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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厌胜之术

    庭院内偶尔回荡狸猫发情的叫声,尖厉刺耳,如孩提哭泣一般,骇人且诡异。

    白影绕过假山行至水榭,挽起袖口,俯下身子,将木匣放入水中,又把不知在哪寻来的奇石压在木匣上。做完这一切,白影闲庭信步折回耳房。

    崇祯十三年九月十一日天气微凉,秋风萧瑟。宜告发,宜说情。注:成国公府世受国恩,断然不会此等行事。

    顺天府尹宋师襄接下状纸,就知道这麻烦甩不掉了。跪在堂下之人说的什么,宋师襄压根没心思听,思绪不知飘至何处。良久,经身旁幕僚提醒,才缓过神来。宋师襄紧盯着堂下刁仆,说道:“你可知诬告勋贵要反坐,罪加三等。”

    名为张百年实为张安的“刁仆”,之前的连鬓胡子剃得干净,一双浓密修长的眉毛被修剪成短促的八字眉。张百年战战兢兢,颤声说道:“此等把天戳个窟窿的事,小人哪敢捏造。”

    宋师襄厉声喝道:“哪个派你来的,你有什么目的,如实交代,免受皮肉之苦。”

    张百年慌忙磕头如捣蒜,颤声回道:“并无他人指派,也非他人挑唆,小人早就听闻老爷铁面无私,青天面前不敢胡说。”

    宋师襄见审不出什么,便要动刑,此时身侧幕僚凑近,低声道:“老爷,此事毕竟牵扯甚广,要不还是上报吧。”

    宋师襄瞪了眼幕僚,幕僚大着胆子继续说道:“老爷,有些事不是咱们能处理好的。”说罢眼睛往上瞅了瞅。宋师襄左手把攥北官帽椅扶手,右手挚着令签,迟疑着未抛下去,半晌,打定主意,道:“先羁押起来,好生看管。”继而微微拱手道:“今日之事,听候圣裁。”

    ……

    皇极殿内,御案上摆着张状纸。骆养性被王承恩薅来,已在殿内站定一柱香功夫,崇祯却不言语,引得他困惑不已。

    骆养性的心思从发生什么大案,转到皇上是否吃错药,再转到府中的汤食是否凉了时,崇祯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王承恩回道:“顺天府尹递上状纸后,便回府了,没惊动旁人。知情的都待在顺天府衙,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崇祯摆摆手,王承恩拿过状纸,几步走到骆养性身前。骆养性双手接过,匆匆掠过,心惊不已。看罢,手还止不住的颤抖几下,低埋下头。崇祯道:“把太子叫来。”

    慈庆宫。朱慈烺正咀嚼着小鱼干,时不时瞥两眼只会干饭的解语。黄伴伴纳闷:殿下平日里也不吃海物,吃几口就会吐的七荤八素,怎地这几天转性换了口味?好在癔症有所好转,吃就吃吧。

    王承恩还没未殿就高呼:“殿下,殿下,皇爷召见。”朱慈烺撂下小鱼干,见来人上气不接下气,便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王承恩顺了顺气道:“殿下,和奴婢走吧。”黄伴伴见王承恩不说明白来意,下意识上前阻拦,可霎时反应过来,僵在原地。

    须臾,黄伴伴轻咳一声,道:“殿下,奴婢陪您去罢。”朱慈烺心中一暖,下意识的举动骗不了人,笑道:“能有什么大事,安心待着,记得一会儿遛解语。”说罢,大步迈出殿门,随王承恩而去。

    皇极殿内,看过状纸的朱慈烺露出惊愕神色。崇祯问道:“你怎么看?”

    朱慈烺心想:我能怎么看,只想剁了朱纯臣。像这种卖主求荣的败类,留着过年么?在那个时代,成国公朱纯臣本来有诸多选择,偏偏作出最令人唾弃选择。

    国都失陷,殉国死节值得后人敬重;待在京师选择良禽择木而栖亦无可厚非;不食周粟,匿藏或逃离隐居也算顾念两百余年的皇恩。

    崇祯将太子托付给朱纯臣,他不护送出城也就罢了,哪怕丢下太子不管,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无所谓。结果沐浴皇恩两百余年的成国公,掉头就把太子献给新主李自成,卖个好价钱。

    崇祯见朱慈烺不搭话,唤道:“太子。”朱慈烺压下心中燃起怒火,为难道:“父皇,此事涉及到儿臣,儿臣……理应回避。”

    见崇祯仍注视着他,朱慈烺道:“儿臣以为,成国公世受国恩,断然不会此等行事。嗯……但为彰显国朝法度,明正视听,当请成国公前来自白。”

    崇祯点点头,道:“骆爱卿,你走一趟。”

    朱纯臣一道都在探骆养性口风,可骆养性在锦衣卫任职多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内心明镜似的。见骆养性三缄其口,朱纯臣有些发蔫,昏头昏脑带着几分酒意来到皇极殿外。

    朱纯臣得到传召,进殿行礼。行礼后,发现殿内只崇祯、朱慈烺、骆养性、王承恩和他。朱纯臣心道,今儿殿内气氛怎的这么怪呢,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登时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这是多大的事啊?难道鞑子又入关劫掠?不对啊,鞑子当前在辽西和大明天兵对峙啊。

    一纸诉状递到面前,朱纯臣定睛一看,酒劲全吓散掉,三魂七魄不知惊飞多少。朱纯臣忙道:“皇上,殿下,臣世受国恩,怎么会作出魇镇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定是有人诬陷。况且臣也没有任何缘由诅咒太子殿下啊。”

    崇祯看向朱慈烺。此时,朱慈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好像和他没关系一般。崇祯道:“太子,你说说吧。”

    朱慈烺敷衍道:“全凭父皇圣断独裁。”见崇祯微微蹙眉,朱慈烺才不情愿的说道:“方才儿臣已言明,成国公一家数代皆是大明的基石,兢兢业业,忠心不二,世人有目共睹。说成国公行巫蛊之事,儿臣实难相信。”

    朱纯臣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些。朱慈烺又道:“可如今此事顺天府众人,以及今日殿中诸位臣公都已知晓,为防日后落人口实,还请骆指挥使随成国公回府查验,以还其一个公道。”

    崇祯先是闭目不语,而后徐徐开口道:“罢了,此等虚无缥缈的事,栽赃……”话未说完,一小太监小碎步急走,到殿门外还摔了一跤,王承恩过去低声斥道:“狗奴婢,不是让你们离得远点么,什么事不能一会儿说,谁教的你规矩。”

    小太监瑟瑟发抖道:“皇上之前交待说,调查清楚立刻呈报上来。”王承恩瞪了一眼,还要训斥。

    殿内响起崇祯的声音:“什么事?”王承恩连忙取过小太监手中的册子,呈到崇祯面前。崇祯接过翻看,脸色阴沉。殿内众人好奇的抬头看了眼,随后低垂下头。

    骆养性感觉身上发冷,打算回去就把第三房妾室备好的护膝穿戴上。

    朱慈烺合计若真没教会解语,是红烧味道好些,还是麻辣更香?

    朱纯臣跪得疲累,直了直后背。

    王承恩琢磨一会儿该怎么处罚那个不懂事的小太监。

    正当此时,大汉将军在殿外高声传报:“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求见。”

    殿内众人愣住,今儿啥日子,这么热闹。

    崇祯颇为不耐烦道:“传!“王承恩清了清嗓子,鹦鹉似的道:“传!”

    指挥进殿见礼,还未开口,瞟见朱纯臣在,怔了一怔,支吾道:“卑职早上收到上报,五更时北城教忠坊民居走水,烧毁房屋,临近百姓的房屋受到些牵连。”

    崇祯气不打一处来,这种事也来烦他?毕竟他可是说出“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杨嗣昌的恩主。怎会真的关心这些琐碎的事?愠怒道:“是有百姓罹难?”

    指挥道:“有,有。”怕崇祯下令给他拖出去,指挥忙道:“死者一妇人一小男孩,尸体已烧焦,难以辨认。听左邻右舍说,是个夜不收的遗孀以及独子。那夜不收叫……叫张安,就是前阵子……”说到此处不敢再往下说。说话时,指挥余光不时瞄向成国公朱纯臣。

    朱慈烺闻言一惊:“你说什么?”指挥道:“百姓帮忙扑救,可还是晚了一步。”朱慈烺看向朱纯臣,崇祯也不受控制偏头去看朱纯臣。

    朱慈烺恨恨地说道:“到底多大的仇怨,多狠的心肠竟要戕害一家三口?”

    崇祯道:“可调查清楚?”指挥道:“五更时,打更的看到火起后贼子跃墙而出,阻拦不得。打更的便呼喊来早起的百姓,火势得以控制住。纵火的贼子尚在追捕,应是趁乱逃脱了。”

    崇祯冷冷道:“把册子交给成国公。”朱纯臣取过先前小太监奉上的册子,匆匆掠过,辩白道:“皇上,臣管教不严,奴仆是骄横跋扈些,还请皇上责罚。可说什么臣教唆奴仆残害曾经守边的将士,臣不能认。”

    崇祯道:“侵占田产,纵容奴仆淫人妻女埋尸毁迹呢?”朱纯臣回道:“臣家中人口众多,花销也大,免不了有打着臣下旗号的人占些田地。贝子业那狗杀材暴毙后,臣当即就将其爪牙驱逐,其恶行臣毫不知情,若是提早得知,必定亲自绑缚那杀材,扭送至顺天府。”

    朱慈烺心道,强占土地、奴仆行凶,乃至杀人灭口都难以真正撼动朱纯臣堂堂国公的地位,至多加深崇祯的不满情绪,将朱纯臣京营的差事免了,也就了事。

    朱慈烺心思急转,说道:“父皇,先生该等急了,若无儿臣的事……”

    崇祯道:“骆养性、王承恩,将成国公送回府上,先洗清成国公嫌疑。”待三人极不情愿的告退后,朱慈烺道:“那儿臣也先退下了。”崇祯应了一声,叹了口气。

    ……

    昨日京师震动,却不是真地震,而是不知从哪传出来消息:成国公府水榭发现个油纸包裹的木匣,木匣里的布娃娃背面写有朱慈烺的名字和生辰八字,正面扎着数根银针。联想八月十五日那日太子意外落水,再结合朱慈烺降生时正值己巳之变,事情便有了不同。

    当年京师就有传言,将生于兵乱的朱慈烺比作西汉戾太子刘据。好嘛,如今都对上号,言官们集体颅内高潮,有心人已然担心大明版巫蛊之祸上演。却并非杞人忧天,三大案远比此次离谱。

    梃击案,宫外人员张差手持枣木棍,一路通行无阻闯进太子居所,打伤太监。张差被提审时暗示郑贵妃是幕后黑手。

    红丸案,朱常洛自出生起,便不受待见,被迫成为万历、郑贵妃与朝臣斗法的牺牲品,登基一个月,吃红色小药丸,归西。

    移宫案,杨涟与左光斗等大臣闯入乾清宫,四个人均五十三岁的文官,将哭闹的朱由校塞进小轿,抬起轿子就嗖嗖的跑,时速不明。

    当初崇祯的儿子,朱慈烺异母弟弟死的不明不白,一本糊涂账,如今又出这档子事。瞒是瞒不住了,朝会前众臣议论纷纷。当事人事先约好了般,都未露面。有消息灵通的正八卦呢,周围不少官员都竖起耳朵听。

    “成国公被圈禁府中,京营的差事也暂由英国公代领。”

    “太子殿下好像为了避嫌,今日不来参加朝会。

    “昨日太子殿下在大殿还给成国公说好话,结果,唉……”

    正在八卦的大明忠臣们,看见小公爷张世泽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英国公张之极走来都凑上去。有好事的言官问道:“老国公,事到底是真是假,有什么内情没有?”

    上一代英国公张维贤可是剿灭魏阉,扶保崇祯登基的国之柱石。老子英雄儿好汉,再看这扮相,这胡子,一看就德高望重,长者风范。

    英国公张之极缓缓开口:“朝上议吧。”说罢,张世泽扶掖着英国公缓步朝殿内挪去,众人也不再追问,自觉让开路。

    崇祯端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俯视众臣,说道:“给老国公看座。”司礼监的小太监搬了把椅子,待英国公慢慢坐下,崇祯冷着脸说道:“听说了吧,今日议一议。”

    崇祯看向范首辅范复粹,范阁老被崇祯盯了半天,眼瞅逃不过去,出班奏道:“事情么,诸位臣公应是听说了,简直骇人听闻。太子殿下平日谦和守礼,与人为善不曾同人结怨。成国公府发现行厌胜之术的罪证也属实情,至于是真有人胆大包天,还是有人栽赃陷害,尚需查证。”

    崇祯扫视一众臣子,无人主动为他分忧,顿生出几分薄怒,道:“张阁老。”张四知方才往后躲了躲,生怕沾上得罪人的事,谁知还是没躲过。出班回道:“此事范阁老已然说的清楚,臣没什么补充的。”

    崇祯这个恨啊,一个个除了和稀泥就是溜肩膀,无人替朕分忧,都像奸臣,一群奸臣。

    此时英国公起身,崇祯说道:“老国公不必起身,坐着说。”张之极道:“皇上,依老臣看三司宜立即介入,查清事情来龙去脉,尽快了结此案。否则迁延日久,朝野内外人心惶惶,恐酿灾祸,荼毒中原的流贼、辽镇虎视眈眈的鞑子便有了可乘之机。”

    捯了两口气说道:“皇上,太子殿下要协办此案么?”崇祯道:“太子不必掺和了。”

    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道直出班奏道:“此案错综复杂,现知牵涉到前些日成国公府奴仆侵占土地案子、涉嫌殴打前夜不收兵士,致死于狱中案子以及北城谋害其家小案子。臣请示皇上,必要之时,可否请太子殿下出堂作证?”

    崇祯半晌没言语,他未料到王道直会把几起案子一股脑都秃噜出来,着实犯难。思索一会儿,崇祯道:“照办。”

    大明这台臃肿、生锈的国家机器缓慢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