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从龙（十三）
“等到明日，‘镇北军总帅林澄德誓要屠尽宦狗’这句话就会传遍帝都了吧。”
凉爽的夜风令人精神一震，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林澄德回想着清河郡主孙歆在这次会面里的种种表现，不禁既是欣赏、又是钦佩。
等了一会儿，见身边的人没有反应，林澄德扭过头疑惑地问道：“这会逼得那群太监狗急跳墙，你居然不说我这是在打草惊蛇吗？”
与他并马同行的皇甫津在宴会上被灌了太多酒，这会儿正难受着，实在不想搭理他。
——林澄德是一开场就进了主座，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待在外间的十几个朝廷官员可不就得逮着皇甫津一个人喝了么。
况且就林澄德问的这个破问题，皇甫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没话找话。
要达成完全掌控正统皇帝孙勤的目的，彻底铲除宦官势力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在两人制定的奉迎天子计划里，“屠尽宦狗”本就是必须要完成的事项之一。
现在突然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你这家伙是真的喝多了吧？
“逃又逃不出帝都，躲又躲得提心吊胆，”林澄德用醉酒之人特有的拖音语调半笑不笑地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吓得自己回宫里去了，都不用咱们去赶，多省事儿啊。”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皇甫津敷衍地对林澄德点了下头，懒得争辩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是自己对他说的。
“帮咱们说服孙勤的人也有了，还是他的亲妹妹。”林澄德的语调渐渐恢复正常，忽然轻叹道：“要是能拥立她当皇帝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皇甫津虚握着缰绳的双手悄然收紧，神情严肃的用无比清晰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林澄德的侧脸。
“不装醉了？”林澄德一脸平静的注视着前方黑暗的道路，淡淡道。
“有大人您在掌局，在下偶尔也是会想要偷个懒的。”皇甫津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缓缓开口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可不能当做没有听过。”
“我确实是想扶持她登上帝位。”林澄德用清冷的目光扫了皇甫津一眼，语气愈发淡漠，“清河郡主孙歆，她就是最合适的人。”
“皇位自当德才者居之，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漠然说罢，林澄德抬头望着天边那轮久违的皎洁明月，忽然嗤笑道：“该不会你也像世间的那些俗人一样、信奉什么男尊女卑的狗屁道理吧？”
皇甫津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道路前方的那片黑暗，没有回应对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因为他很清楚，林澄德其实是明白为什么不能拥立清河郡主孙歆的。
“可惜啊……”
许久之后，林澄德收回目光，喟然长叹。
“她是适合这个天下的皇帝，却不会成为属于我的皇帝。”
低下头，林澄德冷笑自嘲。冰冷的笑声中，无数情绪纷乱地缠绕在一起。
可惜了。
***
回到驻地，林澄德和皇甫津分头消失了大约半刻的时间，又聚首在了中军营帐里。
跳动的烛火中，两人都不愿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压抑的沉默，因为看着对方同样发白的脸色和眼底那抹掩盖不住的震惊，他们知道对方也一定已经收到了那条情报。
正统皇帝孙勤，已确认于六月二日深夜驾崩。
奉迎天子的计划即将走到最关键的时刻，就在这种最要命的时候、那个最关键的天子本人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命给丢了？！
知晓这条情报后，林澄德和皇甫津的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
孙勤——哪怕不算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在十多个金吾卫和三十几个羽林军的保护下，怎么可能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客栈的房间里？！这些个领皇饷的废物都是干什么吃的！
但是很快，他们就都接受了这条情报的真实性；即使不愿意相信这条情报本身的内容，他们也不可能不相信传递了这条情报的情报网络。
况且，如此极度敏感且极端重要的最高等级情报，内应和暗哨若是没有万分确切的实足把握，也根本就不会将它传递出来。
对视了一眼，林澄德和皇甫津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已经发生了的这件事情，而是永昌林氏和镇北军接下来该如何抉择。
幸好，幸好即使是这种几乎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两人也早就制定出了应对的预案，并且还是“无需等待命令、立刻自行执行”的级别；所以，当时在场的所有宦官、金吾卫、羽林军和客栈其余人等，甚至包括那几个身份未明的盯梢者，全部都被一直潜藏在附近的镇北军兵士给尽数抓了起来。
虽说在有其他暗哨存在的情况下、此举必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无论如何，先下手为强都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退一万步，镇北军毕竟打的是“奉迎天子”、“屠尽宦狗”的名号，只要能把那群太监全都牢牢地攥在手里，那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实在不行就先屈打成招再全数杀了，用死无对证的口供来捏造事实的真相，也不失为一项可行的选择。
——至于暗中出手的镇北军的兵士是如何偷偷混进城里、又是如何悄然隐伏下来的，既然景濯铭能做到，经过反复训练和多次选拔的这批镇北军兵士自然也能做到。
现在摆在两人面前的问题是，既然事已至此，到底该选择哪一个备用方案来付诸行动，才能最好的应对当前以及此后的天下局势。
跳动的烛火中，林澄德和皇甫津沉默地各自盯着军帐的某个角落，无数思绪从心底翻腾而起。
***
一瞬间怀疑过皇甫津，林澄德立刻就抛下了这个毫无道理的无稽念头。
皇甫津曾经是个刺客，这是他曾经在林澄德面前亲口承认过的事情。
皇甫津现在依然归属于某个刺客组织，这是他与林澄德之间无言的默契。
所以下意识的，林澄德会对皇甫津产生怀疑，但这并非源于信任与否，而是身为一个上位者的思考本能。
林澄德当然不会真的怀疑皇甫津，至少不会在这种事上怀疑他；如果皇甫津真的想刺杀孙勤，林澄德相信他一定会在事先告诉自己。
——林澄德对皇甫津的极端信任，从允许后者知晓景濯铭的存在便足以证明。
眼下的重点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唯一的好消息，潜藏的镇北军兵士已将在场的一干人等尽数拿下；勉强松了口气，林澄德开始慎重地抉择接下来的这步棋。
头好痛；闭上双眼，林澄德回忆起了晚宴上的那些酒。
以及晚宴上的那个人。
……
……抱歉了，郡主。
……林某我，不得不做一个食言的小人了。
***
自出生起便在组织的抚养、教导和训练中长大，现在的皇甫津依然归属于这个刺客组织；实际上，皇甫津之所以会以谋士的身份追随、效忠林澄德，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所以皇甫津绝对不会怀疑是组织执行了这场刺杀，因为孙勤的死必定会导致永昌林氏陷入困境，而这无疑违背了组织的根本需求。
至于皇甫津本人，他的确在私下雇佣了一名刺客，但目的却并不是正统皇帝的性命。
“葛草”是这一行里的老手，接下委托后，他一定会亲自展开调查、收集情报，直到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出手，然后一击功成。
不过当然了，葛草根本就不会有出手的机会。同为刺客的皇甫津能够轻松地判断出葛草会采取的调查方式，只要安排永昌林氏的内应“恰巧”发现刺客的踪迹，生命受到威胁的孙勤就一定会主动或在宦官们的极力劝说下返回皇宫；如此一来，皇甫津也就达到了雇佣刺客的真正目的。
——以刺客的自尊明誓，皇甫津拒绝承认那个冒失出手后立刻就被金吾卫乱刀砍死的蠢货是自己的同行。
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假手于人试图打草惊蛇，那条蛇却已经被人刺穿了七寸。
摒弃所有情绪，皇甫津维系着刺客的冷漠无情，开始思考该如何进行后续的计划。
天子已死，又当如何“奉迎天子”。
***
次日清晨。
彻夜经由传令兵遥控指挥那支镇北军兵士行事，林澄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腿，就看到满脸疲倦的皇甫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同样熬了一夜的皇甫津把一沓写满了字的麻纸放在林澄德身前的桌案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军帐。
“……”林澄德摇了摇头，把目光从摇晃的门帘移到了麻纸上。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林澄德无声地笑了笑。
孙勤被刺杀、原本进行中的计划被迫中断，虽说是有相应的预案，但所谓一时一势，总归不能完全照搬预设的方案。
于是，皇甫津花费了一整夜的时间，依照目前的状况、对所有可能的备选方案全部进行了细致全面的修正。
“你啊，”林澄德哑然失笑，“有你这样的军师勉力襄助……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凉爽的夜风令人精神一震，在马背上晃晃悠悠的林澄德回想着清河郡主孙歆在这次会面里的种种表现，不禁既是欣赏、又是钦佩。
等了一会儿，见身边的人没有反应，林澄德扭过头疑惑地问道：“这会逼得那群太监狗急跳墙，你居然不说我这是在打草惊蛇吗？”
与他并马同行的皇甫津在宴会上被灌了太多酒，这会儿正难受着，实在不想搭理他。
——林澄德是一开场就进了主座，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待在外间的十几个朝廷官员可不就得逮着皇甫津一个人喝了么。
况且就林澄德问的这个破问题，皇甫津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根本就是在没话找话。
要达成完全掌控正统皇帝孙勤的目的，彻底铲除宦官势力是必不可少的前提；在两人制定的奉迎天子计划里，“屠尽宦狗”本就是必须要完成的事项之一。
现在突然问我对此有什么看法……你这家伙是真的喝多了吧？
“逃又逃不出帝都，躲又躲得提心吊胆，”林澄德用醉酒之人特有的拖音语调半笑不笑地道：“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吓得自己回宫里去了，都不用咱们去赶，多省事儿啊。”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皇甫津敷衍地对林澄德点了下头，懒得争辩这句话其实根本就是自己对他说的。
“帮咱们说服孙勤的人也有了，还是他的亲妹妹。”林澄德的语调渐渐恢复正常，忽然轻叹道：“要是能拥立她当皇帝就好了。”
听到这句话，皇甫津虚握着缰绳的双手悄然收紧，神情严肃的用无比清晰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林澄德的侧脸。
“不装醉了？”林澄德一脸平静的注视着前方黑暗的道路，淡淡道。
“有大人您在掌局，在下偶尔也是会想要偷个懒的。”皇甫津微微眯起眼睛、认真地缓缓开口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可不能当做没有听过。”
“我确实是想扶持她登上帝位。”林澄德用清冷的目光扫了皇甫津一眼，语气愈发淡漠，“清河郡主孙歆，她就是最合适的人。”
“皇位自当德才者居之，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漠然说罢，林澄德抬头望着天边那轮久违的皎洁明月，忽然嗤笑道：“该不会你也像世间的那些俗人一样、信奉什么男尊女卑的狗屁道理吧？”
皇甫津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道路前方的那片黑暗，没有回应对方说出的任何一句话。
因为他很清楚，林澄德其实是明白为什么不能拥立清河郡主孙歆的。
“可惜啊……”
许久之后，林澄德收回目光，喟然长叹。
“她是适合这个天下的皇帝，却不会成为属于我的皇帝。”
低下头，林澄德冷笑自嘲。冰冷的笑声中，无数情绪纷乱地缠绕在一起。
可惜了。
***
回到驻地，林澄德和皇甫津分头消失了大约半刻的时间，又聚首在了中军营帐里。
跳动的烛火中，两人都不愿率先开口打破这份压抑的沉默，因为看着对方同样发白的脸色和眼底那抹掩盖不住的震惊，他们知道对方也一定已经收到了那条情报。
正统皇帝孙勤，已确认于六月二日深夜驾崩。
奉迎天子的计划即将走到最关键的时刻，就在这种最要命的时候、那个最关键的天子本人居然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把命给丢了？！
知晓这条情报后，林澄德和皇甫津的第一反应都是难以置信。
孙勤——哪怕不算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在十多个金吾卫和三十几个羽林军的保护下，怎么可能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死在客栈的房间里？！这些个领皇饷的废物都是干什么吃的！
但是很快，他们就都接受了这条情报的真实性；即使不愿意相信这条情报本身的内容，他们也不可能不相信传递了这条情报的情报网络。
况且，如此极度敏感且极端重要的最高等级情报，内应和暗哨若是没有万分确切的实足把握，也根本就不会将它传递出来。
对视了一眼，林澄德和皇甫津都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并不是已经发生了的这件事情，而是永昌林氏和镇北军接下来该如何抉择。
幸好，幸好即使是这种几乎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的局面，两人也早就制定出了应对的预案，并且还是“无需等待命令、立刻自行执行”的级别；所以，当时在场的所有宦官、金吾卫、羽林军和客栈其余人等，甚至包括那几个身份未明的盯梢者，全部都被一直潜藏在附近的镇北军兵士给尽数抓了起来。
虽说在有其他暗哨存在的情况下、此举必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无论如何，先下手为强都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退一万步，镇北军毕竟打的是“奉迎天子”、“屠尽宦狗”的名号，只要能把那群太监全都牢牢地攥在手里，那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实在不行就先屈打成招再全数杀了，用死无对证的口供来捏造事实的真相，也不失为一项可行的选择。
——至于暗中出手的镇北军的兵士是如何偷偷混进城里、又是如何悄然隐伏下来的，既然景濯铭能做到，经过反复训练和多次选拔的这批镇北军兵士自然也能做到。
现在摆在两人面前的问题是，既然事已至此，到底该选择哪一个备用方案来付诸行动，才能最好的应对当前以及此后的天下局势。
跳动的烛火中，林澄德和皇甫津沉默地各自盯着军帐的某个角落，无数思绪从心底翻腾而起。
***
一瞬间怀疑过皇甫津，林澄德立刻就抛下了这个毫无道理的无稽念头。
皇甫津曾经是个刺客，这是他曾经在林澄德面前亲口承认过的事情。
皇甫津现在依然归属于某个刺客组织，这是他与林澄德之间无言的默契。
所以下意识的，林澄德会对皇甫津产生怀疑，但这并非源于信任与否，而是身为一个上位者的思考本能。
林澄德当然不会真的怀疑皇甫津，至少不会在这种事上怀疑他；如果皇甫津真的想刺杀孙勤，林澄德相信他一定会在事先告诉自己。
——林澄德对皇甫津的极端信任，从允许后者知晓景濯铭的存在便足以证明。
眼下的重点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唯一的好消息，潜藏的镇北军兵士已将在场的一干人等尽数拿下；勉强松了口气，林澄德开始慎重地抉择接下来的这步棋。
头好痛；闭上双眼，林澄德回忆起了晚宴上的那些酒。
以及晚宴上的那个人。
……
……抱歉了，郡主。
……林某我，不得不做一个食言的小人了。
***
自出生起便在组织的抚养、教导和训练中长大，现在的皇甫津依然归属于这个刺客组织；实际上，皇甫津之所以会以谋士的身份追随、效忠林澄德，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所以皇甫津绝对不会怀疑是组织执行了这场刺杀，因为孙勤的死必定会导致永昌林氏陷入困境，而这无疑违背了组织的根本需求。
至于皇甫津本人，他的确在私下雇佣了一名刺客，但目的却并不是正统皇帝的性命。
“葛草”是这一行里的老手，接下委托后，他一定会亲自展开调查、收集情报，直到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会出手，然后一击功成。
不过当然了，葛草根本就不会有出手的机会。同为刺客的皇甫津能够轻松地判断出葛草会采取的调查方式，只要安排永昌林氏的内应“恰巧”发现刺客的踪迹，生命受到威胁的孙勤就一定会主动或在宦官们的极力劝说下返回皇宫；如此一来，皇甫津也就达到了雇佣刺客的真正目的。
——以刺客的自尊明誓，皇甫津拒绝承认那个冒失出手后立刻就被金吾卫乱刀砍死的蠢货是自己的同行。
但现在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假手于人试图打草惊蛇，那条蛇却已经被人刺穿了七寸。
摒弃所有情绪，皇甫津维系着刺客的冷漠无情，开始思考该如何进行后续的计划。
天子已死，又当如何“奉迎天子”。
***
次日清晨。
彻夜经由传令兵遥控指挥那支镇北军兵士行事，林澄德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腿，就看到满脸疲倦的皇甫津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同样熬了一夜的皇甫津把一沓写满了字的麻纸放在林澄德身前的桌案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军帐。
“……”林澄德摇了摇头，把目光从摇晃的门帘移到了麻纸上。
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林澄德无声地笑了笑。
孙勤被刺杀、原本进行中的计划被迫中断，虽说是有相应的预案，但所谓一时一势，总归不能完全照搬预设的方案。
于是，皇甫津花费了一整夜的时间，依照目前的状况、对所有可能的备选方案全部进行了细致全面的修正。
“你啊，”林澄德哑然失笑，“有你这样的军师勉力襄助……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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