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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假沦陷(十)

    十

    慕色走进屋,坐在绿漆椅子上听歌。

    等到了集合时间,校友陆陆续续走进屋子。慕色大概扫视一圈,有三十来个人。

    “同学们好,大家等会儿到那边的休闲室陪老人聊聊天就行。下面大家自行安排吧。”

    慕色社恐,不知道怎么聊。赵冉虽然比较外向,但是对老人也有点无从下手。

    “闺女,你这白围巾挺好看的啊,自己织的?”

    “啊,我朋友给我织的。她织了挺久的呢……”

    还好老人主动搭话了,他们应该也挺希望有人来看他们的吧。

    “奶奶,你这帽子真好看,我奶奶有一个和你挺像的……”

    眼前的老人和奶奶一样慈祥,看她的眼神里都是温柔。慕色忽然有点想奶奶了。

    拿相机的部长咔咔拍照,慕色被快门声吵得有点烦。

    “这闺女长得真美,你们是哪个学院的啊?”奶奶握着赵冉手笑得格外开心。

    “谢谢奶奶,我们是美院的。”

    “一看就有艺术气质。”

    赵冉腼腆一笑,“奶奶我们去那边坐吧。”

    老人无非是想找人说说家常,慕色听她说起年轻时在剧团里唱戏的事,她又想起奶奶了。

    奶奶以前也很喜欢唱戏,小时候住在奶奶家就经常看戏曲碟片。她不太懂戏里的悲欢离合,但她能感觉到。

    也许快乐与痛苦都是短暂的,平淡才是常态。

    “我去接点水。”

    透过走廊的窗户能望见窗外的老树,树皮都要脱落完了,却还是没死。

    她忽然想,她的一切灵感可以像飞翔的小鸟那样自由,可以像飞出的箭矢击穿石头——可以就那么躺在泥地里,变成一小节鱼骨。

    就烂在泥里,再开出蓝色的小花来。

    没人能阻挡她,她可以。

    那么开花之前,还请慕小姐用一些鲜血来灌溉吧。

    “快拦住他!”

    慕色扭头,只见一个高个子男人疯狂地冲来。

    他似疯牛一般不可阻挡。

    走廊的尽头就是窗户。

    慕色不认为她一米六的个子能拦住牛,但她可以试试。

    痛。倒地的那一刻她只有这一个想法。太痛了,她感觉自己被炮弹击中,被狠狠砸到门上。痛让她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她下意识死死抓住罪魁祸首。

    炮弹在挣扎,她感觉手上有点湿粘。

    再然后医生就钳制住炮弹了。

    慕色浑身疼得直冒冷汗,她抬手胡乱一擦。哎?头撞破了?怎么擦出来一手血。

    血顺着眼皮流下,她努力睁眼,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良成你没事吧?”

    长脸,大眼,留着胡子。

    我去,这货不会又来索命吧……

    不等她反应,身体忽然就腾空了。

    “医生!医生!”

    “大哥我没事…你别喊得跟我快死了一样…”

    慕色被他抱进医务室,医生一看,这头也没事啊。

    “哎呦,这手怎么弄的啊……”

    付司低头,只看到她红透的手背上有凹凸不平的东西,呆愣着说不出话。

    “这玻璃碎进去了,哎呦……”医生都有点不忍了。

    慕色扭头一看,险些被吓哭。“妈呀我看见骨头了。”

    慕色把汗和泪蹭了他一衣服。

    “我先给你打麻药。”“好。”慕色抹了两把脸,看起来又没事了。

    “疼就别强忍着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缝个针把别人胳膊都能掐肿。”慕色白他一眼,可付司没一点开玩笑的心情。那伤口看起来实在可怕,而且伤的还是右手。

    玻璃碴子一点点取出,医生开始消毒,缝下层皮肤。

    “医生叔叔,我这手以后不影响使用吧?”

    “没伤着筋,没事。”

    “你别打扰医生。都受伤了还那么多话。”

    “医生都说不影响使用了,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讹你的。”

    慕色总想看医生缝合,付司捂着她眼。“再看又要做噩梦了。”

    “你伤还没好我又缝针了,看来咱们以后还是少见吧。见面总没好事。”

    聊着聊着天针就缝完了,付司在一边问医生会不会留疤,抹什么祛疤膏比较好,慕色撇撇嘴,说她才不要去掉,这是她的勋章,证明她是见义勇为好青年。

    付司哭笑不得。

    “哎,你顶着一头血出去,是要把同学吓死吗。”

    付司把她拉到水池边,她看不见血渍,洗半天也没干净。

    付司找医生要了几张湿巾给她擦,大手快能把她整张脸包住了。俩人一人就一只手能用,看起来多少有点滑稽。

    她边擦着衣服上的血边开门,好家伙,门外全是凑热闹的校友,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我没事,谢谢大家关心,那个散了吧……”

    她钻出人群,赵冉跟着她坐下。“妈呀,你不要命了,刚才那人跟疯子一样你还敢拦,得亏他手里不是刀……”

    “我要是不拦他就跳楼了,这里可是五楼,摔不死也得残吧。好歹救人一命嘛,给自己积点德。”

    “太牛了,我听见声音都吓愣了……你舅舅怎么也在这里?”

    “他来看亲戚吧。我跟他打个招呼。”

    慕色走过去拍拍他。

    “你不用管我了,我没什么事。你去看你朋友吧。”

    “他没事,一点皮外伤,打了镇定剂睡着了。谢谢你啊。”

    “不客气,举手之劳。”

    “你就不怕,他带着你一起跳下去啊。”付司声音透着疲惫和忧虑。

    “怕啊,但是老天爷现在不收我,所以我还在这儿。”

    他笑着摇摇头。“你真是个疯子。”

    “谢谢。那你是不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啊。”

    “是啊,你要我怎么还?”

    “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又不会狮子大开口……我就想知道,你朋友到底怎么了。”

    付司沉默。

    “行,不说算了。”

    “我可以告诉你。等会儿一起走吧。”

    “好。”慕色指指他胳膊。“我也把你衣服弄脏了,咱们扯平了。”

    付司拉她去了商场,不由分说给她买新羽绒服。慕色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坚持拒绝。再然后,她就被付司拉到医院了。

    “你就请我在这里吃饭啊?”

    “你想吃的包子和粥都买好了。这周你在医院好好养伤,换洗衣服魏佳佳会给你拿过来。”

    “我还要上课……”

    “请假我帮你解决,学分你也不用担心。”

    “我,我认床……”

    “你站着都能睡着。”

    “那我吃饭……”

    真当自己霸道总裁啊?要不是怕他太内疚,她才不住院呢。

    慕色老老实实坐下喝粥。“你也吃。没胃口也得吃,不然胃会坏的。”

    付司接过包子啃了几口。

    “我出去一下。”

    东北的风里都是刀子,刮得人恍惚。

    薄荷烟的味道迫使他清醒,可双眼依然无法聚焦,他好像沉在漆黑的水里,不断往下沉,他无力挣扎,也无法死亡。

    永远停在窒息的前一秒。

    寒风把血都冻住了,他抹一把冰凉的脸,发现自己在哭。

    好累,真的好累。

    吼叫的徐良成,满头鲜血的慕色。

    好多血。

    棉袄忽然从天而降。

    棉袄当然不会从天而降,是慕色给他披上的。

    她本来不想过去打扰他,但是零下十度的天,他要一直蹲着铁定感冒。

    “这里风大,没你家那边暖和。大叔,烟快烧到你手了。”

    手臂忽然一坠,接着就被人揽进怀里了。她本能要推开,可是突然想起《超脱》那部电影……

    他只是需要一个拥抱,算了,她就当这个工具人吧。

    腰被环住了,可他不敢搂得更紧。泪水无声落下,浸湿她的帽子。

    他身上的没什么烟味,还喷了香水。如果没猜错,是圣罗兰的“自由之水”。

    唉,这基本是她唯一闻过的大牌香水,而且刚巧她不喜欢。

    “你心跳有点吵。”

    片刻后,慕色忽然开口。

    “你心脏有杂音啊,是不是有心脏病?”

    “……”

    就不能让他好好哭一次吗。

    慕色拉着他要去买糖葫芦。其实她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就是凭运气瞎走,还真找到了。

    “要山楂的吧。不说话当你默认了,拿着。”

    付司虽然是北京人,但是大冷天也不爱吃硬邦邦酸掉牙的糖葫芦。

    咬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他忘了多久没吃了。

    “你想说什么,说吧。”

    他头发散了下来,软趴趴的搭在额头上,整个人都有些憔悴,看起来有点……好欺负?

    “良成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没照顾好他。”

    脑炎不是什么重病,可是病好了,他却得了青年痴呆症。

    症状和阿尔兹海默症差不多,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变得暴躁易怒。这个病有希望治愈,但徐良成脑子里有一个良性肿瘤,情况比较复杂,不能做手术取出来。

    保守治疗的效果并不好,他的心理也出现了问题。

    “我有钱,有很多钱,可是我帮不了他。他只有不认得我的时候才能和我正常相处。”付司越说越激动。“他恨我把他关起来,他恨我。”

    付司拿糖葫芦的手开始发抖,他努力克制,显然没什么效果。“我是不是错了……但是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能……好多血啊,我快撑不住了……”

    慕色生怕他一激动拿竹签子戳自己,赶紧把糖葫芦拿过来。“不怪你不怪你……”

    “我有时候甚至,甚至想他就那么死了,是不是我们都好过一点?”他迷茫地抬起头,泪流满面。

    “我是不是很可怕……”

    可不可怕慕色不知道,看他那么用力的掩面而泣,她是挺怕他把伤口再弄开的。

    “不会啊,付老板最可爱了。”慕色最不会哄人了,但是她会哄小狗啊…反正顺顺毛儿、骗几句,也差不多吧。

    于是她真的开始顺他头发。“付老板,你也是好心,你朋友肯定是知道的。只是你有你的坚持,他也有他的想法而已……”

    小手拉过大手,纱布碰着纱布。“你们都很爱对方,只是都太倔,都不会表达。你有认真和他谈谈吗?”

    付司眨眨眼。“好像…没有。”

    “是啊,如果一个人一心只想了断,就算你和他形影不离,他还是能做到——比如我,如果我想死,谁都拦不住。”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

    “这是我猜的,还是要你去问他。”

    “可是他见到我就只会骂我……”

    怎么又哭开了……

    “好好好,我还有个主意。你明天带我一起去。”

    “为什么?”他露出红通通的眼睛,眼里有种清澈的愚蠢。

    “你怎么变成麻瓜了?”慕色顺毛顺上瘾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说好了,就算不接受也不能发脾气。”

    付司点点头。

    “你可以告诉他我伤的多严重,让他觉得愧疚——这是善意的利用啊,不许生气。”

    寒风冻得她脸颊通红,路灯昏暗,她眼中有一点光在闪。

    “我再想想。谢谢你。”

    “你睫毛都要结冰了。”慕色掏出一沓纸放他手里。“有你这样的吗,请人吃饭结果自己跑下来,还让我冰天雪地陪你唠嗑。”

    “对不起啊。”

    “对不起有用吗。”慕色把糖葫芦还给他。“不许浪费。我回去睡觉了,明天见。”

    小蓝帽子在路灯下一晃一晃走远了,付老板用纸擦脸,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掉了出来,滴溜溜滚到下水道里了。

    付司一愣,赶紧打开手机往下面照。

    枯叶和积雪里,躺着一枚亮晶晶的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