地抱住怀里的孩子,心有余悸地小声啜泣着。怀里的孩子脸色木然,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任由女人抱着。女人一边啜泣着,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脊背,抚摸着孩子的头,仔细地疼爱、抚慰着差点儿就要失去的宝贝。

    半晌后,女人才稍微松开怀抱,但把双臂箍成一个牢固的圆圈,套着下一刻仿佛就要离她而去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像是打量一个细碎的精美瓷器一般,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神色麻木的孩子。

    女人愁苦且憔悴的面容,倒映在孩子失去光泽的瞳孔里。其貌不扬的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家村妇,略显沧桑的脸上看不出年纪,眼里布满血丝,眼袋发黑浮肿,眼角还有尚未擦拭的污垢,整个一副彻夜未眠的模样。秦庸仿佛回过神来一样,寂灭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女人那被生活磨砺的眼睛里,在光线擦拭下泛着微光。她看着眼前的孩子,那么陌生,眼里逐渐腾起了水雾,凝聚成泪水,从岌岌可危的眼眶中流淌而下,划过沾了尘土的粗糙脸庞,再从下颚滴落,滲入泥土。

    好像……

    和母亲的眼睛一样……

    真的好像……

    这个女人的瞳孔里,泛着和母亲一样的光彩。

    秦庸重新认真凝视着眼前这个世界的母亲,那模样渐渐地另一张面孔重合在一起。

    那双在发亮,像星星一样,不,像太阳,却又像是月亮。

    秦庸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缓缓开口轻声喊道:

    “妈……”

    语气里带着颤音,只是……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女人连忙搂住昏迷的孩子,心急如焚地喊道:“秀秀!秀秀……”怀里孩子依旧闭着眼睛,对于她的呼声没有半点回应。她慌了神,立刻抱起孩子,向山下的家中跑去……

    好冷……

    那种落水时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秦庸睁开了眼睛,周围是一片黑暗。陌生的山谷,连同那个奇怪的女人也一起消失了。

    “我……回来了吗?”

    秦庸迟疑了一下,思绪慢了半拍。他想去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但是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到。他尝试着迈动步子,四周回响起运动鞋踩在木板上的咯嗞咯嗞的声音。

    “是舞台上吗?”

    秦庸好奇地想着,凭着直觉向前走去。走了很久,好像没有终点似的,陪伴他的只有走路的声音。突然,身前好像是被什么厚布一样东西拦住了,碰撞间有光线从裂缝间漏了进来,照亮了地上的木板。他伸出手,掀开厚布,走进了一道白光中。光线渐渐变弱,周围事物的轮廓开始一点一点地慢慢浮现出来,嘈杂的声音在耳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片刻后,视界里的色彩已回复正常。秦庸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街市中。此时已是夜晚,五花八门的夜市前挂着或黄或白的灯光,晃动的炉火,来来往往的身影,叫卖声、聊天声、吆喝声、点菜声等等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空气中充斥着食物的香气。

    这才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他回来了!

    秦庸略微低下头摸了摸肚子,触手是冰凉的感觉。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是湿漉漉的一片,湿透的衣服上还带着黄泥的污渍,现在还在往下滴着水,把他所站的地方打湿一片。晚间的风忽然吹来,他感到了堕入冰窖般的寒冷。人来人往中,没有人注意到他,却又恰好和他擦肩而过。秦庸觉得又冷又饿,他打量着四周,看见自家的店铺。他带着期盼,一步一步朝前走去,在干燥的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水迹。

    走得近些了,秦庸看见店铺前面的人很多,门前的位子坐满了食客。店面占地很小,仅供三人并排站立。母亲在打着白炽灯的店铺里面,满头大汗地颠勺炒着饭,火红的炉火熏烤着油腻的围裙和双手,父亲则站在店铺外面,给做饭的母亲腾出地方,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招呼着客人坐下。

    秦庸目光复杂,看着忙碌的父母。似乎是感受到了秦庸的目光,父亲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秦庸,往日里不苟言笑的脸上此时也带着喜意,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哎你好,吃点啥啊?”秦庸看着微笑的父亲,愣了片刻,随即开口道:“蛋炒饭,多打个蛋。”“好,你坐!”父亲笑眯眯地回了一句,扭头继续忙活。秦庸挪动脚步,从客人刚腾出的位子上坐下。

    似乎……他们并没有看着自家孩子的这副落魄凄惨模样。自己好像也从来没有把自己窘迫的一面,展现给他们看。因为,他知道,他们是没有时间的,他们要赚钱,努力养活这个家。从乡下被接到城里,小时候的秦庸就一直坐在自家饭店门口的小椅子上,看着父母在炉火和案板前忙碌,看着络绎不绝的食客从身边来来往往。在这生活的匆忙里,他也会在放学写完作业后,帮着上菜,给客人端茶倒水。那时年纪小,熬不住,时常在饭桌上趴着睡着了。直到被没地方坐的客人叫醒,才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依旧忙活的父母和没有熄灭的炉火。他于是换了一个地方,在饭店旁边的大门背面睡着了。父母也总是在忙完后,才发现大门后面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蹲睡着的小秦庸。后来,秦庸就学着一个人提着一壶热水上楼睡觉,洗把脸,再洗个脚,然后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告诉自己是个大人了。小孩子嘛,总以为成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了。后来,因为知道父母很忙,没有办法给他们添乱什么的――平日里他们应付生活上的事情已经很忙了,秦庸就要学着一个人去睡觉,一个人坐车上学,一个人独立完成家庭作业。对于谋生的事情,他帮不上什么忙,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学习,把自己一个人照顾好。他能一个人打算着怎样吃得饱,开始计较起每一分钱的用处,开始尝试独自面对一些问题。学校里的事,他从来不说,他觉得那是无关紧要的,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事,所以就不要拿这种事打扰他们了。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逐渐变得沉默,他对于和周围人的交流感到费力和无聊,甚至有些逃避。他把一切埋在心底,在无人的时候说给自己听。他习惯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他不做决定,他将决定推给父母,他觉得父母很幸苦,就按照他们的意愿活下去吧――反正总是生活,没有什么区别的。他从来不讲自己的心里话,他也总是在父母打电话时保持缄默,表示自己过得很好,不会让他们担心。嗯,生活费也够,周围的领导和同事也很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很好了。“没有什么需要的,我很好。”他像大多数子女这样,如此回应着父母。不让他们担心挂念,挺好的。没有什么抱怨,只是有时会遗憾――是不是自己的存在,让他们活得这么幸苦?

    喧嚣的街市里,秦庸看着还在忙碌父母,想着他们没有被自己的模样吓到,觉得很心安。

    “蛋炒饭加蛋来喽!”父亲笑着把饭放在秦庸的面前,把筷子递给了他。

    秦庸看着父亲有些发白的鬓角,失神了一瞬,随即接过筷子。

    父亲依旧笑着,看着秦庸。

    嗯……蛋炒饭很香。

    秦庸努力地抽动着鼻子,凑近了蛋炒饭闻了一闻,然后在父亲的注视下,抄起筷子,夹起一口蛋炒饭,送入嘴中。

    嗯……油香味……还有滑嫩的鸡蛋……柔软的米饭……很香甜……

    秦庸低头咀嚼着,眼泪从眼角滑落,掉进饭里。

    又是一阵晚风吹过,筷子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庸的父亲如梦初醒般地揉了揉眼睛,久久地看着那个刚吃了一口的蛋炒饭,座位已经空了,上面是一团水渍。

    “咋了,没付钱?”秦庸的母亲得了空闲,用围裙擦着手,疑惑地看向丈夫。

    “不是,嗯,不知道……”秦庸的父亲擦了擦眼睛,回头看着妻子,“我好像……看到小庸了……”

    “他不是回老家了吗?”

    “也该回来了吧……”

    “真是的,这孩子也不打个电话……”

    “孩子的性子你又不是……哎你好,要吃点什么啊……”

    被按下暂停键的生活,又开始前进了。

    秦庸被风迷住了眼睛,再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灰不溜秋的床帐,鼻间是那股难闻的让人想要呕吐的气息――

    他又回到那个陌生的世界了。可是,他回到这个世界有什么用呢?他的父母不在这个世界,他所熟悉的、他所珍爱的,全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不是秦庸的世界,这不是秦庸的人生,这是秦庸现在所占据的小女孩的人生,这是本该属于她的世界。自己的突然到来,已经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麻烦,让她的母亲受到了惊吓甚至可能是一种恐惧。自己占了她的身体本就不妥,更不应该毁了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我该将人生还给你的。”

    秦庸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谨慎地爬起来,尽量不惊动身旁那个熟睡的身影,旁边多了个男人,那该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吧……

    光线暗淡中,他尽量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踮起脚尖走到门前,然后摸索着门栓,慢悠悠地抽开,再一点一点地把门拉开。在细微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中,木门缓缓打开一条门缝。秦庸从门缝中过去,再将门小心地重新合上。

    夜晚四周静悄悄的,地上铺了一层水泥一样的月光。秦庸站在院子里,呆立了许久。月亮在夜空中的薄云中穿行,晚间隐约有蝉鸣响起。秦庸挪动身子,靠近了做饭的灶房,轻轻地推开了门。灶房里,月光从门口倾泄进来,正对着门口的灶台案板上的菜刀,在月光下泛着寒光。

    秦庸目光颤动,小小的身体开始抖动。他努力地拖着步子,一步步靠近那把菜刀。菜刀并不精致,但磨白的刀刃上依旧有种让人心惊胆战的寒气。

    “不怕……我要回家了……”

    “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了……”

    “我不怕……”

    “我不怕……”

    灶房里的小小身影在低声念叨着,缓缓抬起手,慢慢地握住了菜刀的刀把。

    有些冷……

    像那天的河水一样……

    “我不怕……”

    他握着菜刀,悠悠地架到自己的脖颈处,冰凉且薄薄的锋利刀刃紧紧贴着皮肤下面的血管。

    这是他所能想出来的唯一的回家方式,或者说唯一的解脱方式。反正了无牵挂,不去早早离去吧……

    “我要回家……”

    “我不怕……”

    握着菜刀的小小手掌,越来越紧。

    “不怕……”

    “不痛的……”

    “就一下下……”

    “我就回家了……”

    手在发抖,但依旧紧握着,不肯松手。

    稚嫩的脸庞上,泛起了笑容,又像是在哭。

    “回、家、啦――”

    手按压着菜刀,狠狠地一划拉。

    “咣当”一声,菜刀应声而落。

    那个小小的身影随之倒下。

    “嗬――”

    “咳咳咳……”

    “回家了……”

    女童面带微笑,像童话故事里的卖火柴小女孩一样,充满着希冀和美好。

    月亮躲进了云雾里,稍微敛了敛月光。

    院子里拴着的狗猛地窜出了狗窝,仔细地嗅着空中的气味,随即觉察到了诡异的地方,开始疯狂的吠叫。

    夜晚宁静的村子顿时犹如沸水,闹腾开了。

    房内的大人被狗叫声惊醒,发现了不见的人影,然后赤脚冲出了房门,看见了推开了的灶房……

    “啊――”

    女人被眼前可怕的一幕吓到昏厥过去,男人也被吓了一跳,随即转身回去拿出布条来到女童身边,用力把布条按在女童脖颈处。村子里的其他人也被惊醒,点着火把来到院子……

    “快进城!”

    慌乱中,驴车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