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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生活

    当我们迷茫中思索生活时,一个很老套的问题就会出现:我们为何而活?

    秦庸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考虑这个问题的,当然,他也并不关心。毕竟那是他人的生活,自己没有必要知道,也没有必要评价。记忆中,每当他思考这个问题时――事实上思考得很少,他都是在考虑如何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吃饭、学习、娱乐、工作……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自己的生活。他很少考虑生活的核心,或者生活的目标是什么?一个人所要到达的终点是什么?他很少没有考虑这些。在他看来,生活就是生活,就是好好活着。如果非要给生活的方向下一个定义,他觉得应该是:吃饱喝足,还有家人和好友的陪伴。前者基于生存,后者基于情感。

    然而,当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身边没有熟悉的一同吃饭的亲人,没有一起玩闹和工作的伙伴,生活也就没有意义了。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一直闪耀在秦庸生命中的光芒,就这样乍然熄灭了。

    有人告诉秦庸,她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讲述了一段在她心中并无任何情感波动的故事,期望着她能接受。接受?她能如何接受?自己脑海里从来不曾有过这个陌生世界的记忆,她也无法感知“长公主”这层身份背后的人情世故。也许那个姑娘在十四岁之前,有过灿烂的时光,或是复杂难言的情感。但是,这跟自己无关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个名为“顾有灵”的记忆。她只认为,自己是秦庸,是那个深刻感受了三十年的“他”,不是这里那个躺在皇陵里的姑娘。这里的一切,统统与她无关。

    当然,她想过再一次拿起案板上的菜刀,然后跑得再远一些。即使回不去,她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这个地方,令人心灰意冷。但是,那道人起说过,刘秀的命和自己绑在一起,一刀下去,都会死。从根源上来讲,她与刘秀本为一体。这样看来,下手的时候不必有负担――毕竟都是一样的,自杀还是自杀。

    不错,她这样想过。但是,当她借着刘秀的眼睛,看到刘秀母亲目光里的温情,那温柔就像一潭幽静的池水,使得她无法在自己的生命和刘秀的生命之间划个等号,然后心安理得地找到了理由,再疯狂一次――她不能了,那道目光就像锁链――她明明跟这个农妇没有半点关系,却被她束缚住了手脚。她只要稍微想一想那女人没有刘秀之后的痛苦模样,那是一位母亲失去自己所疼爱的子女的哀鸣和悲恸。

    就这样,她的戾气和怨气,被一位素不相识的母亲,悄无声息地浇灭了。

    她也放弃挣扎了,心灰意冷地待在刘秀的身体里,借着刘秀的眼睛,冷漠地打量着这个重生后的陌生世界。

    可能……她就这样要过一辈子了……

    倒真是个孤魂……野鬼……

    无所谓了……

    视野中的天空、流云、村庄,因为刘秀的跑动而此起彼伏,她就如此想着。

    暑夏的清晨,氤氲着微寒的水汽。太阳绕过山头,擦亮了发白的雾气。飘动的薄烟,也朦胧了山头的太阳,变成粗糙的一团光亮。

    一天的记忆,是从清晨开始的。因为,人们在清晨中醒来,准备开始一天的新的生活。

    虽说是新的一天,内容却是并无太大差别:睁开眼,收拾收拾床铺,喂牲口,吃早食,然后去地里的杂草,松松土。乡村的生活,其实并无太多出彩的地方。

    大人们已经知晓生活的模样,并习以为常,接受着看上去单调的一切。但是,天真懵懂的孩子们,想要在这片乏味的土地上,找寻自己的快乐。

    狗子,作为村子里的“孩子王”,认为自己有本事来成为其余孩子的领导者,并带领大家像长辈开垦土地一样,开拓出一片新的供大家娱乐的领域。如同其名字――在这个村子中,唯一算得上凶猛的动物,就是“狗”了。这同样也是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寓意:像狗崽子一样活蹦乱跳。这仿佛命中注定的使命感,驱使他在一众孩子中,形成了领袖力。

    他站在偏高的土丘上,下方是与他腰部齐高的其他孩子。这些孩子眨着眼睛,仰视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狗子,觉得他微微发亮的眸子,还有那油亮的黝黑皮肤,都神气极了。

    “今天,我们不打仗了。”清风徐来,他开口轻声说道。

    下方的孩子顿时露出诧异的样子,继续看着他往下说。

    在孩子们的注视中,狗子拿捏出几分大人的样子,然后将声调弄得抑扬顿挫些:“我们要干一件大事,那就是――”

    随着狗子的讲话,孩子们都缓缓睁大了眼睛,全都摆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盖!房!子!”

    狗子收回望向太阳的目光,转过头俯视着自己的崇拜者们。

    “盖房子?”孩子们都面面相觑,疑惑不解。

    “没错。”狗子从高处上跳下来,站稳后,阔气地前后晃荡着手臂,“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就该做点大人的事了。我们盖好房子,让他们大吃一惊。我觉得,这个会很有意思。你们觉得嘞?”

    有的孩子一脸崇拜地看着狗子,有的孩子低头沉思着,还有的孩子左右张望,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名叫木头的男孩率先举手表示赞成――他是狗子最忠实跟班。接着所有的孩子们都同意了。

    “好!”狗子赞赏地看了一眼木头,后者则顺势将举起的手收回,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于是,在狗子的带领下,这群“小大人”们开始要做一件“大事”。狗子指挥一部分孩子用手去山上,用双手把土捧到山下房子边稍微平坦的空地上,再安排一些孩子去找碎石头和枯树枝。将所有一切都准备好后,狗子在地上划出一个圈。然后,他指着这个圈,宣布:这里就是大家的家了。孩子们欢呼起来,开始将树枝插在地上,连续弄出两圈像篱笆一样的木排。这些树枝连成的木排,实际上只有孩子们小腿高。接着,他们用碎石头填满内外两圈木排之间的缝隙。于是,他们得到了“理想”中的墙壁。之后,他们沿着内圈木排,堆起了大约一半高的土层。这是“家”里面供大家休息的地方,也就是“床”。做完这些,他们又用碎石头在一圈“床”的中央空地,垒出一张大致平坦的“桌子”。到此,他们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终于盖出了属于自己的“家”。他们很开心地坐在“床”上,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讨论着这个“家”是如何的好,然后话题顺势就来到自己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气,相互比较。

    随后,村里传来各自爹娘的呼喊声:该回家吃饭了。村子不大,院子里的呼喊声可以很轻易地传遍整个村子。

    孩子们相伴着,簇拥着狗子从山坡下的“乐园”返回。因为是在山坡附近,所以他们很自然地会从刘秀家前路过。

    狗子带着小伙伴们,很有大将军风范地走着。

    路过刘秀家时,他有意无意地往里面扫了一眼,看见了坐在灰褐色门槛上的刘秀――她正抱着膝盖,低头用木棍戳着地上的土屑。听见门口的欢呼声,刘秀抬起眼睛,看见了正往里面瞧的狗子。

    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爹娘再也不允许刘秀出门了,活动范围仅限于家中。当然,这个范围也不包括家里的厨房。有一次,刘秀想到厨房里看娘亲,结果被娘亲慌乱地推了出来,并警告她不能靠近厨房。刘秀并不清楚发生了怎样的事,但是她不想爹和娘担心,也就乖乖地答应下来了。所以,这几天一直待在家中,哪也不能去。在这枯燥烦闷中,刘秀的情绪一直有些低迷。对于女儿的情绪,刘刚和芥兰也能感受到几分,心中也有些怜惜和心疼。但是过去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们仿佛丢了半条命似的,不敢轻易再让刘秀脱离自己的视线,连晚上睡觉都要拿根布条把刘秀和自己系在一起,以防那样恐怖的事情再次发生。

    可是,刘秀终归是个五岁的孩童,耐心总是有限的。刚开始还能保持乐观,随后这种天真也被时间的流逝慢慢地冲淡了。她有些怀念出去的日子,开始怀念之前一起玩耍的小伙伴。

    突然,她听到隐约的玩闹声――多么让人怀念啊!从声音中,她就可以听得出来他们玩得有多痛快,痛快得连自己也想要加入其中。

    于是,她下意识地起身。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了,秀秀?”她身子一顿,脸上憧憬的神色逐渐消淡下去――她想起了母亲的叮嘱。“我没事。”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回头看着母亲。芥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打量着女儿脸上的笑容,那是这个孩子从未显露的模样。她读懂了女儿目光中的苦涩,也看清楚了女儿的心思。然而,作为一个母亲,她也只能在心里表示感同身受,不能让女儿走出家门――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没事就好。”芥兰也露出勉强的笑容,继续手中的针线活儿,“有事你一定要跟娘说啊。”话虽如此,其实她也很清楚女儿心中有事――那是她无能为力的事。“嗯,我知道了,娘。”刘秀转过身子,重新坐回到门槛上,低下了头。手里拿木棍,在硬化过的土地上,轻轻地胡乱戳着。

    她也向往那声音,但是,也只能向往了。

    她心中想着,那边的欢呼声离得近了,正在朝这边走来。她心跳微微加快:他们要过来了吗?他们会打招呼吗?他们要是打招呼叫我出去怎么办?这几天,这是她第一次离小伙伴们如此只近,近到只隔着一个栅栏。

    “就看一眼,打个招呼吧……”刘秀在心中想着,安慰着自己。

    嗯,就打个招呼。

    于是,她抬起头,恰好对上的狗子的视线。她露出笑容,声音刚出口,便错愕地失声了,笑容也僵在脸上――狗子已经匆匆收回了目光,像从来没有看过这里一样,旁若无事地走过。

    秀秀愣住了,觉得有些委屈,眼泪好像就要出来,挡也挡不住。“不行,不能哭……”她赶忙低下了头,那木棍去戳那打湿的地面。

    狗子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会在刘秀的心里留下一道伤疤。对于他来说,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虽然随着刘秀的痊愈看似平息,但所来带来的余波,依旧或多或少地在每个人的心里留下了些印记。大人们叮嘱孩子尽量不要和刘秀保持距离,避免也遭到类似的伤害或者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事实上,刘秀在出意外之前,就已经不大和那些孩子们玩儿了。而孩子们之间的这种变化,最先是由狗子引起的。当深究其中的因素时,却会令人有些哑然。

    作为七岁的男孩子,狗子尚且不太明白男孩子和女孩子的完完整整的区别,只知道大家的身体不太一样而已。往日里,大家男男女女混在一起玩,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好像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游戏是男孩子能玩的,什么游戏又是女孩子可以玩的。可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是和秀秀第一次玩过家家牵手的时候吗?是在大家都说秀秀是最好看的孩子时候吗?还是大人们谈笑间不经意提到的“将来就让秀秀和狗子凑一起”呢?小男孩第一次有了烦恼,他有些不敢看着秀秀的小脸说话。几次目光躲闪,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狼狈。“不行,我要勇敢起来。”狗子给自己打气,他试着和小伙伴表演起来从路过商人那里听来的打仗的故事。同时,他也努力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给秀秀解释着这样的游戏不适合女孩子,要她等待一段时间。只是后来……他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当天夜里爷爷回来后,他听到了秀秀的意外,心里猛地开始打鼓――他有些害怕,不是因为那事情的诡异程度,而是他认为秀秀做出那样的事,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让她跟大家一起玩了?他心惊肉跳,整个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害怕秀秀爹娘会找到自己,然后……

    他不能想了,然而又在心里直打哆嗦。老人也只是以为孩子是被秀秀的事情吓到了,有些后悔不该将那些事告诉孩子。唉,他还以为孩子和那闺女……唉……老人时常叹息着。

    直到第二天傍晚,又传来消息。他知道秀秀又好了,大人们也没有来找自己,心里的大石头终于可以稳稳当当地放下了。可是,他还是害怕见到秀秀。而孩子们也都默契地不再提到秀秀的名字。

    直到今天,在路过秀秀家门口时,他才鼓起勇气,让心里的那团火破天荒地烧旺了一些,扭过头来,朝里面望一眼。然而,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那团火跟偶然抬起的目光刚一接触,就被浇灭了。

    “她看过来了!”

    他触电般地缩回了目光,头也不回地直往前走,脚下的步子也快了些。“她怎么抬头了?被她看到了吧?”他想要逃离那个难堪又憧憬的位置。

    狗子在收回目光之后,大脑还残留着回头看一眼的冲动。但是他害怕其他的孩子看到他的动作,然后再看到秀秀……这样的话,他们会被大家误会的――男孩觉得有些难为情,像是心事被捅破一般,脸上的神色在不断变换。这样复杂的神色,难以想象会出现在一个尚未进入青春期的孩子。

    村子的路不长,总共就十来户人家,所以跟随的孩子们不多时就散开了,各自回到自己的家中去。只剩下狗子一个人,来到最后的一间土房前。他挪开栅栏,走进敞开的屋内。里面坐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衣的老头,头发和胡子半黑半白,脸颊凹陷,整个人显得弱不禁风的样子。面前的桌子上,对面各自摆着两个空着的边沿有些破损的黑瓷碗。桌子中央是一小碗乌黑的野菜,还有三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颜色灰暗的熟土豆。

    “回来了?”老人看着进来的狗子,出声问道。声音沧桑,夹着些呼吸费力所产生的低沉喘息。

    “嗯。”狗子兴致不高,无精打采地坐下,开始拿起像是从树上掰来的两根细木枝的筷子,操起碗里的野菜,送去口里慢慢地咀嚼着。

    老人没有说话,看着狗子,脸上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他也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今天……看见秀秀了。”正吃着,狗子犹豫地停下筷子,眼神躲在举高的碗沿后边,看着爷爷开口说道,“她一个人待着呢。”

    “嗯。”爷爷轻轻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狗子继续动起了筷子,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汤,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爷爷看不出表情的干瘦脸庞。

    “我想……”狗子迟疑了一下,准备开口,但是接着就被爷爷打断了。

    “你们这些毛头小子,哪能照顾得了人?把你们自己管好就行了,秀秀有她爹娘照看,小心别再有个闪失。”

    灯光中,爷爷混浊的双眼在发亮,认真地注视着欲言又止的狗子。

    狗子听了爷爷的话,抓起一个土豆。他没有张嘴去咬,只是凑在嘴边,无意识地用牙齿蹭破了上面的薄皮,脑袋里还在消化着爷爷的话。之后,才低声地“哦”了一声,张嘴咬了一口土豆,就着野菜汤咽了下去。

    其实,他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也清楚,她的爹娘不会允许一帮孩子闹哄哄地挤在一起。“只是……那双眼睛……”他脑海里回想起之前的情形,“真的……好孤独……”

    一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感到孤独?

    是一个人,站在人潮汹涌中,逆流着,不知所措?还是一个人,回到家中的房子,在黑暗中摸索着,然后“吧嗒”一声打开了灯,照亮了满屋的摆设?还是一个人,侧着脸趴在午后的桌子上,从窗体落进来的光影在肌肤上流淌,耳边是与世隔绝的喧嚣?还是……很多很多,这样的时刻,让人精神刹那间的颓废,想要逃离,但,不知归路。最终,一个人会变得习惯性地沉默,吐不出只字片语,任由周遭的声音,在无人理睬地放肆。

    同样的时间,秀秀一家吃过了晚饭。秀秀吃的不多。其实饭菜总共也没多少,只是比不上往日的饭量。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五六天。爹娘是劝过的,但是效果并不太好。

    屋内照旧点起来油灯,狭长的影子,在黄灰色的土壁上一跳一跳的。时节还是暑夏,夜里气温见凉,屋子的门却还没有闭上。秀秀侧着身子,两只手拢在胸前,头枕在娘亲的腿上,眼睛出神地盯着外面紫黑色的夜幕。黑狗在院子里走动,脖颈出拴着的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地响着。鸡窝是安静的,羊圈里的羊也安静地卧着,聚在一起。偶尔听见蝉鸣,随即张大了黑色的眼珠,翻滚着想要一探究竟。

    灶房里还亮着灯光,刘刚在把烂掉的土豆熬成浆糊,给狗吃。

    清凉的夜风掠过庭院的银华,柔柔地扑在脸上,融进秀秀乌黑的大眼睛。她一动不动,木人似地呆望着视野里的一切。娘亲做着她那好似无尽般的针线,偶尔用拿针线的手指挠过蓬松脏乱的头发,会顺便低下头,看一眼仿佛泥塑的女儿。

    芥兰目光复杂,又抬起眼睛,继续做着针线。

    “娘……也是为你好。”针线扎破布料,从另一面穿出来,“外面……外面太危险了……”

    “嗯。”秀秀眼睛动了动,“我知道。”

    芥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明天……”

    “娘。”秀秀转过头,仰面看着她,“我呆在屋里就行。”

    “嗯……哦……好。”几番犹豫,芥兰还是闭了口,没有再说什么。

    刘刚喂完狗,熄了灶房的灯,出来上了锁。之后,才走进屋来,转身合上门,也上了锁。

    “睡吧。”他走到床边,揉了揉秀秀的脑袋,然后脱了鞋,躺在床的里侧。

    “睡了。”芥兰附和道,收拾了针线。

    秀秀也从娘亲的腿上坐起,转身爬到床的中央躺下。

    芥兰吹灭了油灯,房间里暗了下去。

    她凭着感觉走到床边,脱了鞋,掀开薄被,躺在外侧。

    “爹,娘,咋个才能快快长大呢?”秀秀瞪大眼睛,望着头顶上方的床布。

    “听爹和娘的话,就能长大了。”刘刚笑着,轻轻拍了拍秀秀放在胸口前的小手。

    “哦。”秀秀仍是好奇地看着头顶上的床布。

    “快睡。”芥兰督促着,轻拍着秀秀,想要哄她入睡。

    “好好睡觉,会立马变成个大孩子吗?”秀秀心里念叨着,也听话着闭上了眼睛。

    今夜的露水气很重,也不知道,明天太阳是不是会更红。

    然而,或者也许,我们都留恋过昨日的黄昏,凝望着天边连缀成线的云,用眼睛触摸着堆叠的道道云线,它们的边缘被落日撒上了深情的橘红。而我们,久久伫立,心情随着它们沉默成一团混乱的灰色……

    在黑暗中,秦庸再次睁开眼睛。

    她低着头,看见了深蓝色的校服裤,还有白色运动鞋下踩着的色彩斑驳大理石,还有余光里垂下的乌黑长发。

    跟那个道士谈过话之后,她就只能看见这样这样的自己。同样的记忆片段,主角却由他变成了她。她自是不相信那个道士的鬼话,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回不去了。即便这样,她也不愿妥协,在零星的记忆里找寻着自己存在的证据。

    姑且算是……自欺欺人吧。

    抬起头,视角看见了落在白色栏杆上的刺眼阳光。栏杆外,是高高大树、校园环道。顺着树木和道路,尽头是电动栅栏的校门,更外面则是一排店铺和上方承载的居民楼。

    空气是静止的,感觉不到风的流动。一切都像是照片。她也只能在这个空间移动,一旦越过,她就会再次回到那个陌生的世界。

    她扭过头,透过旁边的窗户,看向里面的教室。整齐的桌椅,空白的黑板,没有开灯,昏沉的空间里,空无一人。

    她沉默了片刻,收回视线,正要抬步离开。下一刻,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右前方的铝合金教室门,上方的牌子,写着“高二(6)班”。

    她横推开了窗户,有细小的灰尘颗粒在发光的空气里浮动。她双手撸起宽大的运动校服衣袖,然后两只手抓住窗框,抬脚踩在窗台上,用力翻进了教室。

    “砰!”运动鞋重重地落在地上。她环视四周,拍了拍手。随后凭着脑海中的记忆,踱步来到一张后排的桌子跟前。她弯下腰,拉开椅子,坐了下去,然后手伸进了桌兜里面。再拿出时,手里多了一个纸团。缓缓打开,借着些许光亮,看清了上面写满了凌乱的算式和数学公式,黑色、蓝色、红色的笔迹交织着。

    “这步算错了,怎么能代这个公式呢?”她伸出指头,对着上面的演算过程指指点点。

    “不认真听讲……”

    “嚯……又错啦……”

    “……少进了一位,怎么能犯低级错误呢……”

    再往下看,发现了右下角写得小小的一行字――

    “暗石亦投珠,清涌石中竹。”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畅然的微笑。

    “这个死丫头……”

    “……自己写的字跟猪突猛进似的……”

    “差评……虽然诗意……嗯……尚可……”

    “还敢说别人是猪……”

    她对着意外而得的草稿纸品头论足了一番,然后将这张草稿纸放在桌面上,仔细地捋平上面的折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再次折叠得四四方方,放入口袋。

    她站起身,再次环顾教室四周。

    “走啦。”她认真地说道,好像教室里坐满了人,她要跟他们郑重告别。

    阳光移动,落满了后排的座位。细小的灰尘在胡乱浮动,像是有人在打闹。

    她用力地抿住了嘴唇,忍住了要流泪的冲动。

    不能哭,她可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掉过眼泪。

    “喂!老子……真走啦!”

    她喊了出来。

    “噔~”教室的灯突然亮了,原本空落落的教室,在刹那间坐满了人。

    他们或睡或醒,或是笔头无意识地戳着脑袋,或是手指用力地摁着书本,或是张着嘴巴哈哈大笑,或是下笔飞速且面色严肃,或是男生插诨打闹乱作一片,或是女生叽叽喳喳挤作一团……

    老师站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写满了板书,还是那么习惯性地把粉笔掰掉半截。

    这些秦庸曾经回忆过很多次的场景再次拼凑成一个让人为之动容的瞬间。

    她的身体在颤抖,脸上的五官也激动地缩在一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抬手胡乱地抹着,随后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脸。

    热闹的教室里,一个女孩背靠着教室后面的板报,放肆地哭了起来。

    那些熟悉的面孔,还在笑着、闹着,像一杯加糖的咖啡,从舌尖到肠胃,都留下了记忆的味道。

    这是一种让人倍受折磨的思念。

    她“噌”一下站了起来,冲出了教室,甩开膀子在楼道里的走廊上狂奔。身影搅动了切割空间的光影,脚步声和喧嚣声混杂在一起,如同黑白老电影中失真的一帧。

    她紧闭着眼睛,不愿在看了,飞蛾扑火般地撞进了走廊尽头粉刷了半截绿漆的墙壁。

    身体刹那间半冷半暖的,感觉被冬日的阳光包裹着。她在某一刻停下了脚步,看见了四周绿茵场和高高的观众席。

    她的眼泪还没有干涸,忽然流动的风,提醒着她的脸上还有湿湿的凉意。

    “姐姐……”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她飞快地转身,看见了不远处的小小身影――两根炸毛的羊角辫,稚嫩的脸蛋,灰色的粗布衣裤。

    “怎么会是她……”秦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边名叫秀秀的孩子紧紧地攥着衣角,有些害怕地看着穿着奇怪衣服的女子,紧张地开口问道:“姐姐,我……我走丢了,你能……能带我回家吗?”

    秦庸说不出来,死死地盯着这个陌生的访客。她满脑子里都在想的是:“这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明明是自己的世界,她为什么能在这里出现?”

    秀秀突然觉得眼前女子的眼睛变得好可怕,然后,然后她就被秦庸的眼神吓得哭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哭声打断了秦庸的思索,但疑惑和不解并没有从她的脸上褪去。

    “你……从哪儿来的?”秦庸一步一步地朝秀秀走去,面色阴郁。

    “我……哇啊啊……不……不知道……哇啊啊……”秀秀被吓得坐倒在地上,两只小手抹着眼泪,号啕大哭。

    秦庸停下了脚步,觉得自己做的过了,毕竟……那只是个什么都还不太懂的孩子。

    “啪!”她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仰头猛猛地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着那个还在哭泣的孩子,叹了口气,然后走到秀秀身边,缓缓蹲下身子,将秀秀抱在自己怀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点:“乖,不哭了,姐姐带你回家。”

    秀秀乍然被人抱住,身体下意识地害怕向后退缩,待听到“回家”时,才嗯哼嗯哼、半哭半止地停住了眼泪。接着两只红红的眼睛看着秦庸,开口问道:“真的……真的吗?”话音里还是有些害怕。

    秦庸用手指抹掉秀秀眼角的泪珠,又用衣袖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勉强露出一个微笑:“嗯,姐……呃……哥……呃嗯……”她欲言又止,一时间对自己的性别认识有些混乱。她低下了头,抿了抿嘴唇,随即抬头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嗯,我带你回家。”

    秀秀眼睛张得大大的,开心地破涕为笑,然后也用自己的小手抹了抹秦庸的哭脸,结果在秦庸脸上留下黑色的印记。秀秀不敢再抹了,窘迫且难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难过地低下了头,手指抓着裤腿。

    秦庸只以为是小孩子莫名奇妙的羞涩,于是站起身来,牵起秀秀紧张地出汗的小手,朝出口走去。

    秀秀被带动着,侧脸仰头看着身旁高高的女子,脸颊上流露出天真的微笑,然后乖乖地跟在秦庸身旁。

    一路走着,路上有些无聊。秦庸随意地问着,活跃些气氛。

    “你会说普通话啊?”秦庸好奇秀秀不是来自那个地方的人吗,为什么会说普通话。

    “什么话?我不知道。”秀秀摇了摇头,“我们那儿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啊。”

    “可是上次我明明听不懂那里人说的话啊。”秦庸心里更加疑惑,“难道……只有我们俩的话能相互听懂?”

    “你今年多大了?”秦庸换了个话题。

    “五岁啦。”说完,秀秀还用自己另外的一只手比划一下自己的身高。“爹和娘说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马上就可以长大了。”

    “怎么,你就那么想长大?”秦庸笑着问道。

    “长大了,其他人就愿意和我玩啦!”秀秀神色满是憧憬,好像马上就要长大一样。

    “难道没有人和你玩吗?”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秀秀脸上变得沮丧,“狗子哥不带我玩了,柱子哥也不带我玩了,幺妹也不和我玩了,红红也不找我了……大家都不跟我玩了。”

    “为什么不和你玩啊?”

    “他们嫌我不够勇敢,说我太小了,可是幺妹也还和他们一起玩――我可比幺妹大,她要叫我姐姐的。”秀秀小声地抱怨,“而且前几天生了病,大家就更不愿意跟我玩了,都说……害怕和我玩也生病了……”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前几天……算算时间,不就是自己寻短见的那一次吗?

    这下真的做过分了……不但没有回去,反而是情况变得更加糟糕了。

    “哎,看那棵树的叶子是红色的,你没有见过吧?”秦庸装作兴奋的样子,指着道路两旁的枫叶喊道。

    “哇……真的是红色的啊……”秀秀立刻把烦恼丢掉,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你看,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吧?”

    “感觉……是比我们那儿的房子好看,它们好好高啊,白色的房子。”秀秀指着贴了白色瓷砖的教学楼说道,“这肯定能住下我们全村人,到时候大家就能在一起玩了!”

    “唉,怎么不见狗窝、鸡窝还有羊圈啊?”秀秀疑惑道,“他们不养狗、不养鸡、不养羊吗?”

    “这里是念书的地方,呃,就是学堂。”秦庸解释道,“那些狗啊、鸡啊、羊啊,都在别的地方养着呢。”

    “学堂……那是啥地方啊?”秀秀仰着小脑袋问道。

    “怎么说呢……就是让你长大的地方。”秦庸想了想,给出了这么一个不是定义的定义。

    “长大?”秀秀眼睛亮了起来,“是不是可以变得勇敢,而且能快快长大的地方?那我能去吗?”

    “当然可以啊,那里会有你一样大的孩子,大家坐在一起,一起看书,写字,一起玩,有整齐的桌椅板凳,有干净统一整齐的校服,有能告诉你更多道理的老师,有很难吃也跟好吃的食堂,有篮筐的球场,有悠扬的歌声,有褪漆的木桌,你们会不听话地在课桌和墙壁上刻下一些中二的话,你们会一起议论那个男生更帅哪个女生更好看的八卦,你们会偷偷地在教学电脑上放电影,你们甚至会胆大地修改试卷上的分数,你们也会起得很早去上学,那时的天还是黑的,你们还会面对很多的作业,你们还会被老师批评,你们还会努力去记住所有的知识,你们还会为答案争论得面红耳赤,你们还会写下每一个人日后也许不再联系的联系方式,你们会经历漫长岁月,你们有无数次相似的经历,你们穿过一样的衣服,你们一起在同一片天空下奔跑过,你们都还是少年,你们有好多好多……真的,有好多好多……好多……”秦庸的眼睛开始泛红。

    好像记忆里,大半辈子都在学校里度过,和那样一群形形色色、模样生动的人一起生活过,见识过他们的笑容与泪水,见识过他们的幼稚与青涩,见识过他们的不羁和乖巧,见识过他们的光彩和难堪,见识过他们的成绩与失落,见识过……他们如何从自己的世界里路过,然后离开。

    “你咋哭了?”秀秀晃了晃秦庸的手臂。

    “啊……”秦庸回过神来,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她想起那个被风眯眼的老话,“风吹的……”

    “哦,那等我回去,我就和爹娘说我要来这儿。”秀秀接着又犯愁了,“唉,也不知道他们让不让我来。”

    可是,既然走了,哪里还能够回来呢?

    “对,回不去了。”秦庸脸色抽了抽鼻子,“那死道士他娘的说对了。”

    “啊?”秀秀愣住了,不明所以。

    “没啥,就是我觉得你爹娘不太放心你来这里,毕竟这里太远了。”秦庸看见秀秀脸色暗了下去,随即补充道,“不过不用担心,我就是从这里出来的,我来教你,我和你一起玩,怎么样?”

    “真的?”秀秀激动地扭动了下身子,张着嘴巴问道。

    “真的,骗你是小狗。”秦庸骄傲地扬起面孔。

    “好!不许耍赖!”秀秀开心地跳了起来,“有人教我了,我有人一起玩了,我要长大喽!”

    微风触动了叶片因僵硬而显得脆弱的末端,把它轻轻拨离枝头。那叶片晃晃悠悠地,被风推送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短促的响声。

    两个同源殊途的灵魂轨迹,在这一刻重合了。

    秦庸将秀秀牵到校门口,想要松开手,让秀秀自己走出校门。但不知怎的,一大一小的两只手掌之间像是涂了胶水一样,怎么也分不开。

    “姐姐,你怎么不走了?”秀秀有些不明白,瞧了瞧牵住自己的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掌,又抬头看向秦庸。

    秦庸没有说话,只是顿了一下,而后慢慢回头,扫视这偌大的校园。这几天,以这般陌生的女子模样,到处瞎逛。电影院、闹市街头、公交车、火车站、渡口、还有……自己的家,都去过了,把这些过去稀松平常的记忆,如今再小心地打开,心底的压抑和抑郁算是平息了一点吧――起码自己还记得。有人说过,真正的死亡是遗忘。只要这些记忆还没有忘却,就还能知道有个叫秦庸的男子曾经生活过,并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哪怕回不去,自己还能有这些记忆守着,不那么孤单,却又难过。既然不能回头,就留在原地吧――这是她之前的想法。然而,没可能了,总是向前走了。向前走了,就回不了头了。自己可以在脑海里想一千遍甚至一万遍回头,但是,无法真正做到回一次头。大人们说的没错,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回头路。所谓“后悔”和“回头”,大概也只是以一种大多数人所接受的态度,继续向前走。同样,自己想把秀秀送走,然后自己再待一会儿的想法,也是没可能的。那道士说过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必须亲自把秀秀送出去。

    “恭喜长公主殿下,您终于想开了。”那日的道士突然出现在校门口,笑眯眯地望向这边。

    “啊!”秀秀被吓了一跳,心想:怎么突然出现一个人?立马将身体贴在秦庸裤腿上,警惕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秦庸倒是淡定,转过头冷冰冰地盯着道士:“是你搞的鬼?”抬起了和秀秀粘在一起的手,向那道士示意。

    “殿下误会了。”道士一边行礼,一边面不改色地回应道,“这是殿下自己成全自己。”

    秦庸冷哼了一声,自己确实已经想清楚了。但是,还是看那个道士不爽,于是冲着那道士比了个大拇指:“你有种,你厉害。”

    “呃……”道士愣住了,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加手势有点不明所以。

    秦庸看着道士疑惑的表情,禁不住冷笑道:“瞧你那样儿,还以为你啥都懂呢,原来也是个假清高,装什么得道高人,一见面就是一副‘我什么都懂’的表情。果然,眯眯眼都不是什么好人――秀秀,我们走。”

    “嗯。”秀秀用力点了点头。

    “惭愧惭愧。”道人听见秦庸的嘲讽,苦笑着回应道,又是行了一礼,“看来贫道还是涵养不够,让殿下见笑了。”

    “没关系,原谅你了。”秦庸趾高气昂地走过他面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喊道,“喂,靓仔,想学吗?我教你啊!”

    说完,抬了抬下巴,牵着秀秀来到马路中央,走进了波动的空间。

    与此同时,这个记忆世界也在渐变、失真,并且跳动着删除数据。

    道士也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消失的校园,豁然一笑,身形移动,也步入联通另一个世界的节点。

    我们没有办法停留在原地,只能向前,也总会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事,推着你向前走,无论你同意与否。

    今天的刘家村很热闹,来了好几辆看上去很“不像是普通人家”的马车。村里人大都同土地打交道,没什么见识,形容不出来这样的气派和阔绰。就是感觉很不一般,特别是那马,壮得更牛似的,不知道是不是用来犁地的……

    那些马车都在村口停下,然后有人从马车上下来,穿着黑色的绸缎衣服,怀里抱着厚厚的几卷地毯,开始往路上铺地毯。还有另外同样打扮的人,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绸缎,然后过来几人将那绸缎分开、撑起来,挡在名贵地毯四周。就这样一边铺地毯,一边连遮幕,一路延伸到了最里头山脚下的刘刚家。甚至,侍从将地毯铺到刘刚家里面,将遮幕也连在门框上,又在屋内摆上桌椅,茶具,果盘,屋内也用熏香熏了一个时辰。

    村里人被黑色甲胄的武士拦在巷子里,神色畏惧,不敢出去。连刘刚和芥兰也被武士从家中请到院子里,不得靠近屋内。里面就只剩下尚未苏醒的刘秀,还有几名侍从。

    待觉得一切似乎安排妥当了,才有一侍女从屋内出来,踩着地毯边缘的空地,来到村外的马车上,恭敬地朝着当头的一辆偏大一些的马车弯腰回话:“禀告公子和小姐,已经安排妥当了。”

    片刻后,一个身着玄袍赤纹的俊秀男子踩着仆从安置的小台阶,悠然走下马车。男子年龄不大,气质清淡,腰间坠着小刀和香包。他打量了一下周围,眉头轻皱,抬手挡住鼻子,看样子有些不太习惯。随后他身子略微前倾,向车内说道:“二姐,这外面风沙颇大,不如姐姐就在车内歇息,弟弟片刻便回。”

    说完,一只秀手从车里掀起了门帘,男子立刻上前接过门帘,掀起来,紧接着一个容貌姣好,气质婉约的女子走下了马车,身着一席白色衣裙,微风吹过,身姿窈窕。

    “五年了,这么久不见,总归是要见一面的。”女子略带嗔意地笑着说,“毕竟,她怎么说也是姐姐。而且,我们也是代替父亲母亲来看她的。”

    “姐姐教训的是。”男子放下帘子,低头向女子作揖行礼。

    “走吧。”女子恬静的面容上,露出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姐姐请。”男子也放松下来,笑着作势让女子先行,自己则跟随在一旁。

    屋内,秀秀已经醒过来了,茫然地看着屋内崭新的家具,还有空气中特别特别好闻的香气。

    “爹!娘!”秀秀跳下床,要向门外跑去。

    “请殿下留步。”门口的两位侍女立刻跪俯在地上,拦住秀秀的去路。

    秀秀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被两人的动作吓得不知所措。

    屋外的刘刚两口子听见秀秀的声音,想要靠近,但是被气势凶悍的武士拦住。

    “这位善人,贫道有礼了。”刘刚看见了突然出现的道人,惊愕万分,短暂的震惊之后也认出了道人身份,便要拉着芥兰给道人下跪:“他娘,快给恩人磕头,就是他救了秀秀。”芥兰听了,激动地就要下跪:“恩人呐!”

    “万万不可。”道人赶忙托住两人,劝慰道,“也是你我有缘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再者,你们现在下跪,可就是折损贫道道行了呀!所以二位善人,不必多礼。”

    听了下跪要折损道行,两人虽然不懂修行,但是也听出是件坏事,连忙收起阵势,改为弯腰虚拜,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

    道士又是劝住二人,并且宽慰他们的爱女心切,请他们不要担心,还说这是一场造化,又怕他们不懂,就解释说是一件好事。二人听了道士的话,依然担心,但也轻松了几分,只是仍旧盯着门口看。

    屋内的秀秀不知所措,着急地想要哭出来。这时,她听见了有人在跟自己说话。

    “秀秀,别怕。”

    “咦,是那个姐姐的声音?”秀秀稍微镇定了几分,出声喊道,“姐姐,是你吗?”

    呼吸间,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嗯,是我,秀秀别怕,我就在这里。”

    “嗯,我不怕。”秀秀退回床边,坐在床上。

    “别怕,如果你实在害怕的话,我来帮你。”

    “嗯。”秀秀用力地点点头,目光看向门外,那里,已经有人影出现了。

    一男一女,还有后面两个女的,一步一步地踩着猩红色和雪白色交织的厚毯。他们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地毯尽头那个坐在木床上的小女孩。

    “是她吗?”两人走得近了,看见了女孩脸上怕生的神色,心里不约而同地想道。

    秀秀看着那两个打扮得一尘不染的好像神仙一般的人物,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脸上在发烫,不由得曲膝抱在一起,把小脸埋在里面,不敢去看那些个身上压迫感极强的人物。那种压迫感,比爹娘生气时给人的感觉,更要强烈、可怕。

    看见秀秀这般模样,女子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脸色如初,依旧是淡淡的笑意。男子倒是嘴角一歪,露出鄙夷的神色。前方的女子不经意间回头看他一眼,他立刻将那不礼貌的神色,稍稍收敛。

    女子盈盈走到床前,微微施礼,莞尔一笑:“见过姐姐。”身后的男子有些不情愿,但也硬着头皮跟着女子行礼道:“见过姐姐。”

    秀秀把头埋得更低了,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有些超出她的认知。自己不明白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来找自己。她感到害怕,眼前的两个人无论是俊美的外形还是具有压迫性的气场,都让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别怕,放松,让姐姐来。来,深呼吸,放松,深呼吸,放松,想象自己要睡着了,对……放松……要睡觉了……睡吧……”

    脑海里的声音,朦朦胧胧,在不断淡化着她对于周围世界的感知,视线变得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上下跳动间的视界越来越狭窄,变成一条缝隙,直至意识被黑暗包裹,沉睡……

    只是短短一瞬,女子施完礼后正欲去看那小女孩,正在想着这样的排场,是不是会吓到那个小女孩呢?其实,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一男一女都在等待一个玩笑的结局,看那个孩子会如何反应。当然,哭出来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自送秀秀回来后,秦庸也一直在关注着外界的变化。相比还是懵懂孩童的秀秀,她作为一个已经有过丰富社会阅历的成年人,更能清楚这阔绰排场背后的深意:皇家来人了。毕竟这手笔就不是普通人家,和住在穷乡僻壤的秀秀一家,根本扯不上关系。而现在,意外发生了,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了。那么这个大人物,只会和自己有关了。那道士说过,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是这个王朝的长公主,只是还在皇陵里沉睡。那么,来的人自然也是皇家的人,是那顾有灵的家人。只是,这来人是敌是友,就不好说了。皇家那些事,即便没有接触过,大抵也和平日里从影视剧上看过的,还有自己从名门望族采访过的故事差不多,同样的错综复杂。但是,从这次的排场上来看,自己就已经感到不舒服了:又是把人赶得远远的,又是地毯绸缎的,又是新木桌椅和新鲜水果,摆明了是想给这个村子或者是自己一个下马威。真要是好心来看,就不会讲究这些个外在排场。也不知道那道士跟那边的人,讲了多少有关自己的事情。也许皇家就是这么爱讲排场,还非要拉上皇家尊严,很是无趣。可无论如何,他们这些人,还是打扰到这个村子了,也吓到秀秀了。这……就玩得有点过火了……

    既然自己也能听懂他们的招呼,那么自己于情于理,也该回个招呼。

    “嗯,坐吧。”于是,她抬起头,语气淡然地说道。

    正欲打量秀秀神色的女子,刹那间对上了床上那双正在直勾勾审视自己的眼睛,猛地怔在原地,脑海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是她……真的是她……脑海里的那张面孔又浮现出来,那冷冰冰的眼神像闪着寒光的刀尖,锐利地刺向自己的眼睛。她能感受到那双目光背后压抑的怒意,看见了那个将鲜血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的人影。听……她在笑,她在说:“丫头,你的胆子,真的好大啊……”

    她被那寒意紧紧包裹,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

    同一时间,女子身后的男子也看到了那双冷冰冰的眼神,和那个几千里之外的那个庙堂最高位置上的眼神,如出一辙地,让自己感到畏惧。那声短促有力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就像是轻飘飘的一个巴掌,把他们随意的心思掀翻在地,让他们动弹不得。

    那个女子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是自己的亲人,也是自己的姐姐。但是,她也是自己的梦魇,是自己少年时期的噩梦。他想不明白,区区一个女子,为何身上有那样浓郁的煞气,让人稍一接触,如堕冰窖,毛骨悚然。他亲眼看见过她走进地牢,又浑身鲜血的出来,手里还提着带血的钢刀,如同嗜血的恶魔一般。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皇宫遇袭时看见过的眼神,冷酷,决绝,残忍,在一片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中格外刺眼。那眼神陡然转向他时,躲在草丛里面的他被吓得瑟瑟发抖,那是豺狼看见猎物的眼神……他尿了,他被那个眼神,被那个凶悍的姿态吓尿,他躲在草丛里死死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声,任凭脸上涕泗横流,身下也湿漉漉的,他害怕他一抬头就看见她提着刀站在他边上,然后用看猪羊的眼神看着他,神色癫狂地轻声喊道:“喂……原来……你在这里啊……”他在那里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护卫发现了他。

    “喂,坐吧。”那声音还是那么霸道,想当初她一见自己就随意地露出獠牙,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宰了你哦……”

    神经病……神经病!妖魔!恶鬼!十几年来,他只敢在心里这么肆无忌惮地诅咒她,但她绝对不敢当她面说。他知道,她是认真的。自己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扭曲的环境下度过的,旁边还有一个嗜杀的疯子,时刻挑动着自己的神经,甚至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就坐在自己的床边,磨着一口快刀,“噌蹭蹭”的声音让他无数次在梦中惊醒,伸手一摸,额头和后背全是汗水。

    当听到她被冰封送入皇陵时,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十几年来的石头终于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地上。他第一时间,就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那是他自见到她之后,第一次睡得最安稳的觉。她走后,自己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能够畅快呼吸,甚至他走路都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他头一次活得如此自在,如此舒心,如此痛快。他甚至胆大地望向皇陵的方向,嘴里低低的呢喃道:“妖怪……”

    五年了,自己就快要忘记她了。结果传来消息,她,回来了。但是,她好像失忆了,还是个小孩子。

    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摆脱这个梦魇的机会来了。五年了,自己成长了,不会再被她吓倒了。他信心满满,他精心安排这一切场面,就是要在气场上压倒她,让她知道,自己不一样了。现在,轮到自己做主了。如此,心魔一去,他就再无惧怕,而她确要从今往后都要仰视自己,从今往后都要做卑微的尘土,那怕换回了身体,也是个卑微的灵魂。

    不错,计划确实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小孩子家家的,到底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身上还脏兮兮的,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一个眼神,她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差距,会看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看着她低头畏畏缩缩的样子,他心中痛快极了,心里只想大喊:“你也有今天啊!”

    但是――但是那一句前后判若两人的话语一出来,就将他的心狠狠地攥住了,让他压抑地有些不能呼吸。那种灵魂深处的战栗陡然迸发,让他额头上顿时出了冷汗。

    那话语里的随意和淡然,让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地狱深处的恶魔低语:“杀了你哦……”

    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我要死啦……死啦……

    “啊――”

    男子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惧的东西一样,大喊一声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秦庸愣了一下,心想:“这孩子咋了?”

    以她近三十年的心理年龄,确实可以称呼对方两个不满十九岁的人为“孩子”。但她也只是心里想想,没有说出来。自己不过就是让他们坐而已,怎么就吓成这个样子了?难道我很凶吗?不至于吧?虽然看见对方大张旗鼓地拜访,有些不舒服,但是也没想着要把人弄昏过去啊!秦庸心情有些郁闷,就要跳下地去看看。

    其实,这话语委实平常不过。但是,顾有灵,过去是这个人的心魔,压了他整整十几年。毕竟,谁家两岁孩子就能耍大刀,还能阴恻恻地面无表情地跟你说:“宰了你哦……”从那以后,这一幕就在几个月大的小子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皇宫厮杀那次更是将这种精神压制催化到了极致。如今在听到同样的语气,而且还提前知道对方就是那个魔鬼,心中更是吓得半死,过去的记忆顿时席卷了他的精神世界,再加上顾有灵长期折磨导致的神经衰弱,让他一下子缓不过来,直接昏厥。

    简单来说,想的太多,大脑负荷过重,暂时“死机”了。

    女子也被男子尖叫声,惊得回了神,立刻吩咐甲士将男子抬回马车上,余光却突然瞥见秦庸下地,连忙行礼拦道:“姐姐不必担心,妹妹吩咐下人将弟弟抬回车上就是了。”

    她只所以如此紧张,也是因为顾有灵这个不好惹的主儿,有暴力“前科”。自己依稀记得,有一次顾有灵硬拉着几个兄弟姐妹出去骑马,大家不好推辞,只能硬着头皮去。结果中途弟弟从马背上摔下来,昏了过去,顾有灵二话不说,直接操起拳头照着弟弟头上硬砸,幸亏当时有父皇和母后在场,及时制止。不然,弟弟就要被活活打杀了。那场景,连弟弟醒了之后都心有余悸。如今再看般姿态,吓得她赶紧以礼相拦,同时摆手让甲士赶紧抬着人走。

    “我不担心,又跟我没有关系。”秦庸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是觉得路远,抬着费劲,直接抬我床上得了。”

    “这怎么行……”女子有些慌乱,感觉事态在脱离自己的掌控。

    “有什么不行的?”秦庸斜着眼睛问道,“怎么?嫌弃这地方寒酸?”

    “妹妹岂敢,姐姐折煞小妹了!”女子顿时吓得脸色苍白,不敢多说,生怕惹恼了面前的这尊魔神,只能依了秦庸的意思,着下人往床上铺了几层绸缎,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男子抬到床上。又不放心,在请示了秦庸之后,让下人在旁边喂服茶水,擦汗除湿。

    既然床被占了,那秦庸就坐在了对方带来的崭新红木椅上。女子则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俩人中间隔了一方红木小桌,上边放着新鲜的水果和精致的点心。靠近两人的地方,各放着梅子青釉茶杯。

    女子小心翼翼地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秦庸的一举一动。总归是皇家女子,之前受惊的心情也安定下来,心里倒是好奇面前的这个“孩子”,如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判若两人?母后说,她已经失忆了,可是面前的这个人,却哪里有失忆的样子?嗯,气势虽说确实不如以前那样咄咄逼人、锋芒毕露,但也霸气犹在,有内敛沉着的威压,倒像是父皇给人的感觉了。

    相比为人处事,经验更为丰富的秦庸,能够察觉到身侧女子的探查。这种试探,从那个女子尚未进屋时,她就在秀秀的视线中感觉到了。

    其实……有什么好试探的呢?

    “叫什么名字啊?”秦庸偏过头,面带微笑地问道。

    “啊?”女子有些失神。她想过无数种开头,甚至连被这个姐姐打一顿的准备都做好了,结果双方正式讲话,却是从问名字开始的。这就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其实,问名字倒也罢了。只是……这问法“叫什么名字啊?”实在有些轻浮。若是长辈如此相问,倒是显得和蔼可亲。然而从一个小孩子嘴里说出来,还面带微笑,让她感到不适。但是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这位姐姐似乎从来都不拘泥于礼节,这样相问,又是在情理之中了。无妨,自己要庆辛自这位素有凶名的姐姐没有以拳脚开局。起码,看样子她心情不错,应该可以聊得下去吧……

    “是妹妹失礼了,还没有自报家门,就叨扰姐姐。”女子定了定神,也含笑回应道,“妹妹顾诗诗,见过姐姐。”说完又向秦庸示意床上躺着的男子:“他叫顾胜,先前惊扰姐姐,妹妹代他向姐姐赔罪,还望姐姐宽恕。”

    “没事儿,呵呵,没事儿。”秦庸笑声豁达,随手端起桌旁的茶杯,细细地呷了一口茶水,“哎,这茶不错,挺甜的,像饮料一样。”

    “饮……料?”顾诗诗不明所以,但是她心思灵巧,顺势浅笑说道,“难得姐姐喜欢,不如妹妹现在就写信回去,立马吩咐让人在姐姐的寝宫多备一些。”

    “不用麻烦了。”秦庸笑容不减,将茶杯放下,又拿起果盘上色泽诱人、带着水珠的果子,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道,“我又不回去,你们自己喝吧。”

    不回去?顾诗诗这下彻底不明白了,这“不回去”倒底是什么意思?是因为自己先前的怠慢而产生的意气之语,还是打算……真的不回去了?

    “其实,父皇和母后很惦念着姐姐,只是事务缠身,不能亲自前来,所以派遣妹妹和弟弟前来迎回姐姐,早日团聚。”顾诗诗斟酌着语句,缓缓说道。

    “反正就是不回去了,随你们怎么办。”秦庸笑了笑,盘起腿来,将身子靠在椅背上,“也许以后会回去,但是到了以后再说吧,反正现在我不回去。”

    过于通俗的言语,让顾诗诗的思维有些跟不上秦庸的表达。什么是“以后”?“以后”是多久?那“以后再说吧”又是什么意思呢?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她心里其实是不希望秦庸回去的,不愿意让这么一个煞星和自己靠得那么近,但是,她毕竟是姐姐,自己就算再怎么惧怕她、讨厌她,她都是自己的姐姐,是这个王朝的长公主,是皇家的人,终归是要回去的。临行前,父皇和母后也嘱咐自己把姐姐迎回来,说不能让姐姐一直一个人在皇陵里待着。

    她对顾有灵,谈不上半点喜欢,觉得那个人全无半点女子模样,整天穿着黑色练武服,耍枪弄棒,举止粗俗,不懂礼数,嗜血好杀,性格残忍暴戾,但是,也谈不上深仇大恨。没错,她欺辱过自己,打骂过自己,甚至提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过自己,让骗自己喝下过鲜血,但是,她也曾让自己骑在她的肩头,也曾抱着她,给她唱过儿歌哄她睡觉,也曾给自己偷过御膳房的点心,也曾堵在人家家门口替自己讨过公道,也曾在一个黑暗的雨夜里,提着刀站在自己的面前,浑身血痕地把自己护在身后……自己这十几年来的大半痛苦和大半快乐,都是这个女子赐予的。当时她要走的时候,她也开心,不用再挨她的揍了,而且希望她躺在那个冰冷的地方一辈子都不要出来了。可是,她走后的那五年,自己也在慢慢长大。她开始回忆起那个疯子的模样,那张冷冰冰的俏丽脸庞,上面沾着鲜血,留着细碎的疤痕,让她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滋味。是恨吗?应该是有的。是惦念,亦或是怀念?她为脑海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想她一定也是疯了,竟然会想到那个恶魔。她应该恨着她才对,甚至像顾有灵当初对待她一样,把最毒的诅咒和谩骂,统统还给她。可她现在是什么样子,竟然会心里想着一个她讨厌的家伙!

    “那毕竟是姐姐……”她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没办法,那个人是姐姐,无论自己开心也好,不甘心也罢,那个人都是自己的姐姐。自己无论接不接受,自己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姐姐,哪怕她不太像人。

    与她带给顾胜的阴影不同,她带给顾诗诗的,是亲人间难以言表的情感。她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回想起那个不苟言笑、过于成熟的身影,回想起如今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寒冷的冰窖里的顾有灵。

    顾诗诗依然不清楚顾有灵的回答,但是,她准备向自己的姐姐,做出自己的回答。

    “姐姐,我们回家吧!”她站起身来,面色郑重,然后跪在了地上。

    四周站立的侍女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叩伏在地上,齐声喊道:“请长公主殿下回宫!”

    “你这是干什么!”秦庸被顾诗诗意外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两只小手作势要把顾诗诗拉起来,“起来!多大的人了,跪什么跪!”

    “姐姐不答应,妹妹就不起来。”顾诗诗颤抖着身子,头一次在自己的恶魔姐姐面前做出强硬姿态。

    “你咋那么犟呢!起来!”秦庸皱着眉头,两只手攥紧了顾诗诗肩膀处的衣服,使劲把她往上提。

    “就不起来!”顾诗诗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姐姐的巴掌或是一计重踢。

    “那就打死我吧……只要你回去。”顾诗诗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她知道依姐姐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手软的。

    “你!”秦庸看着眼前认命了的顾诗诗,只觉得命运如此玄幻。上一秒还在玩小心思,聊聊天,下一秒就突然行此大礼,逼迫自己回去。搞什么啊?她真的迷惑了……

    “姑娘,咱这样,先起来说话好不好?”秦庸无奈地看着不肯退让的顾诗诗,语气变得委婉起来。作为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她非常不习惯有人在自己面前跪着说话。

    “姐姐不答应,妹妹就不起来。”顾诗诗没有等到预想中的殴打,反而等到了姐姐的退让,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觉得,只有自己再坚持一下,姐姐说不定会回心转意。

    “你!”得,这天没法聊了。

    秦庸这下无话可说了,索性也跪在地上,就当还顾诗诗之前的跪了。

    “姐姐不可!”顾诗诗慌了,直接抬手去扶。结果,轻易地把秦庸给拦住了。

    两人都愣住了。顾诗诗没想到自己轻易地把秦庸给挡住,好像自己已经习惯了她的强势和不可阻挡。乍然的成功阻拦,让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就这么把她……给拦住了?”

    秦庸更加郁闷,心想身体小就是不好办事。这下好了,主动权掌握在人家手里面了。还谈啥啊?咋谈啊?

    “……干!”秦庸被顾诗诗的手臂架着,半天才嘴角抽搐着吐出了一个不雅词汇。

    “啊?”顾诗诗虽然不明白这个词汇的意思,但是也能猜出来,脸上有些发红,但她仍旧执拗地看着秦庸,“妹妹失礼了,只要姐姐肯回去,事后姐姐如何责罚,妹妹都认了!姐姐,回去吧!”

    “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秦庸被顾诗诗整得欲哭无泪。

    “姐姐回去,妹妹就放手!”顾诗诗神色坚定。

    “好吧好吧,怕了你呢。”秦庸垂头丧气地说道。

    “姐姐答应了?”顾诗诗露出了笑容。

    “先松开,先松开。”秦庸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

    “好。”顾诗诗笑着松开了手,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只见秦庸小小的身影,飞快地向门外窜去。

    “小妮子,跟我斗,你还嫩点!”秦庸得意洋洋回头看去,结果顾诗诗也站起身来,不顾矜持地追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