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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从龙(六)

    宋尚书,镇北军,负责护送镇北军的骁骑营,以及十几名形态狼狈、一看便知是追着宋尚书赶来的顺天军兵士。

    看到这样一批人一同行来,肖破虏等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至少,看起来宋尚书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下马走到近前,肖破虏拱手低头道:“宋尚书,林将军。”

    担任兵部侍郎的肖破虏官职比此二人低一等,自然要先行见礼。

    “肖大人。”林澄德恭敬回礼道:“惊动大人前来迎接,林某不胜惶恐。”

    肖破虏挑了下眉毛,抬头盯着林澄德的眼睛,笑叹道:“将军折煞下官了。”说罢,他转头望向抚须的宋尚书,无奈道:“宋…大人,您怎么独自来了,也不与下官先说一声。”

    “跟你说什么。”宋钦武没好气的挥了挥手,朗声道:“老夫便要回府了。顺天军的小子们,跟着我走吧。”

    说罢,也不等众人再有言语,宋钦武便拍马拐过了街口。

    顺天军的兵士赶忙跟了上去。

    “……这老头。”肖破虏用极低的声音嘟囔了三个字,转而摆出一脸温和的笑意、对林澄德道:“林将军,这边请。”

    “肖大人请。”林澄德也温和的笑了笑。

    ***

    “几个臭小子。”乘马行在夜雨之中,宋钦武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教导弟子的日子。

    他并没有原谅林澄德,也不会原谅这种叛逆皇权的行为;但……或许就像那小子说的,镇北军在四年前拥立正统皇帝,可能真的是做错了。

    那便让老夫看看吧,看看你们在背地里都计划了什么,又准备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民为贵啊。”无数生灵涂炭的画面在眼前一一闪过,最后,定格在了一个身披昭军制式铠甲的背影上。

    “肖将军,若是您的话,现在会怎么做呢……”

    ***

    远远看到阵容齐整的黑甲骑兵和拍马赶去的那三人,当先站在肖府大门外的傅济濂大松了一口气。

    站在他身后的几十名官员中也传出了“没出事就好”之类的话语。

    镇北军林将军既至,自有诸位朝廷大员与之见礼;傅济濂一把拉过下马的顾勋、低声呵斥道:“何以行事如此莽撞!”

    “下官职责所在,不敢怠慢。”顾勋诚恳地道歉,“下官知错了。”

    “宋大人没事吧。”傅济濂小声问。

    “尚书大人无恙,已经回府了。”顾勋应道。

    “那就好。”傅济濂抬手拍了拍顾勋的肩膀,回身去与林将军见礼。

    周围听到两人对话的官员,心里的石头也终于落了下来。

    ——如此一团和气的场面,自然无人敢直接向肖侍郎甚至林将军询问宋尚书的情况,但既然前去的顾郎中都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没事了。

    主客已到,众人便谈笑着进了肖府。今夜的这场晚宴,终于可以开始了。

    回到清霄云阁,顾勋坐回到案几后,不几口便又饮尽了一壶绮罗。

    “酒喝得太急,可是于身体无益啊。”坐在顾勋上首的傅济濂举杯道。

    “淋了场雨,喝些醇酒暖一暖。”顾勋笑着道;他抬眼看了看上座那宾主尽欢的和睦场面,接着道:“大人放心,这便是下官今夜最后一壶酒了,不会因贪杯误事的。”

    说罢,他又扫了眼端坐在左排首位、已经卸下了铠甲的林澄德,无声的笑了笑。

    无数珍馐美食依次呈到案前,顾勋逐一品尝,不时赞叹,完全是个真正来参加宴会的宾客模样,但他的目光却一直清亮,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从上座那边传来的只言片语上。

    今晚便是最为关键的时刻,若和谈结果不如预期,之后的事情可就会变得棘手了。

    肖府的舞姬早已入阁,此时正跳着源自顺州夷人的“飞雪舞”;永昌林氏与北夷世代联姻,如此安排自是要向镇北军的林将军表达善意。

    与其它舞种大多善以展现舞者优美的形体、令观者感到身心愉悦不同,飞雪舞是一种属于女性的“战舞”。

    顺州地处八荒大陆东北,冬季漫长严寒;自古以来,夷族的男性就会在冬日里套上以兽皮鞣制而成的袄衣,独自进入荒野捕猎野兽,而夷女则会结伴来到封冻的河流,凿穿冰壳、捕捞鲜嫩肥美的冬鱼。在那些飘雪的日子里,女人们穿着用羊毛层层编织而成的厚重蓑衣,三五成群的聚集在冰河上,用长长的铁凿敲砸冰面;呼啸而过的寒冷风雪中,单调却延绵不绝的敲击声相互交应,鸣奏出了一曲壮丽的女性乐章。

    前朝时节,名满天下的花魁玉柳儿与琴中国手夏若雪相伴游历顺州,在亲眼目睹了夷人女子于极北苦寒之地奋力生存、与天地为战的坚韧意志后,饱含感动与敬意、共同排演出了一支风格独树一帜的舞蹈,将其命名为“飞雪舞”;飞雪舞由此名扬八荒,代代传承至今。

    能否展现出飞雪舞所蕴含的壮美意境,是对舞者与乐者最大的考验。

    席间宾客尽是朝中高官,自然都曾欣赏过这支舞蹈,场中舞姬与乐者的表现堪称完美,得到了官员们毫不吝啬的赞美与掌声。

    “有点意思。”顾勋低下头,带着丝玩味赞叹了一声。

    满场的赞赏声中,顾旭耳尖一动,终于听到户部尚书薛文启提起了那个名字。

    放下手中的筷著,顾勋神采飞扬地叫着好,目光随着舞姬的腰肩而行……不动声色地落在了上座的几人身上。

    前三皇子孙凌,薛尚书属意的新帝人选;宴会至此,朝廷大员终于向镇北军翻开了一张底牌。

    虽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但曾在藏书楼中修习过的顾勋却非常善于读唇,只需看清嘴部的动作,他便能精准的推测出话语。

    于是他便“听”到了林澄德的回应——“镇北军定当全力相助。”

    薛文启眯起双眼,双手举杯、向林澄德敬了一杯酒。

    顾勋当即心中大定,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步,成了。

    收回目光,顾勋对盯着自己的傅济濂轻轻点了点头。

    傅济濂抚掌而笑,饮尽杯中残酒。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一日,夜,朝廷官员与镇北军达成协议,共同拥立前三皇子孙凌为帝。

    ***

    废立皇帝乃天下之大忌,临江顾氏的顾勋、晋阳肖氏的肖破虏与身为瓦筑傅氏宗主的傅济濂三人之所以不似寻常世人那般畏之若虎,究其缘由,便是因为在历史的暗流下,瓦筑傅氏便曾与晋阳肖氏通力合作,废立过一位皇帝。

    昭幽帝宁德十一年,因幽帝残暴不仁、荒淫无道,傅氏宗主傅羿乾与肖氏宗主肖辞宁协力暗中逼宫,迫使幽帝退位。

    此事过后,肖辞宁返回亘州,一生再未踏入中原;傅羿乾留下“吾乃大昭千古之罪人”的遗言,在傅氏宗祠挥剑自尽。

    史书记载,昭幽帝宁德十一年,幽帝忽染重疾,下诏传位于太子孙捷,是为昭惠帝。

    次年,幽帝殡天,因其在位时壅遏不通、一意孤行,故定谥号为幽。

    ***

    酒过三旬,宾客皆已有醉意,贺青箫独自饮茶,飘然之间颇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

    因行动不便,自被雷敬祁扶着落座在右排最下手的位置后,贺青箫便未曾起身;席间诸事皆与他无关,贺青箫所等的,只是一个消息。

    清霄云阁内人多口杂,反倒是个传递消息的好地方,否则若有宾客离席如厕、正撞见府中向贺青箫报信的下人,便多出了一份暴露的危险。

    而处在此间,一个患有眼疾的人即便与仆从有再多交谈,也不会引起不合时宜的猜忌。

    至于他本人,作为肖府门客,又有如此特征,帝都中人大多曾有所听闻;门客参加主人的生辰晚宴实属平常,更添了一份隐蔽的安全。

    有仆从端着新一轮的酒食沿案奉送,走到贺青箫桌前,那人神色如常的放下碗碟,不经意地用手指在贺青箫的手背上划了一个圆圈。

    贺青箫勾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壶盖,递到了仆从的手中。

    整个过程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仆从起身离去,贺青箫举壶倒茶。

    不多时,这名仆从便又为上座奉酒,将酒壶放在肖破虏案几上时,轻轻点了点那枚壶盖。

    肖破虏的目光一扫而过,又与身边的林澄德及诸位尚书笑谈起来。

    在这一眼中,他看到了壶盖上刻着的那个相当不引人瞩目的小小印记,于是他知道,贺青箫的安排已经准备好了。

    三年前,眼上蒙着白布的贺青箫独自来到帝都、在肖府自荐为门客;自宦官专权后,被部队封锁的帝都便一直易出难进,肖破虏便对这个自称有济世之志的男人多了几分兴趣。

    而在确认了他藏书楼弟子的身份后,肖破虏就又对他多出了几分信任。

    贺青箫对肖破虏做出了一个承诺,他会在三年之内助晋阳肖氏力压永昌林氏,重获大昭第一将门世家的名号。

    这也是一个赌约,如果贺青箫能够达成此事,肖破虏便要代晋阳肖氏承诺全力协助贺青箫,严格执行他此后定下的计谋、以济这大昭之乱世。

    今日,正是贺青箫选择履行约定的日子。

    在和谈之后、帝都之内,刺杀永昌林氏的宗主,镇北军总帅、林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