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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海风迎面吹来

    他只是走了,只是离开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只留下那个孩子一人在这,任由北风一夜喧嚣,暴雨在夜中唱歌,乌云遮目。那个孩子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只是那时他们都不明白……

    …………

    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抓住太阳了。

    可是只差一点,可惜只差一点。

    …………

    那是一个遥远而盛大的夏天,海风轻轻吹过这座海边小镇,捕鱼归来的渔船正停靠在岸边,渔夫们结伴而行,笑着和前来迎接的人们说着今日的收获。

    “以后我也要有一艘自己的捕鱼船”人群中的那个孩子这样喊到。

    “那我以后要当船长!”另一个孩子随即说道。

    “不行不行,我的船必须我当船长!”

    “那我要当副船长!”

    “那到时候我要招好多好多人到我们船上,我们去世界上最大的海捕鱼,捕最大的鱼,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们!”

    两个孩子正说着,一阵海风突然吹来,将两人的头发都吹成了大背头,当人群还在讨论今天捕的鱼有多大时,两个孩子正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互相嘲笑着对方的新发型,然后就变成了追逐戏,你跑我追,你追我跑,迎着夏日的和煦暖阳和徐徐海风。

    在这样追逐了近十分钟后,两人终于在一处公园里双双躺在了草坪上。

    “阿彦,你以后打算去做什么啊?”那个自称船长的孩子闭着眼睛说。

    “当副船长哦,我要和你一起去捕大鱼,捕一条船都装不下的大鱼。”另一个孩子说。

    “那样的话船就会沉了吧。”闭上眼的孩子笑着说。

    “也是哦……不过,卿,你以后真的要留在这里捕鱼嘛?”那个叫林友彦的孩子问到。

    闭上眼睛的兰晓卿仅是犹豫了几秒钟,然后又果断地说到:“当然,这里可是我的家。从小到大都是吃别人捕的鱼长大了,以后我也要让别人吃到我捕的大鱼。”

    “那可说好了,副船长必须让我来当。”林友彦说。

    “那当然,我们可是永远的好朋友。”

    “永远到什么时候哦?”

    “嗯……就是,就是哪怕到大海里的鱼都飞上了天空也不会分开的好朋友。”林友彦笑着回答道。

    “这算哪门子永远啦,应该说是哪怕大海里的水全都飘到天空上了也不会分开啦。”兰晓卿也笑了。

    不远处的大海倒映着天空之蓝,像是镜子中的镜子,兰晓卿伸出手,想要抓住遥远的太阳,像是明白了兰晓卿的意思,林友彦也伸出了手,但他的手并没有去握住太阳,而是握住了兰晓卿的手。

    “这样的话,我们就抓着同一个太阳了。”林友彦笑着说。

    “那我就放不开手了哦,太阳可就一直在我手里啦。”兰晓卿说。

    “那就永远不放手啦。”

    “啊?”兰晓卿看向林友彦,两人的视线在这一瞬间对上了,他看见林友彦眼中的自己,又能隐约看见自己眼中的林友彦,“好,永远不放手。”

    海上的船在阵阵海风之中再次扬帆出海,人们看着白帆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心里除去对满载而归的期待,还有平安归来的祝愿。

    当海风迎面吹来,每个人的瞳孔都随之变成大海的蓝,那个夏天,就这样,简简单单结束了。

    那个夏天,就这样,简简单单过去了。

    …………

    “跟上啊跟上啊,后面的,最近几个星期都在下暴雨,就这几天天气还挺好,不抓紧时间可就没收获了啊,快点的!”那是十几年后的又一个夏日,海边一如既往地聚满了即将出航的渔船。

    每年的夏天,是这座小镇最适宜捕鱼的时期,于是捕鱼这项活动就这么持续了几十年,从未变过。

    “后面的,快点过来!”船长朝着人群里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喊了一声。

    这孩子,正是长大了后的兰晓卿。

    “来咯来咯——”兰晓卿推着折叠后的渔网一步步往船上走着。

    “来,渔网放在旁边就好了,我还有事要问你。”船长说着,一把将差点没稳住重心的兰晓卿拉上了船。

    兰晓卿利索地将渔网放在一边,然后双手象征性地拍了拍灰,迈着大步向船长走了过去:“怎么啦怎么啦。”

    船长这时突然把手搭在了兰晓卿肩膀上:“喂喂,你上次给我带的那烟从哪买的,怎么我跑遍了这破镇子都没找到?你小子是不是背着我藏好东西了?”

    兰晓卿连忙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神态:“没有没有,只是一个朋友送的啦,我又不抽烟,就拿来送给你啦。”

    “诶?什么啊,原来只是不要了才知道给我啊。”船长故作出阴阳怪气的声音,然后走出去几步,趁着兰晓卿才舒出一口气,又突然折回来把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过我就是喜欢别人不要的东西,别人不要的可就都是我的了啊。”

    说完,那三十多岁的船长又诡谲地一笑,撒手就往船下跑去帮助剩下的船员搬东西。

    “都三十多岁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啊,他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兰晓卿心想着,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船长名字叫张桓,从小时候开始就和兰晓卿在一个镇上长大,两人一起下过河,一起抓过鱼,一起在大冬天去冬泳,一起差点淹死,一起被救上来,一起打吊针,一起挨骂挨打,但他们很快乐。

    那时候林友彦还在,三个人几乎天天都玩在一起,如果你看见了三人中的其中一个,必然能在附近找到另外两个——直到一次次的别离将三人隔得越来越远。

    毕业后的林友彦选择了留在外地当一名外科医生,兰晓卿和林友彦有过短暂的来往后选择回到故乡待一阵子。而张桓呢,他比两个人都要大,小时候和两人站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个大哥哥。后来他高中念完就没有再读书,回来继承了父亲的渔船。

    还是那个沿海小镇,海风又吹了过来。

    “发船咯!”张桓大声喊着,靠边的水手们便合力将锚收回。

    随着船只距离岸边越来越远,人们的呼喊与祝福也越来越远,兰晓卿站在船上看着远处的人群,心中莫名泛起一阵愁苦。

    “喂,想什么呢。”张桓突然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回来了。”

    “不,我并不是担心这些。”兰晓卿说,“我只是感觉,每次船离岸的时候,一切好像都和我们渐行渐远了。所有人都远成一个影子了,不,比影子还远……”

    张桓知道,这家伙从小骨子里就有一种书生意气的多愁善感,所以他只是又拍了拍兰晓卿的肩膀说到:“但人一辈子都离不开影子。”

    兰晓卿转过头看了看张桓,眼中的情感显得有些复杂。

    又是一阵大风,当兰晓卿再回过头想要去看岸边的人时,已经连岸都看不见了——就好像这场大风把他们吹开了三千里之远一样。

    …………

    夜晚,所有人都在船舱内睡下,今夜的海除去一些小小的海浪外,再无别的波澜,皎洁的月光滴入海中,为海面打上了蜡。

    兰晓卿轻轻地从床铺上起来,小心翼翼地拿着纸笔走出船舱到甲板上。

    小时候,大人们就时常给兰晓卿讲述有关海洋的故事,有时候是东方的,比如孙悟空闹龙宫,或是哪吒闹海之类的,有时候是西方的,比如海妖或是美人鱼之类的。在真正接触到大海之前,兰晓卿一直相信着那些故事的真实性,而直到真正站在甲板上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洋时,他的心中除了孤独之外一无所有。

    周围还有四五艘捕鱼船,但到了夜晚之后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风声与海浪翻滚的声音。

    这并不是兰晓卿第一次上船了,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太失落,他在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就失落过一次了,所以这一次反而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了。

    迎着月光,兰晓卿盘腿坐下,将纸铺在自己的腿上,拿起笔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写起来: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故乡的海面上和你眺望着同一个月亮,我不知道这次要多久才能回去,诚然,我也不知道回去之后是不是就有机会见到你,岁月悠长,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几年没有见过面了。曾经你说,将来我当船长,你来当副船长,我们一起去征服一片又一片海域,一直在一起。结果我没当成船长,你也没当成副船长,我们也终究是分开了。我不记得这是为你写的第几封信,也不记得你还有多少封信没有给我回信。但,愿海风能够替我见见你。愿你在异乡的梦中能够见到我,我也会带着故乡特有的潮湿水汽去见你。我也期望着有朝一日,我们还能在故乡再见,你和我分享你在那边的经历,我和你分享我在海上的故事。”

    写完后,兰晓卿写下了收信人的名字:林友彦。

    …………

    “您好,林太太。”北国的一个午后,一个男人敲响了林友彦的家门。来开门的是林友彦的妻子江琰。

    “您好,进来坐吧。”江琰说。

    “不了,我还有别的工作,就不多叨扰了。”男人说,“我只是来通知您,您丈夫的那些手续都已经办好了,现在就看您的意思了。”

    江琰的心突然颤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等着一天很久了,可是她终究还是没能一下子接受,因此她还是退了一步:“等我和我丈夫商量一下可以吗?”

    男人一脸疑惑地看着江琰:“什么?”然后便马上明白了江琰的意思,又说到:“哦,好的,您去吧,我会在门口等您的。”

    “感谢您的理解。”江琰说完,又回到了房间里。

    “友彦,他们来了,说你的手续都办下来了。”江琰打开了林友彦的房门说,“以及,你的那位朋友的信又来了,你应该自己看看的,他很想你。”

    …………

    “好!你们几个快过去帮忙,你,晓卿,赶紧跟着我去那边,今天是捕到大鱼了。”张桓指挥到,然后自己也冲向另一边去帮忙提渔网。

    兰晓卿的力气在这群里算不上最小,但也是中下级别了,他费了老大劲也没把渔网的那一角提上来几厘米,直到自己双手通红,渔网才终于被提了上来。

    “我去,这么多鱼,可以啊今天!”张桓走过来,边走边用衣服擦着头上的汗,“照这个样子,估计明天或者后天我们就能回去了。”

    众人听后都喜悦地笑着,唯有兰晓卿气喘吁吁地坐在一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所有人继续去忙后,船上又安静了下来。

    只有兰晓卿一人还在那里坐着。

    “又怎么啦,你怎么完全不在状态啊。”又是张桓这时走了过来,“从上船起我就看你不对劲,你今天什么情况?”

    兰晓卿抬头看着张桓,两人四目相对,他看见张桓的眼神里透露出海的宽广,也明白张桓的眼中,自己的眼神一定是透露着多愁善感与无病呻吟的。

    “我只是感觉……好累啊。”兰晓卿装出尴尬的笑然后摆了摆手,“我还以为捕鱼很容易呢。”

    张桓却没有说话,仍旧是直直地盯着兰晓卿。

    “干嘛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只是有点……”

    “你心里有事哦。”张桓突然说,当看见兰晓卿的伪装瞬间沦陷,变成一脸惊讶时,他反而得意地笑了笑。

    “我能有什么事?”兰晓卿故作镇定反问一句。

    “不对劲,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啧啧啧。”张桓打趣道,“有女朋友了?”

    “啊,啊?啊!什么啊。”兰晓卿的脸瞬间红了起来,“不要乱说啊,我还没打算找呢。”

    “那就是男朋友咯?”张桓还双手叉起腰来。

    “不是,都什么跟什么啊。”兰晓卿说着也站了起来,眼神开始躲闪。

    “所以到底是有福了还是有祸了啊,连你好大哥都瞒着?我跟你说,你大哥我当年可是走过南闯过北,你还在读书的时候,你大哥我就已经开始和各种各样是人打交道,你心里有没有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张桓说着,眼神里的骄傲更明显了。

    “没有的事啦,哎呀。”兰晓卿说急了,尝试推开张桓,不过他的力气甚至不足以推动张桓哪怕一点点,眼见推不成,兰晓卿扭头就跑回了船舱。

    身后只留下张桓一个人,他默默地看着逃跑的兰晓卿,表情从刚才的洋洋得意变成了若有所思。

    …………

    “我亲爱的挚友,我的同乡,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北国的一家医院里,现在正是我忙里偷闲的时候。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这么多年了,自从我从事医生以来我就没再回去过,电话号码也因为工作的原因一换再换,实在很抱歉,数次不能赴约与你相见。你在你的信里提到了大海,这令我有些怅然,因为北方看不见海,也看不见什么船,但你的描述让我在每天的枯燥生活之中新添了一个想象的环节,我很喜欢。关于何时才能再见,我想,我也没有个准确的把握,因为我的家人都在这边,而且我的工作又注定了我不能轻易离开。但是,你可以在给我的信中多给我描述描述家乡的一切,我会想着那边的一切人和事的,最关键的是想着你,勿念。”

    这是林友彦给自己回的信,兰晓卿又在夜晚一个人来到了甲板上,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几十遍了,甚至都能背下来了,这还是他上次出海时寄去的信回的,距离现在都有三四个月了,他终究是没收到回信。

    林友彦是个奇怪的家伙,他自从离开家乡后,从来都是只有他主动联系家里人,没有人能够联系得上他,他的电话总是更改,而且大多数时间都占线——他是那个市的医生模范,每天忙得很——兰晓卿时常这样安慰自己。

    林友彦不知道的是,兰晓卿原本在上一次出海后就打算离开故乡,但正是因为他的那封回信,才让兰晓卿决定多在故乡停留一段时间,说不定就能等到林友彦回来,或者,再给林友彦写写故乡的样子。

    他还不知道的是,兰晓卿始终记得儿时的承诺,始终记得两人一起抓住的太阳。如果可以,兰晓卿甚至想要把故乡的月亮寄一半给林友彦。

    “唉——”兰晓卿叹了口气,看着遥远的一轮孤月。

    “怎么啦?”张桓突然出现在兰晓卿身后。

    “啊!”这一下属实给兰晓卿惊到了,“你大晚上不睡觉来干什么?”

    “你才是,大晚上不睡觉来干什么?”张桓说着,自顾自地坐到了兰晓卿身边,还带了两瓶啤酒。

    “没什么,看看海罢了。”兰晓卿说。

    “你是不是想友彦了。”张桓直接一语道破。

    兰晓卿没有回答,只是叹了口气,然后点了点头。

    “也是,那家伙都好久没回来了,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你也是吧。”张桓说。

    “样子也还记得,声音却好久没听见了。”兰晓卿说。

    “你是感觉很孤独?”张桓说完,猛地灌下一口啤酒。

    兰晓卿低下了头,然后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另一边:“我没有感觉很孤独,我只是时常觉得,林友彦应该在这里,然后和我聊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一起胡扯一些关于未来的破事。”

    “小的时候,友彦总是最天真的那个,什么话那叫一个张口就来,什么以后要当宇航员,要和外星人一起去捕鱼,要有一艘比太平洋还大的船,哎哟,他没成为小说家真的是可惜了。”张桓说着说着,自己都笑出了声。

    “然后他还在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三个就算是凑齐了。”兰晓卿说,“就像小时候那样。”

    张桓又灌下一大口酒:“反正早晚我们仨都会再聚到一起的,只是时间问题。”

    兰晓卿没有去看张桓,而是愣住了许久,然后似是宿命般重复了一遍:“反正早晚我们仨都会再聚到一起的,只是时间问题。”

    …………

    “这段时间真的麻烦您了。”江琰说完,向那个男人深深鞠了一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报您。”

    “没事的,大可不必如此拘谨,我和林先生也是多年的好朋友,这些事情也是我应该做的。”男人回答道,“毕竟我刚来这边的时候,工作上也是他经常指点我,不然我也不会有今天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的很想带我丈夫一起去他的故乡看看,也算是给他们报个信了。”江琰闭着眼睛说。

    “在事情都办妥之后一定会有机会的,到时候的行程我来安排就是了。接下来收拾一下吧。”男人说。

    “嗯……也好。”江琰点了点头,“准备走吧。”

    然后,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马路边,车头系着一个大大的花圈。

    …………

    海风吹了一阵夜,这天晚上格外的冷,两人在甲板上睡到半夜就被冻醒了,又不得不返回到船舱内。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降温了。”张桓赶紧叫醒了所有人,他知道,这恐怕是暴雨的预兆。

    “外面还起了大风。”兰晓卿补充道。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直到其中一名船员站出来说:“会不会是台风?”

    “台风?!”一名船员听见这两个字忍不住叫了出来。

    “说不准啊……我们在船上航行两天了,提前没预测到台风也说不定啊……”另一名船员听到后说。

    “现在马上给还在捕鱼的其他船只发送信号,全部返回,全部返回!快,动员起来,马上去调头!”张桓指挥着众人,自己也完全没闲着,刚刚的困意仿佛瞬间消失了一样。

    船员们马上动员起来,船只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调头,张桓也跑到甲板上打出一枪信号弹。

    船上的广播随即传出震耳欲聋的警报声。

    “信号太弱了,风也太大了,船恐怕已经偏航了。”一名船员跑过来对张桓说。

    “船上有定位吧,我们现在距离最近的岸有多远?”

    “如果全速的话,最少也要半天才能到。”船员回答道,“我们已经在尝试联系救援队了。”

    张桓小声地骂了一句,然后攥紧了拳头:“这种紧急的情况我居然没考虑到……妈的。”

    话音未落,几滴雨水已经落到了众人脚边。

    “来的真快啊,他妈的。发送信号,让所有的船马上返回,如果附近还有别的船队正在捕鱼的话也发送信号让他们快点调头。”张桓说到,赶紧跑到船沿处去把渔网收起来以免影响航行速度,“把渔网全都收起来!”

    兰晓卿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一时竟愣了神。

    “你现在就回到船舱里去,你没有经验,保护好自己要紧。”张桓朝兰晓卿喊到。

    兰晓卿听到声音后过了好几秒才缓过神了,然后迅速跑回了船舱内,他明白,自己在甲板上也只会成为其他人担心的目标,给其他人添乱。

    蜷缩在船舱内,兰晓卿可以听见狂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如同利箭穿透一张薄纸一般,令人胆颤心寒。

    在颤抖之中,兰晓卿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消极的念头:恐怕会死在这里。可是他还没见到林友彦,他还没能再听到林友彦的声音,还没能狠狠揍林友彦一顿以报复其失约……

    于是,像是接受了这样一个可能性的结果一般,兰晓卿颤抖着尝试取出纸和笔,尝试将此刻的情况写下来,这样哪怕自己真的死了,后来发现的人也能够明白这条船上发生了什么以及船上都有谁。

    正当兰晓卿在包里翻找纸笔时,一个小纸盒突然掉了出来——那是兰晓卿用来装林友彦给自己的回信的盒子,尽管里面没几封信。

    或许是因为刚刚的颠簸导致纸盒破了,里面的信已经掉出来了几张。

    兰晓卿捡起那些信准备连同自己在甲板上看的信一起装回纸盒,而正是这时,他突然从中发现了两封有些不同之处的信:

    “卿,我收到你的来信了,信上的内容我都看过了,很高兴你居然还记得我,还知道给我寄信,虽然你已经给我寄了好多封了。因为我最近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去回复你。相信要不了多久,我就能一一给你回信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没能取得联系,实在是很抱歉。我知道你最近要回到故乡那边了,如果你能看到海的话,就多给我写写关于海的东西吧,我没能成为船长也是我的遗憾,唉,但我们早晚会再见面的。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很快就会见到。回见,卿。”

    这封信乍一看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但是和下一封信一对比,奇怪的地方马上就出来了:

    “我亲爱的挚友,我的同乡,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正在北国的一家医院里,现在正是我忙里偷闲的时候。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这么多年了,自从我从事医生以来我就没再回去过,电话号码也因为工作的原因一换再换,实在很抱歉,数次不能赴约与你相见。你在你的信里提到了大海,这令我有些怅然,因为北方看不见海,也看不见什么船,但你的描述让我在每天的枯燥生活之中新添了一个想象的环节,我很喜欢。关于何时才能再见,我想,我也没有个准确的把握,因为我的家人都在这边,而且我的工作又注定了我不能轻易离开。但是,你可以在给我的信中多给我描述描述家乡的一切,我会想着那边的一切人和事的,最关键的是想着你,勿念。”

    是的,那正是自己在甲板上看的那封信,那时候他就感觉这封信有些奇怪,现在看来,果然如他所想的一样,难怪自己总是翻来覆去地看。

    “‘亲爱的挚友’?友彦从来不会这么喊我。”兰晓卿瞬间明白过来,“从小到大,林友彦一直都称呼我为‘卿’,哪怕是小纸条或是玩游戏的时候也是喊我‘卿’,他怎么可能用这样的称呼来叫我?”

    兰晓卿想着,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想法……

    …………

    “那林太太,您要去办理和林先生的离婚手续吗?”男人问。

    “不了,就这样。”江琰说话时总是闭着眼,这使得她看上去显得极其端庄。

    “这样啊,那我也尊重您的选择吧。”男人说完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忙。”江琰说,“一直以来真的麻烦你的,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情都是您在帮我打理,但我想再拜托你最后一件事情。”

    “您说吧,林太太。”男人说。

    “可以帮我订一张机票吗?”江琰说。

    “您是要去林先生的故乡吗?”男人问。

    江琰点了点头:“我和他结婚都是在这边办的婚礼,他们家人都是不远千里来到的这里参加婚礼,自从我丈夫升职之后,他就一直忙于工作,都没有机会回去一趟,天天都那么累,以至于……不,没事。只是,我丈夫家那边已经知道这件事了,我想把我丈夫也带回去,让他回家。”

    男人听后,很久没有说话,在许久的沉默之后,终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去安排。您先回去把东西都收拾好吧。”

    江琰点了点头,然后从桌子上拿起了那个盒子……

    那是林友彦的骨灰。

    林友彦最终积劳成疾,自从医以来,林友彦对于工作的投入几乎要比身边的所有人都要高,甚至会挨家挨户地去探望患者,把每个患者都当成了他的家人。

    二十八岁那年,他有机会调到事务相对没有那么多的医院去工作,但他拒绝了,只因他还有几个病人没能医治好……

    最终,林友彦二十九岁便过劳死了。当他被发现死亡时,他的头还埋在一堆报告之中,桌子上的台灯和月光一起亮了一夜……

    江琰回到家,打开林友彦的房间,突然感觉他留下的东西是那样的少,墙上唯一的装饰是几张大海的相片,桌子上还放着一个船型积木。

    但江琰从未后悔过嫁给他。

    在收拾林友彦的书桌时,江琰突然发现了一个小的木盒子,木盒子里,密密麻麻装满了来信。

    江琰于是一封一封地仔细查看,发现寄信人都是一个叫“兰晓卿”的男人,和最近收到的几封信都是同一个寄信人,根据信的内容来看,兰晓卿是林友彦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但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兰晓卿很想念林友彦,因此写了不少信过来。

    也难怪,虽然林友彦的电话号码是换了又换,但家却从来没有搬过,他一直都住在婚房这边。

    想到这里,江琰的心里突然一酸。

    “如果这孩子知道友彦已经不在了,会很难过的吧。”江琰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友彦甚至都没来得及回去一趟,甚至,都没来得及见他们一次……”

    江琰坐在林友彦曾经坐的椅子上,开始回忆起自己和林友彦的种种过往,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拿起了林友彦曾经用过的钢笔……

    “我亲爱的挚友,我的同乡……”

    …………

    “靠岸了!”船舱外传来巨大的喊声,那是十几人一齐发出的声音。

    此时正是黎明,风势已经越来越大,几艘救援艇已经靠近了船只,其他较慢的船只也正在往岸边赶。

    张桓第一时间跑到了船舱想看看兰晓卿是否还好。

    而当船舱门打开的一瞬间,之间兰晓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我靠,晓卿,晓卿!”张桓马上跑了上去,双手抓住兰晓卿的肩膀摇晃起来,眼见晃不醒,又当机立断地甩了两个巴掌到兰晓卿脸上。

    “啊啊啊?”这两巴掌倒是起了作用,兰晓卿终于是醒了过来,“我只是睡着了。”

    “傻逼玩意,你吓死我了。”张桓总算松了口气,但他也注意到了兰晓卿通红的双眼和显眼的泪痕。

    “我们已经靠岸了吗?”兰晓卿问,他显然还没注意到自己脸上的变化。

    张桓从靠近的床铺上抓过来一条毛巾:“是的,得救了,风浪没有大到完全回不来,把脸擦擦吧,准备下船了。”

    兰晓卿结果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走出了船舱。

    天空已经被乌云染了色,完全看不见一点点光亮。

    “好黑,现在是什么时候?”兰晓卿问张桓。

    “黑吗,你看那边。”张桓说着,指向了东方。

    兰晓卿顺着张桓指的方向看去,炽热的太阳正在缓缓地爬上海平面,虽然乌云密布,太阳光只能看见一点,但也无比耀眼。

    兰晓卿不自觉地伸出了手,然后紧握,仿佛抓住了太阳,仿佛抓住了某个夏天,抓住了某个人。

    海风吹来,暴雨将至。岸边围满了人,花花绿绿的伞绘制出一副抽象画。

    …………

    “这就是后来的事情了。”张桓说,“他把这些告诉我之后就离开了,如果他知道你会来,说不定还会多停留些时日吧。”

    江琰站在岸边,看着遥远的、辉煌的太阳说到:“他离开了也好,如果他看见了,说不定好不容易砌起来的伪装会突然坍塌吧。”

    那次台风事件的一个月后,兰晓卿收拾好了东西,离开了故乡,张桓问他要去哪里,他只说要北上,去北方,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要去找林友彦,如果是,那才是真的痛苦。

    “看见你了,我就知道友彦小子在那边生活的一定很幸福,我心里也算有底啦。”张桓说。

    “为什么这么说呢?”江琰又闭上了眼睛。

    “有你这样又漂亮又稳重的人在那边照顾他,我想,他就是想不幸福也难。他最后的时光里还有你陪着他,真好啊。”张桓说,“我是原谅他没有回来了,就是不知道晓卿那家伙会不会原谅了。”

    江琰没有说话,仍旧是闭着眼睛。

    “啊啊,我想那家伙回来之后肯定会用面和点友彦小子的骨灰然后搓成面团去钓鱼吧,也算是让那小子死后圆了个梦。”张桓打趣道。

    江琰微微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

    张桓也没说话,两人站在岸边,远处,出航的渔船已经蓄势待发,海风也徐徐吹来,将江琰的长发吹起,配上闪耀的阳光显得格外惊艳,张桓看着江琰,心中暗想,如果他也有那么长的头发,再把胡子刮刮,然后学学穿搭,说不定比江琰还漂亮。

    最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缅怀过去,一个缅怀未来。

    …………

    兰晓卿站在岸边,一个月前,他刚经历了两场台风,一场在海上,一场在心里。他知道,他就要走了,他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背对着留下无数记忆的故乡,兰晓卿久久不能向前,他总感觉,还有什么事没有完成。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正在路上。

    他伸出手,再次“抓住”了太阳,看着手里泛出的闪耀的光,他低声说了一句:“看吧,大海里的鱼都飞上天了,水也飘到天上了,我还是没能捕到比船还大的鱼,也没能成为你的船长……大骗子……”

    然后,是许久的沉默,他就那么紧紧攥着太阳。

    “但我原谅你了……下次,不准再骗我了啊,一定,一定不能再骗我了。”兰晓卿说着,松开了抓住太阳的手……那一瞬间,打在他脸上的阳光令他感觉比有生以来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那一瞬间,兰晓卿终于明白,死死地抓住,并不意味着获得。

    当海风迎面吹来,兰晓卿脸上的两滴泪水也被吹落,这座沿海小镇又经历了一阵和煦的海风。

    海风吹散了那个混乱而盛大的夏天,吹乱了海浪、沙滩上的碎石和命运,吹落了天空,吹飞了海洋。吹散了他的无奈,他的释怀。吹散了她的温柔,她的感慨。海风迎面吹来,带走遗憾,留下等待……

    当海风迎面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