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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浮生

    深夜,下了晚自习。

    走出教学大楼,夏夜里特有的风,温柔地敷在疲倦的脸上,会让人舒服地想要昏厥过去。

    那风里,牵来身旁女生发间玫瑰味的清香,擦过鼻尖。

    此时的嘴角,也很默契地向她的方向扬起,要去凑近,那长长的马尾后甩出的侧颜。

    “快点快点!饿死我了!”

    她拉着他的手,划开人潮汹涌,向着卖着宵夜的食堂,奋勇前进。

    “哎呀人多你慢点,还有呢!——抱歉抱歉,不好意思!”

    他无奈地被她牵着,嘱咐像个孩子一样的她慢点,顺便跟撞到的同学,不好意思地赔笑。

    “啊……活过来了!”

    她放下方便面的汤碗,惬意地仰天长吁一口气。

    “不许剩饭,快把你点的小笼包吃掉!”

    他板着脸,抱臂看着她舒展的动作逐渐僵硬。

    “啊这个……你会帮我解决的,对吧?”

    她眯起眼睛,细密的睫毛狡黠地像一只狐狸。

    “老规矩,作业借我参考参考。”

    他夹起小笼包,得意地看她对着空气乱挥一通,犹如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兽。

    “嗯,包拿着,我先去了。”

    他把书包交给她,手里接过她的暖壶,转身走进了水房前汹涌的人流。

    他提着水壶出来,看见她抱着书包蹲在墙角,表情有些昏昏欲睡。

    “走,请你吃烤肠和雪糕。”

    他把壶放下,弯下腰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脑瓜。

    “嗯!”

    她抬起头,迷迷糊糊地傻笑着。

    他提着水壶,她背着书包,两个人就这么走着,享受这难得的闲暇。

    这短短的半个小时,两人走得不紧不慢。

    三年里,这样的时光连在一起,好似走了一辈子——听起来有点像小孩子之间的玩笑话。

    可是后来……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

    原来死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变得胆小,变得……畏惧死亡。

    你说,人若是死了,会进入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吗?

    若是进去了,自己是再地狱受罚,还是会转世轮回?

    对于任武来说,她从不会把命运交给他人来决定,死后也一样。

    ……

    “启禀阎君,那任武在八大寒狱召集旧部,已经打出来了!”

    “狱主韩平现在何处?为何没有看住她!”

    “回禀阎君,韩平已被任武座下先锋官佘郎给挑了!”

    “那佘郎不是韩平的部下吗?怎么会和任武沆瀣一气!”

    “佘郎本在看押任武,只因任武答应他还阳复仇,于是也一并反出寒狱了!”

    “混账!妄为将门之后!”

    “咚!”

    叩击重案的声音在黑暗的大殿中回响。

    “任武现在何处?”

    “正在攻打大红莲狱!”

    “传令牛头马面并文武判官驰援!其他狱主不得慌乱,死守本部!”

    “传令神宇、涂耒对姚陶山严加看守,但有孤魂野鬼逃出地府,唯他二人是问!”

    “立刻上报神庭,请派天兵天将,捉拿任武!”

    “得令!”

    ……

    此刻,大红莲狱内,赤焰如炉,喊杀动地。

    “杀啊!”

    “哇哇哇!”

    “烧死他们!”

    一群模样狰狞,身冒火焰的炽燃鬼,正在疾驰奔走,疯狂地向阴兵冲撞而去。

    “魃魅大王在外面接应我们!”

    “我们的苦日子到头啦!”

    “弟兄们,冲啊!撕开他们!”

    “……把他们烤熟,吃了啊!”

    “啊啊啊啊!”

    凄厉的嘶吼声绵延不绝,冲撞的鬼影魂飞魄散。

    鬼群的后方,怒鬼挥着兵刃驱赶着恶鬼。

    他身上的火焰更为炽亮与灼热,身旁的画皮鬼不时地擦拭着自己刚换上的皮肤,不动声色地稍稍拉开距离。

    “魃魅什么时候到?”

    “你只管拼命,我家主人自有安排!”

    “哼!”

    厮杀继续,朝着阴兵背后的出口缓缓推进。

    “挡住他们!——快把缺口补上!”

    红莲狱主钱湘大声呼喊,指挥着后方阴兵顶上去。

    ……

    红莲狱外,阴森恐怖,无数的喊杀声同样在呼啸。幽幽鬼火中,有黑色腥臭的液体在流动,那是阴兵的血液。光线阴沉,厮杀的身影,重重叠叠,随着粘稠的黑流在向前涌动。

    “压上去!压上去!……”

    身影迅捷的夜叉鬼在阵中呼喊,挥动着发光的令旗。

    “啊——”

    身形高大的长鬼将抡起重锤,狠狠砸下,身前的阴兵随即惨哼一声,变成一摊黑泥。

    “啊——”

    长鬼刚欲嚎叫,提升士气,却被一名阴将捅穿身躯,惨叫着灰飞烟灭。

    “哈!”

    佘郎裸露上半身,提枪而上,将那阴将的脑袋拍飞。

    “杀呀!”

    个子矮小的傒囊专砍下盘,奋力向前突进。

    “滚开!”

    提着巨斧的刀劳鬼将阴兵劈成两半。

    “先入狱者,升为鬼王,先入轮回!”

    半身女子相的鳖幽灵手持两柄弯刀,向大红莲狱的入口用力一挥!

    无数的恶鬼发出痴狂的怪叫,向前亡命地砍杀!

    重重鬼影的身后,聚集着一众身影。

    在这些身影拥簇的中央,有一个红发黑甲,青面獠牙,背生双翼的鬼魂,便是此时大闹阴间的主谋——任武!

    “报——文武判官并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正在杀过来!”

    “独角鬼王!”

    “在!”

    一个头顶尖角的鬼影身形移动,弯腰抱拳道。

    “带着黄发鬼、拘魂鬼、狰狞鬼、厉鬼堵住他们!”

    “得令!”

    ……

    “告诉无头鬼还有佘郎,老子没那么多功夫等他们了!也别还阳去丢人现眼了!死在这儿吧!”

    “得令!”

    ……

    “要是真打不出去怎么办?”

    身旁的敫桂英面容凄苦,幽幽叹道。

    “那就魂飞魄散。”

    任武神色平淡地回道。

    随后她笑了笑,回头拍了拍敫桂英单薄得像一张宣纸的肩膀,出声安慰。

    “放心,等打下大红莲狱,我们就离回家不远了。到时候,我亲自带你向那个丧尽天良的负心汉,讨回公道!”

    ……

    “报!大红莲狱打通了!”

    “好!”

    任武狞笑了一声,接过妬妇津神递过来的钢刀,拨开鬼群,走到了前面。

    “冲!老子带你们这群恶鬼回家!”

    她面色亢奋地喊道,随即挥刀冲了上去,挤入前进的重重鬼影。

    “杀!——”

    无数恶鬼嚎叫地回应任武,追随着任武冲进了大红莲狱。

    算不上生命的生命,带着不肯放下的执念,一路杀回阳间,哪怕魂飞魄散。

    像一群挤在肮脏腥臭下水道里的卑劣鼠群,踩着粘稠的黑泥,相互撕咬、残杀。

    胜者,会走出下水道,重见天日。

    败者,会沉在黑泥中,腐烂发臭。

    ……

    “啊……”

    “挡不住……啊!”

    哀嚎一片,大红莲狱泛红的轮廓,在厮杀的黑暗中,寸寸崩坏——

    大红莲狱,破!

    下一站,是整座地府最为残酷的……孤独地狱!

    ……

    “前面就是孤独地狱了,由常伦镇守。”

    任武提刀走在前面,身后追随着无数的恶鬼。

    “当年统一天下打的最后一仗,就是跟他打的。”

    “哦,那他岂不是很厉害?”长舌鬼吐着舌头问道。

    “这几个狱主里,只有他统领过千军万马!”

    “娘的……拿钱砸死他!”守柜鬼咬牙道。

    “那……送几个女鬼过去?”色鬼悄悄打量了后方的艳鬼、狐鬼几个姿色不错的鬼魂。

    “老娘先剁了你个杂碎!”美人蛇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大口,挥刀砍向色鬼,吓得色鬼连忙躲闪。

    “只有硬拼了。”征蓬面色坚毅,甩了甩朴刀。

    “过了孤独地狱,就可以出去了。”青面鬼眼神凶狠,紧紧地跟着任武。

    “利刃原、剑叶林、铁柱山……都是好地方啊!就再这好地方送常伦——再次上路!”

    “杀!”

    任武一马当先,冲向了近在眼前的入口,以及入口前领着阴兵拄枪等待的……常伦。

    “杀!——”

    常伦陡然睁眼,整个人变得凶戾起来,怒吼着挺枪冲了上去!

    无尽的黑暗里,两股汹涌的力量在此刻毫无掩饰地对冲在一起,霎那间便哀鸿一片,激荡起粘稠的汁液。

    ……

    “大胆恶鬼,还不快快伏法!”

    一个三头六臂的神将喷吐着火焰,在鬼群中略过,一大片鬼影立刻被灼烧、蒸发,灰飞烟灭。

    “老子去你娘的!”

    火鬼也喷出长长的火焰,烧向阴兵,然后看他们哇哇乱叫地倒地,化作脓水。

    “恶鬼猖狂,吃我一击!”

    一个尖嘴长毛的鸟人净空而立,右手举着铁锤在左手的锥子上猛烈一凿。顿时有雷霆万钧,降落鬼群。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如缕,鬼魂也随之灰飞烟灭。

    “操!老子也会雷!”

    雷鬼仰头大吼一声,刹那间雷电交加,向阴兵奔袭而去,紧接着一声巨响,黑色的泥浆四散迸溅开来!

    “看水!”一个托着蓝釉小碗的仙家向下方放出洪水。

    “淹死你们!”溺鬼浑身冒水,裹着洪水倒逼回去。

    两方你来我往,斗法厮杀,异常激烈!

    ……

    神庭上,光彩夺目,金碧辉煌。

    一个角落里,女子面壁跪坐,沉默不语。

    身后的神侍低眉等待。

    “她已经杀到孤独地狱了,您该早下决断了。”

    良久,女子才慢悠悠地回道,目光深沉。

    “孤独?我早已经品尝过了。”

    神侍的来意,她早已知晓。

    只是,她弄丢了她们一起打下的江山。

    嘴唇微动,她将手掌攥成拳头,放在胸前,缓缓低下头。

    她已无面目,再与她相见。

    ……

    距离任武反出八大寒狱,地府的厮杀已经过去约余。此时,任武一部尚未攻破孤独地狱,而负责后卫的独角鬼王几日前被斩杀,余部与任武汇合。常伦和支援的地府势力也相应地付出惨痛的代价,却仍然继续逼近,要联合对任武残部进行绞杀,就地消灭。

    “绝对不能放他们过去!”常伦黑色的血液从额头和眼眶不断冒出,面容冷峻,“如果让这群恶鬼逃出地府,届时必将生灵涂炭!”

    “任武都已经入了地府,与阳间再无干系,且阎君待她不薄,令其执掌八大寒狱。属下实在是想不通她为何要叛出地府?”阴卫常篆单手执刀,侧立而问。

    “她活着的时候,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常伦朝入口望向耸动的黑影,“她最快的记录,是一日之内攻下二十余城!——一个名副其实的疯子!”

    “可是还不是被我们堵在这里,关门打狗!”常篆呵呵一笑,不以为意。

    “你最好别小瞧了她。”常伦用独眼瞥了一眼常篆,“我们现在站在上风,只不过是占据有利位置和军士训练有素。恶鬼众多,但素质不如我们。倘若对面是任武在阳间时执掌的连山军,那孰胜孰败,就不可知了。”

    “那群恶鬼又冲过来了!”常篆用仅剩的一只手臂扶起常伦。

    “杀!”常伦深吸一口气,怒声咆哮道,穿过屏障,与对面的鬼魂展开对冲。

    前方漫天的鬼影越来越近,常伦死死地盯着领头的鬼影,期待着同样的碰撞与对砍。

    他知道她会如同前几次那样带头冲锋,杀向自己。

    他知道她是个骄傲的人,一定就在对面最靠前的位置上。

    他知道的,她一定在那里。

    因为他们已经是老对手了。

    阳间他败了,但在阴间,她会败!

    “杀!”

    常伦舞枪,向对面的鬼影一枪而出,刺进对方的身躯。

    然而,意料之中的灰飞烟灭没有出现,常伦刹那间如临大敌。

    “退!快退——”

    话音刚落,被刺中的鬼影继续继续嘶吼着向自己扑来。

    常伦连连退步,拨出长枪。

    只听“轰”一声巨响,冲在前排的鬼影猛然膨胀到数倍后爆开,其中夹杂着无数零碎的液体。

    常伦在黑暗里感觉到了不曾有过的危险,高声提醒道——

    “别碰那些液体!别——”

    “啊——”

    “我的手——”

    “啊啊啊……”

    无数的阴兵到了下去,身体在化脓,软成一摊烂泥,痛不欲生。

    “快退快退!退回去!”常伦转身就跑。

    只是这么远的距离,冲出来的阴兵又极多,一时难以全部撤入狱内。

    而那些发出自杀式进攻的恶鬼们全都扑了上来,不顾一切地爆开!

    之后,又有源源不断的身形更小的恶鬼,从阴兵化作的黑泥中爬出来,继续进攻!

    如此循环,在极短的时间内,让阴兵折损众多。

    “任武!”他怒吼着,目呲欲裂。

    ……

    相距甚远的任武所部,鬼影林立。

    无数身躯庞大的鬼母将阴兵死后化作的液体吞入腹中,身旁有毒鬼和咒鬼在腹中鬼婴上下毒、下咒,并催生、催大,而后成群结队地向对面的孤独地狱发起进攻。

    “这是不是……太过阴险毒辣了?”敫桂英语气有些犹豫。

    “非也,此乃兵者诡道。”书鬼文邹邹地说道。

    “啪!”任武一巴掌将书鬼扇开,而后面色冰冷地看向混乱狼藉的对面战场。

    “你死我活,没的良善可讲。”

    被砍断双翼的她,浑身沾染了黑色的血液,显得更加阴郁和危险。

    “你在这里看着鬼母他们,我到后面陪他们玩玩!”

    任武吩咐一声,带着山鬼、猫鬼、地精鬼等,向后方走去。

    “跳鬼前去传话:命涂灵鬼王不惜一切代价发起攻击,速战速决!”

    “杀!”

    敫桂英深深地看了一眼远去的背影,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知道,从剜心台被任武救下来以后,她的命就栓在对方的身上了。

    那是成为鬼以后,头一次感受到阴间的温暖。

    哪怕魂飞魄散,她也没有怨言了。

    ……

    任武后方,涂灵鬼王收到了跳鬼的传话,立刻提起大刀,向对面文武判官发起了总攻。

    “杀!”

    “反击的时候——到了!”

    “嚯!”

    一座黑山拔地而起,捅翻了文武判官的阵营!

    “啊!”

    一个阴兵手起刀落,砍掉了身旁同袍的脑袋!

    又一个阴兵被砍翻在地,身后出刀的同袍扑上去握刀插入对方胸膛!

    “啊啊啊!”

    更多的阴兵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他们拔出刀刃,毫不留情地扎进对方的身躯里!

    而这边的巫鬼对着地上的黑泥,开心地把玩着,脸上露出阴恻恻的笑容。

    “杀光他们!我们回家!”

    鬼群怪叫着,冲向大乱的阴兵。

    “尔等罪孽深重,至今还冥顽不灵,早该魂飞魄散!”

    文武判官厉声呵斥道,下令诛杀作乱阴兵,立刻结阵迎敌。

    有神将要飞起作法,却不想浑身无力,回头一看,只见肩膀上有只鬼脸在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小鬼,对,就是大小的小。”

    说罢,将那神将按在地上,压在屁股下面。

    ……

    “神将终究不适应这地府啊!如今神魄大概也消磨地差不多了,可以一口吃掉他们了!”

    “接着,就该是常伦常篆两兄弟了,让他们洗干净脖子等着!”

    任武心中盘算,挥刀冲进了文武判官的中帐!

    ……

    “报!援军溃败,文武判官被任武捉了,无常鬼被勾魂链锁了,除牛头马面逃了回来,其余阴兵皆已覆灭,连众神将也死的死伤的伤,都逃回神庭了!”

    “什么!”高案后的阎君有些头昏眼花,觉得一切有些不可思议。

    这任武,当真是疯了!

    “再去向神庭请援!”

    ……

    九天之上的神庭,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明,迥异于地府的黑暗。

    “殿下,任武已经大破阴军。孤独地狱岌岌可危,那可是镇守出口的最后关隘了。”

    神侍的声音古井无波,平淡地陈述着这个惊人的事实。

    “……”

    女子一言不发,没有应答。

    “殿下,那任武煽动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罪鬼,任由他们逃出去,只怕是……”

    神侍恰到好处地闭口,让女子去思考这故事的结局。

    其实也不用思考,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是自己的野心,把她拖入永不休止的厮杀。

    是自己的贪婪,用一张皇位把两人隔开,不得善终。

    是自己的懦弱,把她搅得不得安宁。

    这结局,也该是因自己而终。

    可是,自己却仍旧狠不下心,写不出来。

    她一定是怨我的,才会如此癫狂。

    女子心里感到无比的酸涩与痛苦。

    ……

    地府月余过去,神庭震怒之下派出的天罡军与地煞军,联合对作乱的任武及百鬼进行镇压。

    天罡军和地煞军均是由地府阴军中的佼佼者提拔出来,组建而成。

    相比仙家,他们对地府更加适应,也比阴军更加具有战斗力和凝聚力。

    继去月任武大破阴军后至今,天罡军和地煞军已经清剿全部流窜的鬼魂,并斩杀了任武手下的涂灵鬼王、刀劳鬼、鳖幽灵、画皮鬼、狐鬼等百鬼名册中有名的鬼魂,打得任武节节败退。

    就在此刻,任武命令手下鬼魂向孤独地狱入口发起自爆式攻击,利用魂魄炸裂的威力轰开孤独地狱的大门!

    “嘶……”

    “额……”

    无数的恶鬼涌上了狱口,发出痴绝的呻吟。

    “轰——”

    在最后一次的金刚鬼王献祭爆炸后,孤独地狱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了!

    任武及部下众鬼迅速撤入狱内,对常伦所部展开袭击。

    经历过大剿杀的恶鬼们更加凶狠残暴,将整个孤独地狱的阴军屠戮一空。

    与此同时,负责断后的妬妇津神、溺鬼、厕鬼、咒鬼、青面鬼、高鬼等被赶上来的天罡地煞军,杀得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孤独地狱内有利刃原、剑叶林、铁柱山等险恶地形,稍有不慎便被斧钺刀戟勾住,饱受折磨。

    任武命欲鬼夺了所有无名鬼魂的魂识,一路用众鬼身躯铺路,将那些刀剑都试探出来,而后踩着众鬼的身躯前进。

    这条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逃亡之路,一直铺到了地府的出口——姚陶山。

    二位山神,神宇、涂耒,镇守在这里,恭候任武一行多时了。

    而此时任武身边,只剩下敫桂英、黄发鬼、佘郎、征蓬,以及百余鬼众。

    后方紧随着的,是联同天罡地煞军在内的万余阴军。

    这叛逃地府一路,眼看就要到了尽头。

    敫桂英紧紧地握住任武粗糙如怪物的手,无语凝噎。

    “杀!”

    任武、征蓬杀向前方,佘郎、黄发杀向后方。

    兵分两路,任武作出最后的决断!

    ……

    距离任武起兵叛乱,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在这三个月里,地府阴军伤亡惨重。各狱狱主除任武、佘郎、征蓬三者反叛,余者皆战死。文武判官、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身负重伤,魂魄受损,短时间内难以复原。阎君紧急提拔一些平叛过程中表现优异的阴兵阴将,对地府缺位进行填补,维持地府的正常运转。不只地府,神庭也因平定地府叛乱而折损一些神兵神将,并且后来投入的天罡地煞军也有所损耗。神帝盛怒,命令将参与此次叛乱的鬼魂,全部打散,永世不得超生。阎君闻声而动,对地府进行全面搜查,缉拿或擒杀各类流窜鬼魂,不再细审,一律打散。并受任武影响,对地府内担任重要职责的阴将进行清洗,特别是前世有恩怨纠葛的,撤换后严加看管。

    大大小小的工作进行了月余,余处皆已尘埃落定,秩序正在恢复,——除了姚陶山。

    姚陶山处,大战已休,只剩任武、征蓬、佘郎、敫桂英四者负隅顽抗,先前的黄发鬼和鬼众已被斩杀了。

    地府阴暗潮湿的路面,坑坑洼洼的。黑色的粘液在蠕动,还夹杂着白色的液体,在棱角分明的坚硬石面上,涂抹出让人感到眩晕的扭曲复杂图案。

    在大片的白色、黑色缠绕的泾渭分明的图案中央,任武、征蓬、佘郎三个末路叛者,呈三角形背对背坐着。敫桂英斜坐在地上阴军、天罡地煞军的血液中,歪着脑袋,靠在任武的膝盖上。她穿着黑袍,面无表情地盯着没有生息的黑暗。

    面对敌方的虎视眈眈,任武悠然一笑。她狰狞的脸上,被神宇砍开了一条豁口。皮肉外翻,往外面渗透着黑液。敫桂英要撕身上的黑布替她包扎,被任武闪着脑袋躲避,口中嘟囔着“太丑了”或是“影响砍人”之类的说辞。敫桂英也就作罢了,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没有再计较的必要了。

    “娘的,这个时候来晚面就好了。”任武用脑袋撞了撞佘郎的头。三者里面,任武和佘郎年纪相仿,征蓬则要年纪大一些,颌下留着长髯。

    佘郎被撞得脑袋一晃,回位后神色冷淡,继续擦拭着手中的长枪。他习惯性地光着膀子,身上的伤疤星星点点,像是万箭穿心后的疤痕。

    “征蓬老矣,尚能饭否?”征蓬倒是呵呵一笑,自顾自地昂首答道,“葡萄美酒夜光杯,八百里分麾下炙。”

    “老征啊,你这东拼西凑的,可比不上你在世时作的词的。”任武眼角向征蓬的方向一翘,打趣道。

    “文能会意即可,你难道在乎怎样杀敌姿势好看吗?”征蓬捋了捋胡须,不屑和任武这等毫无雅趣的武夫再多说一句。

    “你半天屁也憋不出来一个,还有脸说人家老征?”佘郎出言讽刺。

    “放屁,老子当年也是上过私塾的。”任武回头瞪了一眼佘郎的侧脸,叫嚣道,“要不是没有落草为寇,老子早就作了状元郎了!”

    “你作状元郎,是不是也要荣华富贵?”敫桂英枕着膝盖,微微抬眼,注视着任武。

    “你看,瞧不起人不是了?”任武弹了弹敫桂英的脑门,“向为身死而不受,万钟于我何加焉?当然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才过瘾啊!读书人,就他娘的没有一个是好人。”

    敫桂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要你考,你一个女子,你考的了吗?”佘郎毫不留情地拆穿任武。

    “哎哎哎……”任武叫唤起来,直骂佘郎狗眼看人低。

    敫桂英出于道义,有气无力地抬起手,轻轻地锤了一下佘郎,表示抗议。

    “女子无才便是德。”征蓬在那里摇头叹道,“小武,你真的很有才啊!”

    “看看,老征这话才是有理!”任武炫耀起来。

    “你傻呀。”敫桂英拍了一下任武的大腿,哭笑不得,“征老爷子是在暗讽你缺德!”

    “啊?”任武愣了一下,扭头去看偷笑的征蓬,“老征啊,你变坏了!”

    “瞎说,老夫一向洁身自好,勤俭修德,秉性纯良,岂容你这黄毛丫头在这里出言不逊,来来来,你我再斗三百回合!”

    “哈,老子如今是红毛罗刹,专砍你这为老不尊!”

    “哎呀呀,气煞我也,小怪物,拿命来!”

    “噔!”钢枪撑地,征蓬顺势起身向前突刺,将一个天罡军逼退!

    “当!”双刀拍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敫桂英很默契地避开,任武借刀力弹起,将涂耒的钢鞭劈开!

    “啰嗦!”佘郎就势向前翻滚,挥枪画圈,枪尖将兵刃一一弹开!

    “阎君有令,活捉他们四个!”

    刀兵突出,前后双方一齐向任武四个掩杀过去!

    “杀!”

    任武三人齐喝一声,与敌方对砍在一起!

    黑暗中,兵戈击响,火光迸溅!

    三人一边砍杀,一边脚下不停游走,像一只装着利刃的三角陀螺,在敌群里旋转切割,卷起腥风血雨!

    被三人牢牢护在中心的敫桂英,随着他们的厮杀,缓缓地挥动衣袖,扭动身姿,手臂在空中舞动起来!

    “啊啊啊——”

    战阵厮杀的亢奋里,传来女子柔婉而有力的歌声,在不见天日的地府中传响,如泣如诉。

    “……小山……重叠……金明灭……”

    枪尖划开敌人的喉咙,激荡起黑色的血珠。

    女子的身影在黑暗中纷飞缭乱,如暗夜游蝶。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女子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肆意挥霍最后的时光。

    凌厉干脆的嘶吼,在耳边荡漾,陪伴她走过这一路。

    “……双双……金鹧鸪……”

    征蓬出枪,枪身残影连缀成暗涌的涟漪,向敌人的咽喉涌去。

    钩枪破开水幕,扎进征蓬的肩膀,黑汁四溅!

    征蓬咬牙,脸色抽搐中,回枪格挡!

    几道钩索自下路飞出,卡在他的小腿和大腿上。钩尖牢牢得勾住皮肉,锁链拉得笔直!

    征蓬手中动作一慢,几把长刀四面八方劈来,砍中他的臂膀和手腕!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征蓬手中的长枪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被厮杀声所淹没。

    “刷——”

    几道钩索和铁链,刺进了征蓬的肌肤。

    绳索一拉,征蓬倒在地上!

    几根狼牙棒一拥而上,覆盖了负伤力竭的征蓬……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两只铜锤夹住了佘郎的枪尖,丝毫难动!

    “铮——”

    佘郎手腕一拧,从枪身中抽出来一柄细长的兵刃,刷刷几下,将使铜锤的壮汉捅了几个细密的窟窿!

    “嗖——”

    四面八方飞来钩网,将佘郎罩住!

    瞬息间,佘郎被拖了出去!

    枪尖闪耀寒光,对准网眼下的佘郎,刺了下去……

    “……但愿人长久……”

    敫桂英的舞姿幽幽停了下来,耳畔的厮杀声越来越低。

    “……千里……共婵……娟……”

    耳边的纷乱停止了,只有任武略显粗壮的喘息声。

    她壮着胆子,犹豫着睁开了眼睛——

    松散的红发随意耷拉在肩头,破烂的盔甲勉强遮挡任武粗壮的后背,她的身体在一起一伏,上面又插着断了的挠钩和箭矢,一把斧头嵌入她的肩胛骨,黑色的血液顺着新添的疤痕流淌,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上。

    “吧嗒吧嗒……”

    敫桂英的心跳仿佛也是这样在跳动。

    目光转动,她看不见征蓬和佘郎的身影,只看见左右的敌人,虎视眈眈。

    任武脸上伤疤纵横,黑色的血液涂满整张狰狞的面孔。两只赤红的眸子里,还有火焰尚未熄灭。胸甲被神宇的金锏砸得碎裂大半,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衣。肩膀被砍了一刀,甲衣断裂,露出下面怪物般青色的皮肤。

    她以为,自己一生中打的最艰难的一仗,是在刚刚起兵时霓凰城被围困。当时人手不足,在攻下城后,里面只有三百连山军,而外面的敌方援军,则有上万人。在后者眼里,那三百人,就是案上鱼肉,随时可以轻易被刀锋切割,送入口中,吃得一干二净。果然,真的是自己最狼狈的一次战斗。城门像纸糊的一样,被人家轰开了。城墙也像豆腐块,让人家一下子就给捏碎了,连防御都没有组织起来。连山军刚刚成立,在士卒成熟度和战斗经验这方面来说,比不过对面的明煜军。于是理所当然的,被人家在城里追着砍,被围在院里乱箭射死。真的好惨啊,对面的敌人还拿人头在玩乐,羞辱着自己,让自己投降。身边的兄弟也被杀的七零八落,只剩下十来个,根本没有办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他们只能抱头鼠窜,东躲XZ,空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让一颗血淋淋的心脏,倍受煎熬。他们躲在草垛里,躲在地窖里,躲在粪堆里,躲在枯井里。他们一直苟延残喘,吃着猪食狗食,喝着冷水污水,活得不像个人。

    终于,明煜军搜索了七天七夜,终于放弃了,认为自己一行人已经饿死了。然而,就在他们畅饮庆功的时候,自己十三个人在黑夜中砍下了他们的头颅。与此同时,史如倩所率领的援军也赶到城外,于是里应外合,攻下了霓凰城。而自己也第一次下了屠城的命令,不留一个俘虏。那段七天七夜的经历,让自己毕生难忘。之后所有的大战里,处于劣势时,自己总会在想:没有什么比那段日子更煎熬的了,也没有什么比那段日子更加失败狼狈的了——

    哪怕是山穷水尽的现在,哪怕现在只有两个人,两把刀,哪怕对面千军万马,我……任武绝不会降,一定死战到底!

    “你们这群杂碎,来呀!来杀我!来杀任武啊!”

    任武侧立展开双臂,手中双刀各指一方,高声怒吼!

    身后的敫桂英上前一步,轻轻拥住了任武。

    她怕抱得太紧,让她的伤口疼痛。

    她从叛乱至今,第一次感到害怕。

    她不怕灰飞烟灭。

    她只怕,在这最后关头,成了她的累赘。

    “我对不住你,没能兑现承诺。”

    “至少我们俩到了最后。”

    “后悔吗?”

    “遗憾的是没能在阳间早点遇见你。”

    “打打杀杀,连累于你,不如不见。”

    “不怕连累,只怕不能相逢。”

    “那下辈子,早点相见。”

    “你这么丑,我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你。”

    “你不要变了模样,我一定找到你。”

    “嗯。”

    敫桂英一袭黑裙,将螓首贴在任武的红发上。

    “我不作虞兮。”

    “我也非楚羽。”

    敫桂英从任武的手中拿过刀刃,和她一样,指向了神宇、涂耒。

    神宇、涂耒面不改色,振臂一挥。

    “杀!”

    “杀!”

    任武牵着敫桂英冲向了黑色的潮水!

    第一次握刀的敫桂英大吼着,无所畏惧!

    神宇、涂耒挥动金锏银鞭,欺压而来!

    厮杀着,卑劣而不屈的魂灵,殊死搏斗!

    黑压压的兵潮,澎湃着,拍打犹斗的困兽!

    无尽的黑暗,将那头炽热的红发和幽幽的黑裙,缓缓淹没……

    ……

    “禀告阎君,任武、敫桂英、征蓬、佘郎,俱已擒获,请阎君发落!”

    “好!将他们押赴神庭受审!”

    ……

    “任武受缚,现已到了神庭。”

    浑身雪白的神侍,向身着素雅淡金服饰的女子,汇报此次叛乱的结果。

    “嗬——”女子心中一慌,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冷气。

    “她现在何处!”她急问。

    “天牢。”

    她立刻起身,奔赴那个地方。

    ……

    意识有些昏沉,脑袋还在嗡嗡作响。全身上下传来难以忍受的酸痛与撕裂感。想要放声大叫,却只能呕出黑色的血液。双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眼前是一片黑暗。视线向前延伸,看见了黝黑的墙壁与铁柱。牢笼一样的地方,两边散发出零星的火光。

    这是天牢,专门关押触犯天条的罪者。

    任武尝试晃动身体,感到浑身无力与刺痛。四肢连同脖颈、腰部都上了镣铐,连在四周的墙壁上。后方的墙壁牵出来两道弯钩,捅穿胸前,封了琵琶骨。每次呼吸,都感觉有冷气从伤口里钻进来,像一只破絮的布娃娃。

    “敫……敫桂英……”

    她沙哑着嗓子,尝试找出一些存在,让自己心安一些。这样的寂静,让自己觉得可怕。她期盼着她喊出的名字,能够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得到应答。

    “老征……”

    “……佘……郎”

    她重复了好几遍,她担心自己无力的呼唤,没有被他们听到。

    在多次呼喊后,还是无人应答。

    幽幽铁牢,困住她所有的念想。

    她努力地朝牢门望了许久,而后心灰意冷,慢慢地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当初起兵时的意气风发,连战连胜,都在此刻成为了梦幻泡影。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拼着灰飞烟灭,却在最终换来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唏嘘的结局。

    “你为何叛逆?安分当个狱主不行吗?让这么多的亡灵因你难入轮回、魂飞魄散!”常伦在自刎前的大声质问,犹在耳畔。

    “任武,你让本君……好生失望啊。”高案上传来阎君哀愁的叹息。

    “任武狗贼,你还我家人命来!”无数的冤魂挥刀时悲恸的哭喊。

    所有的斥责与憎恨,都在身为阶下囚的这一刻,排山倒海般地朝她倾泄而来。

    她低着头,怪物般的模样埋入黑暗,看不清神色。

    老天爷是很公平的。

    一个人要做多大的事,就一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使一时偷奸耍滑、顺风顺水地得到它,将来也一定会付出代价。这个代价,会是一辈子,也可以是自己的身边人。

    从她决定叛出地府起,她就决定好付出代价了。煽动百鬼,她也无可贬责,确实是她利用百鬼,为自己返回阳间铺路。百鬼,包括自己,就是所有付出的代价。想要自由,就要杀出去。一刀一枪,都是真的,比我们的欲望还要真实。真实到,最后只剩下自己,沦为阶下囚。

    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还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值吗?

    没什么值不值的,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就在这里走到终点。但她从来不为所付出的,而感到不值。

    一个人,想要吃饱饭,去赚钱,没赚到,然后饿死了。

    你站在他的尸体面前问:值不值?

    一盆花,努力地生长,开出美丽的花来,被人摘了。

    你站在光秃秃的枝蔓面前问:值不值?

    一个混蛋,想要还阳,叛逃地府,沦为阶下囚。

    你问那个混蛋:值不值?

    一个士兵,想要杀敌,还没见到敌人,被一炮炸得稀碎。

    你站在破烂的躯体前问:值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的,该做的事,是一定要做的。

    当我们在讨论值不值的时候,我们其实默认了:成功的代价理应是经济划算的。

    可这是人的公平,不是老天的公平。

    你定下了目标,然后就去做,努力地去做,不要试图量化这个付出代价以取得预期结果的过程,这才是老天的公平。

    你付出了代价,不一定成功,但是你不付出,一定会失败。这广为人知的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废话,但是,这就是老天的公平:它不会因为你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垂青于你,也不会因为你付出细小的代价,而无缘于你。你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只能自己来争。时间、力气、金钱………乃至生命,都是代价。唯一的区别,只是量大量小。

    可若你总要问值不值得,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是值得的,毫无怨言。

    所以,她任武,从不后悔。

    她唯一不甘心的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会将一个王朝生生地葬送。

    那个寒风中的悬崖之上,她相信她们一起创立的王朝会一直延续下去,成为这片大陆上的传说。

    可是,那个人让自己失望了。

    既然自己寄予厚望的那个人坐不到,那自己就再回去,扶她一把,替她收拾那个烂摊子。

    她不允许一群事后之徒,在她们梦想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王朝。

    她清楚那些文臣们的花花肠子,那是在光明正大的讽刺,在嘲笑两个女子的失败。

    “我要毁了它。”

    反出地府,任武就是想争一口气。自己没有做好的东西,别人也不可以碰,那是对她的侮辱!哪怕它臭掉烂掉,也是自己的东西。如果想要拿,那就付出代价来换一个崭新的王朝!

    这是任武骨子里的偏执与疯狂。

    “如果我还有意识,能够看到这个世界,能够做些什么,我绝对不会……停下脚步。”

    “哒……哒……哒……”

    听见外面有幽邃的脚步声,任武才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外面,等待着有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

    走廊中,史如倩的脚步不紧不慢,每一步走得很沉重。她现在心里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见到任武时,该说些什么。本来她是心急如焚地奔向这里,但是一踏入天牢,走在这幽暗的隧道中,心情却突然迷茫与慌乱,不知所措,步子也被拖垮,麻木地向廊道的最深处移动。可能是马上就要见到她了,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她身上男子般的野性气概与霸道心性。

    “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该怎么和她解释?”

    “她会有什么反应?”

    “她……”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不知道问她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面对她。她看到自己穿着华丽的衣服,而她衣衫褴褛,会不会觉得从此两人就是陌路殊途了?自己该表现出怜悯的姿态吗?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可怜她吗?可是自己心平气和地见她,她是否又会认为自己是个不念过往,毫无情义的叛徒?

    你会懂这种心绪杂乱而无话可说,却又不得不说些什么的矛盾心情吗?自己在人间从未考虑过这些,和她之间从来也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最厉害时,两人掀起桌子,到处砸东西,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结果两人第二天还是面不改色地商量办事,没有嫌隙。

    为什么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呢?她找不到为自己辩解的理由,但是她期待任武会像往常一样,明白自己复杂的心思。

    她感到十分难受,自己宁愿死也不要和她再也不见一面,不说一句。

    心脏在砰砰直跳,连着耳膜一起鼓动。

    终于,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她拐过角,站在了铁牢前。

    里面,铁链如同一只蜘蛛长长的触角,将那个身影禁锢。

    昏沉的光线里,她感觉到了那个身影投射过来的目光,毫无情感波动。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突然就安静了。她从袖口掏出钥匙,插入孔眼,缓缓拧开。听着金属滑动的声音,心里出奇地平静。在悠长的吱呀声中,牢门徐徐打开。她没取下钥匙,径直迈入牢内,任由铁门打开。

    任武目光无神,注视着那个女子离她越来越近。

    身上的伤痛让她的记忆有些迟缓,一时无法对面前的人作出反应。

    那女子走到自己跟前,衣裙就要蹭到自己的面孔上。片刻后,才看见她沉下身子,跪在地上,一张白净的面庞,在与自己对视。

    有些眼熟,但是她觉得脑海里传来剧痛,连带着心脏也有些抽搐、痉挛。

    这感觉……好难过……

    “阿武哥,齐大和齐二又为了女人在打架了!”

    ……

    “武哥,山狼寨的人想派人和咱们谈谈。”

    ……

    “阿武,拼了!吃掉他们,这片西北就是我们的了!”

    ……

    “阿武,我们再爬得高一些,爬到最高!”

    ……

    “任武,朕封你为大将军,保境安民!”

    ……

    “你别死!朕不要你死!阿武,你别死!我求求你……别死,别抛下我一个人……”

    ……

    “阿武哥,我累了……”

    ……

    印象中,那个有点懵懂无知的跟屁虫,在一点点长大,变得更加坚定,更加有主见,从一个小女孩长成成熟大姑娘,然后坐上那把椅子。

    ……

    女子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怪物,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托起双手,张开,伸向对方凹凸不平的脸颊。指肚触碰的瞬间,感到钻心的冰冷,顺着指尖,沿着脉络,传到心房,而后在眉眼里融化,渗出眼眶。她鼻子一酸,手掌全部贴了上去,怜惜得摸索着脸庞上面的纹路,细碎的伤疤,还有斜亘在中央的粗壮的狰狞鞭痕。

    任武注视着面前泪流满面的女子,感受她微凉的指尖传来的稀薄的温度,脑海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苏醒,迸发。

    任武看向女子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复杂,嘴角因为情绪激动不停地抽搐,鼻间的呼吸也变得紊乱粗重。她努力地控制情绪,用脸上的每一个器官——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抗拒着这种想要哭的情绪。也许这个时候,场合和氛围允许她可以不那么倔强,不再逞强。可她是任武啊,她打了一辈子仗,是绝对不能哭的。

    一定不能哭!

    史如倩泪花涌现,用手指触碰着那道狰狞可怖的疤痕,看着自己熟悉的人,曾经气吞如虎,潇洒倜傥,如今却变得遍体鳞伤地跪在这里,她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酸涩与苦楚。

    “痛不痛啊……”她的眼里满是心疼,轻轻地抚过对方疤痕交错的面容。

    记忆仿佛穿越时空,一个罗裙女子在低头给一个重伤的卸甲女子,擦药包扎,小声地问道:“你要是疼就喊出来嘛,不丢人的……”

    这话一出,任武憋了好久的眼泪,在此刻崩塌——

    “你……你个死丫头……”

    她还是倔强地哭着,骂出了声,为自己失控的泪水而懊恼,也为此刻的重逢而五味杂陈。

    “阿武哥……”

    女子猛地揽住她的脖颈,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侧脸紧贴着,放声大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她不停地道歉,好像再多的话都是多余的,只是一味地道歉,哭诉着梦想破灭之后的遗憾与懊恼。

    “你个死丫头……当初就不该捡你回去……就让你被狼叼走……”

    她的泪水流过脸庞,湿润了任武的肌肤,让那个一向努嘴忍痛的家伙,卸下了所有的防御。泪水如卸闸洪水,奔涌出眼眶,任武咕囔的嘴里很委屈地哭骂着。

    “对不起……阿武哥……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心中对于任武亏欠太多,不由得抱紧了一些,哭得更大声了。

    “啊……”

    “你个死丫头……”

    再没有更多的话了,也没有比拥抱和眼泪更能表达彼此的心情了。这两个女子,一个心性聪慧,一个秉性刚强,一个七窍玲珑,一个披坚执锐,从相遇,到相知,再到相伴,最后相离。从山寨到庙堂,二人携手,走过了风风雨雨的三十多年。这是天地倾覆,江山破碎三十多年,这是诡谲变幻,杀机四伏的三十多年,这也是两个女子奋力呐喊,彪炳史册的三十多年。当两人回顾过去,心中感慨万千。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草寇和一个乞丐,会走过这么远的路,能够活着看到自己站在世间高峰之处。生逢乱世,战火纷飞,命如草芥。弥漫的硝烟抹黑了天空,漂流的鲜血浸红了土地,她们在这失了颜色的天地间,踏步而行。她们用自己和所有世间之人的性命下注,与天地气运进行了一场豪赌,证明女子也可端坐明堂,封狼居胥。那是一段最美好的记忆,如一颗夜晚中熠熠生辉的明星,放射出堪比日月的光芒。心潮澎湃的两个女子,躺在穹顶之下,一言不发。她们一开始只是为了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里活命,却就这样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向更高的地方。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替代了那个只想要活下去的念头。等到整个天下匍匐在脚下,俯首称臣,再回头看,原来这就是梦想实现的模样。

    她们经历了辉煌灿烂的大争之世,也经历了苦痛悲戚的挥泪离别。她们同心协力的过往,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一对男女之间的情愫作祟。君臣有别、秽乱后宫……无数的风言风语,如六月寒风,吹蚀着两个女子的心脏。世人不相信两个女子之间的相互扶持和彼此敬重,他们绞尽脑汁得去编凑两人华丽身份下不堪入目的龌龊与苟且。剜心剔骨的言语,比战场上的冷枪暗箭,还要难防,让人心如死灰。在一个吹着冷风的夜晚,女扮男装的将军编织了一个蒙骗世人的局。在她的局里,所有反对女帝的躯壳和声音,都会随着自己的尸体,堕入地狱。她要用自己的鲜血,洗刷世人泼在女帝身上的污言秽语,让这个崭新的王朝得以续命,为她们的梦想……最后一次披荆斩棘。

    死在她的怀里,任武就把自己的余路托付给史如倩了。她期待着,那个女子会继续走下去。她觉得,两人的结局不该是一个王朝的建立,而是于世长存。当后世听到“大倾王朝”时,就能想到那个女子之身的开国之君。那么,即使她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她一生杀孽过重,自会有无间地狱等她赎罪。但是,她希望史如倩是干净的,她替对方揽过所有的罪业。她将带着对方所有的不堪与杀业,踏入地狱。她希望她的手上,没有沾染鲜血。即使沾了,任武也会用自己的鲜血把污垢洗掉。这样,她的手上就只有恶人的血了,她会是一个惩恶扬善的开明之君,建立千秋万业的不世之功。

    当她在地府时,听到对方身故的惨淡景象。她没有第一时间暴起,而是很冷静地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府邸中。在黑暗中,她沉思了很久。她想到那个女子山寨时的天真懵懂,想到那个丫头第一次杀人过后的恐惧慌张,想到对方抱着自己尸体时的悲恸呐喊,她想了很多,想到两人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她确实快要气疯了,可是……她舍不得,她骂不出来。到见了一面,也只是张嘴一句“死丫头……”而已。

    ……

    粗重的铁链被砍断,狠狠地鞭挞在黑铁似的墙壁上。胸口的铁钩被取下,神庭的公主抱着瘫软的囚犯,跪坐在地上。她把脸颊贴在怀中狰狞的额头上,眼神在微弱的光线中泛着光泽。

    “……还痛吗?”

    “习惯了……”

    气氛沉寂片刻,话语再度响起。

    “我要你好好的。”她用头蹭蹭她凹凸不平的额头。

    她在她的怀中,微微挣扎一下:“我想起山寨中的那棵苹果树……”

    “果子很酸,”史如倩嘴角动了动,“你总骂它不争气。”

    “秋志最喜欢吃酸果了。”任武闭着眼,有气无力。

    “嗯,大家伙儿都叫他酸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从前。

    “想起来,觉得对不起他,没给他说上一门亲事。”

    “他喜欢后厨帮灶的山茶。”

    “你怎么知道?”任武笑了笑,随后说,“兔崽子……”

    “他怕你不答应,没敢说,就偷偷和我说了,还千万嘱咐我别告诉你。”

    “寨子人少,成亲了……还能多生几个娃娃。”

    “他说你没成亲,他不敢。”

    “抢东西数他最快,怎么新娘子他倒不敢伸手要了?”

    “你请的那些教书先生,说什么长幼有序,他就听进去了。”

    “……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任武抽了抽鼻子,“他要是开口,我一定把婚事给他办得风风光光。”

    “他一定憋了很久,但是怕你操心,干脆就一直不开口。委屈他了,心眼实在,像个孩子,真以为咱俩有什么,想着哪天见了你娶了我,才敢灌自己几口酒,壮着胆子向你邀婚。”

    “……绵州城那一仗,城里被围的没了吃的,大志看见城外的果树,就夜里悄悄翻墙出去摘果子。结果,被人发现了,朝大志……射了几箭……”任武咽了咽嗓子,继续说,“弟兄们把他拉上来,他哆嗦着手,将带血的苹果递到我面前,声音很低,眯眼笑着说:哥,吃果子……看到我咬了一口果子,才断了气。”

    “我记得,那天的果子,是甜的。”

    “……从那天起,山茶也变了,一个大姑娘,给自己剃了头,抗起了钢叉,跟着一群汉子厮杀。”

    “山茶妹子……她也喜欢吃果子,越酸越好。”

    “她死在羊亭了,离绵州不远,我把他俩都埋在寨子里那棵果树下了。”

    “后来,那棵树结的果子,越来越酸了。”

    “是啊,把人的眼泪都酸出来了。”

    “那棵树下,还埋着陈宣、傻鱼儿、刘棠、细草、黑娃子、大石头……埋了好多的人……”

    “打一次仗,埋一回人,摘一次果子,再打一仗,再埋一回人,再摘一次果子……果子越来越多,怎么摘也摘不完,就像那些个坟头,栽满了整个山头……”

    “那些个果子烂了,掉在坟上,来年又是一棵果树,结的果子,还是酸的……”

    “……到最后,成了一片果林了,漫山遍野的,绿油油的。风一吹,呼啦啦的,就好像弟兄们又活了,在喊我,问我咱们现在的山头有多大,人有多少,吃的怎么样,有没有敢欺负咱们,还问我兄弟们都娶媳妇了没,问我啥时候给他们找一个嫂子,还叮嘱我要对他们倩倩姐好一点,别委屈她了……七嘴八舌的,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一个一个笑得跟咱山寨门口的傻狗似的,滴着哈喇子……”

    “结果你还老是去那里,也不嫌那帮子烦。”

    “他们找不到说话的人了,得有活人替他们看看这个世间。打自提刀出了山门,就好像往山坡上推下一块大石头,一直滚啊滚啊……停不下来了,好几次想刹住,但是看见他们站在身后的大石头上跟着我,一个个地瞪大眼睛盯着我,我就狠不下心来收住脚——我怕我一旦停下,就对不住那些死去的兄弟。他们变成鬼影,一直在我眼前飘来飘去,睡不着觉。我想着要给他们报仇,所以我要把整个天下都打下来,捧在手中,给他们瞧瞧,告诉他们如今山寨有这么大……”

    “到时候,他们不用拿着刀枪跟人家玩儿命,能够安安稳稳地吃顿饭,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日子,不用挤在山上,能够在平地上盖起房子,我们也能跟张大娘李大伯他们,学学怎么种地……不用再死人了,大家都活着,你也能喘口气了,我也能喘口气。”

    “难为你了,跟着我们一大帮子人,一起玩命。”

    “我只怪自己,不能分担一些,这样你会轻松些。”

    “有你在,我们这帮你,才能安心玩命,所以兄弟们都喊你倩倩姐,他们是发自肺腑地拿你当姐姐。”

    “我也拿他们当亲兄弟。”

    空气一时停住,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最后……放手了?”任武开口问她。

    “撑不住了。”史如倩语气平淡。

    “为什么?”

    “你们都狠心,把我一个人撇下了。”

    “我们都是乱世的送葬者,早该死去。”

    “我没想过往自己脸上贴金,说什么一统天下,还黎民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我只想守住所有人,至少留住你。”

    “你要替我们,看守世间。”

    “世间人自会选择,何须我来看守。最后,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

    “大志他们,会心寒的……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东西,你白白地拱手送人。”

    “我问过兄弟们了,他们说愿意跟着我,看着我作出选择。”

    “他们……是怎么说的?”

    “我问他们,如果不打仗了,再不用提刀玩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大志说,他想要娶山茶,生几个大胖小子。胡金刚说,他想要开个酒楼,让南来北往的有个落脚之处。小疙瘩说,他想要念书,将来当个大官,做个好官。高徒说,它想要几亩好地,种出饱满的稻米,每天都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他们说了好多好多,我坐在高堂之上的那把椅子上,仿佛看见他们穿着好看的新衣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脸,山茶的头发也长回来了,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衣裙,腼腆地笑着。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听到他们喊我倩倩姐,不是皇帝陛下,我就觉得身子下面的椅子变得滚烫。我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直到离开那把椅子,脱下那身衣服,走下台阶,和他们站在一起,我才心安。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他们每个人明亮的眼睛都在告诉我:不用打仗了,也不用死人了,真好!他们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他们乱世飘零,落草为寇,和你我一样,没有好好地享受过太平日子。谁都可以欺负我们,谁都可以来踩我们一脚,你说,这样的日子是人过的吗?所以,我们立了寨子,备了刀兵,跟这个狗娘养的世道,好好斗上一斗。悬崖上,你说,想看看我们一大帮子人能走多远。然后,我们就蹚着兄弟们的鲜血,走到了现在。天下是我们平定的吗?不是,是一大帮子弟兄信我们,撑着我们走到今天。如果要说我们俩成了什么千秋霸业,那是狗屁,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我坐在那把椅子上,身边没有一个当初的兄弟姐妹。觉得好孤独。特别是你,还要绝情地把我一人抛下,这比你骂我,甚至是杀了我还要难受,你懂吗?”

    任武一言不发,听着史如倩絮絮叨叨。

    “咱们这些弟兄们,身逢乱世,所以不得不豁出性命,跟其他人争一条活路。他们不单是为自己争一条活路,也是在为天下人争一条活路。那天下人,就是千千万万个想要娶媳妇、做生意、种粮食、有书读的大志、老胡、老高、小疙瘩……这天下人,也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如果我死拽着手里的那把椅子不放,干戈再起,乱世降临,那些天下人就会变成千千万万个玩命斗杀的草寇,又会有千千万万个像大志山茶一样的人死去,成了孤魂野鬼……你说,我们又怎么对得起那些豁出性命,跟我们东征西讨的弟兄们呢?他们不是白死了吗?所以我说,在你走后,我更撑不下去了。深宫之中,就剩我一个人。我知道自己的女子身份,索性自己选择退出这个舞台。只要戏台上的那个新君能带给天下太平,我甘愿将弟兄们打下的江山,拱手相送。”

    “你不怕群臣无首吗?”

    “朝堂上的规则,他们比我还懂,自有能人站出来接过这个担子。”

    “要是没人接呢?”

    “一定会有人接的,不然不会在意我一个女子端坐明堂。”

    “至少选出一个后继者,安稳过渡。”

    “我选的,他们不会信的,这样做……大家都省心。”

    “也许,我们就该把一切都放掉,远走高飞。”

    “我许愿我们下辈子做姐妹,你也不用女扮男装了。”

    “我还没有穿过女子衣服呢。”

    到时候我替你挑。”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你以前也没多好看啊……”

    笑声起来,照亮昏暗的铁狱。

    “我还在担心你,现在看来不用了。”任武微微一叹。

    “倒是你闯了这么大的祸,我可要担心你了。”史如倩伸出手指戳了戳任武的眉心。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痛痛痛……”

    “哼,我警告你,别想再撇下我一个人送死,否则我真的会恨你一辈子,一直恨到下下下……辈子!”

    “丫头啊,你看我还有力气丢下你吗?”

    “所以,这次换我丢下你了……”

    “告诉你,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轰——”

    天牢大门连带着守卫被掀飞出去,史如倩用锁链把任武绑在身后,衣袂飘动,秀发乱舞,眼神凌厉地从天牢中走了出来。

    继任武地府作乱后,神庭公主硬闯天牢,欲劫走任武!

    当神君收到这份奏报时,眼皮直跳,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冕珠乱颤!

    “逆子!岂能如此!”

    随后在神侍的安抚下,坐回原位,长叹一声。

    “传令下去,拦住青云公主,切记——不可伤了公主!”

    “谨遵神令!”

    ……

    无数的金甲神兵蜂拥而至,史如倩挥动衣袖,施法拍飞一大片,逆行而上。

    “殿下,莫要一错再错,还请悬崖勒马,尚可回头啊!”神木天王背后有巨树身影,对着史如倩苦口婆心道。

    “速速退去!本殿下自会向君父请罪!”

    史如倩衣袖翻飞,卷起劲风,形成身周十多丈的风障,将金甲神兵的盔甲兵刃通通折碎,千军万马不能近其身!

    “疾!”

    罡风灵君祭出风咒,一座风台拔地而起,飞速旋转着向史如倩席卷而去!

    “飒——”

    两股风力碰撞在一起,发出空气绞动撕裂的声音。

    史如倩单手掐印,随后咬破手指,弹出一粒金色的血珠,大喝一声:“敕!”

    金色的血液透过风壁,撞击在那道罡风上。那道罡风顿时像没了鞭策的陀螺似的,风力减弱,最终飘散。

    “神君有令,不得伤害殿下一丝一毫!”

    听到神谕,神木天王眉头紧缩,对这个场面感到颇为棘手。神族高位者合天地气运,天生就对其他神者有压制力。他们这些神王出手,虽有霹雳手段,但遇到神族高位者的史如倩,他们的一切法术便会土崩瓦解。

    “用遮天大阵困住殿下吧!”身旁的长生天王提议道。

    “起阵!”神木天王咬牙答应了。

    “得令!”无数神兵聚在一起,脚踏星位,手覆神兵,而后血滴于其上,直指昊天!

    遮天法阵,以神血为媒,牺牲自身气运,来屏蔽一时天地气运,束缚高位神者,随后献祭的神兵也将不复存在。

    “请缚之!”神兵大吼,怒目圆瞪。

    刹那间,天地暗色,电闪雷鸣!

    史如倩顿时似有天地巨力压身,额头有细汗渗出,身周的风壁也在慢慢停滞。

    这是天地压制,任凭你有再多神血对抗,也无济于事。

    除非是神君亲临,作为天地主宰,只消一口擤气,便可化解。

    可史如倩……她虽是神君之女,却非天地主宰,无力对抗这股浩然之力。

    “啊——”

    史如倩急速挥掌,再度卷起风墙,向着念井的方向,艰难地前进。

    只有到了念井,任武才可入轮回。到时候前尘往事,在天地见证下一念抹去,任武能重获新生。之后神庭受天地秩序约束,再也不能对凡间之人随意出手了。

    本来进入念井,需要神君手谕。鉴于任武身份特殊,史如倩也只能硬闯了。

    如同任武一样,她也被任武刚强的一面所感染,只想着去做,无论成败。

    “啊——”

    史如倩口吐金血,双掌向前用力推去!

    她开始拼命了,硬抗着天地压制前进,打算挨到献祭结束。

    遮天法阵,毕竟是有时限的,已经有神兵快速地枯萎,随后烟消云散。

    “破!破!破!”

    神军呐喊助威下,武灵神挥动巨锤,凶猛地叩击在风壁上!

    “噔——”

    武灵神连带着手中的巨锤被狠狠地弹开,如同炮弹一样射向远方。

    遮天法阵内,史如倩背着昏迷不醒的任武,身上衣服渗出任武黑色的血液,而额头鬓角眼眶等出,流出了金色的血液。这些金色的血液,暴露在空气中,悬浮不动。

    “避!”神王下了暂时撤退的命令,让众神避开。

    只见那些金色的血液立刻燃烧起来,连成一片金色的火海,像一朵炽热的金菊,灿烂着绽放!

    “哗——”

    如同大火窜起的猝不及防,无数的神兵被烧灼,惨叫着倒地!

    “啊啊啊——”

    金色的炼狱中,史如倩沐浴着金色的血液,一步一步得前进。

    ……

    “罢了,放她去吧……”

    神君坐在神座上,翻动着手里的案卷。

    “谨遵神令。”

    案卷上,神君的手指摩挲着大易王朝,进退犹豫。

    ……

    在众神的冷漠目光中,史如倩拖着地上金色的血液,步履沉重地挪到念井边。

    “扑通”一声,她倒在地上,身上的铁链应地而落,将任武松开。

    “阿武……阿武……”血液模糊的她的视线,她慌张地四处摸索,深怕其他神者会抢走任武。

    直到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任武的盔甲,她才松了一口气。

    她慢慢抱起任武,靠坐在井边。

    “阿武……阿武……”

    她付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嗯……”

    任武有气无力地答到。

    史如倩听见她的声音,微微一笑,用脸蛋蹭了蹭她红色的头发。

    “我把你带出来了……”

    任武费力地将眼皮抬起一丝缝隙,看见了明亮发光的天空和云朵,还有不远处静静伫立的天军。

    她转过头来,仿佛嗅到了花的香气。

    “真美……我在地府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任武笑着说,靠在史如倩的怀里。

    “看多了,也会厌倦这一成不变的景象。——我更喜欢千姿百态的人间。”史如倩说。

    “人间俗事缠身,难得清净……”任武无奈微笑道。

    “总比一个人枯坐好。”史如倩扭过头,抹了抹眼间迷蒙的金色。

    “……我们一起走吧……”任武收起了笑意。

    “当然,——你先走!”史如倩用力将任武拽进了念井。

    “丫……”任武毫无反抗,坠入念井。

    史如倩面色平静趴在井边,侧耳听着井里面的动静。

    身后的天军,默默地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