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此间仍是少年 » 第七章·表里

第七章·表里

    初冬的街头,已经沉浸在薄雪和冷风之中。街上的行人确实比起暖日时分有所减少,但是终究有人耐不住居家的苦闷,选择冒着凄冷的天气走到街头。闲人们瞅一瞅,转一转,遇见熟人就哈着热气打些招呼,要是还有聊头,便相邀走入街边搭了篷布挡雪的小摊,来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吃。香气在冷峭的风雪里更加浓郁,遮掩着对方的视线,但阻碍不了双方的相谈甚欢。似乎这热烘烘的吃食,不只暖和的肠胃,也暖和了人心。

    “岳秀兄,你今日出来可是又有好的去处?”

    一位公子打扮的瘦小青年,向旁边同类打扮的高大青年眉开眼笑地问道。

    “就是就是,莫非又有新来的姑娘?怎么样,可有过人之处啊?”

    小个子旁边的模样普通青年有些眉飞色舞。

    “哪有这么多好的去处?元京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有什么新鲜事儿,你们不是比我鼻子还灵吗?”高大青年鄙夷道。

    “岳秀兄谦虚了,论新鲜玩意儿,还是得您来。我们俩啊,眼光太俗了。”

    “就是就是,我们俩不入流啊!”

    “你们才是谦虚了,这元京的大小青楼酒馆赌坊,哪个背后没挂着您二位的招牌?”

    “哎呀,就是挂个名号而已,根本不赚钱的呀,我的常公子!”

    “也就七八家沾了我们俩家的光,还不至于一手遮天。”

    “行啦行啦,本公子又不是御史大夫,没兴趣查你们的底儿。”

    俩人讪笑一声,发出嘿嘿的笑音。

    “那您说,咱去哪儿?”

    常岳秀停住脚步,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开口:“算了,先去摸俩把。”

    “成,奉陪到底。”

    说罢,三人相拥带到了元京最大的福山赌坊。门口的小厮远远地看见这打扮华贵的公子哥,急忙笑着跑到跟前引路。

    “几位公子,里面请!”

    掀开绣着赌坊印痕的门帘,推开里面的门,一股暖香铺面而来,随即便看见正对着门口的金蟾,还有背后大大的“赌”字。金蟾底下有桌子托着,前面还立着一个四脚带檐香炉,正燃着三根长香。大厅左右两边各是一个大开的屋子,里面已聚满了赌客,叫喊声不断传来。门口早已另有小厮引路。三人来到金蟾背后最里间的屋里,里面的情况倒是更不一祥了:中央放着张回字形的大赌桌,庄家就站在里面;而那些赌客全部都左在靠墙的软座上,前面是茶水点心果盘,左右有漂亮的姑娘伺候着;如果要下注,出口报价即可,会有人记下,最后一并结清。

    三人来时,座已经满了。所有赌客都打量着这三人,有识趣的已经悄悄站了起来,绕向后门。霎时,便有三张座子空了下来。

    常岳秀冷冷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坐在一张软椅上,其余二人也高傲着纷纷落座。与此同时便有小厮换了新的茶水糕点果盘。“来,把姑娘也换了,长成什么样了都?”常岳秀推开了左右姑娘,眉头一皱。不一会儿,又换来了两位身材更加窈窕,容貌更加妩媚,衣着更加清凉的姑娘。“对嘛,这才是美人啊!”常岳秀笑呵呵地搂住美人,吃着纤纤玉手送进嘴里的糕点,“行了,开吧!”

    “来来来,下注了啊!”庄家立刻笑着喊道。

    “一百两,买大!”常岳秀亲了一口女子柔嫩的小手,大声喊道。

    “跟了!”随行的俩人也附和道。

    “五十两,小!”另外的赌客开始下注。

    “三十两,大!”

    “七十两,小!”

    待所有赌客下完注,庄家用两只手扣住面前的大骰盅,然后稳稳地端了起来,在空中猛烈的晃荡起来。“骨碌碌……”骰子翻滚的声音,在盅内回响,刺激着每个赌客的耳膜。

    “大大大……”常岳秀伸出指头,指着空中挥舞的骰盅喊得兴高采烈。

    “大大大……”一些赌客也喊了起来。

    有赌客正欲喊小,被相熟的赌客劝住,并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常岳秀的方向。

    “大!大!大!……”

    骰盅在空中轰然砸落,在与桌面相撞时发出厚重的闷声。

    “嗵!”

    骰盅随即被打开,庄家高声喊道:“五五六,大!”

    “好!好手气,看赏!”常岳秀兴奋地说。

    “谢公子!”庄家点头弯腰道谢。

    不一会儿,又一轮开了。

    如此赌了好一会儿,小桌上吃的喝的都已经所剩无几了。常岳秀也面露倦意,这已经是第三十四次买大了,也是第三十四次胜了。

    “走了走了……”常岳秀在女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本公子大杀四方,暂时放你们一条生路!”说罢,向外厅走去。

    随行的俩人也赶紧跟上。

    待三人走后,厅内的氛围随之一松,赌客们都相互谈笑起来,之前从后门溜走的那三人也都跑回来坐下,重新加入了赌局。

    三人在小厮的点头哈腰中离开赌坊,一时找不到下一处消遣的地方。一高一矮看着中间的常秀岳,只见他眯起了眼睛,伸出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放下手臂,打量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天空还是灰蒙蒙的,刚在屋里暖起来的身子,此时也在冷风的侵蚀下,褪去了余温,让常秀岳下意识地从嘴里发出“嘶”的声音。街道两旁避开商铺正门的地方,零碎地立着些小摊,油锅的热烟还有汤水的蒸汽,正在小摊上方欢快地腾起,一阵一阵地冲击着冰冷的空气。油饼的香味混在冷风里,吹在脸上,常秀岳吸了吸鼻子。

    “我说常爷咱好歹走动着啊,这儿干站着也太冻人了!”高个子开始叫苦。

    “就是啊,常爷,要不咱边走边想?”矮个子跺了跺脚,满脸希冀地看向沉思的常秀岳。

    “废话真多!”常秀岳冷哼一声,抬脚向街道右边走去,“去怀柔阁。”

    “好嘞!”二人喜出望外,连忙跟上。

    路过一个小摊,大平锅上油煎的肉饼正滋滋冒响,香气四溢,竹架已经置了几个煎好的肉饼。常秀岳走过随手就从那冒着热烟的锅里拿了一个出来,另一只手随意将一小撮铜钱抛去。铜钱砸落散开,有的掉在烫了一层热油的大锅里,有的落在满是面粉的案板上,有的滚落在污泞的地上。常岳秀全然不顾,头也不回地赤手举着肉饼,美美地咬了一大口。同行的俩人也从热锅里要去拿肉饼,结果被狠狠烫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然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无辜的摊主,一把夺过架子上全部的肉饼,再将大把铜钱扔在油锅里,没想到用力过猛,溅出的油花落在他们的身上和脸蛋上,又是一声痛呼。他们一边握着肉饼,一边搓着脸上的油渍,恶狠狠地瞪着摊主。摊主是个面相老实巴交的中年人,一脸愁苦地望着俩个嚣张跋扈的恶煞,不敢多说什么。俩人见那摊主服帖地站在那里,于是冷哼一声,得意洋洋地转身去追常秀岳。

    摊主眼巴巴地站立良久,等到那些人走得远了,才敢去用手捞那些掉在锅里的铜钱。那宽厚的手掌仿佛感觉不到热油的舔舐,很从容地将那些油亮的铜钱拣了出来,然后统统放进了桌案下面的小抽屉里。路过的人只是看了俩眼,便没有再多停留。摊主这才又去弯腰拾起地上的铜钱,顺手拿裤腿擦了擦,也起身放进了抽屉里。他看了一眼空空的竹架,浅叹一声,用抹布擦了擦手,又开始做起他的肉饼。“还好还好,付了钱的,瞪几眼无妨的……”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那俩人追上常岳秀,咬着肉饼好奇地问道:“你手不觉得烫吗?”

    常岳秀闻言停住了脚步,嘴里的嘴唇包住了最后一块肉饼,然后缓慢咀嚼着,过了一会才不紧不慢地咽下去。俩人正诧异着常岳秀为何一言不发,结果猛然间走在前面的常岳秀正用一种异常恐怖的眼神盯着俩人。他目光冰冷地看着俩人,一字一句道:“你们……想死吗?”

    说罢,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向前迈去。

    俩人心有余悸地对视一眼,快步跟上。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看见常岳秀露出这样可怕的眼神,而这样的眼神第一次出现,是在俩人无意中念到一个名字:

    顾有灵。

    再联想到常岳秀的身份以及那个姓顾的一些“传闻”,俩人顿时明了:那是心中的恐惧被戳破时所流露出的,色厉声茬的眼神……

    走在前面的常岳秀脸色铁青,回想起那个姓顾的恶魔提刀站在边上,盯着自己用一双肉掌翻炒滚烫的铁砂,还美其名曰:“铁砂掌”。

    ……去你娘的铁砂掌。

    常岳秀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但随即又想到姓顾的和自己是一个母亲,心中一时憋屈,脸色更加难堪。

    跟上来的俩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于是乖乖地吃着肉饼,默默地跟着,再不多说一句。

    不多时,就来到一家三层高楼跟前。这楼整体是黑檐白墙,看上去有些素劲清雅的味道,不似另外几家春风场所。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其余有名的几家就不行。在元京这地界,达官贵族,皇胄纨绔,随处可见。到了这个地位,都讲究一个面子,想和那些只为寻欢作乐的凡夫俗子区别开来,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更加强调这是一种很高级的雅趣。于是那些春风场所便投其所好,不只是以色娱人,还要在趣味上面多下功夫。经年累月,争斗淘汰,留下的都是这个行业的佼佼者,其中尤以四大家最为出名,且四家各有所长。譬如怀柔阁是以诗书棋画居于行首,而听雨轩以曲艺歌舞次之,接下来是以珍馐佳酿闻名的万金坊,再者便是以“杂耍俗趣”为卖点的酥香台。有一些斯文败类的好事者将这类“人间仙境”的一阁一轩一坊一台,称之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沉鱼”说的是怀柔阁的姑娘文质淑女,宛如沉鱼;这“落雁”说的是听雨轩的舞乐绝佳,可惊飞雁;这“闭月”说的是万金坊酒食美味,胜于月宫;这“羞花”说的是酥香台香艳尽欢,羞煞娇花。至于常岳秀选择怀柔阁,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这里的人大概会矜持一些,环境也会安静些,相比那嘈嘈切切的琴声、吃喝的吆喝声、还有聒噪的缠绵声。三人走到正门口,抬头看见了上方翠色字痕的黑色牌匾。那字迹儒雅洒脱,犹如潺潺流水,又如绵绵卧云,让人赏心悦目。门口早有俩人青衣小厮看见穿着狐裘棉衣,带着毡帽披风的三人,立马上前迎道:“常公子好!秦公子好!胡公子好!”其实这叫法也能看出四家的不同:怀柔阁喊的是“公子”,听雨轩喊的是“官家”,万金坊喊的是“恩公”,酥香台喊的是“郎君”。三人没有出声,只是常岳秀一边径直向前走,一边掏出碎银落在了小厮手中。小厮谄笑地攥住碎银,飞快地后退掀起门帘,推开大门,弯腰做出了请的手势,于是三人抬步进入楼内。

    一进去,扑面而来的,是沉香缭绕。大厅装饰素雅淡净,地面用白兰玉桂绵毯铺就,毯上立起槐木镂空方架将大厅分割成几个相对而言独立的空间。内中放置一张长桌,放着一些书籍和小小香炉,兼具文房四宝。几个打扮端庄文静的女子正和各种各样的“公子”低声交谈。

    三人一进来,就有门口等候的玄衣小厮将三人的外衣叠好,贴上名帖,而后放到专门存储物品的柜台。

    常岳秀又丢出几块碎银,并不理会玄衣小厮的感恩道谢,便继续和秦、胡二人向前走去。

    “叫轻罗来。”

    常岳秀吩咐一声,便向二楼走去。二楼是完全隔开的单间,相比一楼更为优雅安静。胡、秦二人也纷纷交代想要的侍候之人。

    “还有娇娥!”

    “我要白露!”

    “三位公子稍候,小人这就去叫三位姑娘!”

    这回是一个身着浅色皇衣、如金似玉的小厮,恭敬在回话。细看之下,在堂内来回穿梭,做着琐碎事情的小厮,都是这般打扮。这些小厮打扮,也是有讲究的:门口的小厮身着青衣,寓意“青松迎客”;入门而见紫衣,便是“紫气东来”;黄衣专职侍奉,所谓“炊金爨玉”是也。

    三人上了二楼,楼梯口同样有小厮侍立两侧。随后,三人便被引着各自进了单间。小厮推开房门,常秀岳脱鞋走上木板。沉郁而明亮的阳光从纱窗浸透过来,照亮了整间屋子。一旁的黄木书柜上,潦草地用毛笔写着“常岳秀”三个字,霸道地彰显着屋子主人的专属之权。

    常岳秀走到一片狼藉的案几里侧,背靠着窗台和窗户,盘腿坐了下来。

    此时,门被打开。紧接着一个身着白衣,清秀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她先微微屈身行了一礼,随后脱鞋,走上松木地板,在左侧盘腿坐了下来。常岳秀顺势把脚放在她怀里,倚着扶手闭目养神。女子仿佛习惯了似的,熟练地拿起了一卷书翻开,柔声读了起来。看名字,是道家的。中途又有小厮轻手轻脚地送来吃食和茶水。

    自从那日姐姐在归途的马车上跟自己摊牌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主动去见过姐姐了,除了母后叫二人一起用膳之外。不是他有意疏远姐姐,而是面对姐姐的企图以及她对自己提出的要求,他感到有些惶恐不安。他已经习惯于做一个闲散无为的皇子了,不愿意踏入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知道自己不会是那块料。特别是他被秦庸那压抑着怒气的一声平淡命令,吓得昏厥倒地后,他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哥哥姐姐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妖孽。他们天资聪颖,有过人之处,堪比皎皎明月,烈烈骄阳,可自己虽同样是皇子,却是一只只敢在夜晚草丛深林间发光的萤火虫。自己不要说和他们争了,就是和他们站在一起,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压力。他会感到父皇还有群臣的目光,扫过自己,然后狠狠地扎自己几下。多么卑微的自己啊……那令自己如芒在背的审视。争不过的,自己就是这样没出息的一个人,不如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安安稳稳地活着吧……

    可是姐姐她――她从那个神经病身上学的一股倔脾气――她一定不会放弃的,她是要和顾欢、顾杰死磕的。顾杰四处游学,大概要取的是天下学子的心,而这些学子将来或是会进入朝堂,或是遣往各地为官。至于顾欢入编西南边军,大概是想积攒军功,或是想赢得底层将士的军心。虽然父皇不许文武百官站队,但是这二人落子在朝堂之外,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一文一武,孰优孰劣,难分高下,却都会是棘手的存在。可是姐姐深居宫中,她的力量会什么呢?宫女,太监,还是市井小民?怎么斗?没可能赢的。退一万步来讲,即使姐姐和那个疯子把顾欢还有顾杰给打下去,也无济于事啊。皇帝终究还是要从顾欢和顾杰两个人里面来选,姐姐他们总不可能……

    这全天下的人都不会答应的。

    到时候,姐姐她们还是只能退。说不定,经过一番争斗,连退都不能退了。如此一来,到不如不争的好。姐姐也真是的,何苦为了一个疯子,去主动挑衅那两个人呢?

    他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顾有灵嗜血的身影,还有那个雨夜里恐怖的笑容,那瘆人的磨刀声又仿佛回响在耳边,一下……接着一下……

    “嚓――”

    “嚓――”

    “嚓――”

    他的眉头陡然紧锁,接着猛地瞪大了眼睛。

    女子发现了常岳秀的异常,但没有贸然出声,只是语速放缓,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色。她虽身染风尘,并非放浪到不懂规矩。眼前的这位公子,非富即贵,犹记得他曾在此对着太常寺大夫和光禄寺大夫家的公子,一顿拳打脚踢,还有一位胡公子、一位秦公子在旁助阵出力。事后,三人照常光顾不误,但是挨打的那两位公子却是月余都不曾见到过。常听其余姐妹讲起,当朝丞相好像就姓秦,而军要处的太尉正是姓胡。只是两家男丁兴旺,二位公子具体家中排行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因这里常有朝中要员来此聚会闲聊,谈论诗词歌赋,切磋棋艺,她也或多或少耳濡目染知道一些大官的名字,然而其中并没有哪位姓常。这样看来,得胡、秦两位公子相拥为首,这常公子的跟脚怕也是深的很。这些猜测和盘算,她也只敢在心中计较,没胆子拿到明面上来说,更不要说冒冒失失地出声询问。在这些达官贵人面前,说错一句话,或是做错一个动作,都是死路一条。几日前,掌事的妈妈从人牙子手中“新进”了一批小姑娘,自己悄悄瞥了一眼,都是十多岁,还是稚嫩的模样。那日恰好来了一个颇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听说了此事,便命令妈妈带一个到自己三楼的房中。妈妈担心那些丫头不懂规矩,惹来灾祸,心中是不大乐意的,却抵不过那位大人施威,只得应了。后来……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那个丫头了。自己还记得,那个丫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人的灵魂一样。听姑娘私底下说,她是说错话了,被妈妈拉到郊外的“善堂”了。所谓“善堂”,是用来“处理”不听话的姑娘的地方。

    那个丫头的下场,她并不关心。这些年来,“嫁”出去的,疯了的,死了的,挨打的,受折磨的,种种惨象,她都已经麻木了。从被人牙子“送”进这道门起,她就不能算是个人了,只是个物件,然后被修理、打扮一番,装裱起来,供人赏玩。高兴了,揉捏把玩;不高兴了,便被拳打脚踢,甚至是……丢掉性命。这样的自己,还能算是个人吗?外面的人觉得这里是足以让人沉溺的蜜罐与温床,而在自己的眼中,这是一座粉饰过的,吃人的地狱。

    自己堕入了这间地狱,被这里冰冷的铁链捆着,脸上一直挂着逢场作戏的笑颜,而早已腐烂的身躯上爬满了肮脏恶心的臭虫。有些被自己容貌所迷惑的人,大言不惭地说要替自己赎身,结果到最后不了了之,反到是家里的母老虎打上门来,自己还要陪笑着将脸递过去,让对方羞辱打骂。不过,与那些被强势娘家人扒光衣服丢到大街上让人围观品头论足的姐妹们相比,自己已经算好的了。如果那样一条来临,自己会选择用簪子,插进自己的喉咙。自己之所以还如此苟活,就是对生命还抱有一丝留恋,而自己也早已习惯这黑暗的一切了。这可怕的习惯啊……

    五年前,曾有个冷冰冰的英眉公子,提刀闯入了这里,追砍户部侍郎家的温公子。不知怎的,碰巧撞在了同桌陪客的自己身上。当时,那位公子的眼神便刹那间变了,蹙起了眉头。

    “叫什么名字?”

    “回公子,奴婢叫轻罗。”

    她很快定住心神,恭敬答道。

    那公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又去追砍那户部侍郎家的温公子。

    她好奇地望了那黑色的背影一眼,便开始帮忙收拾那凌乱的场面。

    结果夜晚,那公子悄无声息地闯入了自己的房间,叫醒了自己。自己刚要出声,便被捂住了嘴巴。

    “别出声,我只说一遍,你要听清楚了。”

    听见了声音,她知道了黑暗中那人的身份,于是很信任地不再挣扎。

    “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却听见了他坚定的声音。

    “公子这是何意?快快走吧,被妈妈发现你会死的!”

    “我替你赎身!”

    “公子莫要轻言……”

    “你只说你想不想离开这个地方?”

    “公子莫不是拿小女子寻开心?”

    “想,还是,不想?”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有一股铁血杀伐的味道。那是不同于那些草包公子的轻飘飘“诺言”,像一把刀深深地插进心脏里。

    她鬼使神差地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跳动,一股久违的感觉流淌在血管里,叫做“渴望”。

    “我……”

    她在黑夜中看不清他的脸,但直觉告诉她:他就在那里,在自己的面前。

    “想还是不想?”

    他的语速稍快了一些。

    “我想离开这里!”

    她莫名地相信这个陌生的男子,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好,等我。”

    没有多余的话语,他又匆匆地离开。自己急忙下床,推开门,已不见他的身影。她怅然若失地坐到床上,片刻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子。

    过了几日见到温公子,她也谨慎地没有开口询问。

    虽然之后也有人许过这样或那样的“诺言”,但再也遇见过那夜的陌生男子,曾经离她的心那么近。

    他去哪里了呢?

    她偶尔会想起那晚的情形,却不去假设答案。

    这些心思,只是她闲暇之余的胡思乱想罢了。这卷经文她被要求着读了很多遍,已经背熟了,所以她才可以分神想这些事情。当然,她还是密切关注着常公子的一举一动。相比之下,自然是常公子那边更重要一些。

    常岳秀撑圆了眼眶,几近裂开。两个眼珠一开始是定住不动的,随后开始圆滑地在那两个“凹槽”中转动。没有规律可循的转动,时而快,时而慢,想必眼睛的主人此刻内心也是摇曳不定。

    “那个疯子,恐怕真的要朝皇位……”

    常岳秀心中本来是对局面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一想到那个不守规矩的神经病,心中就会产生一种恐惧感和失控感――

    万一她选择她自己来坐那个位子呢?

    万一她把那两人打赢了呢?

    万一那个恶魔真的敢与天下人为敌呢?

    真到那个时候,常岳秀相信她的狠辣与残忍。即使心中依然很讨厌她,憎恨她,他也不得不承认,顾有灵有着恐怖的实力与可怕的心性。

    那个时候,自己又该怎么办呢?顾有灵会折磨死自己的,姐姐估计也说不上话的。

    只怕自己,真的要跑了……

    他暂时停下思绪,张开了嘴巴。注意到常公子的举动,轻罗放下经书,将他爱吃的桃酥点心放入他的口中。常岳秀嘴巴一合,咀嚼起来。

    这样的荣华富贵,他舍不得放开。如果那两个人赢了,自己还能做个闲散王爷;如果姐姐他们赢了,自己就卷着金银财宝,有多远跑多远,逍遥快活。反正,自己是绝对不会蹚进这趟浑水的。

    “我只要活着,而且要活得好!”

    他表情稍微放松一些,咽下点心,又张嘴。早已捧茶侍候的轻罗,将茶杯贴在他的唇上,缓缓倾倒,茶水便听话似地全部流入他的口中,没有漏掉一滴茶水在他的衣领上。

    “嗯……”

    他咽下茶水,伸出手指点了点另一卷佛经,然后放在轻罗怀里的脚也调整了下姿势。

    轻罗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将茶杯放下,抽出常公子点名的那本佛经,接着翻开诵读起来。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檐角被风吹动的铁铃,清脆空灵,能够让人的心静下来,脑子变得清晰一些。这也是常岳秀时时来选择她的原因:足够乖巧、足够体贴、足够文静,更重要的是足够好看。毕竟,轻罗是怀柔阁的头牌,在容貌姿态这一点上,她毋庸置疑。

    今年,轻罗已经二十二了。她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地方,也熬过了整整十个年头。按寻常人家的姑娘,十四五岁便可嫁作人妇。但在她们这行,没有这个规矩。即使嫁人,也是贪图一时姿色。过不了月余,便伤痕累累地流落街头,兀自等着断气解脱的那一刻。如果染了病,便会抬到郊外,自生自灭,也是极好的结局了。至于安安稳稳地年老色衰,走出这座楼,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痴梦。她们身份低贱,没有明天。

    二十二岁,在另一个世界是花样年华,在这个世界却是祸福难料。

    没有下一个十年在等着她了。

    值得“庆幸”的是,还有人惦记着她,点她作伴。只是听了“常岳秀”的名号,悻悻作罢。

    这里的,没有一个好人,都是吃人的狼。

    常岳秀也是狼,而自己只不过侥幸捋顺了他的毛而已。

    自己十三岁就做了头牌,靠的就是察言观色,洞察人心。否则,绝对活不到今天。不成为头牌,只怕死得更快。只有证明自己还有招揽客人的本事,才能活着。不然,就是废物。这座楼,不养闲人。对于死亡的恐惧,刺激着自己一步步向上爬,哪怕上面会摔得更惨。只要活着,多活一天就算一天。

    中途,常公子又懒洋洋地指了另一本书。轻罗依言又换了几本书,继续诵读着。

    说来这常公子也是奇怪,每次来只是叫她诵读一些儒家、道家、佛家的经书,从来不拉着自己上三楼。不过她也没无耻到会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只是觉得这位常公子与众不同。当然,再与众不同,还是吃人的狼,只是吃相好看一点点而已。

    “狼……”

    她记起五年前那个有些像狼一样眼神的英气公子,她那样的狼,就不会吃人。

    已是人妇年纪的风尘女子,如此天真地想着。

    一大早上出来,这时已经是正午了。街上的行人变多了,一些小贩也推出了自己的小车,兜售自家的东西。嘈杂的人声透过窗纸,在不大的房间里低吟着,和在女子轻柔的诵经声中。

    常岳秀原本眯着的眼睛此时睁开,挥了挥手。轻罗会意,便停止诵读,将书卷合上,放到桌案上。紧接着跪地挪至门口,为走过来的常岳秀穿好鞋子,然后才赤脚起身,推门恭送常岳秀离开。待他走后,她才给自己穿上鞋,中途低头时嫌弃地看了眼怀里。鞋子穿好后,她提起茶壶,直接对着壶口一顿猛灌。每次读完后,她都会如此“豪饮”一番。待放下茶壶,走出房门,她又是那个端庄矜持的怀柔阁头牌。

    常岳秀一路来到一楼大堂门口,早有紫衣小厮双手捧着外衣为门口等候,另有一个小厮仔细替常岳秀穿上裘衣,系上连着毡帽的披风。常岳秀从里衣掏出一块银锭往柜台上一抛,接着又从袖口里抓出一把碎银,朝后面一扔,便推门离开。门口的小厮待常岳秀走后,才有一个腰间挂着腰牌的小厮弯腰从地上拾起碎银,一人一块地分了,其余的都归在账上。

    常岳秀出了门,门口的青衣小厮躬身问好。常岳秀并不理睬,径直离开。路上人有些多,他也毫不在意,只管往前走,不躲不闪。即使撞到人了,他也懒得废话,随手扔出一小块碎银,继续向前走。本欲发火的行人,看到碎银,心中便毫不在意他的举止莽撞,心中盘算这倒是个识趣的人,否则定要讨教几分道理。

    行人不知道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好运。在他之前,也有撞到常岳秀的人。这些人之中,有的得了银子或者铜钱,有的得了一顿打,有的得了牢狱,也有的被埋进了城外的地里或是沉到湖里。做这些事情,全凭常岳秀的心情好坏。

    常岳秀一路左拐右拐,避开大路,走进了狭窄的巷陌。待走到尽头时,他停下脚步,静静地观望。

    对面的街道,零星的过路人。靠着墙侧,有个妇女正在忙碌。那是一家卖面的小摊,没有名字。窄窄的面案旁,是小小的锅炉,上面架着一口大概两只手掌宽的铁锅。锅内面汤沸腾,徐徐的热气正往上扑腾。离这边同向不过一米宽的距离,放着一张有些陈旧木桌,搭着四条长凳。桌上正坐着俩人,在等面。靠墙的台子上,有个男童按着一块木疙瘩在石面上摩擦,嘴里发出“驾驾驾”的声音。正在锅里下面的女子模样平常,面色偏黑,两颊稍红,头发简单地用粗布荆钗固定住。她穿着褐色的棉袄,上面打着补丁,伸出一双紫红的手用长筷来回搅和锅里的面条。

    巷子角落里的常岳秀,只是默不作声地注视那个模样与怀柔阁女子可谓是天壤悬隔的妇女。

    片刻后,他倚着脏兮兮的墙壁,缓缓地坐在雪迹未消融的地面上,目不转睛地继续打量一街之隔的那个女子,看着她吹着气将面捞出到碗里,放些调料,浇上面汤。然后她小心地将面端上桌,看到客人夹起面送入口中,大口吃着,才笑着转身,把手在身前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她本来已将视线转向别处,却忽然又停住,而后投向对面巷口,看到了坐在角落的常岳秀。

    常秀岳目光与她对视几秒,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到对面的墙壁上,盯着墙面附着的细碎沙砾。

    明明是单调的灰白色,他却看的好似津津有味。

    间歇的冷风从巷口挤入,蹭过他的身体,他毫不在意,继续发呆一样地看着面对的墙壁。此时,他听到了有人迈步走来的声音。

    “坐吧,地上冷。”

    他眼神一颤,但是没有扭头去看来者何人。

    女人默默地笑了笑,弯腰将长凳轻轻地放在巷口左侧靠墙的阳处,随后转身离开。

    “老板娘,再加点辣子,你这面味道淡了!”对街吃面的食客朝这边吆喝道。

    “哎,来了来了!”

    他犹如一尊雕塑,木然地坐着,仔细地听着那匆忙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然后戛然而止。

    他这才缓缓转过头来,看见对面那道身影往面碗里加了辣子,再端回到桌上,接着又去和正在玩耍的孩子嬉戏一番。男童咯咯咯地笑着,女人也露出快活的笑容。俩人的笑声就像初春的暖阳照在厚厚的冰盖上,冒出丝丝热气,在阳光中,在地面上,如破壳初生的细细小蛇在空气中向上蠕动。

    坐在巷口阴暗处的他,在初冬时节里,看到了春天的模样。

    他微微转动目光,侧眼看到了放在阳处的那张凳子。灰色的凳子上爬满了树木歪歪扭扭的纹理,还夹杂着些细长的裂痕。看起来,木凳用的也有些年头了。

    迟钝了一会儿,他才慢慢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来,没有拍打身上的尘土和泥渍,朝那阳处的长凳走去。

    暖洋洋的冬日,让他那呆滞的目光中有了波动。他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又回到案板上揉面的女子。许久后,他才收回了目光,慢吞吞地转过身子,手伸向后面,撩过印着污渍的外衣下摆,缓缓坐了下去。

    “吱呀!”木条衔接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是依旧稳稳地支撑着他。

    他没有太过在意这些,仍然注视着对街那道身影。

    过了一会儿,那俩位食客走了,女人便过去收拾碗筷,将饭钱装进围裙后缝制的小兜里面。她将汤水倒进一个脏兮兮的泔水桶,接着把碗筷一齐放到另一个干净一些的桶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稍微气派一些的男人走到桌子前坐下。她便赶忙过去,从围裙后的钱袋里将一些钱拿出来放到男人面前。男人点了点数,随后将钱装进自己的锦带里,再塞回怀中。随后他挥了挥手,女人立刻点头道谢,快步走到锅前下面。少顷,女人将一碗白面冒尖的热汤面端到男人面前。男人接过女人递过的筷子,低头吃了起来。一边吃着,一边零零碎碎地说着话。女人双手搭在身前,侧身恭敬地听着。

    “……你男人死的早……”

    “……这租子还是按以前的交……”

    “……我金四儿已经很讲道义了……”

    “……这元京寸土寸金的……”

    “……大家都是讨生活的……”

    “……”

    “……你继续忙,我下个月再来。”

    男人吃得脸红冒汗,掏出袖子里的口巾擦了擦嘴巴,最后嘱咐了一句,才转身离开。

    女人收拾着碗筷,脸上的笑意苦涩了许多。

    刚把碗筷放进桶里,又来了一个吃面的。

    于是女人又忙活起来。

    这条街不是主街,行人不是很多,摊贩也是散落在街道两侧,生意并不是特别兴旺。

    女人的面摊算是比较好一些的,虽说有时一天也来不了十几个人,但积少成多,总是还能攒出薄薄的一层钱的。

    然而就这薄薄的一层,还要再去掉成本和租子,仅能勉勉强强可以糊口了。

    等食客上桌落座的闲暇工夫,女人就搬条长凳来坐在上面,把藏在小推车下面的旧衣服拿出来补一补。

    下午时分,光阴走得很慢。

    常岳秀隔着满街的阳光,凝望着埋在面案后做着针线活的女人。

    有时,她低下头去,只能看头顶的粗布和荆钗。有时,她会抬头把手中的衣服递到自己的嘴边,张开牙齿,微微用力,咬断针线,然后抖开衣服,瞧瞧缝得如何,这时她的容貌就遮掩在衣服后面。有时,她会用套着裹布铁顶针的粗糙手指,梳过耳边的碎发,别在耳后。

    她的面容和身影,像一汪无色的水,蓄在他的眼眶中。

    中途,玩耍的男孩发现了对面坐着的男子,便兴冲冲地跑到他面前,仰着脸喊道:“叔叔好!”随后男孩就自顾自地蹲在男子旁边玩着手中做工粗糙的木马。

    女人看见男孩跑过去的身影,温柔地笑了笑,随后看了一眼男子,那笑容多了几分歉意,似是在为男孩的“叨扰”有些过意不去。

    她知道,那个常来的男子是喜静的。

    不过男子没有半分不耐烦的样子,低头看了看男孩。片刻后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膀。男孩懵懂地转过身,看见那个俊朗的男人牵起自己黑黝黝的小手,将几枚带着温意的铜钱放进了自己的掌心。

    男孩眼神猛得光彩大盛,欢呼道:“谢谢叔叔!”在男人的目光中,他蹦蹦跳跳地奔向自己的娘亲,向她展示自己手里的铜钱。女人宠溺地笑了笑,接着回头冲男子点头道谢。随后她才接过那几枚铜钱,很珍惜地放在自己的围裙里,又留了两枚给小男孩。

    男孩再次欢呼一声,跑向远处。不一会儿,他的手里多了一串红红的糖葫芦。他将糖葫芦递给女人,女人用案板上的刀将它从中间斩断。

    一串糖葫芦,变成了两串。

    男孩要给女人尝一颗,女人拗不过自己的孩子,微微张嘴用牙齿啮了些糖皮下来,细细地磨着,嘴唇蠕动。她视线望向对街的男子,赧然地抿嘴一笑。

    “娘的牙齿怕酸,还是你吃吧!”

    男孩放下自己的木马,举着两串糖葫芦从对面跑过来,将一串木棍长一些的递给常岳秀。

    “叔叔的手大,应该握长一些的;我的手小,就该短一些。”

    在男孩闪亮的目光中,男子在与对面女人的目光短暂的接触后,迟疑地接过了那串木棍更长、个数也更多的糖葫芦。

    “叔叔你吃呀!”

    男孩催促他快点吃,神情中带着期盼。

    常岳秀盯着那串糖葫芦,想起了很多。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小男孩高举着一串红红的糖葫芦,在皇宫中的高墙间兴奋地跑着。

    蓝蓝的天空,金色的阳光在那串红红的糖葫芦背后闪耀。

    “殿下您慢点儿,小心摔着!”

    后面三四个太监宫女在追随着,气喘吁吁。

    忽然,光线一暗。

    那串红红的糖葫芦掉在灰色的地面上。

    一个男人高高地站在他面前,俯视着自己,目光威严。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咔擦!”

    明黄色的靴子下,传来糖衣裂开的声音。

    男孩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那团模糊的红色。

    “自己去向太傅领罚吧。”

    自己要伸手去捡起那被踩得稀碎的糖葫芦。

    “啪!”

    “啊……”

    屁股上被人狠狠地踹了一脚,自己向前扑去,倒在御花园的泥土中。

    “你个废物,被我打了多次还不长记性!”

    自己木然地站了起来,扭过头,看见一身黑衣的女孩站在面前。

    “你能不能争点气!”

    她凶恶的面容,扭曲在一团湿润里。

    “你只知道哭!”

    “啪!”

    脸颊一侧火辣辣地疼,脸上是湿湿的,嗓子里发不出来声音。

    他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向前踏步。

    视线中,出现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

    她瞥了自己一眼,随后不紧不慢地喝了一杯茶。

    “你是皇子,要有一份担当,不可荒废课业。”

    什么是担当?

    他没有再看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

    眼前的长廊,有两个男子在看着他。

    “哼……”

    他们冷笑一声,从自己的身边掠过,一阵风声。

    身上的污渍还在,他努力地撑开步伐,跨着大步。

    “顾胜,你要清楚你的责任,别让我瞧不起你。”

    耳边传来女子冷清的声音,他向右看,只见她孤傲的白衣。

    一片白茫,他停下脚步,不再走了。

    我……为什么……一定要让你们……瞧得起呢?

    他闭上了眼睛,向前挥拳。

    小小的拳头,向前伸展,变大。

    “嘭!”

    有人嘴脸带血倒飞出去,砸到一片桌椅。

    “常少厉害呀!”

    “常老大真是万夫莫当啊!”

    “我们常公子一出手便是不同凡响!”

    无数的喝彩声,向他席卷而来。

    “刷――”

    一道刀锋,在雨夜里闪着寒光,劈开喧嚣,刺向他的面容。

    他惊慌失措地倒地,看着那刀刃砍来。

    “噔!”

    刀刃被砸开,一道黑衣从头顶上越过,挥刀而上。

    “滚!”

    他脸色发白地蹲在草丛里,又惶恐着瘫在地上。

    像一摊烂泥,他听见有人这样说着。

    无数的恶意交加,他在寒雨中瑟瑟发抖。

    “废物……”

    那个恶魔的嘴唇微动,他读懂了其中的涵义。

    他将头颅深深地低下,埋进土里。

    他在汹涌的黑夜里,亡命地躲藏。

    忽然,长街上有一点灯光。

    那点亮光拨缓了匆忙,他试探着一步一步地靠近。

    一辆推车,一个女人,一个男孩。

    “客官您是要吃面是吧?”

    女人笑着,把桌椅卸下,把锅炉点起,把面团揉捏。

    还是说不出话来。

    他像个呆子,傻傻地看着女人。

    “给!”

    热气腾腾的汤面,放在桌子上,旁边卧着一双筷子。

    “快吃吧!”

    女人温柔的声音传来,面条的香气在轻抚他不安的心灵。

    他颤颤巍巍地迈出了脚步。

    一步……再一步……

    他坐了下来,用发抖的手拿起筷子,夹起了白花花的面条。

    面条浓郁的香气,近在咫尺。

    他渴望地张大了嘴巴,吞了一口面条。

    “好吃……”

    他抬起头,蠕动着嘴巴,眯起的眼睛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笑意。

    他如此说道,狼狈的脸上涕泗横流。

    “好吃……”

    他又低下头,狼吞虎咽――

    “怎么样,好吃吗?”

    男孩看着常秀岳咬下一颗诱人的糖葫芦,仰着小脸问道,似乎就要期待男人说出那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好吃……”

    男人不紧不慢地咀嚼着,随后开口说出了目前为止的第一句话。

    男孩迫不及待地也咬下一颗来,大口咀嚼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女人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并排坐在长凳上的身影,笑意中有些恍惚。

    一个粗犷的汉子仿佛坐在男人的位置,大口地喝着面汤,擦着汗水,旁边是捧着面碗大快朵颐的孩子。

    他们相视一笑,黢黑的身影在烛光里的土墙壁上摇曳。

    女人俯首揉了揉眼睛,看见泪水卡在手指的缝隙里。

    她抬头望去,常岳秀坐在汉子的位置上,正向她看来,嘴里还咬着糖葫芦。

    她礼貌地笑了笑,继续捏住手里的针线穿插。

    针线缠绕,她想起自己过去的日子。

    十岁从乡下逃荒到元京,被拦在城外,和爹娘挤在臭烘烘又脏兮兮的人堆里。

    看见有车驾从城里出来,就和大家一起往上扑。

    然后,就被人用刀棍打开,敲开,又蜷缩回城墙根底下。

    再然后,继续扑向车驾。

    一根白皙的手指从车帘后伸出来。

    ――他们只要一个人,年纪小的。

    爹娘一咬牙,把自己推了出去。

    “好好活着。”

    自己跟在车驾随从中,回头看见爹娘在喊。

    入城后,做了丫鬟,学着伺候各种各样的主儿。

    活下去,什么脏活累活都做。

    大人家里心眼多,每个眼睛盯着自己。

    梦里最多的,是自己被赶出去,饿死街头。

    熬过了八九年,主母垂怜,赏了一些碎银,打发自己。

    后来,就嫁给了街头卖面的汉子。

    虽然自己的男人长相不讨喜,但是待自己极好,抢着干脏活累活,自己也从来没有受过半分委屈。

    ――我嫁给你,本来就是伺候你的。

    ――俺是你男人,娶你是俺最大的福气。

    从那时起,自己就有个家了,有爱自己的男人了。

    过了俩三年,便有了个男孩。

    然而两年前,那个习惯性挂着憨笑的汉子,自己的男人,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自己这根针线,游离了近二十年,头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粗布上,绣出一朵花来。

    只是还没来得及绣完,那布便断了。

    但是不怕,她还有自己的孩子。

    这是他男人给她留下来的布,她要好好地绣完,一针一线。

    她只想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其余的不曾多想。

    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看见他还望着自己,便笑了笑,低下了头。

    细针牵着长线,在布料上来回穿插。

    自己的孩子愿意亲近他就罢了,不必非要和自己扯上关系。

    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她已不再年轻。

    “来碗面!”

    过了许久,有人为那边桌子旁坐下,高声喊到。

    “哎来了!”

    女人笑着回声,放下手中针线,将它们放回推车下面。

    男孩吃完了糖葫芦,重新跑回来拿起木马,玩了起来。

    那只木马一会儿跑到大街中央,一会儿跳到凳子上面,一会儿飞到常岳秀的身上。

    男人纹丝不动,仍在瞧着对面的女人。

    看着女人起身,又坐下。

    看着她从小推车挪到桌子,再从桌子挪回到小推车。

    看着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他从来没有看厌过,即使看了两年。

    就这样,一个忙,一个在看,一直到了晚上。

    初冬的夜晚更显凄冷,街上一派冷清,偶尔才能看见一两个回家的行人,连小贩也散得七七八八了。毕竟不同于主街的繁华热闹,这样偏僻远离中心的小街巷,是不受眷顾的。

    夜黑了,小推车上也挂起了一盏油灯,桌子上也有。

    女人将一碗满满的白面端上桌子,同时在旁边摆上一副筷子,向常岳秀这边招了招手,便离开了。

    他不喜欢和人同坐,只会在女人临近收摊的时候,才上桌吃面。

    其余时间,只是远远的瞧着。

    常岳秀看见女人的动作,才缓缓起身,同时用手臂夹起自己坐着的长凳,慢悠悠地走向桌子。

    “噔……”

    木凳轻轻地扣在地上,常岳秀目不斜视地看着碗里的面,举起筷子吃着。

    他同样吃得很慢,卷起面,张嘴,咬断,咀嚼,喝汤,咽下。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少发出杂音。

    喉结蠕动,他喝光足够一点汤汁,而后将碗放下。

    他留下几枚铜钱,不再多说一句,不再多看一眼,便转身离开。

    “叔叔再见!”

    男孩用力地挥舞着手臂,目送男人远去的背影。

    女人疼爱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望了一眼男子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像是被常岳秀奇怪的举止给逗笑了,心中还在想着这个年轻人怎么傻不愣登的。

    不过,她也习惯了年轻人的沉默寡言。

    随后,她开始收拾起桌子来,准备回家。

    一旁的孩子,也兴奋地给娘亲搭把手。

    常岳秀继续向前走,听着身后母子俩闲聊的声音。

    不经意地,他的嘴角露出小心翼翼的笑容。

    这是他的秘密。

    之后,一个本不该在这个偏僻小巷出现的声音,让他的笑容刹那间消失,继而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常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啊?”有人从漆黑的巷口里走出来,“你说……巧不巧啊……”

    心脏有些沉闷,常岳秀转动有些僵硬的身体,面朝向了巷口。

    来人向前一步,踏进了如霜的月光中。

    常岳秀目光一滞,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那是,户部尚书之子,现居户部侍郎,也是姐姐顾诗诗的未婚夫婿,温山雪。

    此时,常秀岳的身后,还能听到那对母子收摊的声音。

    当然,温山雪想必也能听到。

    汗珠瞬间浮现,寒毛乍起。

    冷风吹来,常岳秀感觉到自己额头微凉。

    面前的温山雪,正眯着眼睛,一脸和煦的笑容。

    但若以为,温山雪是个谦谦君子,那便错了。

    在他身上,有着年轻书生的狠辣与阴毒。

    五年前,云泽王朝犯边,朝廷筹集粮饷。

    当时还是递补身份的温山雪远赴外地,以资敌卖国的罪名连抄了几家大官富商,在短短几天内就替朝廷凑齐了粮饷。

    本来,温山雪就是金科状元,只不过年方十五,所以才留京听用。

    如今,借此事之机,温山雪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于是,才有了温家父子同朝同处为官。

    至于当初那件案子是否有冤情,便无从得知。

    因为凡有牵连,均被砍了脑袋,知之者也就甚少了。

    在常岳秀眼中,这是个野心勃勃,而且不择手段的年轻人。

    耳边飘来女人说话的声音。

    “娘回去重新给你做好吃的。”

    “回去看看衣服合不合身子,不行娘再补补。”

    “娘,你再把爹给我做的木马修一修,它太肥了,跑不动了。”

    常岳秀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温山雪,将对方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自己身上。

    温山雪依旧谦和地微笑着,仿佛察觉不到来自常岳秀身上的敌意,还在饶有兴致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好啦,咱们回家。”

    “哦哦哦,回家喽……”

    身后传来木轮在路面上碾过的声音。

    女人推着小车,摇摇晃晃地离去。

    男孩也在用力,帮着母亲推动装着沉甸甸杂货的小车。

    挂着的油灯晃荡着,一团散漫的黄光在车前飘动,回家的小路便明灭可现。

    常岳秀听着推车的声音愈来愈远,直至消失。

    “确实……挺巧的。”

    他提高了警惕,他不相信温山雪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

    “天色已晚,很冷的,不如我们结伴而归,如何?”

    温山雪作出请的手势。

    常岳秀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月光下温山雪请行的手,又抬眼打量了对方捉摸不透的面容。

    “亦白兄为长,请先行,弟在后。”常岳秀推辞道。

    “那便却之不恭了,请。”温山雪也不客气,笑着先行一步,常岳秀随后跟上。

    白天不见天空晴朗,夜晚却月光荧荧。

    两个披着裘衣的年轻人隔着长臂宽的距离,一前一后,间错走着。

    “这地方怪清冷的,我也没来过。”温山雪搓着手,一边吹气一边说道,“今日是来此地找寻一个奇人,向他请教一些生财的门路。不想,却遇到了常兄弟,实在有缘。”

    “礼部侍郎满腹经纶,也会相信这等奇士之谬论?”常岳秀面色冷淡,并不看温山雪。

    “满腹经纶,却无生财之术,自然是要另择良师益友。”温山雪抬头看了一眼月光。

    “兄长不怕那些俗人的奇言怪论误事吗?”常岳秀将双手拢进衣袖中。

    “那就砍了他。”温山雪轻笑道,转动一下手掌,向前小切一下,“在下也是被他的妖言所蛊惑啊。”

    “圣人诫曰:‘书中自有黄金屋。’看来温兄还是要恪守正道,摈弃旁门左道,不至于误入歧途,抱憾终身啊。”常岳秀对于温山雪收纳钱粮的手段一直不喜。

    一股子血腥味,像那个疯子。

    “愚兄受教了。”温山雪拱了拱手,“在其位,当谋其职。人呐,在任何时候都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话说回来,不知常兄弟何故到此啊?”

    他话题一转,将问题引到了常岳秀身上。

    “哒!”

    常岳秀的靴子重重地踩在地上,停了下来。

    右前方的温山雪走了几步,也随之停了下来,背对着常岳秀的脸上,露出了奸诈的笑容。

    “本皇子想到哪里便到哪里,还不需要向你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汇报吧?”常岳秀拿出皇子的作派,怒声质问道。

    “哎呀,常兄弟,我没听错吧?”温山雪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常岳秀,“你刚刚自称‘皇子’,对不对?愚兄没记错的话,本朝国姓乃是‘顾’,何来‘常氏’一说?乱说话可是要杀头的哦,常兄弟。”

    他话语显得极为亲昵,但这份虚伪让常岳秀只觉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在阴阳怪气。

    “温山雪,我敬你是我姐姐夫婿,才再三礼让,你不要不识抬举!”常岳秀手指着温山雪,咬牙切齿。

    “不识抬举?”温山雪两手一摊,面露无辜,“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这是在明知故问吗?”常岳秀收回手指,冲到温山雪面前,眼冒怒火。

    “啊……”温山雪仿佛恍然大悟一样,拍了拍手,睁开了微眯的眼睛,“我就说那位大姐做的面一定好吃,要不然常兄弟也会等一下午了!”

    “噌――”

    常岳秀一把攥住温山雪的衣领,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他反应激烈,神情紧张中带着慌乱,还有一股怒气,就好像藏了好久的宝藏要被人挖出来,放在阳光低下暴晒一样。

    “老子去你娘的!”

    “你他娘的到底要干什么!”

    他因为着急,气息也变得紊乱,每说完一句就要喘息粗气。

    “……姓温的,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他神色悲愤,透着一股委屈和愤怒。

    “欺人太甚?”温山雪冷笑道,“那让我来教练你什么叫做‘欺人太甚’。”

    他的面色忽然变得阴沉下来。

    “你从小挨罚,是谁为你下跪求情?你被宫中被几个兄弟欺负,是谁为你出头打抱不平?你偷跑出宫来,这么顺利,是谁替你做了隐瞒?你在外面打架惹祸,又是谁替你出面摆平?你花天酒地,大手大脚,又是谁给你的钱好让你有机会摆阔绰?”

    常岳秀面容渐渐松弛下来,手指不知觉地松开了温山雪的衣领。

    “现在,你姐姐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屋子里面。你一次也不去看,一句也不过问,甚至连打发下人替你嘘寒问暖的工夫都没有,却有时间逛赌坊,熬青楼,看良家……真是好啊,过得真是逍遥快活极了,宁肯花时间在外人身上,也不去瞧瞧自己卧病在床的姐姐,和您相比,到底是谁……更‘欺人太甚’一些呢?”

    温山雪嗤笑着,缓缓低下头,抬眼去瞧快要把头埋进地里的常岳秀,或者说,顾胜。

    “啊?你说呢?我的常兄弟,我的常岳秀公子,我的常老大,大易王朝的三皇子殿下,你说呢!”

    温山雪重重地推了一把常岳秀,后者退了几步,倒在地上,仍旧低着头。

    “明明自己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还出言不逊地对我冷嘲暗讽。啧啧啧……我不守正道,你身为一个皇子,难道就守正道了吗?还恬不知耻地在我面前呲牙咧嘴,谁给你的胆子?是皇帝陛下吗?是那般下九流的人物吗?还是那对卖面的母子吗?”

    “你知道吗?就算是顾欢、顾杰在我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跟我说话。因为没有我为后方揽银子,他们就打不了仗,也游不了学。而你有何本事,敢对我动手动脚?你难道比顾欢、顾杰还要厉害吗?你要真有本事,在他们面前横去,在顾老大面前横去,在我一个打算盘的面前逞什么英雄好汉,一副英雄救美的样子,你在玩什么?寻常小孩子们的过家家吗?你还有何面目,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大言不惭地苛责于我?别告诉我说是你那什么可笑的年轻意气,那都是狗屁,一文不值。”

    “我以为皇家的人,或多或少,会有一点格局。遇到你,算是给我上了一课了。原来皇家也并不都是顾老大和诗诗这样的天才,还有你这样的……蠢才。该说你自作聪明呢,还是说你大智若愚呢?你以为不争便是安稳了吗?你以为躲在赌坊青楼,藏在寻常巷陌,便远离斗争了吗?你看看那些青楼女子,哪个不是在争香斗艳?你看那些个赌徒,哪个不是在争强好胜?你再看那些个普通人家,哪一家哪一户不是在操劳困苦,和生活作斗争?斗争无处不在,这就是个充满争斗的世界。你作为皇子,想安安分分,碌碌无为,你觉得可能吗?简直是痴心妄想!”

    “那对母子固然辛苦,难道他们不也是在和自己,和这命运作斗争吗?你常大少遇见了他们,觉得很温暖,就大发慈悲,施舍一下你的善心,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我呸!虚伪至极!全天下像这样的人何止他们母子,那卖烧饼的便不是了吗?怎么不见你常大少发发善心,别让他们卖面,直接搬到城里面来住?你只吃了一碗面,便觉得好似有天大的福气降临在自己头上,觉得自己好像找到家的感觉了,满心欢喜。我问你,你把那对母子当作什么了,是你填补心灵空缺的工具吗?是你玩弄两个老实人的优越感吗?是你灯红酒绿生活里的一点调味品吗?你看清楚,那是两个在为生活努力苦苦挣扎的老实人,不是你闲暇时慰藉心灵的玩物。你把他们的生活当什么了?你这样虚伪的作派就是在侮辱他们,怎么还敢装傻充愣地黏在那里一下午,在众目睽睽一下不顾礼节地盯着人家。你把那个女人和孩子当做什么了?你一个不思进取,只知道贪图享乐的纨绔子弟到底懂什么啊?你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处理好,就冒冒失失地踏足别人的生活,你这样的人,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你说你不喜欢争斗,害怕失败。我姑且问你,谁愿意去争?就为了好玩吗?那对母子倘若不争,就会饿死冻死。你既然那么聪明,那你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别出摊了,你看他们会答应吗?顾欢顾杰他们争,就只是为了权力吗?你错了,为了权力不假,但他们是为了争过来权力,然后美滋滋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吗?他们跟你不同,他们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为了让这个王朝更加强大,最终青史留名,这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权力不过是这个目标服务而已。再看看你,你穿的衣服,你吃的东西,你花的银子,难道是平白无故得来的吗?那都是无数争斗的结果,有百姓幸苦劳作的血汗,也有各级官员的调度运转。我问你,他们哪个不是在争?你躺在他们争斗胜利的成果上面,然后大言炎炎地放弃斗争,你真是愚蠢至极!”

    “你别以为我就不在争。我也争,和那些百姓争,和商贾争,和官员争,能从他们手里多拿一分是一分,能少分到他们手里一分,便是一分。但更多的,我是在和自己争。记得刚出仕的时候,那些老家伙们说我不行。我也在想,自己真的不行吗?但我认为,我一定行。哪怕我只有十五岁,我也要和这光阴争上一争,做出他们也无话可说的成绩。我也要告诉世人,一个人成就,不是年纪所能决定的。所以,我是在和自己争,要让自己不断强大,这样我才能――”

    温山雪的话,戛然而止,神情似乎在回忆些什么。

    常岳秀许久不见动静,才敢缓慢地抬起头来,只叫温山雪收回望向夜空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再瞧瞧你自己,你扪心自问,别说和顾欢顾杰争,单说你和你自己,你争过吗?他们说你不成器,你便果真不求上进,放纵堕落了吗?你怕失败,难道就不怕颓废沉沦,最后无人相帮,孤独零丁,成为一条丧家之犬,人人喊打,朝不保夕吗?争的,往往不是输赢,而是一口气,一口不服输的气。你争得过自己,你便是胜者。”

    “坦白讲,说句诛心的话,我不喜欢你,正如你也不太喜欢我一样。没关系,反正我是要和你姐姐成婚的,你的态度无所谓。我一点儿也不在意你跟谁说了话,或者做了些什么事,仅仅是你姐姐不放心你而已,换作我,我是绝对绝对不会管你的死活的。你也用不着呲牙咧嘴的,担心我把你那些破事说出去。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手段血腥,但如果你只看到我的手段,你就还没有长大。我自认为,我算不上好人,一个人讨厌我是不需要理由的。所以,我今天说的话,你就当作没听见。我只所以说这些,仅仅是为了你姐姐,想让她安心养病。”

    “但是――你注意,”温山雪俯身蹲了下来,正视着常岳秀,“我娘子受了委屈,我是她相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你不要以为顾老大不在了,就没有人压着你。”

    他温柔地帮着常岳秀整理了一下裘衣,重新替他系好了带子。

    系好后,他又轻轻拍了拍常岳秀肩膀。

    “好了,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需要我再拉你一把吧?”

    常岳秀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温山雪起身,俯视着他,随后转身离开。

    “去多陪你姐说说话吧。”

    常岳秀抬头,望着温山雪离开的背影,思绪良多。

    他坐在原地,四周已经没有人再来搭理他了。

    他又低头,又抬头,于是想要往起来站,结果一个趔跌,趴倒在地上。

    若是往日,他会狠狠地用拳头砸一下地面,再骂上几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更不解气地出手教训一下。

    可今日,盛气凌人的人,在这个黑夜偃旗息鼓了。

    他引以为傲,甚至视若珍宝的秘密,被人残忍的挖开,洗净,赤裸裸地毫不留情地晾晒在干冷的空气中。

    他定睛朝他的秘密望去,原来是一个胡乱涂抹的戏子在唱着自己的独台戏,活像一个跳梁小丑,徒增笑柄。

    原来,父皇,母后,还有那些大臣们,还有顾欢、顾杰,还有那个疯子……他们是这么看自己的啊……

    再没有更丢人的了……

    他麻木着,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然后,拖着一个透明、肮脏、肮脏、懦弱、虚伪的灵魂,还有一副空荡荡的躯壳,一步一步地,踱至尽头的皇宫。

    他面色惨白地向前走去,想起昨日种种放浪形骸。

    他想起父皇不怒而威的目光。

    他想起兄长哂笑的嘴脸。

    他想起那个疯子雨夜里的嘲讽。

    她嘴角的冷笑和鲜血,历历在目。

    “呵呵……哈哈哈……”

    他惨笑了起来,声音逐渐放大。

    “……我是个废物……”

    “……快来看啊,这里有和废物欸!……”

    “……老子是废物啊……”

    无数的泪花滚出眼眶,在脸上流淌,冰冰凉凉的。

    “……哈啊……哈哈哈……”

    他哭着笑着,走向远方。

    “……哈哈哈……唔――”

    一块白布陡然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挣扎着。

    但是脖子被锁住,整个身体被人向后扳倒。

    “唔唔……”

    他努力了几下,最后昏厥过去,被人放倒在地上。

    “哎呀瞎嚷嚷什么啊,神经病……”

    黑夜里,穿着裘衣的年轻人不满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