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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夷山之晦带

    自打那辆雪橇出了无相谷,杨府便冷清了下来。

    连带着无相谷也安静了下来。

    往日喜欢串门的三派画皮师难见走动,连三日一次往返无相谷的外围部落人也有十余日没见影子。

    街巷廊前明珠洒下的珠光依旧柔和,却似掺了月色,泄了数分清寒。

    “师尊,又逮着两个。”长亭将外袍随手丢在门口,拍手叹气,“这一波波的人,有来无回,怎么脑子就转不回来了呢?”

    珠帘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清脆似玉石相击,隐约见着一青色身影端坐矮桌前,风姿卓绝。

    “你呀你,才是不动动脑子。”低沉惑人的声音带着些许无奈,清洌洌地淌过人心间。

    “这从何说起呀。”长亭掀帘入内,见着那人一身竹叶青水墨袍,手托着一只晶莹剔透的青花瓷茶杯,当真似画中走出来了般,他刚升起来的脾气一下子就泄了,委委屈屈地说,“我这一天天的都是收拾您闹出来的烂摊子,脚都不沾地的。”

    他气呼呼坐到杨宁对面,撇嘴说,“师尊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可恼了呀。”

    杨宁抿唇,似笑非笑,“他们在考验我的耐心呢。”

    长亭愣了愣,想了想试探性道,“他们是不是觉得您有了靠山,所以来看看您是不是也不将他们放眼里了?”

    杨宁松了口气,似乎觉得这人还不是无药可救,“好在你在我身边这些年不是只长了个儿。”

    长亭一噎,但对着对面这张祸国殃民的脸,实在很难生出脾气来,嘟囔道,“您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要不是顾忌着老谷主的嘱托……”

    杨宁眉头微微一蹙。

    长亭连忙收住话头,讪讪说,“他们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杨宁轻轻叹了口气,“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了。”

    长亭小心翼翼抬眼看了眼杨宁,见他只是蹙眉,眉宇间倒不见怒意,不甘不愿点头,“哦哦,记下了。”

    他这样说着,心中却有些替自家师尊委屈。

    师尊只是承了老谷主一个人情,便替他守了这无相谷近十年。

    天底下当真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叮咚……啪当当当……

    檐下的风铃毫无征兆掉落。

    杨宁蓦然抬眸。

    风自窗扉间吹进来。

    珠帘噼里啪啦得响。

    他忽的笑开,似仙人堕了魔,要拉所有人坠入深渊。

    长亭忽的打了个寒颤。

    身边的人声音悠悠地说,“下雪了。”

    ……

    无相谷,难得下了一场小雪。

    覆在滚烫的血里。

    雪色与血色相触,交融,似雪地里突兀长出了饮血的牡丹。

    诡异而艳丽。

    “杨宁,你要欺师灭祖吗?”

    雪中,有人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吼。

    “呵。”着了一身云白色镂空牡丹纹外氅的男子发出一声轻笑。

    他如此卓然,似不沾风尘的谪仙,站在血泊里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淡然。

    他俯下身,看着嘶吼着的人的眼睛,笑容缱绻却冰冷,“哦,你竟知道我出师何处了?”

    那人只做不闻,赤红着眼睛,似要伺机咬下杨宁一块肉来,“你这狼子野心的囚徒,妄想凌驾三大派之上,做梦!”

    杨宁打了个哈欠,露出倦怠的微笑,眼神却是冰冷,“囚徒?原来,谷主在你们眼中,只是囚徒吗?”

    那人露出讥诮地笑,带着癫狂,“自古便是如此的,哈哈哈,你师尊没有同你说吗?”

    杨宁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抵住额头,思索说,“哦,原是这样。”

    他忽然笑容粲然,似寒梅树上生生生出了牡丹,说不出地夺目绮丽,“你们难道忘记美人冢了吗?”

    他掩唇,笑得肆意,“哎呀呀,今日之后,又要添不少星辰呢。”

    那人蓦地瞪大眸子,目眦欲裂,“杨宁,你这疯子!你以为这样你便是无相谷的主人了?做……”

    噗嗤!

    一声金铁入肉的轻响。

    那人张了张嘴,只吐出轻微的一个音节。

    血似泉水般自喉间涌出。

    鲜血中,断开的喉头上下动了几下,那人软软倒了下去。

    杨宁往前走了半步。

    那人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只看见一双白色的靴。

    头顶是低沉的呢喃。

    “果然安静了不少,之前实在是太吵了。”

    ……

    天元与夏夷的分界线是夷山山脉。

    夷山,山如其名,是九州范围最广也是海拔最低的山脉,平坦而荒芜。

    许是它过于不够威严,不足以撑起两国国界的担子,上天降了一片灰雾带,生生跨过了整个夷山山脉,将天元与夏夷分割成了两地。

    这片灰雾带,来历神秘,有人说是某位剑仙劈山留下的剑气,也有人说是地龙翻身的迷障,亦或者当真是上天的刻意为之。

    总之,讳莫如深。

    便是两国之间的摩擦,也会刻意避开这一带。

    史书称之为晦带。

    这片地带,除了常年不散的灰雾,还有刀子般刮人的风,冽冽地刺得人心底生寒。

    哒哒哒……

    马蹄声穿透灰雾,混沌中,一个模糊的轮廓便渐渐清晰起来。

    “慢点,于叔。”车帘掀开一角,车厢内的少年虚弱地说。

    于逸下意识放缓了车速,伸手想将叶微尘推回去,“外面风大,少爷别出来。”

    “这里呀,可是绝佳的淬炼剑意的地方。”叶微尘悠悠地说,“这次错过了,我不知猴年马月才有机会再来一趟。”

    于逸扯车帘的动作一顿,默了默,收回手,“那我再慢点。”

    叶微尘点头,伸出手。

    明明只是普通的风,却蓦地在少年手心划出数道口子,瞬息便鲜血淋漓。

    是剑意!

    于逸脸色微变,正要有动作。

    叶微尘攥住了手。

    若非少年的手鲜血淋漓,于逸便要以为自己刚才是入了魇了。

    前方的风冷冽,吹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却并不能伤人。

    于逸目光一滞。

    叶微尘抬眸,他似乎并不在意满手的血,亦不在意诡异的风,只是平静地说,“有人。”

    于逸拧起眉,转头四顾。

    风声呼啸,灰雾却平静得似幽潭里的死水。

    只是没有半点人声。

    于逸并未质疑,只是面色凝重下来。

    叶微尘拍了拍于逸手臂安抚,他如此淡然,哪怕只是个病怏怏的少年,这般说了,便让人觉得的确如他所言,“他来了。”

    四周灰雾忽然涌动起来,似寒潭下起了暗流,便波谲云诡起来。

    一人自群魔乱舞间不急不缓,一步步走出来。

    独臂,负剑,破皮裘,烂草鞋,乱糟糟的头发遮了大半张脸。

    是个邋遢狼狈的老人。

    老人抬眸。

    灰扑扑的头发下,那双眼睛混浊无神。

    但于逸只觉得心上忽的压了块巨石,浑身都止不住地开始战栗。

    这是何人?!!!

    他心中惊惧,可浑身却僵硬,连拔刀都成了枉然。

    好在,那老人只是看了于逸一眼,仅仅一眼,便面无表情着转身离开。

    “前辈留步!”叶微尘的声音突兀响起。

    老人脚步顿了顿,并不转身,微微侧头,“小鬼何事?”

    他语气实在算不得好,甚至带着一股子瞧不上的冲气,再加上他这副装扮,若是个胆小的,估计此时都要吓到腿软。

    叶微尘却仓促跳下马车,微微伏身,对老人一礼,“有劳前辈赐教。”

    老人眉梢挑起,转身打量了少年一眼,“就你?”

    叶微尘喘了口气。

    恶劣的环境以及长时间的颠簸的确让他很吃不消。

    “是。”

    老人被逗笑了,呵了一声,奇道,“老夫活这么久,当真是没见过求着找死的。小鬼,你叫什么?”

    叶微尘直了直身子,他一正色起来,倒教人忽略了他的羸弱,只觉得高山流水下的苍松翠竹多半便是面前人的气节了,“听雨阁,叶微尘。”

    话音才落,老人骤然抬手。

    凶猛的剑气如雷霆,蛮不讲理,一往无前。

    生生将灰雾斩成了两半。

    足足持续了一息时间。

    灰雾如同高山俯视下的云海,翻滚不休。

    未看清出鞘,老人已然收剑入鞘。

    “贪多嚼不烂,小心伤人伤己。”老人哼了一声,径直离开。

    直到老人消失在灰雾里,于逸才觉得心中骤然一轻,连忙下马车跑向叶微尘。

    “少爷!”

    灰雾中的少年毫发无伤,却似乎被夺了魂般毫无反应。

    于逸脚步一顿。

    刺啦!

    手臂上的衣帛忽然碎裂。

    于逸目光一凝,猛然爆退。

    不远处的马匹发出尖锐急促的嘶鸣。

    叶微尘猛地回过神。

    四周的雾缓了下来。

    于逸却猛地转头,看向灰雾中隐隐约约的那匹马,眼神中有些怒气。

    就差一点点。

    叶微尘深吸了口气,眨了眨眼,看清不远处的人,“于叔?”

    于逸转回头,“少爷。”

    叶微尘点头,见着于逸走近,神色微微一滞,“抱歉,我不该心急。”

    于逸比叶微尘还惋惜,咬着牙道,“若不是那匹畜生……”

    叶微尘拍了拍他的手臂,“多亏它叫醒我,否则吃苦头的可不止我一个了。”

    于逸抿了抿唇。

    “这种事呀,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则还是要吃苦头的。”叶微尘招呼他往马车方向走,轻飘飘地说,“你便看我,折了倒还不如没有。”

    “日后少爷还有机会的。”于逸面无表情说。

    “当然。”叶微尘笑笑,“而且这次也有些进步,应付南宫前辈总是够了”

    “嗯。”于逸轻应了一声。

    叶微尘跳上马车,掀帘进去。

    灰雾朦胧,他没有看见于逸沉沉的目光以及微微攥紧的拳头。

    于逸却见着了车辕上的一滴血。

    红得扎眼。

    ……

    晦带中不见天日,走出来自也不是容易的。

    马车行了三日,才自那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出来。

    彼时,叶微尘已低烧了两日。

    显然,那位老者虽然留了手,却也没想着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好过。

    在叶微尘睡到昏天黑地,几欲睡死过去时,马车前突兀地拦了人。

    那人一身灰色的儒衫学子装,像是游历在外的书院学子,彬彬有礼。

    他拦在大路中间,恭恭敬敬地行礼,“于先生,几位先生请您和马车里的那位回去。”

    于逸看着这人,皱紧了眉头,“何事?”

    那年轻人背脊微微弯曲,恭谦道,“学生不知。”

    于逸便收回视线,继续赶马,“我知道了,你回吧。”

    在马车经过这位年轻人后,他忽的转身,抬高声音喊,“先生!几位先生有急事。”

    于逸皱了皱眉,没理会他。

    那年轻人似是并不好糊弄,忽的跑回来,差点跟马头撞在一起,“先生!”

    于逸勒紧了缰绳,看着面前的年轻人,眼神渐渐冷下去,

    “请先生即刻前往。”年轻人却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

    于逸定定看了他两个呼吸,终是压下脾气,转身敲了敲车厢,“少爷。”

    车厢里的人声音带着倦意,还没睡醒般,“嗯?”

    “陶先生他们让我们回听雨阁一趟。”于逸叹气。

    “啊?”车厢内的少年强打了几分精神,“那我们能赶上除夕前回去吗?”

    于逸默了默,“勉强。”

    车厢内沉默了两息,再次传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和肯定,“那便让他们来找我们。”

    “好。”于逸舒展了眉头,转头看向拦路的人,“让开。”

    那年轻人梗着脖子,“请先生……”

    于逸面无表情,猛地扬起马鞭。

    律……

    年轻人豁然侧身,险险避过马车,惊得跌在地上。

    马车扬长而去。

    年轻人爬起来,灰头土脸,满身狼狈。

    “不近情理,蛮不讲理。”

    他颤抖着声音,低低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