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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析(三十三) 错调

    “我很高兴,虽然我早料到你会喜欢它的。”渡鸦先生的笑声自地下传来,闻之干冽有如美酒清泉,就像是他平日里用残余的酒水催着那些可怜的花朵昙花一现一般,自根系吸吮了渡鸦先生带着遗憾的浇灌的那花朵在我的注视下肉眼可见的盛开,于是他的叹息更甚,“但收藏家是不会将自己的作品纳入收藏的,而盗贼也不会称自己养育的珍珠为合格的赃物。”

    “嘿,笑鸫,你喜欢那朵花吗?”绽放的悦音同渡鸦先生含着狡黠的笑声一同响起,我颇为担忧的注视着每一片有如丝绸般的花瓣,不知是值得惊讶还是值得庆幸的是,那耗费了太多力气挣扎着长成的花朵,虽有些许扭曲不正,但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如此饱足且充满生机,如同无数跃动着的心脏肌肉,只是因此令人难以置信在不久前它们尚能聚合一处相拥相护。

    它们躲开了每一簇荆棘,它们甚至以己身遮掩,让受了引诱的人,比如说我,竟下意识的当作那些尖刺早已软化为簇拥的花萼,再次伸手而后又一次铩羽而归。我的痛呼吸引了原本流畅的间奏一顿,那笑鸫也终于找到机会喘一口气,再笑话我几声,当然更重要的是她终于有闲暇给渡鸦先生一个答复了,“当然,但我不喜欢它周围的景象,无论何时的都不喜欢。”

    “是吗?”渡鸦先生小声的抱怨了笑鸫的挑剔,而此刻我也再次将曲调送到了最和谐之境,于是那骸骨白鸽啄食树根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见自己的同伴并无接洽的意思,只得昂起胸,扇动其既无绒羽亦无血肉的翅膀将风声化作了对我的回应,而渡鸦先生也终于决心忍痛割爱,不过在那之前他还记得那曾是他赠与我的分别礼物,故而语气还算坚决却少了些底气。

    “你也别怪我这么早便将你的遗物另与他人,毕竟你也应当知道在你回头的那一刻,你的名字便随着落雪染上了骨白鸽的诗页。”我与渡鸦先生一同望向了那骸骨白鸽,他无暇开口只是轻轻颔首,在没有毁去这歌谣最核心的旋律的同时,我从无数次贯穿了它的风声中听到了安抚,却没有怜悯,但他没有否认渡鸦先生的话,更没有对他的提前安排有任何不满。

    “毕竟我们在谈论的可是千百年后的事,那时别说是你,就连你的后裔只怕也已成了这黄沙下的一堆朽骨,而且大概率你本就没有后裔能够得以留存。”于是渡鸦先生又说起了他那说惯了的歪理,“既然是无主之物,那便归属于我,我知道你没有异议。”我能有什么异议呢?我哪怕张口也只能如同管风琴的一根管般无奈的唱着我指腹之下流淌出的旋律而已。

    “将这曲子完成吧。”渡鸦先生牵着笑鸫的袖子带着些祈求的说,“我会将那朵花送你,再它还没有凋零的时候。”笑鸫并未因此对渡鸦先生有什么态度的好转,但至少她继续随着我的伴奏歌唱了。渡鸦先生也并未因此而气恼,对于能够获益之事他从来都不在意自己的颜面,他在枝杈上跳了几回,便下到了树根处同那骸骨白鸽一起将我们的祭坛毁的千疮百孔。

    我的脚下被照的更明亮,但分散了的阳光至少不如方才那般尖锐,我的眼睛恢复了视力,而后我便发现即使是更柔和的辉光也一样致命。我看到我的兄弟姐妹们由于阴影的缩小而挤作一团,时不时有步履更蹒跚的不幸跌入,或者如果我在某次回头时没有看错的话,被某人绊倒或者干脆是推入了聚光灯下,但此刻骄阳大人的视线却好似蒙着一层纱巾般朦胧不清。

    于是本该只在瞬间便千疮百孔,如同影子一般化作灰烬,只留下些许不能构成躯体的残骸的可怜人,他的寿命被延长,他的影子如同烧开的水一般冒着蒸汽逐渐减淡,如同被沸腾的热力缓缓消耗的清水,而他的苦痛也因此而延长,但至少当他不再能够发出声音时,他的残余已化作了夭折婴孩的骨殖,而非从前那些仿佛尚未意识到自己的死亡而仍在挣扎的尸骸。

    我不忍的闭上了双眼,但耳边笑鸫仍在讲着与此刻近乎相同的故事,只是那发生的更快,且彼时收拢了更多的宝藏,得获的恩宠近乎抵消了诅咒的他们自然能够保全更多的体面,而不似千百年后祖先的遗产都被耗尽的我们这般唯余狼狈,但最终的断垣残壁仍如出一辙,只是他们在退至最后的阴影中时,近乎倾尽所有的与我们血脉的另一方一同将这方祭坛雕琢。

    而后太阳为他们驻足,从来傲慢的他绝不低头俯视自己足下的阴影,因此我们的先祖得以留存,而笑鸫,据她自己所说,便是出生在那个时代,只是她更幸运些,或者说那时如同我一般的幸运儿由于司辰大人们流逸色彩的晕染以及那些尚未抛弃我等的灵体们的亲昵而占据了绝大多数,彼时有着残缺或不协的孩子才是绝对的异类,而恰巧活下来的她便是如此。

    她那被困于他处的视野,以及未曾存在过的脸孔使她同那从浪潮大人的指缝中滚落的珍珠相约,他们占据了那朵花如今栽植之处,她成为了一个盗贼,她用故事以及笔墨为自己绘制了栩栩如生的面具。她对自己本该拥有却阴差阳错失去之物如此痴迷,就好似我们的兄弟姐妹们渴求着能够如同猎人先生们一般以不算合身但至少足够平衡的身躯行走在庇佑之下。

    她将自己置于了险境,为了她不愿宣之于口的目的,而后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故乡,虽然据我所知她应当在那之后仍常于附近徘徊,否则她不会如此清楚的知道此地的兴衰。她提到了司辰大人们的离去,她提到了漫宿与醒时世界那仅是层模糊的纱幔却好似天堑的无形的墙,她提到了色泽的衰朽,她说她的画在从前难以描绘鲜明景物的万分之一,但如今却栩栩如生。

    我自认是个好的诗人,但无论何时我都从未有过从纸页上以及他人的口中看到他所描绘的场景的能力,甚至小到一草一木,大到广阔天地都是如此,但渡鸦先生有他的法子,而笑鸫则更直白,她将她的画展现到了我的面前,或者说展现到了我的足下,分明是荒漠之处却自天边流淌着蜿蜒的溪流,我的双足触及到了湿意,但我的衣角依旧干燥且因为灼热卷了边。

    有些漏洞,诚然,但笑鸫依旧是我见过的最令人惊异的画家,即使她所绘之物多少来历都不算干净。“那些都是她偷来的。”渡鸦先生小声的揭着自己朋友的短,“包括这条河,你往后无论在何处都不会再找见它了。”但至少,她的确绘出了拂面的微风,清爽的水汽,画出了流水的潺潺,鱼跃的叮咚,更细节的,我看到了岸边草木之上凝结的露水反射的阳光。

    最令我惊奇的是我的琴弦也染上了那流光溢彩的露水,它看似清透却毕竟只是墨迹,但我的琴声却因此变了调,群鸟盘旋的轨迹也随着不同的音色将云彩染成了向内收缩的圈状彩虹。我的琴弦染上了颜色,我的歌声亦然,我的故事变得更鲜亮也更生动,生动的就好似正发生在眼前的景象,但笑鸫却告诉我它依旧灰暗且死板的如同一幅仅仅打上了阴影的素描。

    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毕竟我的童年几乎总是以模糊的轮廓以及投下的影子来分辨人迹的,或许正因为此我总是无法描绘出太过清晰的景象,对我而言不是由近乎无规律的墨迹堆砌而成的景象便算是有如身临其境,我看到了在最初,当诅咒首次胜过恩惠时我们的祖先所做的补救,而骤然停歇的嘈杂呼吸以及随后如同万鼓齐鸣的心跳声意味着我不是唯一的听众。

    或许我从来都不是听众,我是乐器与乐手,我是指挥者与讲述者,我是画中的一员,而为我的琴弦染色的音乐正在我的脚下与身侧绘制画卷,而真正的听众,他们从来不会出现在聚光灯下,舞台的阴影遮掩了他们的行踪,但我能够听到他们嘈杂的争执,只是画外的我如今就好似从前听不懂鸟鸣一般听不懂他们的嘶吼,我知道群鸟向他们传达了一个失落的秘密。

    而我,当我的双臂开始发痒时,我发觉我开始理解那些婉啭啼鸣的含义,但笑鸫的歌声我仍无从理会,但渡鸦先生打开了我的双眼,因此我能够看到她于我的琴音中混入的色彩,因此我看出她愤怒,她怨恨,她惋惜,她怜悯,她哀伤,但最终当挽歌响起,终究她虽怀念但始终抱着欢喜,而蜿蜒如洗墨的溪流染色的重重人影,他们溅射的水珠却有着相反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