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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梦乡

    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不多,立秋时从河对岸吹来的晚风,傍晚南飞的雁群,波光粼粼的水面,和站在对岸笑着看我的你。金色的太阳照耀着金色的梦乡,太阳是永恒的,可故乡不是。

    那时候天还很蓝,大雾很少,夜晚的天空很干净,在夜晚抬头,可以将整个宇宙装在眼睛里。道路两旁开满金色的花,梦想还未变成一盘散沙。

    总而言之,我记得那年仿佛一切都是金色的。

    但现在我再也找不到记忆里的金色梦乡了。

    …………

    风是呼啦啦地吹,推着小车卖馒头的大爷一张口就能喝进去一大口风,河里游泳的孩子们相互泼着水,河面上不断泛着水花,小卖部门口的大爷们叼着烟聊天,小卖部里的麻将桌围满了大妈们,店内店外都是一片生气。

    有人说在秋天跑到发黄的麦田里,可以抓到很多蜻蜓。我记得我们曾经都是直接上手抓的,好几次蜻蜓飞到自己的鼻尖上,两手对准方向一合,蜻蜓反倒从空隙里飞出去了。两只手就刚好包住自己的整个鼻子,看上去很是滑稽。

    伯父挥着锄头在田里劳作,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连汗珠都变成金色了。像个满身镶了金的地主老爷。

    每年秋天过得都很慢,又或许是因为冬天太短,来不及抓住雪花,所以就只好抓住秋天的尾巴了。每到秋天,大人们可就来活了,下地的下地,收麦的收麦,串门的串门,打牌的打牌。

    你若是在这时候到村口,指定能看见几个老太太在得意地分着打麻将赢来的钱,或是几个老大爷在讨论哪家姑娘长得俊。

    到了傍晚的时候,晚霞飞在天上,云流苍穹。水面上倒映着绯红的天空,天空中藏着河流的蔚蓝。后来呀,天空的云变得越来越多,人们就把梦都藏在了天上,到了晚上,那些梦就会在天空中发光了,还有一盏弯弯的明月在天上守着它们,不让它们被偷走。

    后来这些梦呀,就陪着少年少女们一直走完了那个秋天。

    长大了,月亮也老了,那些梦也就被大风吹跑了,散在五湖四海,永远在某地发着金色的光。

    …………

    我曾也有那样金色的梦。

    每年大假期,如暑假寒假时我都会回到乡下,每次都好巧不巧赶上那个季节最美好的时候。

    夏季,太阳高高地照着,家里闷热极了,于是孩子们不约而同地从家里飚出来,又是不约而同地到了同一个地方集合,甚至默契到了都是精准地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集合。

    这时的乡下是很常见蝴蝶,蓝色、黄色、白色各种都有,有时候偶然触碰到一朵尚未绽放的花,都能引得蝶群乱舞。

    哦对,还有蜻蜓,夏天时它们总是飞得很高,只有天阴或者突然降温时才飞低下来。停在花朵上,停在枝芽上,停在荷叶上,停在孩子的鼻尖上。

    孩子们自然没闲着,最壮实的那个脱了裤衩子就往河里窜,水花被炸起接近两米那么高,其他的孩子也都紧随其后,在水里游着,有时还能在浮出水面的同时双手捧着一只大黑鱼。

    潮湿的河岸边上总是能在石头下面发现惊喜,那些黑虾和小青蛙也没被我们少霍霍,每天到了傍晚回家时,几乎每个人都是提上一小袋小黑虾,晚上吃着炒虾就着可乐,翘着二郎腿坐在木椅上,学着大人拿着扇子,惬意极了。

    夏夜是和蝉鸣一起到来的,这里的夜晚最常见的有三种人,一是彻夜难眠起身行于夏夜的人,二是风扇火力全开自我催眠的人,三就是从床上一跃而起和蚊子拼个你死我活的人了,如果你半夜突然被噼里啪啦的声音吵醒,那不是美军的飞机炸过来了,而是你的父亲大人或者母亲大人正用三十六计和蚊子两军对决呢。

    夏天下雨的时候最舒服,安静的人就喜欢坐在室内听雨看书,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长着兰草的庭院里,催得人蒙生睡意。活泼的孩子可就不得了了,大雨天把短袖一脱蒙在头上,就留着个眼睛,一群“中东悍匪”就这样在村里边到处跑着,有的都能借着这雨洗个干净澡。

    夏天还有老冰棍和小布丁,童年出去玩之前,我必定要和父母要上几块钱,然后拉上小伙伴们就往小卖部跑,那时候冰棍只有几种,我们就冰棍搭配辣条,隔个几天晚上保准窜稀,然后就被爸妈骂上一顿,第二天继续这么吃。

    夏天的记忆还有很多很多,但时间过去太久了,那个年代对我而言竟显得已有些久远了,就好像一睁开眼不是过了一天,而是过去了十年,这十年就浓缩在回忆里,变成了金色,然后飞到我也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孤独地发着金色的光。

    …………

    冬天也是很梦幻的,冬天的乐子可多了去了,我曾经在大冬天的凌晨爬起来,穿上棉袄到院子里堆雪人,堆了个比我还高半个头的家伙,还给它配了个扫把当武器,头上戴着个塑料头,两颗红薯当眼睛,几乎把能用上的全用了。

    后来我妈问我有没有看见她的口红,我指着雪人,我妈就看过去,好家伙,我直接把口红插在雪人头上当鼻子了。那给她气的,追杀半个村,这么一跑,感觉天也不寒了,人也不冷了。

    打雪仗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多人运动”,伙伴们的雪球就跟长了眼一样,那净对着我脸上打呀,圆脸都被打成瓜子脸,我的雪球还人道主义一点,还不至于下死手,他们的可真就是怀揣着必死的信念扔的雪球哇!

    还有结霜的路面,那时候每家孩子都有一双穿久了鞋底打滑的鞋,到了那时候就穿出来了,家里人也不让买溜冰鞋,他们就自己穿着打滑的鞋在结霜的路面上溜起来了,有时候摔个鼻青脸肿四脚朝天还能爬起来玩个不亦乐乎的。

    或者水都变成“水块”时,不是冰,但当你用碗到河里那么一捞,捞上来的水居然都变成了果冻一样的东西,软软的,放到室内没多久就化成水了。

    我和孩子们经常围着犁炭火坐着,讨论着明天打雪仗主攻谁,烤着从田里摘的地瓜或准备过年再吃的腊肉腊肠,有时候觉着吃香了还跑一里地外去摘别人家皮都发红的地瓜回来烤,因为这没少被人家说事儿,不过后来我们和那家人的小孩儿玩得好了,他每次来找我们来随手带几个“上贡”,一举两得也。

    后来下雪了,金色的光透过雪幕照在静静的杨山上,长满了白毛的羊儿身上也染上了冬天的味道。我记得我和孩子们以前一起帮一个老爷爷养过一只小羊,后来过了三四年过年的时候,我们再聚,老爷爷居然来了,一打听才知道这老头子居然是我大叔。

    然后他给我们做了一盘烧羊肉,吃到一半他问我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羊,我们说不知道,然后他马上满脸春风得意地说这就是我们以前养的那只。

    瞬间,我们如遭了个霹雳,顿时开始难过,含泪吃下三大碗,连羊骨头都没剩几根。

    有的勇士还在大冬天跑到小卖部去买冰棍,也很奇怪,小卖部居然冬天也有冰棍,我都怀疑是不是自己调好之后直接扔到河里边冻的,这还真有人去买,而且一买一大把,买完就分给我们。

    所以我们托他的福,每年都是从春天窜稀窜到冬末。

    一群人一起窜稀,也是一种浪漫呢。

    没有任何言语,去年冬天我就在河面上和儿时的自己再次相遇了,我低头看着河水,他抬头看着我。我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我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不出来。

    我难在我说不出话来。

    那年相遇,就如初逢一般。

    …………

    我曾以为那金色梦乡会永远现在我眼里,却从未想到它最后留在了回忆里。

    …………

    废气终于还是霸占了纯净的天空,河面上再也没有人孤独守望。

    我站在杨山上,试图从无数颗已经被砍伐的树木的年轮之中找到一点过去,仍是毫无所获,然后我才知道,原来过去这种东西早就和那群羊一样不在了。

    夏天,会有人开着空调裹着被子躺在床上惬意地看着电视,蝉鸣也渐远,夏夜空的繁星被雾霾遮住。

    他和她的眼中仿佛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当那些伙伴们再次与我偶遇时,我们也只是相逢一笑,点了点头,然后各自走远,再也没有回头。

    冬天的菜园里从那之后再也没被摘走过一个地瓜。

    今年过年的前一天晚上,身患癌症的老人在井边的树上系上一根绳子,打成了一个圆结,套在了自己脖子上,然后跳入井中。

    他的尸体在第二天中午被发现。

    过了半个月,一名得了肿瘤的老人在睡梦中离开了村子。

    山上放羊的老人现在躺在了床上,那些羊也不知去向,只是我站在杨山上时总能看见一片发金的白色。

    开小卖部的老爷爷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过完年后的一个多月后和老伴讲了最后几个笑话,睡去之后再也没醒来。

    大妈们也都四散离去,小卖部关门了,麻将桌也生了灰。

    伯父说如果他再年轻三十岁一定能去县里的KTV当个潮流达人,现在他一个人住在茅草房子里,与世无争,至今未娶。

    大水冲断了链接南北的石桥,梦终于还是沉入水中漂流远方了。

    家家户户都有了溜冰鞋,但再也没人在冬天穿过。

    人们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将理想藏在生活里,把失望藏在希望里,把哭藏在笑里,把爱藏在心里。

    再也没有孩子放假后经常回来……

    有的人爱上了远方,所以选择离开了故乡。

    走得到的叫远方,回不去的叫故乡。

    哪里是故乡?埋葬着祖祖辈辈的地方,就叫作故乡。

    …………

    你要知道,你要记得,无论你去到哪里,风光几时辉煌几世,你的起点永远都是一个地方,金色的太阳永远会照在金色的梦乡中,无论何时,你都可以回到那里,哪怕它已经面目全非,但无论你回去多少次,那时的记忆你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记忆中的金色就这是这样在你不知不觉间消失的。

    可我对此是如此这般的爱,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