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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旋

    遥远的空无之月向着一片虚无的大地撒下皎洁的光,那是黎明到来前的最后月色,亦是那晚最后的景象。

    街灯无力地发着光,马路上只剩几辆还在穿行的私家车,最后一班的末班车预计会在七分钟之后到来。

    等着吧——虞昊这么想着,如此的孤夜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车站也再无旁人,唯有自己还在借着月与街灯等车。

    反倒有些诗情画意了……么?

    不一会儿,电话响起了。

    “喂?”虞昊接听后问到。

    草草聊了几句之后,才认出那是自己的父亲。两人如今隔了大半个中国了,一个在HLJ,一个在广东。让虞昊心疼的不是父亲时不时咳嗽的声音,而是几乎天价的电话费。

    父亲嘘寒问暖了几句,虞昊却感觉不痛不痒的,编出各种各样的谎话回应过去。

    “在广东那边,钱还够用吧?”父亲问他。

    “啊……啊……够用,够用,爸,我跟你说啊,我在这边赚了大钱啊,一个月月薪就上万,用不着你们二老担心,放心放心,我也不会忘本,等我这边公司经营更稳妥了我就回去看你们,别担心啊。”虞昊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回应着。

    钱包里还剩七百元,算上银行卡里的,一共也就才六万元左右,不久前公司破产,老板卷钱跑路,自己也没处说理去,好不容易找了个车间的工作,却还是补漆刷墙这样的打杂活,一个月勉强管个温饱的样子。

    虞昊便决定先安顿好,再去找新的工作。

    电话那头的父亲笑了笑,不知道是否是在配合自己的表演,虞昊也强忍着笑出了声,又随意攀谈几句,挂断了电话。

    公交车正好来了。

    上了车,车上的人用手指头都可以数得过来,一共也就四个,算上虞昊和司机六个,够两桌斗地主。

    在后排挑了位置坐下。前一排,是一对情侣,手牵着手,女的靠在男人肩膀上睡着了,男人左手牵着女人的右手,右手拿着一本不算太厚的书,虞昊就坐在他们后排,看了一眼,马上便分辨出那是一本言情小说。

    女人也长相水灵,很是可爱,男人留着黑直发,也很帅气。

    “真好啊……”他在心里感叹着。

    约莫几个星期前,他应该也是这样的,直到……

    …………

    “我们分手吧。”电话那头的女声说。

    虞昊沉默了一会儿,那头也不作声。

    就这么死寂般的氛围一直持续了半分钟左右,虞昊终于什么都没问,回了句:“嗯。”

    “嗯?你就回答得这么简洁?连问都不问一下,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那头女声反过来质问到。

    “你已经说出分手了,所以无论是发生过什么,都能成为你分手的理由了,再问已经没有意义了。”虞昊回答。

    话虽如此,但虞昊却莫名感觉心脏像是被水堵住了一般,似有重压,说不出话,叹不出气。

    他们在一起两年了,大学毕业前就在一起了,虞昊曾向她发过誓,等他在广东混好了,回来就娶她,她也笑着对虞昊承诺,一定不会再爱上别的人,一定会一直等下去。

    世界上最不可信的就是情话,尤其是发过誓的情话。

    时至今日,虞昊也没能知道分手的理由,他也不想知道了——一个温饱都成问题的人那还有心思去想日月星辰。

    那件事之后的几天,有的朋友不知道两人已经分手,却截了张那女人微信朋友圈的图给虞昊看。

    那是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拍的照。看得出来,那男人要比自己好看多了,衣搭也时尚极,笑容也比自己阳光。

    “这样我就放心了。”————虞昊的脸几乎是扭曲的,但还是这样回复了一条消息。

    再见了。

    …………

    …………

    回过神来时,前一排座位的男人也睡着了,女人靠在他的肩上,男人靠在她的头上。

    虞昊笑了笑,没出声,那笑,却有几分不自然。

    再往前看,那是一个老人,看上去应该七十多了,满头都是白头发,佝偻着身子坐在位子上,左手撑着拐杖,右手抱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女人的照片,看得出来,也是七十多岁的样子了。

    老人沉默不语,好像睡着了一样。过一会儿,又将相框收进了随身携带的皮箱里。

    下一站车门打开时,老人好不容易站起来,他的右手仿佛要去拍什么人,但在伸出手的一瞬间,他突然愣住了——自己坐在外边,里面的那个座位空无一人。

    也仅是愣了那么一会儿,他又慢慢地去拿皮箱,司机回过头来看见了他,解开了安全带走了出来搀扶着他,虞昊见状,也上前去扶着老人,就这么一扶一搀,才好不容易把老人送下了车。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了。”司机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

    “为什么?”虞昊问他。

    “他想带着他老伴回老家,他想家了,他老伴也想家了。”司机说着,回到了驾驶位上。虞昊也跟着,坐到了前排。

    公交车又缓缓行驶起来。

    “他们都结婚四十多年了,他以前天天坐你这个位置。”司机起了个头说着。

    “那他今天怎么不坐了?”虞昊问他。

    “嗯……”司机挠了挠头,“他……他……嘛,他妻子好像上个星期因为癌症去世了,人老了都难免的嘛。这是他最后一次坐这班车了。他要回去了,那皮箱子里还装了他老伴的骨灰盒。”

    生死乃人之常事,世人皆难避。

    老一辈人的爱情总是很长很长的,因为他们的东西坏了,他们会补,现代的东西坏了,却总想着换新的……

    …………

    …………

    司机继续开车了,继续往前,路灯也越显昏暗了。虞昊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什么都无法表达。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上去就没什么精神的,头发遮住了整个左半脸,一个人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那家伙是什么来头?”虞昊问司机。

    “一个诗人,名不见传的诗人,但出手倒是阔绰,别人坐着班车都是几块几块地投币,他每次都是直接整张塞进去,小则十块,大则红票。”司机答他,眼神仍是看着前方。

    诗人?在这个饿死诗人的年代,学文科可是极端的奢侈。

    虞昊坐到他后面,他仿佛注意到了,眼神之中带了几分嫌弃。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十几秒,“诗人”才开了口:

    “人生是孤独的列车,起点到终点都是独自一人,会有无数的过客乘上列车,然后在中途下车,但到了终点站,下车的只有我一人,亲爱的过客,你又是谁呢?”开口就自带仙气。

    虞昊尴尬地看着他——这家伙平日也是这么交流的么。

    “这个世界上,我们每天都要目送无数的陌生人离开我们的生活,擦肩而过只是瞬间,能与你相遇就是缘分,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诗人说。

    虞昊摆了摆手:“姓虞,名昊。你呢?大文豪?”

    诗人有气无力地回答:“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非神人,更非圣人,此间人间,名此之者,非必须物,道也无妨。钟子樾。”

    虞昊讽刺地笑了几声,都这年代了居然还有人自命清高。

    “你是阔佬么?每次坐车给那么多钱?”虞昊问。

    “不,体验生活罢了,这个时代容不下理想主义者。我是个落魄的独行者,所到之处没有容得下我的,我还剩几百块钱,花完了,人间便再无我了。”钟子樾回答,似乎话中有话。

    “你打算在哪下车呢?”

    “终点站。”

    “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不,我从起点坐到终点,一路上遇到无数形形色色的人,像你这样追问个不停的倒是不少,你想听,我就都告诉你。”

    虞昊点点头,诗人虽是诗人,话到并非全那么复杂。

    “十年前,曾有一人,每晚她都会在终点站等我,我们是书友,每晚那时我都会带着我的书去讲给她听——她是个盲人,看不见的,我爱说,她爱听,情投意合。”钟子樾说。

    …………

    钟子樾坐在站台的长椅上,为路柒读着东野圭吾的《白夜行》,那是末尾,桐原亮司坠楼自杀。

    钟子樾没读下去,那一段让人绝望得似乎要窒息一般,于是他跳过了那一段,编了一段内容,可怎么也编不下去,无法自圆其说。

    这样的书似乎很能引起年轻人的共鸣,钟子樾也难免有些抽噎。

    “你怎么了,结局不是很乐观嘛。”路柒说。

    “可是过程很痛苦。”钟子樾叹到。

    “其实啊……人的一生都是在奔赴一个结果的,经历的事情最后都会变成云烟的,痛苦也好,高兴也罢,都会变成往事了。”路柒说。

    “可是经历的事情总是无法忘怀的。”

    “为了成长,就必须丢弃一些事情。”

    “包括你吗?”

    “包括我。”

    钟子樾看着眼前闭着眼睛的女人,却感到了无与伦比的伤感,仿佛她说的东西马上就要到来一样。

    “如果哪天你真的走了怎么办?”钟子樾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嘛…………”路柒挠了挠头,“你就坐来这里的这班车,我绝不会突然离开的,只要你天天坐,总会遇到我的。”

    “如果没有呢?”钟子樾靠近路柒,两人几乎到了一个男女授受不亲的距离。

    路柒似乎感觉到了钟子樾呼出的气息一样,表情也一下子凝重起来,但随后,便轻声说出:“那你就多投点钱嘛,万一那东西是个许愿机呢?啊哈哈…………”

    还没等路柒说完,她只觉得自己的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过程只持续了三秒,路柒便回复了常态,她没听到身边这个男人的言语了,他也陷入沉默了,似乎这是一时兴起的突然袭击。

    这一吻。

    今晚的风儿甚是喧嚣啊。

    …………

    就这么尴尬了好长时间,钟子樾才开口:“那……那……那……硬币的面值不够怎么办?”

    路柒直到他说完后的近半分钟才缓过来:“那……那……那……那就把面值大的纸币投了!”

    两人一下子都笑起来,尴尬瞬间化解。

    “那可说好了,以后如果我一天没见你,我就天天坐那辆车,天天多投钱,直到遇见你为止!”钟子樾大笑着说。

    告别了路柒,如很多悲情小说之中写的那样。

    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

    末班车行驶而过,一瞬,挡住了路灯的光。

    直到第二天晚上,钟子樾再次来到那里,路柒却不在了,他一个人等了两天,没吃没喝没睡,就坐在那里坐了两天,终于还是没人到来,身体吃不消之后才终于败下阵来。

    那之后,他的双眼便失去色彩了。

    可是……每天的车上终于还是只有几个人。

    就像书里说的一样。

    迷失的人会再迷失,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可他们似乎本就是生来要面临迷失的人。

    …………

    …………

    虞昊愣住了,钟子樾却是笑出来:“我的爱已经不知道去往何方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朝她追罢了。”

    “那你要去哪追?”

    “下一个地方。”

    钟子樾和无数人说过这个故事了。

    …………

    下一站,那对情侣醒来了,手牵着手下车了,虞昊坐在车里,看着两人下车,在车站旁挥手热吻,相拥,然后挥手告别。

    真好啊——他如是想着,但那已经是别人了。

    车上只剩诗人、自己和司机了。

    “你又是什么人呢?”钟子樾问他。

    “我?啊……我只是个寻材写作的人罢了……”

    “那你会把文章发在哪里呢?”

    “啊……QQ……QQ看点吧,啊哈哈哈,貌似没什么人看啊……”

    “也好……也好……”

    …………

    到了终点站了……陪着诗人一直坐到终点站,虞昊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无聊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将去何方,但就是一直在路上。

    两人同时下了车。

    钟子樾抬起头的一瞬间,他瞪大了眼睛。

    虞昊也往前看去,他一下子也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似乎要跳出来一般。

    钟子樾看去。

    这一眼,便再也移不开了。

    “好久不见,子樾。”女人的声音。

    虞昊看见了,路灯照耀下,钟子樾的眼角似乎有什么液体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虞昊明白的,这是他重生后的第一次哭,也不失为最后一次哭的可能性。

    好长时间,他才终于说出一句:

    “好久不见,柒。”

    …………

    在两人拥抱在一起的一瞬间,钟子樾终于大声哭了出来,那哭声,仿佛要泣出灵魂。

    …………

    直到六分钟后左右,两人才终于撒开手。

    “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这个点坐这班车的还能有谁,坐着班车下车后突然看见我就失去脚步声的人还能有谁?”

    两人笑了,泪水也笑了……

    “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为什么又突然回来了?”钟子樾擦干眼泪问她。

    “我先回答你其中一个问题,突然消失是因为我回四川的老家了,我母亲病逝了,我一直拖着没去赴丧,直到你讲完了那本书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回去,很抱歉一直没和你说。”路柒回答。

    “那为什么突然回来了?”钟子樾问。

    “这个问题,我打算用余生来回答你,你准备好了吗,我就要开始回答你了。”路柒说。

    她看不见,钟子樾却感觉她的双眼要比世界上任何一双眼睛都要明亮,都要好看。

    “嗯!”钟子樾回答。

    路柒回应了近一年前的那场偷袭,回了一个吻,这一吻,远超过三秒……从此,也就再也分不开了。

    …………

    …………

    这座城市每个晚上都有无数的故事已发生或正在发生,生活并不枯燥,世界上不只有琴棋书画,还有日月星辰,山川大海。要往前走,就得先忘掉过去,不能后退。

    …………

    司机下了车,点了根烟。

    “真好啊。”他感叹到。

    “真好……”虞昊应声。

    “经过今晚,你打算去做什么?”司机呼出一口白烟问他。

    “不知道……也许,坐个司机?”虞昊半开玩笑地回答他。

    “啊哈,挺好,想坐那一路的司机呢?”

    虞昊看了一眼司机身后的公交车:“就419路吧。”

    风吹过,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黑夜的人走过街道,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游荡。

    遥远的空无之月向着一片虚无的大地撒下皎洁的光,那是黎明到来前的最后月色,亦是那晚最后的景象。

    …………

    “爸。”在天将拂晓时,虞昊拨通了电话。

    “怎么了,孩子。”这么晚了,仍是慈祥的声音。

    “明天我就把工作辞了,我想回去了,还有……”虞昊犹豫了一下,终于把自己的真实处境全部说了出去。

    父亲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那样很好啊。孩子,无论你去哪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无论你离开多久,我们都会给你留一张床。回来吧,我们好好喝一杯。”

    “哈哈哈哈,您酒还没戒掉啊,妈下手太松了吧!”虞昊开玩笑地说。

    “臭小子,嘴还这么贫,等你回来,我跟你早晚要醉一个。”父亲也笑了,笑的很开心。

    那晚,风过林梢,时正年少。

    …………

    …………

    数年后的一个下午,满脸温柔的司机笑脸迎着一个个上车的乘客,有小吵小闹的情侣,有蓬头乱发的男人牵扯闭着眼睛的女人,有捧着黑白相片的老人。

    最后上车的,还有一个脸上饱经风霜的男人,他掏出烟,司机回拒了:“还是这么喜欢抽啊,那么长时间没见了。”

    “那可不,啥都能戒,烟可不行,这是精神。”男人笑着说,然后投下两枚硬币,坐到了后排。

    司机正要关闭车门时,突然有只白嫩细长的手挡住了车门。

    司机赶紧打开车门,这才上来一个头发浓密而长到披肩,眉目清秀的男人:“不好意思耽误您了。”然后匆匆投下两枚硬币。

    “没事的,没事的,我是司机虞昊,你呢?”

    “啊……啊……名字很重要么?”

    “一个人可以迷失一切,但绝不能迷失自己是谁,名字正是这样的东西,说吧,万一以后相逢了呢?”

    男人用指头绕了绕头发,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人看得甚是可爱,然后才回答到:“我啊,当地的一个普通人罢了,我叫……”

    “什么?”

    “江之远。”

    …………

    …………

    车开动了,开向下一个地方。

    一切都仿佛进入了螺旋,故事在继续,未来在继续,明天在继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仿佛回到原点。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即使是你最心爱的人,心中都有一片你无法到达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