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八荒列国志 » 第十五章 从龙(十四)

第十五章 从龙(十四)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三日,辰初。

    帝都永安城,兵部侍郎府。

    “基本排除了其它可能,”府中后院一间偏僻的书房里,顾勋开门见山的对肖破虏道:“虽然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但也只可能是镇北军做的了。”

    “等于什么都没说。”肖破虏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

    暗中与吏部侍郎傅济濂展开合作后,为了便于进行当面的沟通和商议,肖破虏特意为顾勋安排了一条能够隐秘出入肖府的秘密渠道。

    这个非常规的联络方式此前只使用过两次,都是在极为特殊且紧急的情况下;而这一次,肖破虏和顾勋都是一脸的哭笑不得。

    “镇北军的小子们可太能干了,”肖破虏咬牙切齿地道:“连暗中盯梢的人都一并抓了,这活儿做得可真干净。”

    昨晚,参加完宴会后回到各自府邸的傅济濂、肖破虏和顾勋都收到了“确认正统皇帝已经驾崩”的消息;肖破虏的情报来源是盯梢的肖府秘卫,另外两人的则是版筑傅氏安插在宦官身边的内应。

    紧急联络顾勋立刻赶来商议对策的时候,肖破虏又收到了一条消息。

    客栈中人已尽数失踪、去向不明。

    无需命令,肖府秘卫们自会小心谨慎地搜寻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而在肖府后院偏僻的书房里,肖破虏和顾勋就这么在等待和分析送递回来的情报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由于版筑傅氏安插的内应就待在客栈里,所以很不幸的,傅济濂并没能收到第二条消息。

    ——盯梢的肖府秘卫共有五人;正是因为与混入客栈中的那名秘卫失去了联络,另外四人才及时发现了客栈里的异常。

    彻夜的调查却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无奈的顾勋最后只能依靠猜测得出了一个不算结论的结论:在正统皇帝驾崩之后,镇北军立刻控制并转移了在场的所有人。

    “只有镇北军能做到”,顾勋用这个简单的理由说服了肖破虏。

    没有任何反抗或是打斗的痕迹,盯梢的秘卫也没有听到或看到任何奇怪的声音或画面;近八十人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夜色里,这是根本就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是镇北军可以做到,肖破虏和顾勋都对此毫不怀疑。

    “林澄德到底想干嘛?”肖破虏依次按响手指的指节,冷静的思考起来。

    “皇帝肯定不是他派人刺杀的,”顾勋平静的开口道:“这对他只有坏处、没有任何好处,他不是个会做出这种蠢事的人。”

    “用你说?”肖破虏颇为不满的瞪了顾勋一眼,彰显着他顽劣的本性。

    “是为了封锁消息。”顾勋没有在意这种小事,接着道:“另外,现在所有的‘人证’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肖破虏闻言挑起眉毛,短暂的对视过后,他和顾勋在心里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死人有时候远比活人要有用,死无对证的口供也是同样的道理。

    林澄德此举无疑是在为应对孙勤死后的复杂局势先行铺路;而事已至此,肖破虏和顾勋也不得不被迫加快计划的步伐了。

    “我待会儿就联络宫里。”决心已定,肖破虏立刻认真的对顾勋道:“傅大人那边就拜托你了。”

    皇帝驾崩的消息一旦传开,天下必定会陷入巨大的混乱,肖破虏必须尽快把前九皇子孙旻带回巍州。

    “放心。”顾勋平静的应道。

    以傅济濂傅大人对昭国皇室的忠诚和执念,想必很难接受孙旻要被迫离开帝都、依附割据巍州的晋阳肖氏,而有能力说服他的,也就只有与其关系亲近、向来以叔侄相称的顾勋了。

    肖破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伸手拍了拍顾勋的肩膀。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巍州么?”收回手,肖破虏带着复杂的情绪问道。

    顾勋淡淡的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走、赶紧走。”肖破虏瞬间变回了那副顽劣的模样,一边甩手一边撇着嘴斥骂道:“一个二个的。”

    ***

    “嘁,说的好听。”

    写完要呈递给前九皇子孙旻的密信,肖破虏独自坐在安静的书房里,讥笑自语。

    “‘乱世将至,避祸中原’,”肖破虏惟妙惟肖地模仿着顾勋淡然的语气,继而满脸不屑的低声嗤笑道:“说出去谁会信?你们这些从藏书楼里出来的人呐,还真是永远都不会向他人坦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懒得再去理会顾勋。肖破虏封起信口,沉吟不语。

    各自扶持一位适合这个天下的皇帝,百姓就会难以抉择,如此便可逐渐淡化世人心中所谓的大义;但如今孙勤已死,又当如何才能维系晋阳肖氏和永昌林氏彼此之间的平衡?

    肖破虏抬手扶额,心中满是愤慨。

    顾勋、林澄德!你们这一个二个的,气死我算了!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三日,巳正。

    帝都永安城,皇宫。

    放下肖侍郎写的密信,伸手揽过跳到桌案上的白猫抱进怀里,十二岁的孙旻轻轻揉捏着小猫温暖柔软的后颈,稚嫩的脸上只有平静的神情。

    金色的阳光透过格窗洒进狭小的房间,抬眼望去,庭院里那三棵孙旻在四年前亲手种下的梨树如今已有一人多高,细嫩的枝叶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之所以会种下三棵梨树,是因为在四年前被“请”进宫里的这处别院时,孙旻只带了母亲含泪包起的一小捧青梨。

    而在这个窄小的庭院里,也只够种得下三棵小树而已。

    四年过去,孙旻独自在这处别院里孤独的长大,陪伴他的只有那三棵梨树,还有这只当日就睡在院子里的小小白猫。

    巍州就巍州吧;抱紧怀中的小猫,孙旻用脸颊蹭了蹭它顺滑的皮毛,黯然叹息。

    都一样的,不过就是另一间囚笼罢了。

    ***

    与同父异母的姐姐孙歆一样,孙旻自幼便极为聪慧;然而和因为关心百姓而受到昭惠帝喜爱、被破格封为清河郡主的孙歆不同,孙旻的才智体现在了一个以他的年纪来说非常不适宜的领域。

    昭惠帝孙捷的九皇子孙旻,头脑敏锐、心思缜密,是一个天生的政治家。

    版筑傅氏对大昭皇室的忠诚确实无可置疑,但其宗主傅济濂之所以会选择拥立年幼的孙旻,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孙旻的母亲就出自傅氏宗族;至于肖破虏,通过顾勋来与傅济濂暗中合作的他对诸位皇子本就没有任何倾向,自然毫无异议的就接受了这个人选。

    晋阳肖氏——或者说肖破虏本人——实际上需要的只是一个具备皇子身份的傀儡;在得知肖破虏决定要拥立自己的同时,孙旻就想通了这其中的道理。

    傀儡就傀儡吧,无所谓了;正统五年的孙旻如是想着。对于一名已经被整整四年的囚居生活彻底磨平了心气的少年来说,这就是他此时此刻心底里最为真实的想法和态度。

    ——至于在数年之后、肖破虏为何会用一杯毒酒鸠杀了孙旻,那就是以后的故事了。

    ***

    不甚明亮的火烛从牢门外照进狭小的囚室,蜷缩着睡在稻草堆上的曹公公不安的皱起了眉头。

    沙哑却凄厉的惨叫声传入耳畔,曹公公猛然惊醒,眼睛还没睁开就下意识的张口怒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

    只骂了个开头,曹公公就立刻反应过来、赶忙用双手死死捂住了嘴巴:这里并不是自己能呼风唤雨的皇宫,而是一间不知位于何处的地牢。

    是的,地牢。虽然曹公公自打入宫后就一直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但这种阴冷潮湿还没有气窗的牢房,见多识广的他毕竟还是能得认出来的。

    几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那瘆人的连绵惨叫越来越近,曹公公吓得满脸苍白、身抖如筛,手脚并用、慌张地躲到了墙角,还不忘抓过几把稻草盖在了华贵却遍是脏污的衣服上。

    粗粝的铁链与牢门摩擦着,发出了尖锐的声响,曹公公紧紧闭上双眼,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双耳。

    重物坠地的声音连着一声痛呼,无力的喘息和咳嗽声中,牢门又被死死地锁上了。

    好半天后,曹公公才勉强控制住了急促的呼吸,在惊慌和恐惧之中小心翼翼的偷偷睁开了眼睛。

    趴在曹公公面前低声呻吟着的,是与他同为近侍监的秦公公。

    依昭国礼制,贴身服侍皇帝的近侍监共有四人,掌印、掌笔、掌香、掌剑,分别负责管理玺印、处理公文、皇帝起居和皇宫守卫。照常理来说,在朝堂上更加具备影响力的本该是前两位太监,但由于正统皇帝孙勤——以及昭国朝廷——早已荒废政事,又下诏将皇宫和帝都部队的掌控权下放给了掌剑太监,所以后者反而握有四位近侍监中最大也是最为实际的权力。

    四位近侍监之中,曹公公是掌香太监,秦公公是掌笔太监,由于同年入宫的原因,两人之间的关系一直都相当亲密。

    看到老友这幅凄惨的模样,曹公公连忙伏到秦公公身边关切地问道:“老秦,你没事吧?”

    “哎呦呦……”秦公公抬起头、借着暗淡的光亮看清了曹公公的脸,心中的屈辱和身上的痛楚一起伴着眼泪涌了出来,“老曹哦,我可是去了大半条命了呀。”

    哭哭啼啼的倾诉了快小半个时辰,泪都流干了的秦公公这才茫然地问道:“老曹啊,你说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曹公公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醒来后我就在这儿了。”

    “我们之前不是还在客栈里……”说着,秦公公突然想起了那件事,不禁悲从中来。

    “陛——下——啊——”秦公公哑声干嚎,作势便要往石板地上撞。

    “哎呦我的祖宗诶!”曹公公赶忙拦住他,带着哭腔安慰道:“咱自己的命可不能不要啊。”

    似乎是被这句话给劝住了,秦公公哽咽着道:“可是那些人却想要你我的命啊!”

    你这不是还没死呢么!曹公公忍住了没把这句话说出口,转而低声问道:“他们……这些抓了咱们的人,究竟是想干什么?”

    之前废话了那么半天,居然对拷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只字未提,曹公公不得不怀疑这几年“清闲”的日子是否已经让秦公公彻底遗失他曾经在政事和文采上的能力了。

    “他们……他们想让我们欺骗天下人!”被问到这个问题,一直颓靡着的秦公公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精神、伸长手紧紧揪着曹公公的领口道:“他们要我们告诉天下人,正统皇帝早就已经……已经……”

    他的双手无力的滑落,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意志和精神。

    “早就已经驾崩了,是么。”曹公公垂下眼帘,喃喃道。

    良久之后,秦公公发出了一声悲凉的啜泣,微微点了下头。

    ***

    大昭正统五年,六月三日,申初。

    帝都永安城,皇宫。

    平正典雅的琴声随着夏日的暖风飘摇而去,一曲终了,孙歆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十指,微微有些出神。

    她正坐在清河宫里的湖心亭上。顾名思义,这里正是昭惠帝孙捷赏赐给自己女儿清河郡主孙歆的寝宫。

    昭惠帝的十二皇女孙歆与正统皇帝孙勤、三皇子孙凌三人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妹,两位兄长对这个年纪相差一轮有余的妹妹一向宠爱非常。幼帝孙浩在位时,长兄孙勤逃离帝都召集勤王兵马,而性格懦弱的孙凌则是依靠着虽然年幼却个性坚强的小妹孙歆,这才度过了那段难捱的时光。

    孙勤即位后,他对聪慧伶俐的孙歆喜爱更深、每多赏赐,却渐渐冷淡了与孙凌之间的兄弟情谊,所以自然而然的,在孙勤隐世、时局纷乱的这四年时间里,孙凌便愈发得依赖这个可靠且稳重的妹妹了。

    这两年,经过孙歆的反复劝说,孙凌才勉强接受了争夺皇位这个僭越的想法。心怀天下百姓的孙歆十分了解孙凌的为人,看到了隐藏在他软弱表象之下的宽和与仁厚,这才会主动联络以薛文启为首的那群贪奸之辈,抱着与虎谋皮的决意一同筹谋要将孙凌推上皇位。

    ——在精于政治的九皇子孙旻看来,孙凌与孙歆的联手几乎堪称完美:首先,薛文启等朝中大员需要的是一个易于掌控的傀儡皇帝,而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最合适的人选非孙凌莫属;其次,孙歆完全具备辅佐孙凌、斡旋朝臣的手段和能力,有她在旁,孙氏皇族和昭国政体便不会彻底沦为朝臣们的掌中之物;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如果没有孙凌的存在,薛文启等朝中大员与年纪尚小的皇女之间绝对无法达成合作,只有孙勤作为双重砝码居于其间,两方才能在势均力敌的平衡之中各取所需。

    ——诚然,孙旻的推断确实符合薛文启等人的想法,但对孙凌和孙歆这对感情深厚的兄妹来说,这件事其实并没有这么的复杂。

    ——不过就是一个愿意满足妹妹期许的哥哥,和一个想要帮扶哥哥前程的妹妹罢了。

    回过神来,孙歆看向端坐在一旁的哥哥孙凌,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了一阵相当急促的脚步声。

    带着疑惑转头望去,却是孙凌出面收买的一个在后宫里服侍妃嫔的小太监。

    “大人、郡主,不好了、出大事了!”跑到近前,小太监停脚不及、扑倒在地,忍住呼痛、他气喘吁吁的咬着牙道:“陛下他逃……遁出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