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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御河水凉

    崇祯十三年九月十五日天气晴,人体感觉冷。宜大局为重,宜赐名。注:适时的退让是否有必要?

    未时时分,朱慈烺被请至三法司,迈步进入大堂,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的各部官员纷纷起身参拜。朱慈烺见主位空着,便也没客气,端坐于上。

    原本应与各位大臣礼让一番,再说本宫是被请来作证或旁听的,理应由主官上座云云,互相矫揉造作一阵。

    可今日朱慈烺没心情在繁文缛节上耗费时间。解语从昨日傍晚开始不吃不喝,就在窗下杵着,也不爱动弹,弄得朱慈烺心情烦躁。立马下锅罢,吃出问题来怎么办。况且还没到一个月,要不,一会儿找太医把脉,开几副药看能不能治好。

    朱慈烺心不在焉的说道:“开始罢,朝廷还有更重要的事等待列位臣公处理,别瞎耽误功夫。”

    众人闻言不免愕然,殿下摆明不配合,想早些走完程序。王道直正了正帽檐,道:“殿下,与本案相关的其余案件皆已调查过。成国公府的郎管家外甥,贝子业指使奴仆驾车强行收割已成熟麦田被张安撞见,遂发生冲突。

    贝子业买通顺天府内书吏,书吏受贿后,授意狱卒拷打张安致死;贝子业在西郊荒野被人杀害,同行奴仆不知所踪;贼子纵火焚烧房屋后逃离,已全城搜捕但仍未归案,之后详细说明……”

    朱慈烺不耐烦道:“说重点。”王道直被一呛,停顿片刻道:“敢问太子殿下,那日前去探望张安遗孀,可有发现可疑之人?”朱慈烺道:“未曾。”王道直道:“可否说说那日的细节。”朱慈烺说了大致经过。王道直心道,确是与殿下的侍卫耿郅所说一致。

    王道直对相关案件心生疑窦,总感觉哪里古怪,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一切,却一时琢磨不透。

    王道直以询问的眼神先看向刑部尚书傅永淳,见他如老僧入定,闭目养神,显然无心掺和此事。他又看向众人,见众臣皆无异议。

    王道直说道:“殿下,成国公府的郎管家今早投案自首,交待了事情经过,承认就是他诅咒殿下真凶,案发前曾有妖道在成国公府门附近徘徊。他还坦白,有自称贝子业往昔的奴仆,借机索要为贝子业复仇,纵火焚烧屋宅的赏钱,被他拿银钱打发了事。”

    朱慈烺听罢心如止水,问道:“那郎管家为何要谋害本宫?”众人一时没有头绪。朱慈烺似是自问自答的说道:“我看那郎管家许是潜伏下来的阉党余孽。”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殿下是要掀起惊涛骇浪么。朱慈烺又道:“事情清楚明白,东宫侍讲、编修多为东林党人。”略一拱手道:“父皇登基伊始便着手翦除阉党,奈何魏阉余孽贼心不死,才作出此等悖逆之事,徒让天下人耻笑。”

    众人一听,怎么将你昏君老爹抬出来了,还能怎么办?

    朱慈烺道:“还请列位臣公秉公执法,早日结案,以安朝廷人心。”原来不扩大化抓捕阉党,众臣这才放宽心。朱慈烺匆忙返回慈庆宫。

    当日给朱慈烺瞧病的老者,周神医来了。当得知朱慈烺唤他来,是为了给一只名为解语的兔子看病时,周神医眼皮都在跳,给朱慈烺搭了搭脉象,周神医默然。按说依脉象看朱慈烺没什么问题。

    朱慈烺不满的把周神医的手放在解语耳后的位置,急切询问:“御医,老神医,解语可是害了什么病?”周神医叹口气,心道,自己医术退步了么,我看是你有病,可脉象又不会骗人。

    周神医在朱慈烺的协助下掰开兔子的嘴,又摸摸兔子肚子,说道:“殿下一天喂几回兔子?”朱慈烺纠正道:“不是兔子,是解语。嗯……看它饿了就喂,有时黄伴伴也帮着喂。”神医无奈道:“解语吃多了积食,多溜溜。”还顺手写个方子递给黄伴伴,嘱咐道:“每日一副药,三天就见效。”

    待周神医走后,朱慈烺一边数落,一边遛解语。“你个蠢兔子,也不知道个节制,喂你你就吃……”

    三司会审结果已经出来,与昨日一般无二,日子似乎归于平静。

    ……

    朱慈烺用过午膳,就同等在宫门外的耿郅来到东城黄华坊一座宅邸内。

    进门后耿郅关紧大门,朱慈烺便见院内三人齐齐跪下,口称:“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来生……”朱慈烺急步上前制止道:“什么当牛做马的,我帮你们也不是为了这些,只是想着世道本不该是这番模样。”

    张安道:“主公恩情铭记于心,愿为主公驱使。”朱慈烺道:“叫我少主罢,都先起来说话。”

    小男孩壮着胆子道:“少主哥哥。”朱慈烺捏捏小男孩脸蛋儿,说道:“少主哥哥有点拗口,不好听。”小男孩问道:“那叫什么?”旁边的耿郅说道:“这位是太子殿下。”朱慈烺又连忙阻止三人下拜。小男孩说道:“那我能叫你太子哥哥么。”稚气未脱的童音显然是给张安夫妇吓了一跳,还不等二人呵斥,朱慈烺满口答应:“好,准了。你叫什么名字?”小男孩答道:“没有大名。”

    张安道:“回禀殿下。”朱慈烺道:“叫我少主。”

    “回少主的话,他有个小名:狗剩。贫苦人家,贱名好养活。”

    朱慈烺点点头,对小男孩说道:“哥哥给你起个名字罢,就叫炳则。炳,明也;则,法其可法者曰则,张炳则。”小男孩似懂非懂的应了声。

    有些人见一面便心生欢喜,也不知什么缘由,小炳则便是如此。

    朱慈烺转向张安问道:“狗剩可读过私塾?”张安道:“回少主,才读两年。”朱慈烺又看向妇人,道:“蒋氏,你和狗剩在地窖里躲匿,捱了将近一日一夜,受苦了。”说着又亲昵的摸摸小炳则脸蛋。蒋氏忙道:“算不得什么苦,托殿下鸿福我们一家才能团聚,那……。”

    朱慈烺见蒋氏欲言又止,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嘛。”蒋氏问道:“寻来的那两具死尸……可安葬了么?”朱慈烺闻言心下赞许,道:“今日清晨厚葬了。”

    朱慈烺又与张安交代几句话后离开宅院。

    回宫路上,朱慈烺边啃着糖葫芦边说道:“一会儿到黄伴伴那领这次赏银。”

    耿郅道:“那之前讹……”

    “怎么叫讹,那叫善后,他姑息纵容外甥造的孽,自然得他掏钱。”

    “那善后的钱……”

    “你不都说了么,善后,自然是由该去的人送到人家家里。”

    翌日清晨,北城教忠坊失火那家宅子旁的两户人家发现自己家的水缸中多出了一包银钱。

    耿郅在街道转角接应,来人身量高挑瘦削,奔到耿郅身前,道:“耿百户,那两家就熏黑些砖瓦,不必给那么多银子吧?”耿郅道:“郝总旗,不义之财,散出去也好。”

    崇祯十三年九月二十日天气晴朗。宜进言。注:水真凉。

    朱慈烺与耿郅优哉游哉的在京师漫无目的溜达。不多时,二人行至御河畔,朱慈烺指着来时方向,道:“哎,方才那掌柜的,愿出价几两买本少主的墨宝?”

    耿郅道:“十两,还说……要不是看您书法有几分董其昌的笔意,最多八两。少主,您别和此等奸商置气。”

    朱慈烺道:“对,奸商,还不识货,你再去一趟,问他十二两收不收。”

    耿郅未走出几步,却听得朱慈烺问道:“你水性如何?”耿郅早已适应这位少主的脑回路,回道:“横渡护城河没问题。”朱慈烺道:“哦,快去罢。”

    转头才走十余步,耿郅听见“扑通”一声,身子还未完全转过来,就又听到呼喊声:“有人跳河啦!快救人啊!”

    耿郅纳闷,眼瞅着深秋将入冬日,水多凉,咋还有人跳河?

    唉,少主呢?少主……少主掉河里啦!耿郅顾不得水凉,“噌噌”急奔十数步跃入水中,朱慈烺还在那手脚并用扑腾呢。

    “唉,开始咕噜噜冒泡了。”

    耿郅将朱慈烺捞上岸来,探鼻息战栗的手被他打开。看样子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打颤。呼啦围过来一群热心百姓,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见。

    “唉,这小小挺俊啊。咋跳河寻短见嘞?”

    “八成为情所困。哪家的公子,我给你保媒拉线,寻个可心的姑娘,价钱好说。”

    “怕不是负了哪家姑娘,被人家报复推下去。”

    “他自己跳下去,哪里有人推他。”

    “不会是水猴子勾魂吧……我可听说……”

    耿郅高声喝道:“散了,散了……”

    周皇后听闻宝贝儿子又又落水,心中计较着宝贝儿子如今仍是储君,怎么总落水呢?进殿见朱慈烺裹着两层大被子,盘腿坐那嘚瑟,心下稍安。可转念一想,这次不会又发癔症吧,总用鞋底抽管不管用呐。

    周神医给朱慈烺号过脉,写下个驱寒方子,嘱咐道:“殿下,多休养几日,和老朽见面也别太勤了。”被周皇后瞪了一眼,自知失言告罪退了出去。

    朱慈烺猜夺编排钱谦益水太凉的编修吴伟业自己跳过河时,崇祯火急火燎地赶来瞅了眼孝顺儿子,又出去问询跪在殿门前的耿郅几句话,折回殿内,唉声叹气。

    沉默半晌,崇祯见周皇后扶着宝贝儿子躺下后,唤过周皇后,二人向乾清宫而去。耿郅未能看管好朱慈烺,又将功补过,这会儿去领罚。

    乾清宫,东暖阁。崇祯犹豫不决,半晌,才说道:“这事邪门。”周皇后问道:“又是那劳什子邪术么?”崇祯道:“不好说,听叙述像。”崇祯又将前线的军报递给周皇后。

    周皇后从不参与前朝的事务,可似乎与宝贝儿子有关,接过扫了几眼,问道:“这吴三桂还挺能打,有什么不对么?”

    “你看看人数。”

    “人数怎么了?”

    崇祯道:“八月十六那日,自称万寿帝君的老翁,给太子托梦所言九月初九日之事。”稍一提醒,周皇后也想起来,仔细看着阵亡数字,心算道,一千一百三十九。周皇后与崇祯对视一眼,顿觉脊背发凉。崇祯安慰道:“许是巧合。”

    ……

    顺天府尹宋师襄又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原以为成国公府的郎管家已认罪,也掉了脑袋,此事便应了结。

    哪知九月十九日临近戌时,东城有人看到举报成国公府的张百年,被一伙奴仆持械追逐。戌初时分,那伙奴仆又执仗明火出现在北运河沿岸搜寻着什么。次日,当初报案的张百年失踪,邻居前来报案。

    偏厅内,宋师襄一筹莫展,幕僚在旁边分析道:“要说成国公府寻仇报复倒也合情合理。可前脚郎管家被枭首示众,后脚就寻仇送举报人上路,未免太过急切,全然不必如此明目张胆。”

    宋师襄道:“那也不可不管,证词确凿。朝廷从太祖爷那会儿就极其重视口供,物证反而次要。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首找不到,如何定案还需斟酌。”

    幕僚道:“尸首么,想要寻必然是有的,水里泡几天,都泡浮囊了。事已至此,老爷何不……?”

    宋师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唉,墙倒众人推,即便本府台不推这一把,也会有人推的。何况这些年成国公府上上下下的行径,早该伏法。”幕僚疑道:“老爷,此事是皇上的意思还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宋师襄冷哼一声道:“重要么?你我不过是旁人手里的棋子罢了。”

    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在京师市坊中蔓延,前些日举报成国公府郎管家的证人惨遭毒手,尸体尚在打捞中。今日朝会上众臣闻着味可就来啦。

    为民请命者有之,趁机妄想博得官场名声者有之,盘算浑水摸鱼谋取私利者有之。每个人都怀揣自己的目的,被大势裹挟在一起。

    众臣群起攻讦成国公府藐视大明律法,多次残害无辜百姓,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魇镇之事,罪恶滔天。显然,不严肃惩治不足以平民愤安人心。

    崇祯俯视着群情激愤的众臣子,却瞟见朱慈烺一言不发,脸阴沉着。崇祯一时拿不定主意,命顺天府先拿住那几个奴仆审问。

    下了朝,朱慈烺被单独留下。崇祯见朱慈烺仍面色凝重,说道:“朝会上怎不赞一词?”朱慈烺并不回话。过了半晌,崇祯拗不过,看向王承恩。王承恩会意道:“殿下,皇爷问您话呢。”朱慈烺倏尔下跪,说道:“父皇,请凭退左右。”

    闲杂人等退下后,朱慈烺才开口道:“起初,儿臣以为成国公是忠臣良将,勋贵表率,还百般回护,结果张安遗孀一家葬身火海,告密证人也不知被运河水冲到何方。是儿臣没有保护好他们,心中懊悔不已,还请父皇责罚。”

    崇祯道:“错不在你。”朱慈烺道:“是儿臣的错,若儿臣不因其是勋贵后代处处袒护,他们又岂会被一一灭口,闹得满城风雨。”

    崇祯狐疑不定,今日孝子为何总往自己身上揽过。

    朱慈烺道:“巫蛊之事虚无缥缈,本不足信。儿臣便擅自做主,暗示三司官员敷衍了事,想早些息事宁人,郎管家被成国公推出来顶罪,问斩结案。谁料想,那日儿臣似被控制住手脚,坠入了冰冷的御水中,儿臣才明白这一切都没有结束。”

    朱慈烺哽咽道:“儿臣心中一直有个疙瘩,慈焕……慈焕他还那么小,知道甚么九莲菩萨。那些官家薄于戚党,天将降殃于儿女的浑话,是个五岁孩童能说出来的么?退让了,也妥协了,换来的却是他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王承恩面如土色,说话带着颤音:“殿下别说了,别说了。”

    崇祯掩面,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七月初五,慈焕夭折。八月十五,慈烺落水,九月二十,再次落水。

    朱慈烺不待崇祯情绪平稳,继续说道:“儿臣自请彻查成国公府逆案,诛杀国贼。父皇,下中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