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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文武

    灰白色的天空,让冬天一如既往的压抑与沉闷。远离元京的喧嚣,边陲人烟稀少的刘家村就显得更加落寞。大片的白雪覆盖在黄褐色的山坡上,整个刘家村如同一头躲在山坳里蛰伏的老黄牛,静默地挨着寒风凛冽的严冬,等待春天的来临。当然,即使在这个资源吝啬的冬天,不同于那些冬眠的虫蝎鸟兽,村里人依然有些自己要做的事。譬如修理平时耕地的农具,修整自家的房屋,仔细护好来年的春种,等等。最近气温突然下降,白天晚上都冷得厉害,连官道一侧山崖底下的地下水井都结冰了。村长正带着几个村里的男人,打算在水井周围筑一道厚墙,再往上面盖上木板和重毯,给这个一人独居的小水井也穿上棉衣。这边做工的人不多,都是近村口住着的。刘刚没有去,他正从屋后背靠着的山壁跟脚下,钻到幽暗阴冷的穴窖中,翻出去年和前面的土豆。这些土豆已经发了芽,冒出尖尖的像是竹笋一样的乳白嫩芽。有的甚至被虫子啃食出了黑黢黢的长洞。尽管如此,这些土豆也能帮助这个家庭撑过这个冬天。万辛的是,刘家村虽然偏僻贫瘠,却与旱灾饥荒不沾边。精打细算,相互帮扶,总还能过得下去。当然,相互帮扶也总要看人。

    依照往年旧例,刘四笼着袖子,笑嘻嘻地出现在刘刚家门口。他来不是为别的,是为了借粮。“哥!嫂子!在家吗?”当屋内做着针线活的芥兰,听到从屋外传来刘四贱嗖嗖的声音,芥兰嘴里骂了一句不要脸。她也没打算起身出去瞧瞧,只是神色不悦地没再搭理。不一会儿,刘刚提着几筐土豆走进屋里,后面身形猥琐的刘四便跟着进来。“哎呀,还是屋里暖和啊。”刘四想去烤烤手,却发现屋里没有生火,尴尬地吧嗒了一下嘴巴,笑着看向坐在床上盖被缝棉衣的芥兰,“呀……嫂子缝衣服呢?”芥兰像是才看到刘四一般,惊讶道:“是四叔啊,我还以为之前听错了,以为山猫子藏不住冬,出来瞎叫唤呢,原来是你。——你瞧,我正缝着衣服呐,没工夫招待你,你就随便坐吧,当自家一样,别客气。”刘老四四下望了望,把远处桌子旁的板凳提过来,放来一坐:“怎么不见秀秀啊?”“她爹,狗食你做了没?”芥兰伸长脖子,对着屋外喊道。“没呢……”刘刚走进来,看了一眼缩着脖子的刘四,然后说道,“今年蛮蛮种得小,不过比往年多些——窖里塌了些土块,不大,应该没什么事——刚提回来的是去年的,有些烂的不能吃了,做狗食吧……都发软变臭了。”他一边蹲在地上用红黑的手指拨动筐里的土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随后,一时无声。“今年真冷啊!”刘四等刘刚说完,才又开了另一个话头。“是了,光有柴还不够,还是要烧炭的,秀秀半夜被冻醒了好几次。”“哎呀,还是要多买点啊,那么小的孩子……”“说的容易——前几天刘东他们进城买炭,回来说城里那些买炭的狼崽子们,又换了价牌,要更多的钱——哪里来的钱?秀秀一场病把老本全吃光了,药材也不能换回去,老鸡一个月才下几个鸡蛋,还攒着给秀秀吃,狗就长了一张嘴,羊也不能卖,它的毛还有用。没多少钱的,能种口地饿不死就烧了高香,指望黑炭不要命地一整天烧,那是神仙皇帝的日子,咱们就别瞎想了。”“那是那是……”刘四赔笑,转头老向刘刚,“唉大哥,秀秀呢?”“还能干啥,小娃娃一天到处乱跑。”刘刚刚想说话,被芥兰抢着说了。

    自秀秀意识到自己要第一次离开爹妈后,开始主动帮着爹娘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虽然很多像秀秀一样大年纪的女孩子已经开始给爹娘打下手,什么割草喂羊做饭……不在话下。但是秀秀爹娘心里还是过于疼爱和保护这个仅剩的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孩子,不愿意让秀秀帮忙,最多也就是把碗放到锅里,或者分筷子,或者把草撒在羊圈外等等这样简单不费力,而且不出门就可以完成的任务。尽管秀秀表示过很多次自己没有问题可以胜任一些难度更高的工作,还是没有拗过爹娘。也对,初级阶段的孩子很少能够说服父母,劝他们接受违背意愿的事情。所以,秀秀在秦庸的鼓动下,成功尝试一个提着半身高的木桶穿过村庄和管道,沿着小路走到崖底打了水,并且完好无损地带了回来。在惊讶……不,应该是恐惧于秀秀有这样的神力同时,爹娘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孩子提着几十斤重的木桶上下健步如飞的奇幻过程,只看到他们的女儿站在一个装满冰水的木桶旁边,觉得是那样的危险。一旦被冰水沾上,在这样寒冷肆虐的天气里,一场寒病就足以让父母眼中那个脆弱的小家伙的倒下。

    “你竟然力气这么大!”秦庸借着秀秀的眼睛,打量着现在对于她而言,犹如一口大缸的木桶,发出不可思议的叫声,“简直鹅妹子嘤!”她还打算要挟灵静施一个轻灵术什么的帮秀秀作一下弊。

    “我……我也没想到啊!”秀秀皱着眉头,看看小手,又看看桶。

    灵静倒是一言不发。

    无论怎样,在爹娘特别是芥兰苦口婆心的规劝之下,秀秀答应离木桶远一点。

    此刻,灵静、秀秀还有秦庸正蹲在地上盯着一条紫蓝色的长蛇。它身长大概五步,浑身上下遍布犹如眼睛的花纹,正爬在没有消融干净的雪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本性温顺,还是冬眠时算错时间了,结果跑出来冻僵了。

    “它死了吗?”秀秀想伸手去碰,但是秦庸立刻制止了她。

    “别碰,有毒!”如果可能,秦庸想尽可能得远离一切蛇类。在她看来,它们那双泛着黑色光泽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暗示它们难以捉摸的心思和让人胆寒的獠牙与毒液。

    “姐姐怕蛇?”因为灵魂伴生的关系,秀秀可以感知到秦庸对于蛇类的恐惧。

    “没有!——我只是担心你被它咬到。”秦庸矢口否认道。

    “不用担心,它没有恶意。”灵静说完,就欲拿手去碰,结果蛇飞快地缩退了身子,似乎被吓到了。

    “你吓到它了。”秀秀抬头一笑,又自己伸出手去试探。

    出人意料的是,这次那条奇怪的蛇没有退却,反而缓缓扭动身子,将蛇头凑近秀秀的指尖。

    “它不怕我。”秀秀惊喜道,指尖主动触碰蛇头。与此同时,紫蛇慢慢抬起身躯,向上与秀秀对望。漆黑的眼睛里,仿佛若有所思。

    “有点意思。”秦庸稍稍安心几分,毕竟还有个妖道在旁边护着秀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这家伙倒像个人一样,还懂得回应。”

    话音刚落,灵静飞速伸出一只胳膊搂住秀秀,同时双脚一蹬,刹那间倒滑后退出去,与那条蛇拉开一间屋子的距离。

    “怎么了?”秀秀和秦庸都不明所以。

    只见那条蛇不为所动,继续向上抬起蛇头,最终把身子拉成一条竖直的长线,然后蛇头耷拉下来,和这边对视,就像个人站在那里一样。

    随后,蛇身开始膨胀、扭曲、蠕动。

    灵静立刻捏个手印,放出一道金光,将这片天地暂时隔绝开来,以免吓到偶然路过的村里人。

    那条蛇继续变幻,渐渐有了人的身形和模样。

    “大变活人?”要是有眼睛,秦庸一定会把它们瞪出来的。秀秀没有被眼间奇艺的景象弄得小脸煞白,反而硬挺着张大眼睛,没有躲闪。

    最终,人影变得清晰。原本是一条蛇,现在变成了一个青年男子。他身着素色下衣,赤裸着上身和双脚。在上半身的皮肤上,遍布着铜钱大小的圆形疤痕。变幻后的人形,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气质。他保持着视线,朝秀秀走来。秀秀抬着头,看着他越来越近。待他走到几步远的时候,他蹲下了身子,与秀秀平视。秀秀也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奇怪的男子,一点也不怕生。

    “你是……妖怪?”秀秀开口问他。

    男子并不回答她,只是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后皱了皱眉头,有些不确定:“……任武?”

    “嗯?”秀秀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也许应该自己先介绍一下自己,姐姐说过这是基本的礼貌,于是她开口,“我是秀秀。”

    “阁下是……?”灵静看着男子,神色平淡,出声问道。

    男子沉默片刻,直视秀秀道:“……佘郎。”

    “如此,贫道便心中有数了。”灵静笑道。

    “啊?”秀秀看看灵静,又看看面色苍白的神秘男子,还是不明白。

    “我来赴约了,任武。”男子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秀秀。

    “莫非是千年以前的镇国大将军——任武?”秦庸眉头一皱,反应过来道。

    “正是。”灵静撤了屏障道。

    “此处还有一道气息。”佘郎低头看着秀秀,眼神变了变。

    “都是一人。”灵静拍了拍秀秀,向村里走去,准备找个僻静之处说话。

    佘郎和秀秀跟上,一同来到山顶之上。

    “任武呢?”佘郎停下脚步问道。

    “阁下不是已经找到了吗?”灵静笑道。

    “神君说,遇任武可恢复人身,只是……”佘郎瞥了一眼懵懂无知的秀秀,“她和佘郎的气息与众不同,而且还有另一道陌生的气息,我问不出来对方的跟脚。”

    “无需多疑,她就是任武,或者说,任武的灵魂就在这具身体上。”

    灵静说完,佘郎又看了一眼秀秀,才重新打量灵静道:“那完整的任武,什么时候回来?”

    “来年开春。”灵静朝秀秀一笑,接着对佘郎道,“阁下可以与我们同行。”

    “嗯。”佘郎望了一眼山脚下的村子,然后盘腿坐在地上,“我在此地等候。”

    “啊?”秀秀看着只穿着单薄下衣的佘郎,担心道,“你在这里会冻坏的,你不冷吗?”

    “习惯了。”佘郎坦然处之。

    “厉害啊这哥们!”秦庸赞叹道。

    “道长你看他……”秀秀转向灵静求助。

    “如果阁下不嫌弃,可到贫道所处下榻。毕竟,现在离出发之日,还有些时日。在此终日枯坐,也是无趣的很。”

    “不碍事,在下喜静。”佘郎闭目养神。

    “那就依阁下所言。”灵静便不再多言。

    “这位兄弟挺高冷啊!”秦庸跟秀秀吐槽道,“头一次见这样寻人问路的,也不问咱们姓甚名谁,也不管咱们话语真假,就简单问了人,定了日程,便不再理会,真是个怪人。不过也对,从蛇变成人,本来就怪。况且他还要找任武,可是任武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么说,这个人难道也有一千多岁了?”

    “姐姐,高冷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神色冰冷,沉默寡言,犹如高山上的万年寒冰。”

    “对了,不知姐姐听到没有,”秀秀细细回想,“道长好像说过,任武就在这里……”

    “嗯?他说了吗?”

    “嗯,还说任武……就在我身上……”

    “你身上?”秦庸恍然大悟,“我……不对,我哪里活了一千年?——难道那个顾有灵才是任武?”

    “殿下冰雪聪明,贫道佩服。”灵静恰到好处地作出肯定回答。

    “妖孽啊!怪不得性格那么扭曲,活了一千年的老怪物,不把那个顾胜玩死才怪呢!”

    “道长,顾姐姐她真的活了一千年吗?”秀秀向灵静问道,随后也看向打坐的佘郎,“他难道也活了一千年吗?他是蛇还是人啊?”

    “肉体怎么能够耐得住时间的消磨啊,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活了上千年。长公主,就是你顾姐姐,她也不过是得了任武的灵魂而已,肉体仍需孕育于母胎,脱落生长,才可吐语,奔走四方。”灵静解释道,“至于他的来历,比较复杂。等到你顾姐姐醒来,你也就知晓其中缘故了。”

    对于这个世界的肉体与魂灵关系,无法以秦庸原先世界的常理,进行审视解读,所以她也就不再细究追问。秀秀也只简单地回应一声,不在多说。

    山顶上,几人心思各异。忽然一声雁鸣,抬头仰视,见一只灰黑色的大雁在头顶上盘旋。

    “我第一次瞧见大雁会经过我们这儿。”秀秀说。

    那大雁似是听到秀秀所言,俯冲而下。

    佘郎只是睁开了眼睛,随后又闭上。

    那大雁落地后,便化成一个面色沧桑的中年男子。他头发黑白参半,身上裹着一件黑色棉衣,正低头打量着自己。

    “遇武而化,果然如此……”他感慨道,接着笑出了声,抬头看向众人时,发现了打坐的佘郎,“你小子倒是先到了!哈哈!”之后向灵静行礼:“见过九华星君。”最后才看向秀秀,却是忍俊不禁:“你怎么变成了个小娃娃?啊哈哈哈!”

    “可是我本来就是小娃娃啊!”秀秀争辩道。

    “啊对对对,你现在是小娃娃。哈哈哈,哎呀不行了,我想起你拿刀的架势,再看着你这模样,实在是憋不住啊!哈哈哈!”说罢,男人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征老先生风尘仆仆而来,也是为了应约罢?”灵静稍稍劝住,问他这话。

    “正是。”征蓬含笑答道。

    “既是应约,当有约期,如何今日才来拜访?”灵静问他。

    “星君有所不知啊。”征蓬回道,“我等被罚,堕为鳞羽,无甚灵识,一直浑浑噩噩,不忆前尘往事。直到不久前,疑是梦中相遇魔鬼,突然惊醒,始得智慧。种种因果顷刻间浮上心头,才认得那个魔鬼,竟是任武。她在梦中言道,不忘旧时于地府所约之事,现如今可以兑现,并邀某赴西北,届时可得人身。遂,某来赴约,想必佘郎亦是如此。”

    征蓬看向佘郎端正的坐姿,摇头笑了笑,心道:还是那个臭脾气。

    “哦?不知任武所约何事,可否尊告?”灵静行礼。

    “星君不必如此,折煞我也。”征蓬急忙道,“昔日神庭送别之谊,某仍系心间。”说罢,低头怅然一笑,继续说道:“其实也并非不可说,只是我等心中的一丝执念罢了。”言语间有些许苦涩。

    原本不为所动的佘郎,听了这话,也似有所感,将眼睛吝啬地睁开一丝缝隙。他眼珠朝征蓬的方向转动到眼角。片刻后,他又把双眼合上。

    “某自幼家境贫寒,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时值异邦来犯,人心惶惶,家中饥寒更甚。遂投身卒伍,以冀求生。半生征战,杀敌无数,一身功名,此生无悔。奈何上不庇某,不分黑白,不辨清浊。奸佞魍魉,苛于虎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某问心无愧,只是不能得见敌酋受缚。奈何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胸中抱憾。某不愿在小人刀下受辱,情愿自缢。然而执念作祟,身赴黄泉,依然无时不刻不想魂归疆场,笑饮敌血。”征蓬踱步间徐徐道来,“就在心中不甘时,任武出现。她允诺我,热血儿女,应当魂归沙场,不该在此苟且偷生。她还说,我们都是武人,这辈子一旦拿起刀枪,跨上铁马,就休想轻易下来。所以我们得一直跑,不停地杀下去,直到……把我们自己都杀死。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见将军享太平。我自认为我不是打天下的英雄,任武说,巧了,她也不是——我们是战场上吃人的恶鬼,盛世的暖阳会灸烤我们的灵魂。太平盛世,是不需要我们这些拿刀的武人,否则,我们去杀谁呢?”

    这一刻,这个老将的身上所流露出来的,是汹涌澎湃的战意,也是战火阑珊的失意。他一生所求的,是纵马扬鞭,驰骋天下。少年时的困苦,中年时的悲凉,细细雕琢了这个半生沧桑的汉子。投身时的无奈,厮杀时的慷慨,又默默勾勒出这个向死而生的将军。落地时的懵懂,赴死时的不甘,却缓缓抽起这把赤壁沉沙的老刀。他像一把残破的黑旗,插在山头上。风卷残云,落日如血,他细眯着眼睛,漆黑的眼里,倒映着火红的夕阳。

    娇娥自有凌云志,铁甲银裙作红妆。

    黑暗里,任武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念叨着她东拼西凑写成的诗句。征蓬还记得,她那双黑色的瞳孔里,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无数次的夜里,这样的火焰也曾在他的眼中燃烧,让人血管喷张,想要对着漆黑的长夜,高亢呐喊:

    杀!——

    于是,在同样黑暗的地府里,他也抽出了眼里的烈火,变作一把刀,向这个沉闷不变的黑暗里砍去!

    永世的黑暗啊,它被砍得痉挛抽搐,发出无数鬼魂的哀嚎……

    “冰冷,也炽热。”秀秀揉了揉眼睛,感觉到热泪在寒风中变得干冷。

    “一位值得敬重的将军,但……”秦庸话止于此,不再多说。

    “重回人间,感慨颇多,让诸位……见笑了。”征蓬笑了笑,抱拳道。

    “征老先生乃是性情中人,倒是贫道唐突失礼,才有此一问。”灵静说罢,作揖行礼。

    “道长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只是肺腑之言,和盘相告耳。如今心中,倒是畅快了许多。哈哈哈……”

    “可是现在不是天下太平吗?”秀秀心中还有疑惑,却不好意思当面追问征蓬,只偷偷地和秦庸说,“老将军要打仗,不愿清闲,难道……顾姐姐和老将军约定的,是打仗的事?”

    “不好说啊。”秦庸也拿捏不定,“依照顾有灵那个疯癫的性格,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毕竟任武可是有过造反前科的。”

    “长公主未必图谋如此之大,或许是为老将军昭雪。”灵静一边随意地和征蓬聊些往事,一边插入了秀秀和秦庸的对话,“老将军虽然心系戎马,但他还是在乎大义礼节的。”

    征蓬听不见三人的神念交谈,面色和蔼的脸上,流露出一股轻松和平静。他开口说话时,没有先前的愤愤不平,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闲适超然的豁达。非要形容这种陡然的变化之差,大概就是狂风暴雨后,霎时平静的湖面。从憎怨到平和,能在极短时间内抚平心境,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精神和意志。

    “这个地方不错,跟老夫的家乡很是相似。”征蓬笑着说,“一样的冷清,一样的热闹。”

    “不过这样的世界留给百姓吧。”他收回眺望村子的目光,对着几人补充道,同时露出了有些得意却又仿佛夹杂着酸涩的笑容,像是小巷里鼻青脸肿还在逞强说不疼的年轻人,“我是耐不住寂寞的。”

    任武在他死寂的心里燃起余晖,而他心里知道,瑰丽的晚霞,是黄昏的饯别。他想在这世间留一个忠臣的美名,然后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上。他会带着他最后的夙愿,走向疾风劲草的黑野。

    “不知道这位佘善人,是否也与征老先生一样,心怀从军之愿?”灵静又问他。

    “他嘛,我倒是不好多说。但以往相交来看,他也是将门之后,手中银枪奇丽,不从军的话,浪费一身武艺了。”征蓬看了一眼佘郎,“说起来,他应该是最早跟着任武起兵的。不过我只知道任武许我的,是戎马之约,而和佘小子许的,我就不太肯定了。”

    “瞧他一身疤痕,肯定也是要跟顾有灵要个官职,骑马打仗的!”秦庸肯定道,“不过我很好奇,顾有灵一个公主,能够插手军中事务吗?不会到时候放他们两个鸽子吧?”

    “放鸽子?”

    “就是失约之意。”

    对于征蓬,灵静只是神庭巡游时有过匆匆一面。恰巧遇神将押解征蓬,他有感于对方虽身绑受缚,却姿态凛然,所以薄酒饯行。这时相遇,他还未能认出,对方却能喊出他在神庭时的班职,他也就有了印象。谈及任武三人间的约定,他自然并不知晓。但细细想来,那应该是当初任武教唆二人起兵时的筹码。这让他又有些警惕。

    “为什么任武如此自信,能够许诺二人建功立业?”

    “又为何二十年间无暇赴约,偏偏此刻齐聚而来?”

    “征蓬说梦中之鬼影,乃是任武,可是任武已非任武,如何能够托梦相告?”

    “任武转世,贵为长公主顾有灵,那她无所事事了二十年,现在召唤这二位将军,有何所图?”

    念及此处,他在心中叹息,想不到除了顾有灵需要自己操心,还会牵扯出如此多的琐事。本来他受命于神君,降世为人,明面上师从国师,辅佐易君,暗里却是照看顾有灵,以免她再次生出祸端。她扰乱地府,已是死罪,但是神庭公主以死求情,神君难以决断,细细思索后将公主连同任武贬为凡人,期望她们有所历练,以消灾业。

    但是任武性格暴戾,不服管教,幸好可能碍于身形还算安分,没有立刻打烂皇宫,立地登基,自封为王。最出格的,也就是皇宫中杀了几个仆人,或者出宫远遁追杀仇家。在灵静看来,倒也无妨,只要不觊觎皇位,弄得天下大乱,其他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五年前任武犯上,他也只是耗尽对方心力,待其成为强弩之末,才出手制服,并将顾有灵抽魂外游,希望让她换个活法,消除心中魔性。此次回来,他看到了温和机灵的秦庸——虽然双方见面并不友好,但相处月余便能揣摩出秦庸并不复杂的心思——还有,天真烂漫的秀秀,于是灵静心想顾有灵或许这次能放下心中执念,安分守己。但是征蓬所言赴约一事,他却实实未能料到。不知道神君,知不知晓这三人所约之事?他现在身份所限,无法上达天听,姑且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交谈间能够感觉到征蓬是性情温良之人,他打算再进一步聊聊,关于二人之后的打算。

    “数百年弹指一挥间,改朝换代,物是人非。老将军旧债无法得偿,只愿建功立业,以表壮志,贫道心中钦佩。”灵静开口道,“只是如今天下已定,人间再无大战,不知老将军投军后意欲为何啊?”

    “只要能够重回军旅之中,哪怕是做个小小的火头军,征某也甘之如饴啊!”征蓬笑言,“任武可是许诺过在下的,待重回阳间,一定有仗可打。”

    话还没说完,又凑近灵静小声道:“哎,我告诉你啊……”他还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秀秀,眯眼一笑,然后迅速扭头贴在灵静耳边悄悄说:“我俩可是把脑袋赌上了,她做不到的话,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当然,我要是不来,上天下地,她也会割我的脑袋当球踢!”

    灵静听罢,面露诧异之色,错愕地看了一眼征蓬,待后者认真地点点头后,才哑然一笑。

    果然,能和那个家伙混在一起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寻常良家女子,会随随便便把割脑袋当球踢约作赌数吗?这只是会在江湖豪侠或者市井混混口中,才能听到的粗鄙说辞。

    “倒是……有趣的很呐。”灵静收拾表情,文雅一笑。

    “她啊,就是没文采,还说要当什么女状元。”征蓬一谈论这些题外话,整个人显得格外有精神,他还向灵静打听但,“对了,任武何时回来?”

    “春暖花开吧,很喜庆的日子。”灵静瞧着白雪消融之处说,“她现在叫顾有灵,是这个大易王朝的长公主。”

    “长公主?——这不还是个女娃子嘛!”征蓬笑着说,“当初地府还跟我吹牛说,她要作个汉子,去考个功名,好享尽荣华富贵!不过荣华富贵她享到了,汉子却没做成!哈哈哈!”

    “今昔有别,老将军可要慎言啊。”灵静出声提醒。

    “道长多虑了,征某绝对不会当面说的!哈哈哈!”

    “呃,不知老将军与殿下是否比试过?”

    “……”征蓬面色一变,哑口无言,愣在原地。

    “老将军?”灵静见他发呆,以为自己没有说清楚,“不知二位孰胜孰败啊?”

    “啊这个……”征蓬松松棉衣,调整一下语气,“这个比试嘛,讲究的是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对,不论胜负,太俗了,太俗了!”

    他笑着挥挥手。

    “老将军虚怀若谷,贫道佩服。”

    “哎呀,哪里哪里,任武——哦不,是殿下,”征蓬纠正过来,“殿下毕竟年轻气盛嘛!”

    “所以是……拳怕少壮了?”灵静试探性问道。

    这次征蓬一言不发,笑容有些尴尬。

    “老将军……可是输了?”灵静其实心中知道答案,此刻也是在故人面前调侃一番,无甚顾忌。

    只见征蓬的脸上已失去了笑容,神情呆滞。

    “姐姐,他们在聊什么啊?”先前二人聊地十分投机,秀秀不好随便插话,便被秦庸指挥在地上拿木棍解起了一元二次方程组,“征伯伯怎么不说话了?”

    “哎呀,大人的世界很复杂的,小孩子不要懂。”秦庸语重心长道,“哎呀,错了,换错元了,你要……”

    这边征蓬在愣了半晌后,神色变得痛心疾首起来,仿佛遭遇了什么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事情一样。

    “竖子啊……竖子啊……”征蓬悲痛欲绝,“竟然把江湖打斗的那种上不了台面的招式来比武,简直……阴险毒辣至极!”他说完,还委屈地老向灵静:“她丧心病狂,专攻下盘,不就是欺负我老头子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知书达礼,虚怀若谷,颇负盛名吗?年轻人啊,不讲武德!老头子我,不屑与她为伍!更可气的是,那种招数,她还洋洋得意,夸夸自谈,实在是世风日下,有辱斯文,其罪行罄竹难书!”

    他正哭诉着,突然收起哭腔,面色狡黠地低声道:“看见那边坐的那个小子了吗?”他用眼神示意道:“青年才俊啊,也着了她的道啦!”

    灵静满脸的不可思议,觉得二人的形象在心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佘郎背对着二人睁开了眼睛。随后他从地上起身,转过来面对着征蓬,缓缓伸出了手。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是想和征蓬讨教一番。

    “你看,如此大好天气,天地一白,不如我们一起痛饮一番,以庆相聚于此,——秀秀别去,小孩子不可以喝酒。——如何啊?”征蓬开开心心地当起了和事佬,想把这个话题尽快跳过。

    佘郎不为所动,眼神漠然,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

    “嗨呀,你小子还是这个臭脾气!”征蓬被佘郎较真的样子弄得有些无奈和气愤,心里有点儿后悔把对方的糗事儿说出来。他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心情激动,而且地府一战让他觉得两个人交情不错,说这些话不会伤了和气,反而会彼此更亲近。

    “喂喂喂,你不会当真了吧?我那是假的——”

    “呼!”刚猛的拳风笔直袭来,没有丝毫试探的味道。

    “喝!”征蓬虽然年长,但自身本领还在,立刻嘴中吐气,移肩、沉肘、按掌,一气呵成,抵住对方年轻霸道的拳头。

    征蓬抬头,看见对面那头幼虎,正在骄傲地扬起头颅,释放着攻击的信号。

    “真年轻啊!”

    他很羡慕对方的年纪。

    这让他时常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一样充满斗志,一样悍不畏死。像这样的年轻人,他身边有很多。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不怕死的年轻人,穿过枪林箭雨,洗过刀光血影,跨过残肢断臂,奔掠到战场尽头。沐血的身影低眸回望,发现绝大部分都已经躺下了,剩下的,也都有了白发,不再年轻。可是他们还要拖着衰弱的身体,告诉自己,他们还年轻,然后像个年轻人一样,充满朝气地死去。

    落日的余晖揉碎了,撒在灰色的草原上。迟暮的狼王把爪子扣进土壤里,琥珀的瞳孔拨开草尖,搜寻着危险的信号。年幼的猛虎探起了头颅,露出了挑衅的血盆大口。

    战意,在夕阳的猎场里,横冲直撞。

    佘郎冷峻的眼眸中,慵懒的老狼裂开了嘴角,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它依然森白,凌厉如刀。

    “佘小子,你还年轻地很呐!”

    泥土飞扬,狼爪沿袭着草从,扑向幼虎。

    “簌!”

    佘郎翻臂,脱开征蓬的硬掌,顺势划上,从侧面砸向对方柔软的脖颈。

    “好小子!”

    征蓬转身,换左臂格挡,同时右向后顶心。

    佘郎略微侧身抬起右手倒掌相冲,用力下按将那计顶心肘压回,接着变掌为爪,牢牢扣住对方肘节,同时抬膝顶向对方腰部,要将对方按压在地上,犹如饿虎扑食。

    “哈!”

    征蓬不慌,双脚蹬地弹起,向后蹬去。要知道,老狼的后爪也是锋利的。

    佘郎果然敏锐地松开虎爪虎拳,闪身撤退,拉开距离,而后停住保持警惕。

    此时的征蓬在摆出双腿后,前身倾倒。只见他双掌用力拍向地面,一个前翻在空中收回手脚,而后转身对峙。

    “哈哈哈,好小子!”

    征蓬大笑一声,率先捏拳而上,刹那间,犹如群狼围猎,呼啸着扑向涉世未深的幼虎。

    佘郎毫无惧色,面容坚毅,双拳沉压蓄势,挺拔的腰背向前奔袭而去。

    “砰砰砰!”

    双方的拳头在面对面中,野蛮冲撞,发出一连串响声。

    古朴的草原上,天然的角斗士在挥动着利刃,彪悍地碰撞在一起。

    “喝!”

    年轻地身影高高跃起,居高临下地扑向比自己年长的对手。

    征蓬抬脚飞踢,磕向对方的软腰。

    “嘿!”

    佘郎举臂格挡,落向一边,就势而下,攻向对方双腿。

    “你!”

    征蓬自打跟任武练手以后,很头疼于对方的下三路打法。虽然他很愿意相信佘郎的人品,但是心中对于任武下三滥的招数还是心怀嫌弃。

    心中思绪繁多,如漫天斩断的草叶,迷蒙了老狼的视线。

    征蓬一时脚下章法混乱,匆忙闪避。

    凶猛的幼虎抓住机会,双掌向上探去,恰似蟒蛇出洞,迅速袭向征蓬面门。

    征蓬双臂交叠成盾,仓促应对,被打得连连后退。

    佘郎飞身而上,在空中挥动拳掌,频频凿击。

    征蓬脚下一滑,向后一个空翻,躲过幼虎的飞扑,并抽腿踢向佘郎的后腿。

    “嗒!”

    后腿受击,佘郎面色不改,落地后一个后翻滚,双腿在空中翘起,像一只蝎钩,狠狠地在征蓬后背上一叮。

    “嘶!”

    征蓬踉跄几步,稳住身形,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侧翻飞踢当面袭来。

    老辣的野狼也亮出了自己的爪牙。

    征蓬变掌为刀,双刀交错,向佘郎的两条腿砍去。

    幼虎绷起神经,挥动有力的腿部,接住了老狼的爪牙。

    “嘭!”

    短暂的退却,锋利的爪牙又在草丛间挥舞。

    灰色的草原上,虎豹和豺狼在撕咬缠斗。

    “他们不累吗?”秦庸很困惑于他们这种交流的方式。在她看来,不如大家安安静静坐下来,喝几瓶肥宅快乐水,看几部有深度的片子,那才叫一个潇洒。哦,她差点忘了,这个世界是没有饮料的。唯一像饮料的,就是诗诗第一次来时带的茶水。诗诗见她喜欢那些茶水还有碎嘴零食,想再带些给她但都被她拒绝了。那些东西对于这个村子来说,太过于贵重,不太适合。特别是对于秀秀来说,她不喜欢自己一下子成了村子里的焦点,受人关注,好像她家从此就不太一样了。虽然她家的的确确没有变化,(也就是多了姐姐和道长)可她还是不喜欢村里人看她们家的眼神。孩子的心,有时也会如大人般敏感。

    “姐姐,他们也要在家里住下吗?”

    秀秀看着这两位拳脚相加的陌生来客,心里竟然有了小小的哀愁。

    “你小脑袋瓜想什么呢?家里哪里还有多余的床铺?”秦庸就差伸手点点秀秀的额头了,“既然他们认识这个妖道,就让妖道安排他们吧!他一个出家人可是阔气的很啊!”

    “殿下谬赞了,贫道自会安排好两位善人。”灵静早就离得远远的,腾开足够的地方供两人施展。他听出了秦庸语气里的调侃,心中却无恼意。阔气自是谈不上,不过二公主确实接济了不少。她让自己只管在镇上住下,所有花销,走的时候自会有人替他结清。

    “嘁……”秦庸不屑和他多说,继续对秀秀道,“不理他,咱们接着练些字。”一边指导秀秀在雪地上练字,一边又给灵静传音道:“喂,妖道!”

    “何事?”灵静饶有兴致地看着征蓬和佘郎在那里打得虎虎生风。

    “你再找些闲散逸致的书来,不要总是那些研究学问的文章,很是枯燥乏味。”秦庸向灵静抱怨道,“那些描写山水田园,家长里短,社会百态,行业群像,从政治世等等的书呀,也都是有道理的,你都找来几本吧。”

    “遵命。”灵静没有追问便应下了。现在看来,秦庸还算安分,没有显现出任武霸道暴虐的性格。即使一时激愤暴怒,也是不能回家所致。但是让她回到另外一个所谓的家中,他是没有办法办到了。好在她已经接受了过去只是一场梦幻的事实,变得心灰意冷。二公主和秀秀的出现,暂时像是稳住了她,给了秦庸一个继续走下去的理由,不至于再作出自残的举动。这偏激的一面,仿佛能看出任武不顾一切的样子。万辛,她没有把一切都豁出去。所以灵静也只是有要求能尽量满足就尽量满足。目前俩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属于你不惹我我不惹你,勉强还能说两句话。这已经比过去十五年和顾有灵说的话,还要多的多了。要是顾有灵还在,灵静稍微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有一把黑刀直接砍来。

    “好小子!”

    征蓬被佘郎踢在叉起的双臂上,急退几步。待稳住身形后,双臂一振,大步流星挥掌劈去。

    佘郎变掌为刀,与征蓬对砍。

    激战中,二人散出的热气喷薄腾涌。

    虽是肉掌,却似有刀枪相击而鸣。

    地上的雪泥被脚劲带起,扑打在裤腿上。

    佘郎裸露的脊背上肌肉遒劲,肤质白皙,像一座俊秀挺拔的冰峰。冬日复晴,热汗在太阳下闪闪生辉。他身形矫健,不负少年之姿,如一头狡猾的雪豹。

    征蓬虽已年迈,但多年战场厮杀,让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沉稳,出手更加老辣。他无法胜过对面那个年轻人奇巧刚强的功夫,这是他所要承认的。然而,战场上存活下来的生死经验告诉他,只有能稳够稳得住,才可以活下去。

    “接招!”

    征蓬抓住佘郎的手肘漏洞,捏拳成钻,击打在佘郎的侧臂上,将对方打退。

    佘郎手臂一酸,攻势变软,立刻抽身撤退。

    “再来!”

    头一次的退却,使得佘郎眼神一凛,稍息后又继续喝声而上。只见他双臂如锤,重如山岳,朝征蓬劈头盖去。

    初生幼虎,已有下山之势。

    老狼亮出獠牙,挥爪而上,面对面迎上去厮杀。

    “轰!”

    征蓬单膝跪在地上,硬生生展架住佘郎的重拳。

    “起!”

    佘郎飞退,征蓬跃起单掌杀去,如一梭长枪,直逼面门。只见佘郎亦身形如枪,亮出锋芒。

    两杆刚枪,在空中对撞,频频交击。

    穿刺!格挡!挑开!

    你来我往,此进彼退。

    铁枪沉闷,磐石倾覆。

    银枪清亮,白龙踏雪。

    两人打到这个地步,不再是简单的比武切磋,而是以武会友,借心中长枪,舒平生夙愿。

    因此两人再无花俏,纯粹是力道与身法的对撞。

    他们两人心中都在阳间有憾,本以为地府起兵失败,再无盼头。

    谁料人生无常,峰回路转,他们竟然还能有机会重新回到阳间。

    也许死过一次,才明白重生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

    同时又得人身,权当活动活动筋骨。

    偶然出门瞧看的村里人,远远望见山头上,有刀光枪影闪烁,恍若银光飞雪,心下感叹,不敢靠近。

    “哈哈哈!”

    征蓬越打越觉心中酣畅淋漓,无数烦绪挥洒一空,只剩一杆铁枪在虚空中冲杀。

    佘郎闷不做声,出手凌厉,越打越快。

    如此相交一个时辰,征蓬被佘郎击中胸膛,退了几步,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秀秀惊叫一声,要去扶征蓬,但被他挥挥手劝开:“没事,娃娃你别过来……”

    佘郎缓缓收势,将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

    “你小子别硬撑了,打在你后心那记钻拳可是不轻的。”

    征蓬努力支撑起脑袋,笑着看向他,随后直接脱力,脑袋砸在柔软的泥土上。

    在征蓬的笑声中,佘郎闷哼一声,仿佛断了线的木偶,松散地向后倒去。然后他便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人显示出一种疲态。

    俩人刚得了灵智,并获人身,尚未完全适应,就出手较量。如此长时间不停打斗,终于将两人累得脱力了。倘若还在地府,也许还能连日冲杀不休。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们已经重回阳间了。

    “老征,一起吧。”

    佘郎仰望灰蓝色的天空,对着征蓬说着话,语气稍稍有了那么一丝温度。

    征蓬闭着眼睛,笑了笑,说:“没大没小,老征是你叫的?”

    佘郎不说话,听着山风爬过胸膛,感受它被热血所温暖。

    老狼倒下了,因为他不再年轻。

    幼虎倒下了,因为他依然年轻。

    ——任武呢?她是幼虎,还是老狼?

    灵静笼起袖子,脑海里思索着某个不安分的人,一边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秀秀,她正在地上画些笔画简单的图案。

    要不要问问二公主最近皇陵可有异动?

    ……罢了。

    灵静想了想放弃了,毕竟任武和顾有灵的本命真魂还在这里。皇陵里的躯体有符咒压制不会出问题,更何况征蓬和佘郎这两个不速之客已经在这里,算是入局了。

    也许皇陵里的躯体感应到了什么,才会托梦。

    莫非是任武转世前施下的灵魂印记?

    不,不对,任武在地府时已经没了神通,只有鬼身和蛮力。

    那么能让二人前来赴约的,应当知晓三人约定,而且神通远在三人之上。

    这样看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神君知道任武神游渡劫,于是才在此时还给佘征二人灵智和人身,以助任武消灾减业。

    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毕竟顾有灵还没有完全回来,不可能托梦相告。即使是皇陵里顾有灵留下的引路灵灯,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恐怕也只有背后筹划的神君,会在此时将佘郎和征蓬安排到秀秀身边。其余神者不会插手这件事,否则就是忤逆神君。

    这两人和任武一起扰乱地府,被神君发落,重回阳间,渡劫证道。

    史如倩,任武,佘郎,征蓬,他们都要在凡间了结一切,斩断业障。

    不过,当初一起扰乱地府押赴神庭的,还有一人才对。

    灵静记得,当初神君说过,有个屈死的女鬼手无缚鸡之力,竟也跟着一同造反了。

    既然其余四人都降世了,她应该也入凡间了,就是不知她是否收到任武的消息。

    灵静伸出手,接住了细小如屑的雪点。

    本该是大雪纷飞的冬季,这点阵仗着实有些吝啬了。

    敫桂英,你会在哪里呢?

    地上的佘郎和征蓬躺了一会儿,才挣扎着坐起来。

    “说起来……”征蓬摸摸自己的身体,“我们现在算是妖怪吗?”

    佘郎瞟了他一眼,盘腿打坐调息。

    “我们打算开春赴京,这段时日就要委屈二位暂且忍耐了。”灵静上前对二人说。

    “不打紧,一切道长安排即可,我等听从道长吩咐。”征蓬抱拳道。

    “这里乡村人家居多,我们也不必打扰人家,不如就和贫道一起住在镇上的客栈里面吧。”

    “如此甚好。”征蓬点头称赞。

    说罢,灵静就领着二人前去镇上的客栈投宿。

    秀秀站在官道口,和他们挥手道别。

    回家途中,遇到狗子带着麾下呼啸而过。

    秀秀贴墙站立一旁,给他们让开路。

    狗子的步子像猛踩刹车一样,顿了一下,扫了秀秀一眼,继续又迈着大步前进。

    秀秀盯着他们欢腾的背影看了几眼,没有多做停留,便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都是一个村里的,打个招呼也好。”秦庸说。

    “嗯,下次吧。”秀秀点点头。

    沉默片刻,秦庸继续开口。

    “姐姐作为一个大人,有时候不太清楚你们小孩子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也知道,姐姐不算是这里的人,对于这里不算特别了解。况且……说实话,姐姐现在是男是女,连自己都不太清楚了,心里很混乱,也就不清楚你们这里的女孩子跟姐姐那个世界的女孩子,到底有什么不同。”

    “姐姐,你好奇怪。”

    “哈,我本来就很奇怪嘛,你看我现在连身体都没有,甚至连个模样都没有,只有你和那个妖道能知道我在,哦还有你诗诗姐和那个憨货跟班。”

    “姐姐不怕,秀秀的身体借给你用。”

    “你将来是要成亲的……”

    秦庸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她意识到秀秀没有成亲的未来了。她一时愣住,想要改口,然后秀秀却不在意。

    “秀秀还小,我不成亲。”

    “对不起啊,秀秀,姐姐说错话了。”

    “没有的事,秀秀能遇见姐姐,心里很开心。”

    秀秀摇摇头,示意秦庸没有关系。

    “在很小的时候,我问过爹娘:为什么我没有兄长或者姊妹?他们当时的表情,是没有笑容的,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一样,我看不懂他们。但我总是很羡慕,羡慕其他家有两个、三个……甚至是更多的孩子,看见他们好多人在一起玩,很热闹,我看了也想加入他们。可是他们总是说我还太小,或是不够大胆,不能和他们一起玩。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跟在爹娘后面,像个小尾巴。村里人看见,会说:这是谁家的小尾巴啊?我就捂住耳朵,赶快跑开,一路跑回到家中,跟大羊二羊三羊它们面对面,眨着眼睛,只有它们能陪我玩了。前年有过路的,投宿在我们家,想花钱买下三羊,杀了吃肉。爹娘看着一捧满满的铜钱,把目光投向了我。我跑到羊圈里,抱着三羊哭起来。”

    “从那以后,爹娘再不说羊的事儿了。大羊他们很争气,即使好几天饿得吃不到东西,也活得好好的。”

    “我本来以为,真的没有人和我玩了。直到遇见了姐姐你,当你牵住我的那一刻,我心里从来没有的一股安定和温暖,这和爹娘的不一样,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觉得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你能教我认字,念书,算术……这些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唯独姐姐你——却都做到了。所以,在我心里,你是秀秀独一无二的姐姐。”

    “姐姐你说过,好孩子不可以说谎话的。那秀秀就给你说实话:我其实并不认识顾姐姐,我都没有见过她,我怎么会认识她呢?但我认识你,如果说去元京是为了救人的话,姐姐,我希望我救的,是你,不是什么顾姐姐。你对秀秀好,所以秀秀不要你觉得对不起我,因为这是秀秀愿意做的事。我不要你当一辈子的孤魂野鬼,连个身体都没有。”

    “诗诗姐姐嘛,一开始我觉得她很凶,但是她愿意穿那么好看的衣服来这里,甚至昏倒躺在床上,我觉得她是个好人。我娘说,好人是有好报的。诗诗姐姐,她也在盼着你回去呢。”

    “如果我们回去了,我就有好多人和我一起玩了。爹娘她们也会高兴的,所以,能和姐姐变成一个人,秀秀觉得……很开心。”

    秀秀说完,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释怀笑容。

    “没想到,被一个小孩子给教育了。好了,姐姐以后不说这样的话了。”秦庸一时感慨。

    “嗯,我们回家吧。”

    秀秀重新活跃起来,蹦蹦跳跳的。

    与此同时,元京正被包裹在漫天的鹅毛大雪之中。

    车轮碾过路上被踩得斑驳的积雪,稳稳地停在了温府门口。握缰的车夫溜下来,将踩凳放在地上,然后掀开车帘。户部侍郎温山雪穿着貂裘从车上下来,手里抱着绣着黑底白花的手炉。他抬头望了望天,跺跺脚,踩上了府前的青石台阶。门房早已得到通报,打开了大门在一旁候着:“少爷。”

    温山雪信步走进府中,一路来到自己的房间。推开门,进了屋里,放下手炉,脱下厚厚的外衣。后面尾随的下人见他在桌案后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才挪步屋内,将火盆抬起来,又换了新的手炉,再摆上茶点,然后悄悄退出,将门带上。

    今天事务较多,一直在外面奔走。这时才闲下来,发现已经到了未初。

    昨天折腾到很晚,伺候一个疯掉的傻大个。温山雪一大早醒来,天不亮就去上朝,也没工夫理他。如今还没醒,大概昨天用的蒙汗药多了。不过无妨,反正那个家伙是个闲人,睡觉嘛,适合他这样无所事事的人。

    最近北方天气骤冷,这才是初冬。如果再这么冷下去,到了年关,怕是会更难熬的。西南的云泽王朝刚刚消停一会儿,国库的银子往外掏的速度也暂缓了些。不过东南的星罗王朝又开始折腾了,不满意边关贸易的抽额。真的是,跪着要饭的,吃了几顿饱饭,就想要上座吃肉,给脸不要脸。当然,打仗的事儿不该他一个户部侍郎操心,毕竟老爷子也不多嘴,只管码好了银子往出送。不只是边关,那些往年雪灾严重的地方也按照陛下吩咐,预拨了赈银。谁敢动手,就拿刀砍了。反正读书人嘛,要多少有多少。那些世家门阀,也该修剪修剪了,就看陛下找个由头了。到时候自己配合着搜刮搜刮银子,往国库里倒腾些大肉。至于汤了,早有千万张嘴等着接过碗喝呢。不然,凭什么帮你递刀子干活儿?忠君爱国这几个字,是变不出钱来的。没关系,把他们喂肥了,再杀就是了。都是民脂民膏,从一个肚子剖出来,再送进另一张嘴里。得推进种子改良了,陛下那边也准许了,真要只靠倒腾银子就玩完了,打仗打的还是粮食。

    脑袋里盘算这些事,实际操作起来还是有难度的。否则也不用分什么六部,让陛下一个人操劳就可以了。朝堂上听那些大人们论来论去,感觉没什么营养。那些千年狐狸,私底下早就通过气了。真是无聊,要不是和自家老爷子站在前排,早就想低头打个哈欠了。

    今早下朝,得了陛下的特恩,进宫看了一眼诗诗。对方气色瞧着还行,就是精神有点萎靡不振。平常她虽然安静,但也并非了无生气。如今竟然这般失魂落魄。问她缘由,她犹豫着不肯多说。他以为她担心顾胜,所以出声安抚她已经安排好了,不必牵挂,之后让那个小子看看她姐姐来。她当时的神色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只拜托自己多多照看他,免得他惹是生非。他自然应下看顾小舅子的差事,并问她需不需要他在宫外活动活动,探探老二老三那边的动静。奇怪的是,她摇了摇头说不必了,他也就没再多问,便依她。她做事向来有分寸,他相信她。

    只是,在他临走的时候,她欲言又止,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

    “亦白,你……相信姐姐吗?”

    他第一反应这是很奇怪的问题,毕竟诗诗向来是维护顾老大的。可是她问这个问题时的语气,竟然有了一丝怀疑和害怕。

    她在怕什么呢?

    “诗诗,老大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温山雪不顾避嫌,双手隔着衬衣按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有些失神的瞳孔,“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信她。要知道,当初可是她把你亲手交到我手里的。”

    他轻轻滑过她额头的发梢,继续说着。

    “诗诗,作为兄长和即将成婚的夫婿,我会无条件地信你,相信你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如果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那就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给我听,我会随时准备好倾听的,好吗?”

    她的表情变得有些让人心疼,像是一盆躲在阳光角落里的白色月季花,病恹恹的,似乎很久没有浇水了。

    “嗯。”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躺在床上缩回被窝里。

    温山雪握住她的柔荑,陪着她。不过毕竟还是外臣,不了久留。门口的守值郎已经咳嗽提醒了。他嘱咐她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刚出了宫门呢,又收到几个商人的名帖。于是又在马车上换了官服,穿了常服去茶楼赴宴。

    大易王朝本来不征商税,但自景兆帝顾恒起,重新立了规矩:凡是大易境内买卖,均需向各州府县户部所属掌市司,缴纳税银。违者轻则下牢,重则满门抄斩。初时有巨商仗着朝里有人,不信邪,拒交税银。结果短短几个月内,就被另外几家同行给挤跨了。与此同时,巨商一家满门抄斩。

    哦,对了,这是初任户部尚书温柔温子良办的第一件差事。

    这帮商人有时候比官员还要了解大易王朝境内境外的风吹草动,这关系他们的钱袋子还牢不牢靠。现在他们大概也知道东南和天气的动静了,今天是想来探探口风。

    入了酒楼进了房间,原本落座的几位锦衣商贾,都纷纷抱拳见礼。

    “哎呀,温老弟爽快人,这就来了……”

    “……见你温财神一面真难,非要到宫门口堵你。”

    “……干什么呢,快快让开,给温大人让座!”

    “温兄,可把你盼来了,先自罚三杯哦!……”

    “……温侍郎能来是我等福分啊!……”

    “……亦白兄……来来来……”

    种种嘘寒问暖,称兄道弟,每一张热情洋溢的面孔在使劲说着些暖心窝子的话,甜得让空气里都有了腻味。

    “各位掌柜不好意思啊,最近事务繁多,实在抽不开身,这不刚下朝就来见诸位一面。失礼之处,各位海涵,海涵啊!”

    温山雪说着客气话,一边解下裘衣。

    “来人,上菜!”一位体型宽大的掌柜朝门外吆喝道。

    “对,咱先吃饭,温大人刚上完朝,一定腹中饥饿!”

    “哎对,都是熟人了,咱们先吃。”

    “对,边吃边聊!今天特地让人宰的一头嫩羊,肉质肥美!”

    “我还带了条浚河银花鱼呢,大家可以好好尝尝!”

    这浚河银花鱼是浚河特产,肉质紧实,刺少易挑。每年冬季才可以吃到,价格不菲。又因为外形银甲麟麟,又称为财神鱼。这位掌柜出这等稀罕货招待温山雪,其用意不言而喻。因为传闻这温山雪不爱金银财宝,不沾声色犬马,不碰琴棋书画,唯独钟情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所以这些人才投其所好,纷纷请客吃饭,并非一般宴酬。

    “各位有福了,前天才托人快马加鞭从南门冰封运回来的秉州赤火蟹,它的蟹黄……啧啧,不提了!”

    “知道温兄爱吃水果,云泽那边新产了一种果瓤甜美多汁的瓜果,特地带来给温兄尝尝。”

    “哎,我今年新觅的一个厨子,可以将那寻常蔬菜做出肉味来,今儿个就让他伺候伺候各位。”

    “你们知道吧?北面那边有种走兽,名唤了季,其肉鲜美可口,可生而食之,并无血腥异味。各位待会一定要尝尝啊!”

    “还有还有……”

    如此如此,七嘴八舌介绍自己带来的好东西,期望能让温山雪瞧得上眼。虽然对方年轻,但一旦有所动作,整个行业都会有所变动。在这些全国各地奔走的掌柜眼里,温山雪就是商道里面的土皇帝,一句话就能决定一家商户的生死。这顿饭,只要把这尊财神伺候好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可以谈谈了。不然对方不尽兴,那些掌柜也觍不下脸来开口。

    不一会酒菜上齐,众位掌柜等温山雪动了筷,这才接着上筷。

    “在下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

    “温大人客气了,都是自己人,随意些!”

    “来来来,我等敬温兄弟一杯!”

    “请!……”

    “……干了!”

    “好!……”

    “来来,吃菜!……”

    觥筹交错,你一杯我一杯,每位掌柜都在努力灌自己酒,让温山雪看到自己的诚意。

    “这鱼不错,李掌柜有心了。”

    温山雪夹了一块白嫩的鱼肉,沾了沾粘稠的酱汁,送入口中,咀嚼几下,出声赞道。

    “温老弟谬赞了,这鱼能被你吃,也是它的造化了。”

    李掌柜说完,笑着把鱼推得离温山雪近一些。

    “温大人也尝尝这蟹肉蟹黄,软糯香甜啊!”其余人掌柜也都力推自己的菜品。

    “确实,好几天没胃口了,今天真是满足在下的胃口了。”

    温山雪含蓄地笑着,抿了一口云泽来的春雨茶叶。

    如此一边吃着菜,一边聊些闲话。过了一会儿,侍者将残羹剩饭撤下去,摆上面点和切开的瓜果。饭后茶余,便进入了正题。

    “东面不太平,温大人怕是少不了操心的。”齐氏布商的卢掌柜捧着茶说话。

    “哪里哪里,陛下才是最操心的那个,我不过陛下帐前的马前卒而已。”温山雪吹了吹热茶,笑着说。

    “是啊,西面刚定,陛下事务繁多,温老弟可是该帮自己的老丈人解解忧啊!”马记茶商的侯掌柜语气恳切道。这次的茶叶,都是他带来的。

    “陛下吩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尽力而为。”温山雪捏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又放下了,“太甜了。”

    “我们韵江产的稻米,蒸熟做了糕点,就是要比寻常稻米,甘甜柔软。”张家米行的李掌柜开口解释。他便是带鱼的那位李掌柜。

    “吉南府鱼米之乡,名不虚传,将来东面定了,让那些臭要饭的也长长见识见识。”温山雪敬了李掌柜一杯茶。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李掌柜连忙起身,双手捧杯还礼,“还是要靠温兄和各位掌柜帮衬帮衬,我们张记才能走到今天,来,我敬温大人和诸位一杯。”

    诸位一开始听到温山雪夸张家,面上略微有些失落。不过这时听了李掌柜的话,也纷纷展露笑颜。

    “李掌柜也是张家的大功臣啊!请!”

    “李兄客气了……请!”

    “生意嘛,本来就是相互帮衬,李掌柜……见外了!”

    李掌柜满脸堆笑地喝下酒,心中春风得意。

    “这话不错,大家做生意的,相互搭把手,什么都好说了。”温山雪点点头,继续说,“不知做生意的要帮衬,那些光顾咱们生意的,也要帮衬帮衬。其中的道理,在座的掌柜心里都清楚,不用我多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外面那些人,才是诸位的财神爷。”

    “那是那是,温兄此言有礼。”李掌柜第一个附和道。

    “对对对,我们心中有数。”其余掌柜也点头称是。

    “天灾难躲,更需要诸位鼎力相助,帮温某一把。”温山雪站起来举杯,环顾众人,“等挨过了这鬼天气,温某也能够腾出手来,料理西面的摊子。到时候,咱们再叙佳话。”

    “温大人客气了!……”

    “我等理当尽力。……”

    “……温兄有劳了……”

    话毕,众人喝尽杯中茶酒。

    “温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各位了,诸位请自便,容温某先走一步。告辞!”

    众人将温山雪送出茶楼,目送马车远去,才转身上楼。

    “恭喜李掌柜……”

    “……将来东面的生意可要多多照顾……”

    “……得先出点血了……”

    “西面的事……就好说了……”

    “这个冬天不好过……”

    “哎……每年都不好过。”

    话不多说,都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他只定个调子,其余怎么分,他们自己看着办。今年动作不会太大,陛下没有这方面的意思。一切照旧,大家都安分守已的,就能过好这个年。温山雪也懒得听他们的墙角,一路回到府中。

    现在在房间里坐着,揉着太阳穴,温山雪才放松下来。

    忽然听得那边连体的卧房传来动静,转头去看,见顾胜揉着脑袋走出来,神情迷迷糊糊的,皱着眉头。

    “醒了?”温山雪瞥了他一眼,继续靠在椅子上揉着头,“饿了自己去叫下人。”

    顾胜冷漠地看他一眼,放下手来,走到他面前,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温山雪没有出声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他将壶中茶水一饮而尽。

    “嘭!”

    茶壶被重重按在桌上,顾胜一言不发地瞪着温山雪。而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他。

    “……跟踪人,有意思吗?”

    温山雪放下手,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不紧不慢道:“怎么?昨天还没把你骂明白?”

    “当街辱骂皇子,你可知罪?”顾胜恶狠狠地说。

    “哦——”温山雪拉长音调,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一个皇子啊!哎,可是我记得我骂的,是一个当街和妇女眉来眼去,不知检点,罔顾人伦的登徒浪子!”

    “你——”顾胜想要去抓温山雪,却被温山雪反手按在桌案上。

    “放开我!放开!”顾胜的脸塌在桌面上,不安分地挣扎。

    “需要我告诉陛下吗?”

    温山雪冷冷的声音传来,顿时让顾胜如堕冰窖。

    “你答应过的,不会多说的……你不能食言!”

    他的眼神依然倔强,声音却在发抖。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温山雪懒洋洋地说道,坐回原位。

    顾胜一脸不服输地从桌上起身,神色阴郁地看向温山雪。

    “这个时间,宫里应该快要传宴了。”温山雪整理桌上被弄乱的书籍和打翻的茶壶,头也不抬地说,“你应该认得路吧?”

    “不用你。”顾胜语气不善,转身离开。

    “慢走,不送。”温山雪盯着他的背影,最后交代道,“顾岳秀,记得去看你姐姐。”

    顾胜停住脚步,淡淡地哼了一声,余光后看一眼温山雪,便推门而出。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干练打扮的男子,抱拳行礼:“鱼鹰见过主人。”

    温山雪嗯了一声,接着开始交代起来。

    “西面的生意暂时顾不上,趁着水浑,先把网放下去。……”

    “张家米行的动向注意一下,……”

    “各地的掌市司再探一探,免得袋子漏了都不知道。……”

    “散些秕谷出去,打听打听这次灾银的处置安排,让他们多听多看多记,……”

    “谈和的人,还有赈灾的人,把他们的身份都调出来,事无巨细,……”

    “军队里面的银子,也多留意,但别太过,陛下会不高兴,……”

    “事情比较多,你都细细吩咐下去,……”

    “商行里……我们的人,通通气……该动的动起来……”

    “……暂时就这些了,下去吧。”

    “是。”

    鱼鹰干脆回道,退了出去。

    吩咐完毕,温山雪闭眼眯了一会儿,下人趁着他休息的空挡换了茶点,清理了桌面。

    再次醒来,已是未中二刻。

    他揉了揉眼睛,刮了刮眼眶,随手拿起桌边的山水游记看了起来。

    此时,从暗道回到宫中的顾胜梳洗一番,换了衣服,正往顾诗诗所在祥宁宫的方向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