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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龙(四)

    密集却不显急促的马蹄声中,镇北军总帅林澄德在五十名亲兵的护卫下,踏入了永安城这座昭国的帝都。

    暮雨如箭,落在镇北军独特的黑色重甲上,激起一片朦胧的水幕。列守于道路两侧的骁骑营兵士紧握手中的长戟,不知是在表达对同僚的敬意,还是在防备着敌军的奇袭。

    镇北军所谓“奉迎天子”的荒唐借口骗不了任何人,正相反,围困帝都这种极为恶劣的行径,无疑等同于一份公开的叛逆宣言。

    然而,镇北军虽已成为名符其实的众矢之的,却偏偏拥有这天底下最为理想的一道屏障。

    那便是这场已延绵足有六日,却依然不见止歇的大雨。

    诚然,这场大雨使围城的镇北军陷入了相当狼狈的境地,但与此相对的,它同时也死死箍住了军阀们企图借机率军“勤王”的步伐。

    中州之地沃野千里,滂沱下的泥泞,正是行军途上最大的阻碍。

    马蹄溅起破碎的水花,黑甲骑兵穿过重重雨幕,在暮色中行往兵部肖侍郎宅邸的方向。

    ***

    “若没有这场大雨,我们这时候就该是在攻城了吧。”

    接到肖府的请帖后,林澄德如是对最为倚重的军事皇甫津说。

    “那就要看将军您的意思了。”书生打扮的皇甫津淡然道:“不过依在下看来,或许更可能是在撤军回霄州的路上。”

    林澄德闻言一怔,随即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人啊。”笑罢,林澄德正色问道:“依军师之见,我该去赴这场宴么?”

    “天时、地利皆不在手,将军您想得人和,总归是要担些风险的。”

    谁也不知道这场雨究竟还会持续多久,但军中所剩的粮草却已不足五日,若不借此机会与朝廷达成协议,那便只能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逃走了。

    “反正也不是你去。”林澄德佯怒道。他自然明白其间的道理,只是有些担心会出现脱离掌控的意外状况。

    “那我便与……将军一同赴宴吧。”皇甫津搓了搓手指,不甚在意地说道:“有我在,将军您便可放心了。”

    林澄德有些意外地望向皇甫津,短暂的对视过后,林澄德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送皇甫津离开中军营帐,看着他在大雨中更显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林澄德只能无言苦笑。

    有你在,我要担心的可就不只是意外了啊。

    暂且放下这件麻烦,林澄德转头眺望着远方矗立在大地之上的雄伟城墙,渐渐有些出神。

    十五年了,从分别那日算起,已经过去整整十五年了啊……

    ***

    向各位尚书大人敬了一杯酒,肖破虏便引着早已起身的数十名官员前往府门外等候。

    肖府今日不但张灯结彩,更是处处都支起了雨帘;拥簇在肖侍郎身边的众人虽不时谈笑,神色却多少都有些复杂。

    因为他们要去迎接的,正是那位胆大包天到竟敢率军围困帝都的镇北军总帅,林澄德。

    若是论官职与爵位,林将军的地位只比还安坐在阁内的几位尚书略低,倒也确实当得起诸位官员出府相迎,但要说起对此人的看法,那对于这种蔑视皇权的凶恶逆贼,可就不会有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文雅评价了。

    即便囿于时势、不得不进行这场和谈,更大的原因也是想借镇北军之手彻底铲除宫中的宦官,否则就算面对威名远扬永昌林氏,堂堂大昭的朝廷命官们又怎会低下他们高傲的头颅。

    ——至于早在昭惠帝时期就已经羸弱不堪的帝都守军,与其相信他们能够做出像样的抵抗,还不如盼望苍天能落下一道惊雷,直接把那群太监和林澄德一起劈死算逑。

    快走到府邸大门时,肖破虏正与吏部的傅侍郎和顾郎中说着些坊间趣闻,忽然有马蹄声伴着喧闹从宅子外的大街上传了进来;顾勋下意识迈步挡在肖破虏身前,就见三名身披顺天军甲胄的兵士冲过肖府下人的拦阻,慌慌张张地闯进了府中。

    肖破虏抬手拍了下顾勋的肩膀,走上前皱眉问道:“何事惊慌?”

    体系上隶属于中州而非帝都守军的顺天军,本该驻扎在帝都城外二十里的顺天大营,不过在正统元年收到了宦官的一纸调令后,便与骁骑营一同担负起了维护城内治安的职责;四年时间过去,随着兵部的权力交替,管理城内部队的责任便落在了侍郎肖破虏的身上。

    镇北军围城后,帝都便实行了宵禁,肖破虏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项举措的最高负责人。

    领头的尉官自然认识肖侍郎,赶忙拱手焦急道:“肖大人,宋大人他不顾禁令策马闯出宅邸、眼看是向着南城门去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虽说人人都知道兵部尚书宋钦武是个铁打的执拗性子,却没料到这位年逾八十的老人居然还有如此魄力,竟敢孤身前去面见那该死的逆贼林澄德。

    立刻就有人高声斥责顺天军办事不力、太过无能,竟然连个耄耋之年的老家伙都阻拦不住;肖破虏怒骂了一句“废物”,抬腿踹倒跪在面前的顺天军尉官,满脸焦急地大步冲出了府门。

    高亢的马嘶声回荡在街巷,肖府门客雷敬祁同吏部郎中顾勋一起,紧跟着肖破虏纵马而去。

    肖府内外一片混乱;吏部侍郎傅济濂愤慨地瞪了眼那群不知所措的朝中同僚,伸手拉过一个肖府下人、怒喝道:“给本官备马!快!”

    ***

    后世的史学家普遍认为,在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一日进行的这场所谓和谈,实际上完全可以看作是朝廷官员与镇北军的一次默契合作。

    从朝廷官员的角度出发,四年的战乱过后,昭国的皇室和朝廷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早已是岌岌可危,而导致这种局面的祸首,无疑正是把持了朝政的宦官势力;除此以外,由帝都百官在私下对正统皇帝的称谓不难看出,昭殇帝孙勤更是被视为引发了这场祸乱的真正源头。

    如此考量之下,与镇北军联手便是一项顺理成章的选择:一来,镇北军总归是打着“奉迎天子”的名号,那么在林澄德入城之后,铲除宦官势力就是他必须要去做的一件事,二来,朝廷官员可以借口镇北军之名来拥立新君,由此便能规避此事在大义名分上造成的不良影响;一石可得二鸟,又何乐而不为。

    至于该如何处理可能会占据帝都的镇北军,中州毕竟不是林氏盘踞的霄州,只需等待雨停之后各路勤王兵马纷至,林澄德就会陷入孤掌难鸣的境地;届时朝廷便可与各方斡旋,从而对天下达成新的制衡。

    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根本不存在丝毫成功的可能,帝都官员也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接受镇北军做出“攻打帝都”的举动。帝都被围是耻辱,攻打帝都可就是最为直接的羞辱了;这种践踏国朝尊严的事只要发生过一次,无论过程与结果如何,昭国的皇室和朝廷都会彻底沦为八荒十三州最大的笑柄,而国朝的尊严一旦崩塌,除了以血重铸,便再也没有其它任何的办法。

    ——昭国的皇室和朝廷,已经不剩几滴忠君爱国的热血了。

    ***

    宋钦武对军队的最初印象,是马。

    昭仁帝丛云三年,垠州大旱,十四岁的宋钦武亲手埋葬了父母,带着六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踏上了逃难的步伐。

    宋钦武没有哭,因为他已经有整整五天都没有喝过哪怕一滴水了。自那以后,宋钦武便再也没有哭过。

    十一天后,宋钦武的弟弟死在了龟裂的荒野上。二十三天后,宋钦武的妹妹死在了枯竭的河道中。

    宋钦武挖到十指见骨,也没能挖出一个足够安放妹妹幼小身躯的浅坑。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丝记忆,是天边飘来的那一大片黑云。

    醒来时,宋钦武正躺在一座营帐中,征西军的一名校尉发现了他,将他救了回来。

    从这天起,十四岁的宋钦武便加入了昭国军队。

    瘦弱的少年在军中只能充当马倌,于是养马的习惯便伴随了宋钦武一生。

    即便已经成为昭国军方的第一人,哪怕已经被迫赋闲、只能待在家中,宋钦武也依旧保持着这个习惯。

    所以宋钦武的宅邸中有马,有好马,有昭国最好的军马。

    于是他在这一晚策马而出,冲破了顺天军的封锁,冲向了帝都的南城门。

    天下没有其他马能赶上他养出的马的速度,就像天下没有其他人能像他一样,即使苍老如斯,血管中也依然流淌着沸腾的热血。

    他必须要亲自去问,去好好问问那个曾向自己求学的混账家伙,怎么会有这么混账的胆子,居然敢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情。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身上单薄的长衣,雪白的发凌乱地贴在额上,看着很是可怜。

    就像多年以前那个死死咬住嘴唇、用溃烂的手指不断挖掘干涸土地的可怜孩子。

    但若只看他的眼,便没有人会相信这竟是一位已有八十余岁的垂暮老者;他的双眼散发着逼人的英气与灼人的怒火,一如无数年前在战场上奋勇拼杀的过往。

    隔着三个街口,宋钦武便看到了前方那队黑甲的骑兵,只一眼,他就认出了镇北军重骑兵的独特甲胄。

    宋钦武轻拉缰绳,胯下极通人性的骏马迅速止住飞驰的步伐,无声地伫立在了街道正中。

    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宋钦武深吸一口气,过往对敌的回忆在脑海中奔涌而过。

    “大昭兵部尚书宋钦武,前来向镇北军总帅林澄德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