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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三十一) 幻雪

    我不知道渡鸦先生究竟是为何改变了主意,是那个男人的缘故?还是他本就如同居无定所的飞鸟始终身在旅途?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而导致他再次改换心思的我沉默的看着他拨开了沙土,使那巨蛇的身躯得以掩埋,“它的骨殖与鳞片会对你有用,但要等他的血肉化作风沙,回到七蟠的怀抱中去方可。”渡鸦先生在那巨蛇的最后一块尸骸沉没后如此告诉我说。

    “渡鸦先生,我在此刻辞行,是否为时过早?”渡鸦先生的羽翼遮蔽了我的视线,除了他那貌似遮天蔽日的阴影我看不到其他,但我能听出他的指点迷津更像是一种驱逐,尤其在他说出“回到七蟠怀抱中去”时还貌似无意的指向了我,但我仍想要,也需要知道更多的东西,例如他早便说的,或许是出于怜悯而存在,又或者这才是唯一正确之路的第三条途径。

    “不,为时已晚。”渡鸦先生的声音依旧嘶哑如同在嘲笑,但仍富有磁性,至少令人总无法生起气来,即使他的话语如此无情,我也只能讪讪的赔笑而已,“但我还想要听听那吟游诗人的新作,至少且许我听完再离去吧。”作为这故事的主角,我本以为再苛刻的人都无法回绝这个请求,但渡鸦先生依旧摇头且缓缓侧身,“总有机会听这故事的,不必急于一时。”

    “况且你瞧,此地的舞台早已没有为你准备的观众席了。”随着渡鸦先生站到了我的身侧,乌鲁克的全貌终于缓缓揭开了面纱,与我来时大不相同,此刻我眼中所见乃是一片陷于雪中的破碎危城,但我听到了更多的欢歌,那横亘在我们与那仿佛拢作了号角的高强之间的皑皑空茫并未扼杀那些欢笑,只是以它们本就当有的寂寥糅杂其中,使那笑声闻之毛骨悚然。

    而那些四处飘散的白雪,也依旧映照着它曾经或至今仍存的辉煌,如同无数的镜子,而我记忆中那座虽然隔着曾轻纱仍美丽非凡的城市因那些镜像的堆叠而扭曲如同歪扭的文字。这正是书籍中记载的,乌鲁克如今的模样,但站在我面前的渡鸦先生却分明不是我所熟知的模样,我看到暴风雪向我们袭来,像是一种欢迎又像是一种驱赶,因此我伸手却不敢抓握。

    “收回你的手吧,除非你想要留下作这扭曲天堂的永远的居民。”渡鸦先生的提醒使我那即将触及飘在最前沿的那团雪花的手猛然缩回,遵循习惯,我裹紧了斗篷又拉低了帽檐,即使这天气并不如同真正的冬季那般冰冷,那雪花看着也毛茸茸的仿佛是带来温暖的棉花与羊毛,但渡鸦先生却以自己的羽翼驱逐它们仿佛对花粉过敏的人驱逐柳絮般拉着我躲藏起来。

    “那不是雪。”虽然我对于温度并不敏感,毕竟我的鳞片会阻隔我皮肤的感知,但如同变温动物一样,我在冰雪之中会浑身僵硬陷入沉睡,而因为我的心脏仍需与常人一般无二的温度,因此那往往便是永眠,但此刻我精神十足,毫无困倦之意,倒像是站在骄阳直射的沙漠中一般,又或者确实如此,我抬起头便看到骄阳投下了无数箭矢,而那白雪便应声消融了。

    我将自己更深的隐藏与渡鸦先生的羽翼之下,几乎想要变作他那些藏品的一员,虽然我并未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但对阳光的恐惧却依旧深入骨髓,但即便如此,我知道即使我脱下这身斗篷,站在骄阳面前也不会融化在他的视线之中如同盐雕。虽然我知道真正的雪花也是无法抵御骄阳之箭的,他虽常被诟病太过冰冷但始终比起无光的夜晚是要来的更温暖的。

    “那些是什么?”渡鸦先生在那大雪落定不再飞舞后将我粗暴地自身边推开,而我也怪不得哪怕在心中抱怨便惶恐的问道,渡鸦先生一定鄙夷我的无知,我已经听到了他喉咙中压抑的怪笑了,“我以为你的双眼被打开的足够,能够看清那雪花的来处可不是天上。”不是天上,难不成还是地上?我刚想如此反驳,但仔细回想之后我便重新闭上了嘴,他没有说错。

    那些雪花更像是自地上生出的,如同羊毛般的苔藓,如同从那些树梢上垂下的,如同棉花的般的柳絮,它们顺着那仿佛木偶戏所唱的欢歌而起舞,而当歌声止息便如同丝线断裂般堆积而不再作任何反应,又或者它们才是那丝线,当太阳自首尾将其截断,它便互相纠缠着软倒下去如同编织失败的绳索,以及遭到最蹩脚的绣工修改与扭曲了图案的令人怜惜的锦缎。

    “你仍不知道那是什么,好吧,我高看了你,我知晓当人们发现此物有时会顺着言辞与噩梦传播时便于纸页上抹去了它的所有痕迹,但我原以为你能知道的更多。”渡鸦先生告诉我那是来自虚界的扭曲怪物,它的欲望乃是感染于嬗变,它令人觉得更像是菌丝,但自己却觉得他只是一个蹩脚的模仿者在为自己所失去的,以及仍渴望之物以那些棉絮编制出形象。

    “它是此地唯一的居民,而若是你触及了那些孢子,你也终将会臣服于它,成为它的一部分,但你确实会欢欣如同得享梦中的天国。”渡鸦先生说到这里时停顿了,或许是接下来的部分不便叙说戛然而止,又或者他只是在等我的答案,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但说实在的,虽然那梦中乐园我仍切切想望,但若我愿不顾一切的踏上那片土地再不复还,又何有今日?

    我不住的摇头,我或许有些太贪婪,正因此我才在只需踏过最后一步便能得偿所愿的那一瞬间选择了退缩,但我绝非留恋现今的日子多于对彼岸的渴慕,我有其他的原因,如同徘徊在那桥上时本当有第三种选择,如同渡鸦先生口中的第三条路径,只是我终究没有足够的悟性,我仿佛被困在无数的暗门组成的迷宫,那之外会是豁然开朗,但我不知当从何处开启。

    我喃喃的呼唤起渡鸦先生的名字,但它们纹丝不动,渡鸦先生提醒我他不愿为我提供帮助,而那些紧锁之门也能够知晓他的心意,另外他也告诉我,不要寄希望于那吟游诗人所崇拜的那位立于门关的司辰,她讨厌绝大多数的蛇之儿女,如果不是每一个的话,至于我们的母亲,渡鸦先生终于开始犹豫,他告诉我自己看不透,虽然据他所知,她或许会出手相助。

    “她未必会喜欢这个计划,或者说我不觉得她像是会喜欢的样子,但如果是那位,你今日赴约的那位的设计,我想她或许会抱着些许溺爱的心情搀扶着他走完这一程。”在渡鸦先生其实还相当含糊的言辞中,我对那二人的关系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但此刻我不愿深究只愈来愈大声,甚至最后带着哭泣与尖叫的呼唤着我们共同的母亲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应。

    “好了好了,你先停停吧。”渡鸦先生带着厌烦的阻止了我的哭声,他一定没有自己的孩子,或者他是一名父亲因此从不体恤一个孩子的无助呼唤,我垂首看着他的影子来回踱步,最终抬头,我觉得那方向会是太阳,“你不要难为那女孩,有什么她无法抗拒的力量阻止她这么做。”我闻言首先惊讶渡鸦先生的年纪似乎比我想象的更年长,随后我终于心领神会。

    太阳,是骄阳不喜欢那男人的计划,但很奇怪明明在幻象之中,以流溢的辉光铺下了道路,牵着那男人的手如同指引着孩童的分明也是太阳,而渡鸦先生似乎也与我一样惊讶,“这并非太阳的计划?真是奇怪,难道他?”渡鸦先生举头望着太阳,而我也学着他的模样想要从那团光辉之中看到什么遭掩的影子,阳光照在我两颊的鳞片之上,映出了一道浅淡的彩虹。

    “是了,正是如此!”当那道彩虹顺着我的视角而缓缓投射到渡鸦先生的面前,又被那虽然不算冰冷但依旧晶莹如雪的沙砾再三映照宛如那日我站在桥上转头所见的无数互相交织的桥时,他仿佛被那些如同游动的虹蛇般的钥匙打开了思绪一般惊叫起来,随后虽脸上洋洋得意但依旧谨慎的将我拉到无光的阴影中面授机宜,“听我说,我知道你该呼唤谁的名字。”

    太阳的视线无法触及我们二人的言辞,但渡鸦先生依旧将嘴唇紧贴着我的耳边才开始吐息,那并不令人感到舒适,但更令我惊奇的是,与他口中那浓重的腐朽气味以及浅淡的酒香共同吐出的,是那位早已离去,仅剩下几道来自过去的阴影仍在按照原先的轨迹徘徊的,那位曾是我们共同的母亲的父亲的名字,而当那名字自我的耳道传入脑中,我便知晓了答案。

    我面前那些我本以为最是顽固的紧锁之门不再成为阻碍,那如同无法拒绝的访客一般的蛇形桥梁与那掷地有声的名字一起重重的降到了我的思绪之中,而当我攀升到那桥的顶端,我便知道从前困扰我的迷宫都只是脚底的沙尘,但在更高处,当我抬起头并望向四周,我没有看到阳光,只望见了无数更高的墙体与更坚固的大门层层叠叠,等待我带来更多的桥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