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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长命百岁

    好久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原来风是突然起来的,距离是突然被吹来的,人是突然消失的,梦是突然破灭的。但毕竟遇不到就是遇不到了,错过了,也就只是错过了而已,正如离开了,或许,也就只是离开了而已。

    …………

    老先生毕竟是老先生,那时候大概也有七八十岁了,牙都快掉完了,但奈何不住喜欢啃玉米,又镶了一口金牙,结果啃玉米的时候一颗金牙连着玉米粒一块吞肚里了,从那之后也就不再怎么啃玉米了。

    这先生也姓李,与我们都是一个村的,说是有儿子,但是常年在外面打工,也不见得回来几次,终日就和老伴、孙子待在一起,老伴口齿也不清晰了,孙子又尚不记事,他便在自己开的小店里天天招呼来人,也算是消遣时日。

    小店在村口,每日都有很多人来往,仿佛他那里什么都有。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大人小孩都会聚在那,图个热闹。

    打麻将的打麻将,买零食的买零食,老先生偶尔也和大人们一同打打麻将,但从不赢钱,只是增个气氛,或是和小孩们打趣,有时候还会突然抓出一大把糖,大人小孩都给点,像个孩子王。

    但更多时候,他总是在那木质的摇椅上躺着,慢悠悠地摇着那蒲扇,叼着一根烟,烟散出的黄烟,仿佛要盖住他的整个脸。

    日子是这般惬意的,所以故事也是慢悠悠的。

    …………

    我头一次和老先生有交集,还是我刚转回这边的时候。

    那时我听不懂方言,我伯父是个资深烟民,又口齿不清,嗓子里常常有痰,所以说话有时候也糊里糊涂的。

    那还是一个下午,那时候伯父还与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他掏给我二十块钱,然后模模糊糊地与我说:“恁去那老李内铺子来给我带包盐来。”

    我一时没听清,也没理解清楚,又问伯父一句:“什么?”

    “去那,斗那个老李内小店呐,买包盐来。”伯父说,不知怎么的,这村里的老人虽然都上了年纪,但多是像我伯父这样,腰不仅不怎么弯,相反,还挺得挺直的。

    “盐?”

    “斗滴,斗滴,盐。”伯父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说着。

    于是我便拿着二十块钱跑到了老先生的小店里,老先生一见是小孩儿来了,马上就是一脸笑意了,也许是我才回到老家没多久,老先生又问我今年多大,又问我以前是在哪上学,又问我是这边好玩还是那边好玩,总之就是各种问题,却不让人讨厌。

    等好多东西问完了,老先生又抓出一把糖了:“小孩来,拿到,介糖甜嘞很。”他总是乐呵呵的,那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我接了糖,又说我要买盐,老先生马上殷勤地递来几包盐,然后想了想,又去拿了一包:“来,这个送你的。”

    我接了盐,向老先生道谢,走出没多久,老先生又把我喊出了,我回过头去,老先生仍是笑着对我说:“平时要是闲着的话就多来上边玩玩,这边小孩也多,我一直在这哝。”

    在我回去的路上,风还是慢慢地吹,好像要趁人不注意带走什么东西一样。

    回到了家,我把盐给了伯父,伯父一看到盐,马上哭笑不得,刚吸进去的烟硬是被他笑得呛了满嗓子。

    “我说的是烟!”伯父马上学着四不像的普通话跟我说,如果用拟声词来说,应该是这样的:“卧雪的似烟!”

    这一下搞得我也哭笑不得,只好又回去拿盐换了烟,老先生听了之后笑得前仰后合的,差点都有些站不稳,最后我还是红着脸接过一包小小的烟的。

    “有时候常来玩嗷,我都一直在上边哝嗷。”老先生又是笑着说。

    …………

    这小山村的老人们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风来的时候就歇歇,风去了,就有开始忙活了。

    爷爷还在的时候,村里人经常聚在我爷爷家喝茶吃饭,后来爷爷去世了,也就不再怎么聚了,一直到老先生开了个小店,才又有了聚聚的地方。

    “老婆子,少武上来咯!”快过年的时候,周围的村人有来买酒的,老先生马上出来招呼,老伴也在店里待着,总是乐呵呵的。

    “急啥子,这不就来咯!”老伴的声音也同他一样热情,虽然年纪同他一样大了,看起来却并不显得多老,生的也一副和蔼面容。

    然后就是一箱接一箱的饮料、啤酒,或是一袋接一袋的零食送出去,老夫妻二人也都热情得很,偶尔还和人唠唠。

    有时候闲了,二人也和小孩说说话的。

    “孩子今年可回来嘞?”老先生会这样问老伴。

    “今年好像也不得回来,都几年没见着了。”老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在那边冻着没的。”

    店外边下雪了,房间里却是暖的。

    老先生在店里没人或是无话可聊时,会莫名出神地看着窗外,有时候是雪,有时候是雨,有时候是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是一片雾白,有时候,就只是几个人走过去……

    “村高头那家子人最近咋不来咯,好久没看见了。”有一次他这样问他的老伴。

    老伴正在一边慢慢地剥着豆子,也没抬头,但语气很轻:“走了。”

    “那后村那家子呢?也好长时间没见咯。”老先生问。

    “也走咯。”老伴说,“都那么大了,也待够了。”

    “走去哪了呀?”他们的孙子在一边问着,孙子才几岁大,但是肉嘟嘟的,看起来很可爱。

    老伴停下了剥豆子的手,轻轻抚摸着孙子的头发,好久才出来一句:“去外地旅游了,好久好久才会回来。”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天真的孙子又问。

    老伴笑着看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

    村子里有片湖,湖四周都被一片金黄的稻田围着,人们风起而歇,风止而作。伯父的田地里的稻都是那么高那么高,有时候比他人都要高出来一些。

    老先生也有田地,不过在他屋子后边。

    到秋天的时候,店里边基本都是他老伴看着了,他就经常在稻田里边待着,有时候一待就是好久——可他几年前不这样。

    后来我也很少在店里见到老先生了,有时候看见了,好像也不那么开心了。

    村里的老人好像越来越少了,他也越来越孤独了……

    有天下午,还是有些大人们聚在店里,或聊天,或打麻将,老先生那次难得在场,却只是在旁边的摇椅上躺着了,毕竟他和那群人年龄普遍都差个二三十岁。

    有天他如往常一样在算着他那小账本,算着算着突然就扑在桌子上抽泣。

    “咋的啦老头子?”他老伴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跑过来。

    “村下边那老三还欠咱五个钱呢。”老先生哭得更厉害了。

    “嗐,我说啥事儿呢,五个钱噻,这咋咯,五个钱而已。”老伴说着,用手拍了拍老先生的背,“好咯,好咯,可以咯。”

    “可是他再也还不来这五个钱了。”老先生说,“他来不了了,他来不了了……”

    那天,两人都没离开过那店,老先生哭,老婆子就抱着他跟他一起哭,然后嘴里嘀咕着:“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听到没的?好好的,都要好好的……”

    没那么多心酸,只是有点遗憾。

    …………

    “爷爷,你今年多大了啊?”村里小一辈的孩子有时候来店里时会这样问他。

    “我都记不得咯。”老先生这样回答,“我感觉自己都好大了。又觉着自己好生年轻。”

    那孩子听了,笑了,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

    后来的故事,是发生的一个冬天的。

    飞雪凛冽了寒冬,风吹散了秋天的金黄。

    “起风啦,该回去啦!”老婆子在村路边喊着,她知道老先生还在店里坐着呢,店里的炭火还没灭。

    “老李?老李?”见连喊几声没反应,老婆子走到店门口去了。

    这时老婆子才透过玻璃窗看见,店里没有人,而且店门居然是关着的,而老先生就一个人在电里的摇椅上躺着,一动不动。

    老婆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向四周喊人,连喊了几声,这一块儿原还在忙活的亲戚马上都冲了出来,一齐冲上去撞开了小店的门……

    …………

    “让一下!让一下!”几个医生推着担架车进了急救室。

    “老头子!老头子!你醒醒,你醒醒!”老伴拼了命地喊,嗓子都要哑掉。

    就这么过了几分钟,老先生进了急救室……

    急救室外,老婆子攥着主子,嘴里不停念叨着:“老头子,老头子,老头子……”

    …………

    “外边雪下得真大啊。”老婆子在店里织着毛衣,孙子在旁边用炭火烤着手。

    这属于老一辈的孤独小山村在大雪的白之中睡着了,当它醒来时,便不再是白色的了。

    走的人都是慢慢走的,要回来的人,是回不来的。

    老婆子织毛衣织着织着,舔了舔嘴唇,然后又如往常一样朝里边喊:“老头子,你把我那个水……”

    然后,她愣了许久,却也只是愣着,抽噎了几下,终究是没有掉下眼泪,然后低着头继续织着毛衣。

    …………

    “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那天,老婆子在奄奄一息的老先生床边,是这么说的……

    老先生睁开眼看了看她,都快要说不出话了。

    “你要活着,活一百岁,活一百岁……”老婆子已经泣不成声,这十二个字都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先生最后好像是笑了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话。

    “你要长命百岁……”老婆子说……

    你要长命百岁……

    …………

    …………

    他的照片挂在墙上,还是带着那标志性的笑容,慈祥,和蔼,仿佛下一秒他就会抓出一把糖一样。只是照片成了黑白的,笑也成了黑白的,冬日的阳光照进来,也不见得金黄了。

    “我爱你,你要长命百岁”

    那小店,终于还是再也没有开过门,关上了老先生的黑白相框,关上了过去,也关上了那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和回忆……

    这场爱里,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海枯石烂,有的毕竟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

    你要长命百岁。

    起风啦,该回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