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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沙岭晴鸣

    托大隋平定河西之福,西行之路平安顺利。奈何关山迢递道阻且长,这一程百里加急仍是耗了一月有余。自东向西,自南向北,沿途却是尽览了大隋的万里河山,起初见到异族装扮他们还津津乐道,出了关外却因天气酷寒自己也不得不换上了毛皮大衣。

    二人闲情雅致,江湖却已洪波涌起,他们沿路听说了不少消息,原属王家的麒麟绸缎庄为同辉堂并购更是叫人唏嘘不已。人道是南苏北王,不想今日王家竟连北方的诸多家业都难以保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世事当真从不留情。

    隆冬寂月,敦煌早已飘起鹅毛大雪。这个时节气候恶劣算是商贸淡季,两人在瓜州驿馆滞留了两天才等到了一队去往敦煌郡治的商队,商队头领乌洛兰蒙逊是月氏后裔,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这位乌洛兰自然不例外,穿行茫茫大漠总是不嫌人多,何况两位中原的朋友都是习武之人。骑着骆驼随商队走在一望无际的黄沙里,路边偶尔能见零星的彩塑供在石窟里,或诸佛,或菩萨,皆是栩栩如生巧夺天工。乌洛兰介绍说,一出敦煌即为大漠,从此死生莫卜,商贾旅人只能祈佛庇佑,这一尊尊塑像都是敦煌人对平安最虔诚的渴盼。

    即便从小习武身子骨不错,两人终究在江南长大,这大漠中午温暖早晚严寒,由于缺乏经验各种物资都预备不足,又兼长途跋涉身心俱疲,若非乌洛兰等人照应恐怕寸步难行。

    伴着漫漫驼铃,商队终于在落日之前赶到了敦煌,尽管风刀霜剑沙尘弥天,镇上往来的居民还是不少。匈奴人突厥人月氏人或者汉人,甚至是远道而来的波斯人,无论是谁出现在这儿竟都毫无违和。东面的院中飘响着金钟玉磬,西面忽而又传来琵琶箜篌;这边摊子上摆着玲珑精巧的西域香料,那边却又码着浮光流彩的绫罗绸缎。南北荟萃东西融合,敦煌就像一个热诚的主人,笑纳四方来客。

    苏越受了些寒邪原本正犯着头疼,现下见了这各色玩意兴奋得眉飞色舞竟像是大好了一般,可惜天色已晚商户们都陆陆续续收摊了,乌洛兰也表示先行安顿为妥,他便也只好耐着性子以周全为先了。

    镇上的客栈多数时间人满为患,只有在隆冬里老板伙计们才稍得空闲。乌洛兰商队是四方客栈的熟客,和老板娘有着不浅的交情,这个四十多岁的伊茉莉有一双明黄的眼眸,开朗奔放活泼健谈,有时说着话也会翩翩舞起胡旋来,叫苏越很是欣赏。

    走了一天大家都疲惫不堪,酒足饭饱后便各自休息了。得见异域风情,轩飞的心情也很不错,回房之后便懒洋洋和衣赖在了床上。帷帐上垂下一缕漂亮的流苏,她兴致勃勃地伸手去抓,衣襟牵动,一丝冰凉忽然落在锁骨上。

    她缓缓垂下手来,拾起那从怀中滑出的螭龙玉佩,她提起绳子,任玉佩在眼前晃来晃去,霎时间心里一片空白。

    就这样看了不知多久,烛花结球爆了一声,轩飞像是惊醒般从床上跃起,收好玉佩跑出门去。

    隔壁苏越的房间黑着,轩飞有些担心:这家伙风寒未愈该不会又趁兴贪杯了吧?张望了一番却没有在堂上发现苏越的踪影,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淡淡一笑,回房拿了件大氅直往院子去。

    “你也和青鸟一样,就喜欢‘爬高高’。”

    苏越正出神,忽地被这一声拉回了现实,轩飞嫣然一笑,跃上屋檐在他身边坐下,为他披上大氅。

    苏越挑逗道:“想我了?”

    轩飞假装不屑地轻哼,抱怨道:“天寒地冻的,怎么还跑出来吹风。”

    苏越仰头望着天,沙漠的夜空如此广袤,娥月如钩,星汉灿烂。“月色迷人,不忍辜负。”他说,“你看这西域的月与中原较之如何?”

    轩飞道:“更有所长。”

    苏越道:“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光阴一弹指顷,世事变迁如沧海桑田,但任凭他斗转星移物是人非,这冷玉清辉却是亘古不变。人世悲欢离合亦正如月盈月缺,天道如此,渺小如众生又何必执着于聚少离多苦众乐寡呢?”

    轩飞点破道:“你若是不执着,也不会说这番话了。”

    苏越笑而不答,只是仰躺着闭目养神。轩飞便问道:“想家了?”

    苏越道:“可知今夕何夕?”

    “月缺如许,葭月三十吧。”

    “不错,明日腊月初一。”

    轩飞不明所以,苏越轻轻一笑:“我生辰。”

    生辰?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词对她来说却是这般陌生。

    苏越自嘲道:“我久居在外,如今十余个年头,早已习惯了才对,为什么要想家?奇哉!怪哉!”

    轩飞笑道:“某些人倒盼着有家可想呢,苏少爷。”

    苏越睁开眼望着她,她接着说道:“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人,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也不知家有何人身在何处是死是活。从小到大记忆里只有血腥和杀戮,不明白为何而活,只知道自己应该这样活下去。”

    “飞儿……”

    “我也曾想过结局。杀手的寿命一向不长,或死在仇敌手上,或败于后生剑下,更抑或——走着走着就倒头死掉,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甚至等不到一抔黄土,就这样埋没随百草。”谈及生死,她的神色却依旧那样淡然,似乎早已将其间利害置之度外。苏越静默听着,内心更起了十分怜惜。

    “尤其在遇到你之后,我更是不止一次地思虑死亡。”

    苏越百思不解:“为什么?”

    轩飞道:“你活在光明里,而我只能存在于无尽的阴影之中,这世上的一切美好本就属于你这样的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苟延残喘?”

    “而且……”轩飞略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的家人十之八九死在望月宫手上。”

    苏越惊坐起来,轩飞却按下他镇定地说:“我早就知道,宫里又有哪个不知道?收养?哼……”

    苏越缄默良久才说道:“我竟不曾细想过,这十几年你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难怪你从来不愿回忆。”

    轩飞说:“大概因为他们从来就不存在,所以既不会去思念,也无意去埋怨,只是有时候会觉得,就我一个活着实在太没意思了。”

    苏越不知该如何答话,轩飞遂又说道:“虽然你对你爹有许多不满,但我看得出你还是十分敬佩尊重他。我也想恨一恨我的父亲,谁又肯给我机会呢?想来这一年你为着我不顾一切,在自己的事上却始终优柔寡断,岂不谓当局者迷?”

    没想到她今日会说出这番话来,苏越心下只觉无地自容:清谈清谈,虚无之谈,无异于春蛙秋蝉,聒舌而已。她虽沉默寡言,对这世事看得却是比我深刻得多。师父所言非虚,我终究不过娇生惯养的一介草莽罢了。

    “我答应你,这次回去心平气和地把一切处理妥当。”苏越将她搂在怀里,附耳说道:“然后我们就光明正大地离开,去开心地过我们的日子,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到老,到死。”

    “今晨收到阿越传书,已到了河西。”苏晋脚步匆忙。

    苏逸凡正在书房气定神闲地练字,笔走游龙,力透纸背。“先斩后奏瞒天过海,你说说,这小子是不是愈发本事了?”

    “爹……”

    苏逸凡制止了他,提笔一气呵成书下“远”字,终于舒展眉头,满意地放下笔。“你说他为什么不自己回来,却求了小冉跑这一趟?”

    苏晋笑道:“是怕回来了您就不再让他去了吧。”

    苏逸凡哼了一声:“翅膀硬了,我难道还管得了他么?”

    不待苏晋回话外室已飘来浑厚的笑声:“你这老东西年轻时候又服过谁,现在倒装模作样训起儿子来了?”说话间人已优哉游哉走了进来,约五十来岁,微微发福,一身精致衣饰,手中玩弄的多宝串颗颗珍贵。“晋儿,修书告诉越儿让他尽情玩去,凡事他乔伯伯担着!”

    原来是碧海庄主乔慎之,苏逸凡佯作不悦:“我儿子在这你也来拆我的台?哪个做主放这俗人进来的?”

    “哈哈哈……”乔慎之放声朗笑,指了指手中的多宝手串,“我稀罕来啊?就这一串!够买下你半个苏府!服不服呐,苏逸凡?”

    苏晋连忙行了大礼:“孩儿给岳父大人请安。”

    乔慎之很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将多宝串送给了他,说的虽夸张,却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东西,苏晋很是开心:“别的不说,要论稀罕当属这颗赤真珠啊!”

    苏逸凡不屑一顾:“晋儿,拿出去当柴烧了。”

    乔慎之白了他一眼:“这不识货的老东西!”

    苏逸凡笑道:“我就两个儿子,都给你这老家伙带得把这些玩意儿当饭吃,我这两分积蓄哪还敢识什么货?”

    乔慎之抚掌大笑,苏逸凡这才说道:“晋儿,你的老丈人刚从京城赶来,吩咐备席,一会儿给他接风。”

    “是。”

    苏逸凡又问道:“见过羽裳了么?”

    “当然!哎呦我的宝贝女儿哟!”乔慎之眉飞色舞,“这一晃都要九个月了,看看她那争气的肚子!哈哈!我好像都要听到小宝宝叫外公了!”

    苏逸凡笑道:“瞧把这老家伙高兴的!”

    乔慎之道:“你这要做爷爷的才是满脸春风得意哩!晋儿,这大半年辛苦不辛苦啊?”

    苏晋有些害羞,忙道:“孩儿帮不上什么忙,着实累坏羽裳了。”

    “哈哈,晋儿是乖巧。”乔慎之踱到苏逸凡案前,欣赏他刚写完的几个字:“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苏逸凡意味深长地笑着,一记掌风将字撕得粉碎。“宁静致远?呵呵,忍了快二十年,是时候活动活动了。”继而对苏晋道,“告知越儿你们母亲恢复得不错,让他办完事情赶紧回来。”

    苏晋问道:“那……轩飞呢?”

    苏逸凡反诘:“你弟弟你不了解吗?你说不许他就不做了?”

    乔慎之也接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回得好好会一会这个轩飞。”

    苏晋便道:“是,爹、岳父,孩儿先行告退。”

    乔慎之笑道:“去吧去吧,多陪陪我宝贝女儿,别成天跟着你爹瞎混。”

    依越王所言,玉鲤上的蛇纹是他们联络的唯一方式,做好了费一番功夫大海捞针的心理准备,想不到才找到第二条街,头顶上就赫然挂出了刻有相同蛇纹的硕大招牌——“袁记”。

    “质库?!”二人异口同声地惊疑。

    蝠鼠吊金钱高高在上,苏越轻车熟路地走到柜台前,见是个贵气的主儿,朝奉忙换上笑脸殷勤了许多。

    “有个玩物,可否帮忙估一估?”

    “好说好说!”

    苏越便抬手将那玉鲤递了进去,朝奉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挑剔的眼中也露出几许欣赏之色:“哟,小公子的东西果然差不了!公子少待,这个呀,得我们掌柜的看过。”

    苏越颔首,那朝奉赔着笑退去了后堂,掌柜正对着账,忽然递上来这么个玩意儿却吓了他一跳。朝奉未察觉,还在一个劲地夸着货色稀奇,掌柜打断了他谨慎问道:“什么人拿来的?”朝奉忙说:“是个中原来的公子哥,带着位漂亮姑娘,想是出来游山玩水银两带得少了吧。掌柜的,你看……”

    “拿去还给他,就说——此物金贵,小本生意不敢接收,实在对不住,另外请他留下联络地址,说我会亲自上门赔礼。”

    朝奉满目疑惑,嘴快问了出来:“可是掌柜的,为啥?”

    掌柜的一拍胡床:“叫你去就去,哪来的这么多为啥!”

    “是是是……”朝奉赶紧唯唯诺诺下去了,走出柜台绕到苏越跟前毕恭毕敬地递回玉鲤,按掌柜的意思如此这般说了。苏越笑道:“掌柜的也太慎重,我不识货,就是琢磨着拿来估个价嘛,不收也罢,看来是值几个钱呵。”

    朝奉谄媚笑道:“是个好东西跑不了,掌柜的想和公子交个朋友,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又在何处落脚?”

    “交朋友?甚好甚好,我姓江,在四方客栈‘天水’间住一阵子,随时欢迎掌柜的来喝杯酒。”

    “好嘞!江公子,那——您慢走?”朝奉打起了门帘。

    琢磨着怎么说也得晚上才能见着掌柜的,走出质库苏越轻松地伸了伸懒腰二话不说拉着轩飞逛市集去了。各色商品琳琅满目,二人可谓大饱眼福,正好看到个精巧别致的飞刀囊,苏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了,我把你的飞刀丢了,一直忘了赔给你,不如先赔个刀囊吧?”

    轩飞玩笑道:“你将那一把还给我呀。”

    “想都别想。”苏越道,“那是我的!”

    正聊着,耳边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又一支商队进了城,轩飞好奇地多看了几眼,忽然回过头来问苏越:“为何不愿经商?”

    苏越说:“你以为经商好玩啊?又是算计又是应酬,成天里外奔波劳心劳力,比如我哥,多久没见他轻松自在玩一回了。”

    轩飞道:“听闻同辉堂是你哥哥在打理,这次能够吞并麒麟,想必费了他不少心思。”

    “那是自然。”苏越道,“除了同辉堂,还有同顺堂、同安堂。我哥一向雄心十足,而王家没落也已成定局,北方商路广阔,他可是垂涎已久了。”

    轩飞想了想,道:“同顺堂我知道,水运也向来是你们苏家的天下,同安堂却少听闻。”

    苏越笑道:“不是‘你们’,是‘我们’!难为你感兴趣,正好有个茶铺,我们坐下说吧。”

    语罢便并肩坐下,要了两碗异域独有的咸奶茶,轩飞这才初次从苏越口中听说到那些商场上的传奇。

    苏氏产业遍布江南包罗万象,三百六十行几乎行行都能见着苏氏一族的大旗,这是街头巷尾妇孺皆知的事,但若真要问起具体,恐怕却没有几人能详细答得上来。苏氏麾下共一百单八个铺号,然除却同辉堂、同顺堂、同安堂三号,其余多由宗族中的旁支在管理经营。同辉堂乃当之无愧的百年老字号,其所出织品绣品穷工极态举国上下无可匹及。同顺堂以造船起家,是为数不多能建造楼船的大厂,现今盘踞江南水路,来往运河之上独占鳌头,即便是声名狼藉的太湖群匪也不敢稍动心思。同安堂亦是江南最大的质库,经营抵押典当借贷放款,其交易之众流水之多,只叫平民百姓望洋兴叹。而近年来苏逸凡已渐放开手脚全都交予苏晋独自管理,苏大少爷威名远扬也正是凭借这分能耐。

    说得概括,轩飞也无心深入,只笑道:“嘴上说不管,我瞧着你懂得却不少。”

    苏越道:“耳濡目染,不足道哉。”

    轩飞道:“是你志不在此,否则未必不如大少爷。”

    “此一条我是当真甘拜下风。”苏越笑道,“在我印象中,我哥他一直就作为苏家的继承人存在着,很多事我有选择的余地,但他没有,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真正喜欢做些什么。我花着他挣来的银子逍遥自在地漂泊,他却必须陪着爹留在家里运筹帷幄;我可以把所有时间留给我爱的姑娘,而他……我总觉得,他和我嫂嫂之间少了些什么……”

    苏越喝了口茶,笑着补充道:“总之呢,比起他来我就是个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小人罢了。走吧飞儿,去看看古玩,他还挺喜欢那些。”

    轩飞恍悟:“我总以为是你的兴趣……”

    “爱妻到底对我有多少成见?”苏越眯起双眼,动了动手中的剑,再指了指路边的酒坛,然后突然用力把她搂在了怀里。

    “剑,酒,你,此生足矣。”

    夜色渐浓,天水间门外传来轻叩声,苏越起身开门,一位家仆携着年逾五十的老者立在门外,他忙拱手作揖,老者遣了家仆下楼吃酒,方才走进屋来。

    “江公子久候了。”那人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朱天袁十九见过公子。”

    “有劳袁掌柜深夜造访,在下江陵,这是拙荆。”说罢冷漠地对轩飞道:“我与袁掌柜有事商谈,你去里屋歇着吧。”

    轩飞道:“那我煮些茶来……”

    “不用了,快去吧。”苏越略显不耐烦,轩飞这才退了下去。一阵窸窣过后没了动静,烛影摇曳投在帷幔上,似乎可见女子端坐内堂安静做着女红,苏越瞄了袁掌柜一眼,说道:“妇道人家不晓事理,袁掌柜莫怪。”

    袁十九笑道:“公子言重了,原来夫人不是江湖中人。”

    苏越道:“深闺愚妇,上不了台面,结伴同行不过为掩耳目罢了。”遂邀对方入席,促膝长谈。

    轩飞早已翻窗而出,堂而皇之地从客栈大门进来,在那家仆不远处坐下,要了两碟小菜。

    “越王大恩江某永世难报,今次代为西行不过略尽绵薄。”苏越简单说明了来意,袁十九听闻过后,显得万分震惊:“什么!尧山受困,吾王殿下竟也屡遭威胁?事态何至于突然如此紧急?”

    苏越问道:“袁大人从未收到过音信么?”

    “从未有过!”袁十九道,“公子言下之意——吾王殿下曾一度派人联络下官吗?”

    苏越道:“在下并不知情,只是依越王殿下言辞揣测,理当有之。江某身为汉人不便过问太多,所知仅此而已了。”

    “原来如此。”袁十九意味深长地应着,起身道谢,“多谢江公子相助尧山,老朽这就派人设法联络吾王殿下,其余诸事不敢劳公子费心了。”

    苏越交出玉鲤,道:“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江某虽有心报恩只不好僭越,倒不如就此归家也罢。”

    袁十九便收了玉鲤,遣小二唤了家仆过来示意告辞,里屋一声轻响,仿佛女子刚刚起身,声音随之传来:“郎君?”

    “来送送袁掌柜吧。”苏越道。

    轩飞便挑帘而出,二人才送了几步就让袁十九谢绝了:“两位不必客气,留步留步。”

    铜铃轻响,隔帘挑起,可巧有几人陆续从大堂进来。直觉如电过眼,轩飞忽然感到芒刺在背。那走在前头的是三两个家丁,接着是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待到最后一人迎面进来,她早已急火攻心丧魂失魄。

    如若再见,只同陌路。轩飞暗自冷笑,竟终是不肯抬头看他一眼。

    苏越警惕盯着乔装之后的刘洵,精心打理的胡子让他看起来比原本虚长了几岁,思量间袁十九却迎上前去打了个招呼:“哟!宇文阁主,幸会幸会。”

    宇文?苏越骇然,却见刘洵亲切友好地对着袁十九作揖:“巧啊袁掌柜,今日如何得闲过来?”

    袁十九笑道:“会一会小友罢了,这是江公子与江夫人。”又对苏越道:“这位是无涯阁新任阁主宇文叶,前阁主宇文胜的亲侄。”

    好个新任阁主,本少爷正闲着,不妨陪你玩一把。苏越望着刘洵,佯作恭敬一拜:“久仰大名。”

    刘洵谦逊地一摆手:“小兄弟客气,不过一身虚名罢了。”

    又寒暄了几句袁十九即告辞了,刘洵行了个小礼,便自往酒泉间去了,从始至终神色丝毫未变,仿佛当真不认识他们一般。轩飞转身就走,苏越一把拽住她,不由分说先往自己房间拉。

    “你做什么!”轩飞十分不悦。

    “我能做什么!”苏越提高声调反问,随即又黯然说道,“我就是不要你一个人躲在房里想别人。”

    本以为要起一番争执,不想他只是面含委屈地说了这一句,轩飞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有抚着他的鬓发说道:“哪有什么别人……我们回家好不好?”

    苏越看着她,颇有些为难地说道:“恐怕……得滞留一阵了。”

    轩飞问道:“袁十九有问题?”

    “口是心非,必定有鬼!”苏越道,“我不担心袁十九,我担心的是越王。飞儿,恐怕不幸让行妹妹言中了,越王和我们说的话也许没一句是真的。”

    轩飞蹙眉道:“为何突然如此猜测?可有依据?”

    苏越指了指酒泉间的方向,说道:“某人为什么正巧在这?”

    轩飞没好气道:“你以为他会告诉我吗?”

    苏越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和你说,那小子来找过我,与我说了幽泉绿雪的事。”

    “他知道这事?”轩飞一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我们找到尧山并非偶然?”

    苏越道:“不错,即便你没有遇到老贺,没有回来找我,我也早晚会寻到尧山去。从一开始就是刘洵布好的局,我们会在这个时候到敦煌来,必定也是他和越王的阴谋。”

    轩飞哑口无言,她太了解刘洵的为人,苏越所言几乎就是真相,她比谁都清楚。

    “对了,那个家丁可有什么异常?”苏越问。

    “有。”轩飞叹了口气,道,“自落座起便自顾自喝酒,不管周遭何事雷打不动,绝不是寻常下人该有的深沉。”

    苏越想了想,哼道:“待我去会他一会。”

    “阿越!”

    她不想和刘洵有更多纠缠,苏越知道,但又如何肯罢休。“生辰贺礼,若不收下,岂不显得本少爷太小气了?”

    “姓江的怎么说?”说话的正是那家丁。

    袁十九哂笑道:“吾王殿下的能耐轮不到阁下来担忧吧?放心,姓江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且他那夫人更非江湖中人。外边没有多余的人吧?”

    家丁含糊地“嗯”了一声,抬手压低帽檐,心下想到:你袁十九能看出端倪的事,还需我极乐费心吗?居然连金丝雀也来了,那个姓江的又是谁?刘洵啊刘洵,你可是越来越棘手了。

    朔风凛冽,沙尘漫天如雪,刘洵饶有兴致地走在空荡荡的葡萄架下,即便周遭无人,举手投足也全然不是他自己,天下第一杀手,绝不会有破绽。

    “宇文叶?”

    刘洵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来人:“不错。”

    苏越嘲讽道:“为了点蝇头小利,你倒不惜认贼作父。”

    刘洵轻蔑地笑着,苏越道:“当初‘玲珑血毒’折磨得飞儿生不如死,连我都几度欲将宇文胜除之后快,可他居然在你眼皮底下活了那么久,我心中早有疑惑,今日一见,方知你比我所料要狠毒得多。”

    刘洵抱起双臂等他说下去,苏越遂又说道:“宇文胜这样的人,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并不算难,你隐忍在他身边摸清了无涯阁的底子,然后杀了他。”

    “你用自己的人顶替了宇文胜的亲信,顺理成章收编了无涯阁。莫说子虚乌有的‘宇文叶’,如今即便你说自己是他老子也没有人能怀疑,大魔王,我可有说错?”

    刘洵笑道:“愚者千虑,亦有一得。”

    苏越道:“你只管尽兴,只是本少爷若不高兴了,可不怕弄出些什么动静来。”

    刘洵不屑地哼了一声。

    苏越又问:“来敦煌做什么?”

    “杀人。”

    “看来你还没得手,但怎么你心情不错的样子?”

    刘洵道:“本来很难,你来了,就不难了。”

    苏越鄙夷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

    刘洵反问:“你猜?”

    苏越一时没有想通,便转而道:“想不到你和越王也能有所勾结。”

    “勾结?”刘洵冷笑,“只怕勾结异邦图谋不轨的是你吧,乱臣贼子。”

    苏越心下一个咯噔,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白隐心如虎狼志在问鼎,你被那竖子利用了。”刘洵诡秘一笑,嘲讽道,“难道你不曾听闻远交近攻?”

    听闻越王果然另有所图,苏越当即恼羞成怒,斥道:“你故意陷我于不义!”

    刘洵放声大笑,望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睨视一只蝼蚁。苏越怒发冲冠,恨恨道:“你虽为刀俎,我却非鱼肉,咱们走着瞧!”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刘洵不齿,看着苏越拂袖而去,轻声自语道,“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挣扎吧,我有的是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