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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海

    听风的人不会随风而逝,淋雨的人不会随雨而行。有人站在荒岛迎接黎明,有人在无人处听雷。有人哭着说再见,有人笑着说再也不见。

    落曾是我的朋友。

    海风吹过的时候,他总喜欢不作声语,然后等海风彻底贯穿自己的身体后,才去感受海的气息……

    他的尸体在两个星期前在海里被打捞上来。

    …………

    这样的阴雨天气实在常见,压抑颜色的天空和透明的公路,街灯无力地发着昏黄的光,超市的LED灯光远远地铺满了整座天桥。大风吹走飞尘,吹走浮雨,吹走晴空,吹走希望……

    那天我在天桥下,他站在天桥上。落向下看着我,我抬头看着他。像蝼蚁仰视神明。

    落迎着风走下来,身后带着一阵沉沦的风。

    “你听说过草原田鼠吗?”他边走向我边对我说。

    “哦?这个倒不清楚,很新奇么?”我回答。

    “他们一生之中只会选择一位伴侣来和自己度过余生,如果伴侣不幸死亡或下落不明,它们会选择孤独终老。”落说。

    “为什么和我说这个?”他走了下来,我靠近他,以确定伞可以同时罩住我们两人。

    “但是草原田鼠寿命只有两到四年,它们的生命相比于人类而言是多短暂啊……”落说着,语气有些可惜。

    我们便顺着这条路一直往我们也不知道是何方的目的地走去。

    “但他们好歹相爱了一生。”我含糊地说。

    “是的,人类的爱情相比于田鼠而言,多短暂啊。”落说着,无奈地耸了耸肩,“现在的恋爱都是什么啊,免费饭票啦,免费的拉拉队啦什么的,恋爱的时候各种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分手了也不过就一句话,说实话嘛……有些好笑。”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这家伙总是这么莫名其妙。

    “去立新湖吧?”落向我提议。

    “去那做什么?现在还有列车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车站下。

    …………

    天黑了,星星会亮起来,如果星星也暗淡了,那宇宙之上就真的没有光芒了。

    我是沉溺于黑暗之中的人,一点点亮光就足以让我感动一整天,一点点的刺痛也足以让我数个月不断寻死,倘若你在我的眼眸之中看见了任何一丝光,那是极不正常的,如果暗淡无色,那便再平常不过。落便是这样一眼看穿我的人。

    …………

    公交车很快便到来,比预期的时间快了很多。

    再也没有别的人上这班车了,这个点去立新湖的大多都应是一些情侣了,再或者就是如落这样的夜游人了。

    上了车,空调的冷气在车厢里不断传散,硬币投入钱箱的声音清脆悦耳,车玻璃上全是雨的印记,冰冷的扶杆上仅有一小块区域残留着上一个人的余温,座位也是冰冷的,一切都是冷色调的。

    仿佛生与死在此刻也失去了意义。

    我和落挑了后排的一组紧邻的位置坐下,窗户是模糊一片,外边行人很多,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所以你大晚上突然拉着我去立新湖是要做什么?”我问。

    “去看风。”

    …………

    这时正是买花的季节啊,一下车我就能看见沿路很多买花的小贩,还有花店,黄色的向日葵向阳而生,淡颜的满天星如星河璀璨。

    我喜欢花,可并不会养花,买了花也是放着,然后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但我不会扔,而是将腐烂的枯枝败叶收集起来,存放到罐子里,就好像它们在某个世界还活着一样。

    哪怕它们再也回不来,我也不会遗忘它们。

    …………

    “你想过死吗?”落突然问我。

    “为什么?”我反问他一句。

    “只是想死,没有什么理由,有过吗?”他继续问。

    “嘛……这个啊,我应该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怎么去死而不是怎么活着吧……”我又含糊地回答他。

    “看不出来你这样平日老不正经的人居然还会天天想死啊。”落半开玩笑地说。

    “一死了之多好,但我毕竟还有没做完的人,还有没见过和没爱过的人要去见要去爱,哪有那么多时间去死啊。”我苦笑到。

    “真羡慕你。”他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什么?”

    “不,没什么。去买花吧。”他提议到。

    那是一家还算精致的花店,老板慈眉善目的,不像那些街边只顾生意的花贩,他的脸上总是有着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进店时,我才发现这店的装饰非常古朴,和外边的灯红酒绿形成鲜明的对比。老板正在哼着小曲包着花,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客人进店了,一切仿佛都还很美好。

    风吹进店里,把挂在店门的铃铛吹响了,老板才回过头来,看见我们两个人,脸上马上洋溢出热情的微笑:“哟,两位啊,来买花的还是看花的啊?”

    落仿佛笑了一下,但很显然我没有捕捉到那个瞬间。

    “先看看吧,万一有心仪的呢。”这话本该从老板口里说出,落却抢先一步说了。

    老板于是点点头:“喔,那你们先看嗷,你们这个年龄喜欢花的可很少喔,我去倒水。”说完,便哼着年代十分久远的曲子连蹦带跳地到前台去了——这可不像一个四五十岁花店老板的样子啊。

    落会买什么花呢?菊花吧,这个季节可是很少啊,但象征哀悼,他这样的人一定会看看的吧,或者彼岸花?黑色玫瑰?

    但他仍是没有停在那些花前,仿佛早就有了答案一样。

    老板递来两杯水:“没问你们喜欢喝什么,我就给你们倒点茶了,普洱啊,贵耶,懂茶的人都说好喝,我也尝不出什么门道。”

    我接过茶,老板便向落走去,可落却迟迟没有接过那杯茶,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摆在架子上的包装精美的花束。

    “有喜欢的?”老板拿着水杯问他。

    “这是什么花?”落拿起一束问他。

    老板扶了扶眼睛,端详了一阵,但我不确定老板是在看花还是在看落,过了有一阵子,老板才开口说:“郁金香,象征重逢的花。”

    “十束可以吗?拜托包的好看些,真是麻烦你了。”落说。

    郁金香象征重逢?可落这样的人,既没有什么太好的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家人都在身边,他想与谁重逢呢?

    奇奇怪怪。

    老板熟练地用复古色的英文报纸包住了十束郁金香,没有用胶布或是透明胶贴上,而是用棕色的丝带系上,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90元啊,挺贵的,不过嘛,看你年龄也不大,七十吧。”老板说。

    “哦?还有这样的好事,不过不巧的是我身上刚好有九十,我正想着今天花完呢。”落笑了笑。

    老板把水递过去:“有意思,那……为了重逢,请吧。”

    两人笑了,风吹过,铃铛声响起……

    …………

    “喂,青,你说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他抱着那一大束黄色郁金香问我。

    “啊……又问这个啊,你这个月都问了我不下十次了。”我回答。

    “你也不下十次告诉我是跳海了啊,唔,如果没猜错,这次你的答案也是吧。”他眉毛动了动,仿佛在讽刺我。

    “很多名人都是跳海死的啊,如果你跳海的话,可能还有机会在海底遇见他们,或者感觉到他们活过的气息吧。”我说。

    “很多人死了,就跟从没活过一样。”落说。

    “此话怎讲?”我尽力把伞举的高一些,以确保我、落和郁金香都能被伞罩住。

    “少数人被很多人记住,而很少一部分人只被几个人怀念。”落回答,仿佛天色都要暗淡下来。

    …………

    …………

    死亡或许不是结束,而是开始,毕竟所有人都是向死而生的,我也好,落也好,甚至是郁金香也好,所有的东西都会有死亡的哪天的……可死亡有时或许不是死的开始,也可能,是生的延续。

    撑着伞的男男女女次我们身边走过,他们偶尔会回头看看我们,但终是没有停留。

    来来往往的人群会融入大雨之中,穿过了大雨,再从水的镜像里看见的,或许就不是我们自己了。人是会变的。

    ……所以时至今日我也想死。

    …………

    …………

    “你会跟我待在一起多长时间?”没有话题,我只好找话题说。

    “大概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落回答。

    …………

    …………

    有天晚上我梦见所有人都离开了,为此,我在醒来后大哭了一场,哭完之后,我伸手去摸我的脸,甚至扇了自己一巴掌,确认我还是真实存在的人之后才不再落泪。

    可马上我又醒悟过来,他们的存在也是必然的,我的存在也是理所当然的,但他们的生活和我毫无关系,我的生活也毫无色彩。

    从宇宙形成再到宇宙毁灭,我们就一直是徘徊在时空之中无言的、沉默的风,所以我们从黎明升起再到黄昏之时都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我们在生命之中徘徊,我们是风,只是风……

    …………

    …………

    落仍是在我身边,尽管什么都不说,却让我感觉异常的温暖,也许是郁金香衬托的作用吧,我总感觉这场雨没有那么冷了。

    可落终究还是落,他是那么的想死,没有理由的想死。

    …………

    最终,我们到了一处高高的木亭子里。看着不远处的立新湖,波纹荡漾,雨水落在湖里,再度激起波纹。

    “你为什么这么想死?”我问他。

    “草原田鼠在单方面选择伴侣之后,那个伴侣不一定就会选择他,所以他就会一直执着下去,在看见对方和别的田鼠在一起之后,便决定孤独终老。”他隐晦地回答。

    “就因为这个?”我故意冷笑了几声。

    “我有时候去等车,明明车站上都标注好了车什么时候来,但我总是会因为一些事情而错过公交车,这可是它在等我,我却总会反过来跟别人吐槽公交车又要晚点了。”落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容。

    灰色的笑容。

    …………

    …………

    “有天我去和一群人出去吃饭,他们都喜欢吃香菜,我尝试了一下,觉得很好吃,于是就和他们一起吃了,时间长了,难免吃腻了,可他们可是吃习惯了喔,于是我就说我也没那么喜欢吃香菜,那之后,他们吃香菜的时候也就刻意叮嘱一句不要点我的那份了。”落说。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不再在一起吃饭了呗。”

    “为什么?”

    “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吃香菜,也觉得难吃。”

    …………

    人群逐渐散去,好多人都不见踪影。

    我仿佛能透过大雨听见村上春树拿着《且听风吟》在我身边读到:“再也无须前思后想,一切岂非已然过往。”

    自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不会再为任何人崩溃,但第二天我就沉默了数个小时,在听风吹着窗户轰轰作响数个钟头之后,我打开了窗户,让风毫无保留地吹进我们房间,打在我的身上。

    我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

    …………

    下车后,我与落各自告别,在即将各自离开时,我们相对而立。

    “哦对了。”落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

    “怎么了?”我问他。

    “一个星期之后我打算去自杀,最近需要点时间准备,可能就不会出来了。”落挠了挠头。

    “啊……这样啊,那你去吧,好好准备一下,一个星期之后就要换一个活法了。”我们的对话很自然,就像朋友在闲聊一样谈论着死亡。

    “明明今天才买的花啊,可惜了。”落喃喃到。

    “我给你养?”我也是无意说。

    “啊,这多麻烦,枯死就枯死了吧,反正我也没怎么养,和我有关的人现在都已经把我忘得差不多了,我没有什么优点,缺点倒是一大堆一大堆的,啊啦啊啦,说到底这些事情还是因为我个人呐。”他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还是“极不情愿”地给我递来一把钥匙。

    “你死之后,花怎么办?”我半将就地接过钥匙。

    “我还有一把我家的钥匙,也算是很早就想到我死之后花没人照料吧,不过都无所谓了。”落捧着郁金香,冲我笑了笑。

    …………

    …………

    一个星期后,我打开了他的房门,里面摆满了各种花,五颜六色的,但没有几株枯的,哪怕是已经剪根的,他也悉心地嫁接上,然后重新培育。完全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如今已经走上了去自杀的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他家住,从早到晚都是浇水、剪叶等等,重复这样无聊的生活,只为等待一个死讯。

    可无论我怎样进我所能照料这些花草,它们都还是很快枯萎,很快死去,最终化为花泥……

    我将花泥收集起来,装在罐子里。然后添水搅拌,变成泥水。

    …………

    落就此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仿佛一下子就不见了一样。

    我找不到他了。

    …………

    终于,我连个一起淋雨的人都没有了。

    …………

    那束郁金香在十七天零二十一小时后结束了它的生命,我在落的房间里开了十一罐饮料,看了两本小说,收集了两罐泥水,拍了七张照片,点了十三次快餐,看了五部电影。

    …………

    我偶尔去花店逛逛,老板从不问我落为什么没来了,但他偶尔会跟我说:“现在可是买菊花的好时候啊。”

    我买了菊花,回去之后写了三首曲子,吉他一弦换了两次。

    …………

    后来的某天,我刷到一条新闻,说SZ市沿海地区捞上来一具尸体,死时双眼禁闭,且衣服都是新的,上衣的外套连吊牌都忘了摘。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朵被水泡瘪的郁金香花瓣。

    他从未和任何人重逢,正如我再也不可能和他重逢一样。

    …………

    …………

    那些我们曾以为走不出的日子,如今都回不去了。从宇宙形成再到宇宙毁灭,我们就一直是徘徊在时空之中无言的、沉默的风,所以我们从黎明升起再到黄昏之时都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我们在生命之中徘徊,我们是风,只是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