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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从龙(三)

    肖府后院的“清霄云阁”里,陆续而来的官员们正紧张地依着关系的远近互相低声交谈着;虽说是基本与镇北军达成了无言的默契,但谁也不敢完全保证那位年少成名的林将军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

    有资格参与这场宴会的官员无疑都秉持着相同的观念,那就是一定要在今晚与镇北军达成和谈的协议;至于那些事到如今却还迂腐得不识朝野局势、仍旧在叫嚣着要“抗击叛军、保卫帝都”的冥顽之辈,根本就不会收到肖府的邀请。

    宴会还未开始,官员们焦虑地等待着今晚的两位主角入席。案几上精致的冷碟和陈年的佳酿都被视若无物,激不起人们朵颐的兴致。

    这个时候,顾旭第二次抬手唤来侍立在一旁的肖府仆从,又要了一壶巍州特产的“绮罗”醇酒。

    巍州多山川,取之不尽的矿产不仅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更是让巍州的冶金技术在经过了千百年的发展精进后得以冠绝于世;而正所谓触类旁通,对温度和湿度的卓越理解,同样也大大提升了巍州人的酿酒技艺。

    矿产、兵甲和酒水,便是巍州得以傲视诸州的雄厚资本。

    巍州之酒多以“蒸酿法”酿造,远比其它酒水要来得更为纯净,巍州的各类烈酒更是因其独特的醇浓酒香而被好酒之人称为“醇酒”。醇酒酒香之醇厚浓郁,甚至能够完全掩盖住烈酒所惯有的辛辣口感,也由此得到了“巍州醇酒甲天下”的佳名。

    世人口中的“八荒三宝”,便是亘州的宝马,离州的绸缎,以及这飘香四溢的巍州醇酒。

    仆从恭敬地奉上酒壶,又无声地退回了原处。顾勋面无表情的把酒倒入杯中,又沉默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顾勋带着满足和寞落长叹了一口气。

    身为吏部一科的主官,顾勋的职责便是监管在帝都中任职的各级官员。眼见同僚们这般不堪的表现,他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

    若不是为了这口纯正的绮罗美酒,自己可不会来参加这场无谓的和谈;顾勋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上一次喝到这么正宗的巍州醇酒,都已经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吧。

    抬眼望去,就连座首的那几位朝廷大员也掩盖不住目光里的不安,顾勋不禁愈发觉得有些无趣了。

    真是的,若不是为了这口酒……顾勋又倒了一杯绮罗,举着酒杯,思绪渐渐散乱。

    “顾郎中,顾郎中。”身边传来一道耳熟的声音,顾勋转过头,便看到了那位与自己关系亲近的上司,担任吏部侍郎的傅济濂傅大人。

    “傅大人。”顾勋点头致意,认真地问道:“绮罗酒,大人要来上一杯么?”

    “嗐,你这个人……”傅济濂很是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虽说两人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但年逾五十的傅济濂却一向是把三十出头的顾勋当成是自家晚辈来看待的,所以时常会规劝这位在他眼中还不够成熟的小侄,“这场晚宴何等重要,你可不要因为贪杯而闹出什么乱子——我跟你讲,要是搞砸了今晚的和谈,就算是把你我两个人的脑袋加在一起,可都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顾勋微微张了下嘴,继而放下酒杯、低声诚恳地说:“下官明白了。”

    “嗐,这就对了嘛。”傅济濂乐呵呵地笑着,带着宽慰之意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短须。

    顾勋垂下眼帘,有些安慰,也有些悲哀。

    会与年纪相差甚远的上司关系亲近,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两人在工作里的日常接触;实际上,作为临江顾氏的后人,顾勋虽是分家子弟,却也有与傅济濂以叔侄相称的资格。

    同晋阳肖氏和临江顾氏一样,瓦筑傅氏也是大昭的开国元勋之一;临江县和瓦筑县皆位于中州,顾氏与傅氏的族人自然大多都会在帝都任职,两家人由此世代亲近,联姻亦是常有之事。

    顾勋此时心中的安慰与悲哀,多半都来自于这份淡淡的血缘关系——身为傅氏宗主的傅济濂是真心把顾勋视作子侄,可顾氏的主家,却早已淡漠了与他这个分家子弟的关系。

    “许久都没有见过叡儿了,这几日里若是有空,就带着他来家里坐坐吧。”傅济濂抚着胡子笑道:“逸玄那小子可是跟我念叨了好几次了。”

    这种小事顾勋自然不会拒绝,他笑着应了一声,再次端起了酒杯。

    顾勋的独子顾叡与傅济濂的幼子傅逸玄同龄,二人自幼便是很好的玩伴。

    ——就是两个小孩儿经常会因为互相之间的称谓而打闹,傅逸玄一直坚持要让顾勋喊自己小叔叔,而顾勋自然是每一次都会严词拒绝。

    收敛起笑意,顾勋与傅济濂对视了一眼,没头没尾的低语道:“已经说了。”

    傅济濂的眼神严肃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模样。

    ***

    所谓世家底蕴,即便官职只是侍郎、皇宫也早已被听命于太监的官兵封锁,身为傅氏宗主的傅济濂也保有数条能够稳定与宫中交换消息的隐秘渠道。这几年里,他与顾勋便是在几乎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一直负责着那边与宫中的往来交流。

    与行事愈发诡谲的晋阳肖氏和已经形同叛逆的永昌林氏不同,瓦筑傅氏在傅济濂的带领下依然完全忠于大昭皇室;只不过,忠于皇室并不代表就要忠于某一个人——比如说,现在在龙椅上坐着的那个打从一开始就完全不称职的皇帝陛下。

    傅济濂所选择的方式,是重新拥立一位新的皇帝;即便是要与不忠之徒合作,傅济濂也坚信瓦筑傅氏在自己的带领之下,必定能够为大昭扶持出一位中兴之主。

    ——毕竟,这已经是自己的家族第二次来做这种事了。

    ***

    “薛大人,您说那兵部的宋大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死活都不愿意与镇北军和谈呢?”

    问话的人是工部尚书刘峰,常年的案牍工作和纵欲生活使他的双眼浮肿无神,总是令人难以判断他的视线究竟投向了何处。

    坐在刘峰隔桌的户部尚书薛文启正摘了颗葡萄往嘴里送,听到这句问话,薛大人不满的把目光从肖府侍女那纤细的腰肢上收回来,瞥了眼刘大人、用讥讽的语气奚落道:“老人家嘛,心里有些无谓的坚守也是正常。”

    说罢,他便又把迷离的眼神给移了回去,张口咬碎了那颗鲜嫩的青色葡萄。

    听到两人的对话,附近的几位尚书大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轻蔑的笑意。

    昭国丞相之位空置已有二百余年,朝廷大小事务皆由六部尚书负责处理。在这几年里,朝中唯一还能算得上是在正常运作的部门,也就只剩负责管理钱财的户部了;因此,担任户部尚书一职的薛文启薛大人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帝都百官之首。

    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或者至少不太会跟给自己发钱的人过不去;然而在六部尚书之中,却偏偏就有这么一个脑子不甚清醒的顽固老头。

    兵部尚书,宋钦武。

    不算废帝孙浩,已有八十二岁高龄的宋钦武业已历任三朝,亦是在正统皇帝登基之后唯一一位没有被撤换的六部尚书。他的资历实在太老,老到如今的朝中已经无人有资格在他的面前执弟子之礼;他这个人实在太老,老到早就已经神智昏聩,居然不明事理到如此地步,时至今日却还仍然固执的将镇北军视作叛国的逆贼。

    ——虽然大家在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背地里怎么想和表面上怎么做,之间的差距可谓是有天壤之别。

    只不过是一个糊涂的老家伙罢了。

    “大人,不如宴后我去跟肖破虏说一声吧。”坐在刘峰另一侧的是吏部尚书耿执严,他倾身靠近了些,向薛大人低语道。

    他的话虽有些晦涩,其中的猥亵之意却是袒露无遗;薛文启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稍稍拉开了自己的衣领。

    被身体里躁动不安的淫意折磨得有些难捱,为了分散心神,薛文启转而问道:“那件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手下都安排好了,请大人放心。”耿执严谄媚的笑着道。

    “好,很好。”薛文启深深地看了周围的几位同僚一眼,在他们的眼中,全都是再难掩饰的贪欲。

    ——说到底,换一个皇帝这种事,既然皇室中人做得,那百官也未尝不可。

    ***

    拉拢晋阳肖氏是薛文启的主意,负责同宫中联络的则是吏部尚书耿执严;朝堂无主,百官的意愿便是朝廷的意愿,而能够代表百官意愿的人,自然只有、也只能是这六部的尚书。

    兵部尚书既然不愿相助,那便换一个人来担任此职;肖氏的主家三子肖破虏,就是一个明白事理的年轻人。

    至于将来要做到龙椅上的人,薛文启等人也早就做出了决定:自殇帝孙勤即位后,与他一母所出却性格怯懦的前三皇子孙凌便一直被囚居在皇宫之中,正是一个最为合适的人选。

    到了那日,他薛文启薛大人,便会成为这昭国最大的大人。

    ——成为这八荒十三州,唯一的主人。

    ***

    听罢薛文启等人的交谈,站在屏风后的肖破虏与雷敬祁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底同自己一样的嘲讽之意。

    螳螂捕蝉,与朝中尚书进行合作,肖破虏自有其它目的;如今万事俱备,只待今夜过后,便可以开展真正的计划了。

    脚步与木杖声传入耳中,两人转头望去,便看到了独自拄杖走来的贺青箫。

    “贺先生,”肖破虏带着笑意轻声道:“今晚便要依赖先生您了。”

    “肖大人请放心,贺某一定不辱使命。”贺青箫微笑着朝肖破虏的方向点头致意。

    “走吧。”雷敬祁走过去伸手扶住了贺青箫的肩膀。

    绕过屏风走进云阁,肖破虏殷勤地与各位大人寒暄谈笑;雷敬祁帮着行动不便的贺青箫落座后,摆出诚挚的笑意,恭敬地侍立在了肖破虏的身旁。

    木杖斜倚着案几,贺青箫正襟危坐,神色如礁石般宁定。

    黄雀在后,在肖府之中充任谋士,贺青箫暗地另有筹谋;而今诸事皆备,只等宴会过后,就能够实行真正的方略了。

    ***

    这一日,潜藏数年的暗流开始涌动,裹挟着欲与志、血与火,奔流向那未知的远方。

    ***

    这一日,帝都的南城门时隔多年再次开启,镇北军总帅林澄德率领亲兵入城,来赴清霄云阁的这场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