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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析(十四) 面具

    会是那花朵的缘故吗?我才刚提出这个想法便摇头否认,怎么可能呢?那浇灌了花朵的甘醴我曾饮过更多,且来到渡鸦先生的小酒馆中哪怕只是过客的也都至少光顾过那来自墨萨拿的酒水的生意,纵然它足够甘美如同浪潮大人珊瑚宫殿中涌出的洋流,且的确会激发对于某些事物的特殊渴慕,但它安宁如同晚风与海湾,即使是最浓烈的那些也不是这血腥的味道。

    至于那花朵自身,我想以渡鸦先生的性格,若是珍稀的一定会私藏在那些酒窖的阴影之中,或许没有小心的呵护,但总不会不收取任何报偿的展露人前的,因此大抵只是最寻常的,被他自路边诱引的野花,他以美酒佳酿为那些虚荣的姑娘披上了以它们自身的血色染就的艳丽红裙,光彩夺目而引人赞叹,而它们那纤细柔弱的花茎却因为尚且幼嫩无法承受而被压弯。

    最多最多,渡鸦先生从他那无用的金钱中取了一些购买了几株曾娇生惯养的,它们能够开出更美丽的花朵,大抵也对那美酒有着更好的品位,但到底只是凡人与醒时世界以最普通,最多算得上的丰饶的土地所栽植的寻常的花朵,它们依旧会很快枯死,甚至比那些随意捡拾来的更快,而它们的父亲,那花匠倒是也不心疼,这也难怪,我知道他有着一片宽阔的花园。

    他应当是知晓渡鸦先生的习性的,若是换了我也不会将最宝贵的那些送到他的手上,至于残次品,花匠先生不喜欢来小酒馆做客,他说过他讨厌酒精的味道,一旦沾染上了便会影响他对于花香的敏锐,但我在乌鲁克那些日记里也多少是造访过他的小店,而且那蝴蝶似乎是认得他的,至少是认得他的父母,且它言语间的亲昵使我觉得此人或许会是它从前的旅伴。

    蝴蝶总是喜欢花的,这没什么稀奇,哪怕是那些作为残次品被随意赠送的花,虽然那花匠自称是为每一株特殊的花卉免费的寻找合适的主人,但拜托,我只看着那些扭曲的图案,色彩驳杂的花瓣,令人作呕,虽然有些冒犯,但实在与我的兄弟姐妹们如此相类的花苞,我便觉得它们只是那花匠在修习园艺时不幸诞生的残渣,如同炼金术士们丢弃在坟场的合金块。

    显然那被渡鸦先生随意赠予的花朵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但此刻我倒是希望它的确仍旧挂在我的胸前,即使沙漠的干渴使它褪去了大半的血色,但至少那会使我记得自己曾在之处以及曾是之人,而那面具想要抹消的也多半就是这些。我的视角受到了限制,因此我只能以手触碰,这感觉本该熟悉此刻却颇为生疏,但好在我的手指触碰到了那已经干缩发皱的花瓣。

    甚至更好,我的手指在没有视觉帮助的情况下想要解开那挂着花朵的扣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失误的累计为我的手指打开了一道创口,没有感觉到有什么温热之物滴在我胸前的皮肤上,或许在那之前它便已被吞噬,而最大的嫌疑犯自然是那朵貌似无辜的花,如今它如同自花茎凋谢般落到了我的手心,但它的花蕊生长的葱葱郁郁,且它的花瓣也饱胀而肥硕。

    最棒的消息!我听到了如同轻薄的剑刃被当作原始的琴弦弹奏时产生的乐音,我知道那是那蝴蝶振翼的声响,它大约是跟随着我的伤口而来,而比那要轻缓些,却扬起了更有力的风声的,我虽看不见其踪影,但我嗅到了浅淡的花香,以及更浓厚的泥土的气味。我想那花朵正在承载,或是记录着什么,因为当我摩挲它时,沙沙的声响宛如羽毛笔行走在莎纸之上。

    它在记录些什么?有是什么人写下了记录?我的好奇生长如同春日的新芽,几乎如同捧着最珍贵的宝物,我双手将那朵已比原先绽放的更热烈,几乎要覆盖我的掌心的花朵填入了我双目之间的空缺之中,令人惊讶的,那刚刚好如同填补了破碎面具的一块瓷片。哦,我想起我曾将什么放在我的胸前了,除了花朵便是渡鸦先生给我的面具了,它比我想象的更危险。

    不如说那带着腐朽气味的残缺在它被我拭去了浮土后被更明显,那便是为何我以那花朵装饰了这张脸孔额头的伤口,如同为一位最是爱美的少女遮蔽她并非天然的瑕疵一般,想来那面具接受了我的好意,否则如今我大概真就无计可施了。透过那花瓣的缝隙,我看到我的挚友,那蝴蝶穿花而来,如同我们初次见面一样,它停留在了那片盛开的殷红之上略作喘息。

    而同那蝴蝶一同降在花瓣之上宛如维持平衡一般的是一片黑色的羽毛,而其上即使是草木的清香也难以掩盖的腐朽气息使我知晓了它的主人,但我的眼中却只能见得一道阴影,而被那阴影推到我怀中的,我认出那是一个花盆,很是熟悉,包括那新鲜的裂纹以及磕碰的痕迹,而接下来被我认出的便是那我本以为早被渡鸦先生丢去烧火的根系,如今它生出了新叶。

    只是,我看着那尚未张开的叶子,以及那带着勒痕的枝干,总觉得这只是有什么无形的丝线将它们绑到了已然死亡的根系之上,而表面那层新鲜的树皮甚至都更像是以针线缝合的模样,而且那作者一定不甚专心,以至于针脚粗糙到我只是轻触便能够感受的到,但至少,我不知道是否如此,渡鸦先生,他大抵是当真被我的歌谣触动了的,他尽力的拯救了那一株。

    虽然这结果多少有些哭笑不得,且对我来说或许还起了触景生情的悲哀作用,但至少渡鸦先生有这份心思,我也不便指责,虽然他多半是刻意为之,因为渡鸦先生开口便是恭喜。我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何喜之有的,大约他与那蝴蝶都认为我们那不分彼此的融合是一件幸事,“我将一种更坚韧的植株与那花茎融合,于是它焕发了新生,愿往后能长的郁郁葱葱吧。”

    渡鸦先生或许是在说那花儿,又或许是在说我们,我本想问个清楚,但渡鸦先生来去匆匆,大约即使是他也不便在此地停留,又或者他只是循一媒介而来,而其上留存的力量实在有限,在最后的最后,他向我伸出手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除了阴影之外的肢体,不知是否算是出人意料的,那是人类的手,虽然套着带有利爪的手套,但终究那不是鸟类的尖爪。

    但它却真的如同鹰隼的爪子一般锐利且有力,在一阵疼痛中它穿透了我脸部的皮肤,又或者他只是握住了那令我产生了错觉的面具,随后伴随着剧痛以及仿佛同样被暴力撕开的视野恢复了原先的开阔,我昏死了过去,又或者是苏醒了过来。渡鸦先生的踪迹再寻不见了,但桌上却有着那已经开始生出花苞的新花,而那蝴蝶正立于那花苞的尖端,好奇的打量着它。

    看来这并非我的梦境,我摸向胸前,果真那面具仍在此处,但它的裂隙却新近受到了填补,而那朵花倒是真正消失不见,只余下它那娇艳欲滴的颜色在那光滑如同少女肌肤的面具的上角留存,又或者说那面具的形象当真成为了少女,只是她多少生着一些犹如我的祖先或是兄弟姐妹们非人之处的特征,这使得她有些像是介壳种,但对于看惯了的我来说足够美丽。

    而那蝴蝶也是同样认为,当我苏醒,那蝴蝶顺着我思绪的一角重新与我相融如同我于梦境之中行走的灵躯回到了我于醒时世界的躯壳之中后,它便止不住的夸奖那少女的美丽,“即使是太阳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也会因其魅力而着迷。”这说法有些夸张,众所周知我们的骄阳大人不会为任何事物停留,除了罪孽与阴影,但那只意味着灭顶之灾而并无其他足以期待。

    “唉,我本来还想要戴着它掩藏自己的身份呢。”我在这废屋的某处已经生锈却不曾生虫的抽屉中找到了几块还算干净的布料将那面具小心翼翼的收起,我打算遵守渡鸦先生的忠告,心有余悸的经历使我无论如何都不想与那面具有什么直接的接触了,不过或许算是一个好消息的,当我整理好自己的衣褶,我发现那令人不快的,紧盯着我的气息似乎消失不见了。

    但总归这样一颗定时炸弹放在床下总是不会令人安心的,趁着它如今,或许是安睡,或是为渡鸦先生与那蝴蝶的气息,或许还有这精美却可怖的面具所慑,我还是决意将其挖掘出来,随后若是有必要,便想办法将它送到远些的地方,至少在弥阿城外,我知道只要将其埋起,再加上一片渡鸦先生的羽毛,他与他的群鸦便会争先恐后的将那无主的遗失物占为己有。

    但愿它不要因此而感到冒犯,我口中念叨着道歉的话挖出了那虽然只是被简单包裹却仿佛打了死结般的包裹,而那蝴蝶想来是故意的在我抓耳挠腮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出手相助,于是那粗糙的麻布便彼此分离如同水波般的丝绸,而与其中掩藏之物也暴露在了我因为惊奇而睁大的双眼之前。那是另一张面具,苍白如同鸟骨,并且它的款式我曾在渡鸦先生脸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