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假沦陷（十四）
十四
付司把她带回了徐良成家。
“她心情不好，有奶团陪陪她也好。”
“你呢，这几天还好吗？”
私人医生说他状态有好转，虽然偶尔会有痴呆症状，但是狂躁症减轻许多。
只是他脑子里的良性肿瘤逐渐变大，开始压迫神经了。
还没有恶化，可是必须开颅取出来。而徐良成的身体，恐怕无法进行手术。
“好多了。”他的脸庞还是一样瘦削，但红润了不少。“不用担心我，倒是小慕色，唉，可怜孩子。”
慕色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只会说，活该。
徐良成睡下了，奶团乖乖窝在他身边。付司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空气中充满咸香的葱姜味。
耳机里循环着悲凉的曲子，她坐在床上愣神。
她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梦，不，别做梦了，她愿意永远失去做梦的能力。
她想起一本叫《根鸟》的书，书里有一个人叫板金，他们家族受了诅咒，成年之后就会失去做梦的能力。
他在儿子成年的那一晚离开了家，跋山涉水用尽一生去寻找“梦”，直到死，还心心念念着失去的“梦”。
以前的慕色觉得好浪漫，好感动……现在她只想把梦让给他……
“想什么呢？”
付司进门，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你胳膊上的淤青挺疼吧。热盐敷一下好得快。”
慕色轻轻点头，随便的撩起袖子，付司看见那一大片青紫。
“这么严重怎么也不说……”
盐袋温热，敷上确实舒服多了。
“谢谢。”慕色忽然认真望着他。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别对我太好。我说自己冷血，不是在开玩笑。我无法感知到任何感情，也许我看起来是感动了，但我也只是出于感谢……和礼貌。”
即使她被人背叛，她的难过也只是源于被冒犯的羞恼罢了。
“我真的很感谢你。好久没人这么关心我了。但我不能骗你。”
“真想感谢我你就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这就够了。”付司又拿出一袋盐。“自己敷腿。我也得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朋友。”
“谢谢……”她干涩的眼眶难以湿润，只剩眼底的薄红。
膝盖上也惨不忍睹，白得发青的皮肤上简直“五彩斑斓”。
她真的累了，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为她盖好被子，只露出伤处。付司耐心给她敷着伤，盐袋凉了，就加热接着敷。
台灯的暖光洒在她睫毛上，棱角分明的唇上。她慢慢蜷缩身体，弓成一只缺乏安全感的虾米。
付司暗自笑笑，轻握起她的手臂。
皮肤白而薄，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比常人要细，没他一半粗，看得人生怕一使劲就弄断了。
手无缚鸡之力……
他依然记得慕色满头血的场面。
“以后做事别那么莽。”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寂寥。
动动酸疼的肩膀，付司缓缓睁眼。
他怎么在慕色床边睡着了……
付司取下身上的毛毯，揉着脖子出了屋。
“醒了。”慕色“啪嗒”关上火。
“吃早饭吗？”
她夹出烤好的面包片放进盘子，付司迟钝地闻到培根和鸡蛋的香味。
“你还会做饭？”
“简单的当然可以了——良成哥早。”
“早啊。呦，还有早饭呢。”
“我看昨天阿姨买的东西还剩下点，随便做的。你们先吃吧。”慕色重新开火煎蛋。
付司不太爱吃培根。不过她煎得不错。
“嗯……真好吃。”徐良成赞不绝口，付司吐槽他浮夸。
宽大的毛衣、柔顺的长发，晨光给它们镀了层暖金色，付司一时有些失神。
“发什么呆呢？没睡好啊。”
“没有。想公司的事呢。”
三明治填饱了肚子，他却还是不满足。
送慕色回了医院，付司还要忙着筹备旅行。
某人可能真的是精神分裂，昨晚还丧得不行，早上一起来又是做饭又是玩儿狗，上了车还笑嘻嘻的给朋友发消息。
“慕色。”
听他语气认真，她放下手机抬起头。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见个人行吗？”
“见谁？心理医生啊？你紧张什么，又不是让我见阎王，见就见呗。”
付司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着把她送回病房。
慕色看着他背影，还是忍不住开口。
“付大哥，您一天天操心完良成哥，又要操心我，我都替你累。当然我昨天……是有点没控制住，麻烦你了。但是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付司扭头冲她笑笑。“好，我回去休息。拜拜。”
认识这俩人确实累，不过他们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他这个还算“正常”的人，可不是得多照顾这俩人嘛。
慕色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
她小时候身体是不太好，属于医院常客那种。但是也没现在这么多事啊，她波澜不惊的生活，好像在入院那一刻便彻底结束了。
她撕下薇朵的画，想了想，还是放到桌上了。算了，不和小屁孩计较。
噩梦折磨她，但也有好处——比如给她带来一些灵感。
她决定把梦画下来。
鲜红的虞美人染上黑血，倒下的付司和冷漠的自己……
她用左手艰难地勾勒着线条，虽然没有右手画得好，但是却刚好符合她的心境。扭曲的线条，刺眼的颜色……她逐渐入了迷，颜料溅在桌子上、脸上，她也全然不在乎，只管调出想要的色彩，落下的每一笔都像是控诉，控诉她无休无止的噩梦，控诉她的恐惧和怯懦……
“姐姐……”
这一声登时吓得她差点扔掉本子，她抬起头，又收回视线。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呢？”
“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害怕我不听话，妈妈就不要我了……”
慕色刚硬起来的脾气顿时泄了个干净，语气瞬间蔫了。
“慕色姐姐，你还能……教我画画吗？”
这楚楚可怜的小脸，她真是怕了。
“万一你妈妈又来闹……”
欸？她可以去薇朵的病房画啊，这不就不怕了嘛。
“行吧行吧，那我去你那里画吧。”
薇朵终于笑了。
慕色跑到卫生间洗调色板和画笔，又洗了把脸才回病房。
一进去就看见薇朵盯着自己的画看。
坏了坏了，这东西怎么能给小孩看呢。
“姐姐瞎画着玩呢……”她赶紧拿过本子。
“这是什么花啊，好漂亮。”
“虞美人。咱们走吧”
“这上面的叔叔死了吗，是画里的姐姐杀的？”
“啊……没有啊，这个姐姐和叔叔在玩过家家呢，叔叔……叔叔他把墨水弄撒了，姐姐在擦地板呢。”
她胡诌八扯几句把她糊弄过去，心里慌得一批，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懂这么多。
好在她没再问，到了病房，慕色跟临床的叔叔阿姨打了句招呼。
“你也是志愿者吧？”大叔笑着问她。
志愿？什么志愿……
“啊，对。我来陪朵朵。”慕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应了一声。
“看你应该是学生吧，一个人来的？”
“啊，对。”慕色打开手机搜索简笔画。“朵朵你想画什么，这个猪好不好？”
“好。”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还好有你们这些好心人呐……”
你们？
“大叔，除了我还有谁啊？”
“也有几个年轻姑娘吧，但是看着比你大。还有些大小伙子，不过他们来得少，给她带些玩具就走了。这孩子不太爱说话。”
看这样子，她家里人并不怎么关心她。慕色本来想再问点，但是想起朵朵还在这里就作罢了。
“朵朵，你妈妈一般几点过来啊？”
“不知道，她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那爸爸呢？”
“他和妈妈一样，但是他们不一起来。”
离婚了？慕色暗自猜。
“吃糖吗？朵朵喜欢什么味的啊？”
看她想吃又不敢的样子，慕色悄悄冲她眨眼。“你不说，我不说，妈妈不会知道的。”
薇朵拿起苹果味的糖塞进嘴里，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爬下床。“姐姐吃橘子吗？”
小手拿着黄橙橙的橘子塞给她，慕色感到一阵暖意。多可爱的孩子，怎么会不让人喜欢呢。
桌上的乒乓球不小心被她碰掉了，一路滚到床脚。慕色附身去捡，看见床尾的病历卡。
薇朵6岁女血癌
圆珠笔写的字龙飞凤舞，慕色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反反复复盯着那俩字，一直盯，直到看不清任何东西。
薇朵正在画小猪的鼻子，没有注意姐姐不见了。
慕色冲进厕所洗脸，一遍又一遍。
她不能哭，薇朵都没哭。白血病嘛，又不是不能治，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吸鼻子，把糖塞进嘴里咬碎，感觉好一些了。
两个护士边聊天边走进厕所。
“那家人也真是，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找人看着。”
“唉，真可怜。不过听说她家里人在筹钱来着，好像还筹够了呢，是有些好心人捐的钱。”
“真的？你们说的是薇朵？”
慕色忽然开口，俩护士一脸懵。“啊，应该是真的……”
她破涕为笑跑出门，剩下俩人面面相觑。
今天没人来看朵朵，慕色陪她一直玩到晚上。
她托佳佳姐多买了一份饭，不过她事先问了医生，买的饭都是她能吃的东西。“食堂饭太难吃了，以后我请你吃。”
“妈妈说麻烦别人不好……”
“管他呢，你先尝尝嘛。好吃吗？”
“好吃。”
“对嘛，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嘛。你开心，姐姐也开心，这样不是最好嘛。你妈妈又不知道。”
朵朵笑着点头，大口吃着鸡肉。看来她是真馋肉，这么清淡的饭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佳佳姐看她和小孩玩儿得挺开心就离开了。她给慕色带了些水果，慕色看薇朵老是偷看那盒草莓。
饭后慕色洗了些草莓，俩人一起吃，同时酸出表情包。
“妈呀，跟柠檬似得……”她又尝了一颗红的，倒是还挺甜，应该就是个别酸。佳佳姐还是很会挑东西的。
“我不爱吃草莓，朵朵你帮我消灭了吧。”
看她吃得开心，慕色上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人类幼崽好可爱啊~
“朵朵乖乖睡觉，明天姐姐再来看你。”病房要查人，慕色得回去了。
“好。姐姐晚安。”她乖乖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晚安。”
她关上房门，忽然感觉四周的景象有些失真。
惨白的日光灯管，忙碌的医生护士，忧心忡忡的家属。
她才看见天花板上的牌子。
癌症住院部。
沉重的肉身，又如何承载沉重的灵魂。
她凝视自己画的虞美人。
妖艳，淡漠，泰然自若。
“姐姐，这个小天使的眼睛用什么颜色啊？”
“朵朵想用什么颜色呢？”
“嗯……宝石蓝。”
“哇，朵朵还知道宝石蓝呢。那宝石蓝怎么调呢？”
“用群青，然后加、加……”
“加酞菁蓝、普兰、或者再来点湖蓝，都是可以的。调颜料就像，就像吃饭，这一口你想吃鸡肉，下一口想吃米，都是可以的。你只要想着你想要的颜色，然后就看心情啦。朵朵大胆画，没关系的。”
她似懂非懂点点头，按照自己想法挤颜料，一点一点调和，最后涂在天使大大的眼睛上。
比宝石蓝浅了些，但是和整体色调和谐。
“真棒呀。”慕色捏捏她的小脸。“朵朵，你知道希望女神吗？”
她摇摇头。“是和慕色姐姐一样漂亮的人吗？”
“小嘴抹蜜了？人家可是神。她的原型其实就是一颗蓝色的钻石——姐姐见过，和你调的蓝色一模一样呢。”
“真的吗？”她露出惊喜的目光。“那姐姐可以教我画钻石吗？”
“好啊，那咱们画钻石！女神的钻石，是，是，椭圆的，然后……”
“咚咚咚——”
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慕色抬头，看见两个年轻姑娘走进来。
“你好，请问你是朵朵的姐姐？”
“啊，我不是，我是楼上病房的，来陪朵朵玩。你们是……”
“我们是志愿者，来看看朵朵。”俩姑娘举了举手里的水果。
“噢噢，请坐请坐。”慕色局促地抓抓衣角。“那个要不你们聊，我先出去？”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紧张。你是学生吧，在楼上养病呐？”
“手受了点小伤，不打紧。”
“看你和朵朵还挺熟的。这孩子不爱说话，看来还是小姑娘懂小孩子。”
“没有没有……”她真有点招架不住热情的东北市民。
“你是学画画的？”另一位姑娘拿起桌上的画。“画得真不错。”
“啊对，我美院的……”
慕色心里琢磨着问问捐款的事，刚好一位姑娘起身出门，慕色跟着出去了。
付司把她带回了徐良成家。
“她心情不好，有奶团陪陪她也好。”
“你呢，这几天还好吗？”
私人医生说他状态有好转，虽然偶尔会有痴呆症状，但是狂躁症减轻许多。
只是他脑子里的良性肿瘤逐渐变大，开始压迫神经了。
还没有恶化，可是必须开颅取出来。而徐良成的身体，恐怕无法进行手术。
“好多了。”他的脸庞还是一样瘦削，但红润了不少。“不用担心我，倒是小慕色，唉，可怜孩子。”
慕色从没觉得自己可怜。
她只会说，活该。
徐良成睡下了，奶团乖乖窝在他身边。付司一个人在厨房忙活，空气中充满咸香的葱姜味。
耳机里循环着悲凉的曲子，她坐在床上愣神。
她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梦，不，别做梦了，她愿意永远失去做梦的能力。
她想起一本叫《根鸟》的书，书里有一个人叫板金，他们家族受了诅咒，成年之后就会失去做梦的能力。
他在儿子成年的那一晚离开了家，跋山涉水用尽一生去寻找“梦”，直到死，还心心念念着失去的“梦”。
以前的慕色觉得好浪漫，好感动……现在她只想把梦让给他……
“想什么呢？”
付司进门，她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你胳膊上的淤青挺疼吧。热盐敷一下好得快。”
慕色轻轻点头，随便的撩起袖子，付司看见那一大片青紫。
“这么严重怎么也不说……”
盐袋温热，敷上确实舒服多了。
“谢谢。”慕色忽然认真望着他。
“对不起，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别对我太好。我说自己冷血，不是在开玩笑。我无法感知到任何感情，也许我看起来是感动了，但我也只是出于感谢……和礼貌。”
即使她被人背叛，她的难过也只是源于被冒犯的羞恼罢了。
“我真的很感谢你。好久没人这么关心我了。但我不能骗你。”
“真想感谢我你就好好休息，好好吃饭，这就够了。”付司又拿出一袋盐。“自己敷腿。我也得告诉你，我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朋友。”
“谢谢……”她干涩的眼眶难以湿润，只剩眼底的薄红。
膝盖上也惨不忍睹，白得发青的皮肤上简直“五彩斑斓”。
她真的累了，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为她盖好被子，只露出伤处。付司耐心给她敷着伤，盐袋凉了，就加热接着敷。
台灯的暖光洒在她睫毛上，棱角分明的唇上。她慢慢蜷缩身体，弓成一只缺乏安全感的虾米。
付司暗自笑笑，轻握起她的手臂。
皮肤白而薄，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比常人要细，没他一半粗，看得人生怕一使劲就弄断了。
手无缚鸡之力……
他依然记得慕色满头血的场面。
“以后做事别那么莽。”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寂寥。
动动酸疼的肩膀，付司缓缓睁眼。
他怎么在慕色床边睡着了……
付司取下身上的毛毯，揉着脖子出了屋。
“醒了。”慕色“啪嗒”关上火。
“吃早饭吗？”
她夹出烤好的面包片放进盘子，付司迟钝地闻到培根和鸡蛋的香味。
“你还会做饭？”
“简单的当然可以了——良成哥早。”
“早啊。呦，还有早饭呢。”
“我看昨天阿姨买的东西还剩下点，随便做的。你们先吃吧。”慕色重新开火煎蛋。
付司不太爱吃培根。不过她煎得不错。
“嗯……真好吃。”徐良成赞不绝口，付司吐槽他浮夸。
宽大的毛衣、柔顺的长发，晨光给它们镀了层暖金色，付司一时有些失神。
“发什么呆呢？没睡好啊。”
“没有。想公司的事呢。”
三明治填饱了肚子，他却还是不满足。
送慕色回了医院，付司还要忙着筹备旅行。
某人可能真的是精神分裂，昨晚还丧得不行，早上一起来又是做饭又是玩儿狗，上了车还笑嘻嘻的给朋友发消息。
“慕色。”
听他语气认真，她放下手机抬起头。
“等你伤好了，我带你见个人行吗？”
“见谁？心理医生啊？你紧张什么，又不是让我见阎王，见就见呗。”
付司这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沉默着把她送回病房。
慕色看着他背影，还是忍不住开口。
“付大哥，您一天天操心完良成哥，又要操心我，我都替你累。当然我昨天……是有点没控制住，麻烦你了。但是你放心，我真的没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付司扭头冲她笑笑。“好，我回去休息。拜拜。”
认识这俩人确实累，不过他们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正常脑子，他这个还算“正常”的人，可不是得多照顾这俩人嘛。
慕色从没觉得，自己是个这么“不省油的灯”。
她小时候身体是不太好，属于医院常客那种。但是也没现在这么多事啊，她波澜不惊的生活，好像在入院那一刻便彻底结束了。
她撕下薇朵的画，想了想，还是放到桌上了。算了，不和小屁孩计较。
噩梦折磨她，但也有好处——比如给她带来一些灵感。
她决定把梦画下来。
鲜红的虞美人染上黑血，倒下的付司和冷漠的自己……
她用左手艰难地勾勒着线条，虽然没有右手画得好，但是却刚好符合她的心境。扭曲的线条，刺眼的颜色……她逐渐入了迷，颜料溅在桌子上、脸上，她也全然不在乎，只管调出想要的色彩，落下的每一笔都像是控诉，控诉她无休无止的噩梦，控诉她的恐惧和怯懦……
“姐姐……”
这一声登时吓得她差点扔掉本子，她抬起头，又收回视线。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妈妈呢？”
“姐姐，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害怕我不听话，妈妈就不要我了……”
慕色刚硬起来的脾气顿时泄了个干净，语气瞬间蔫了。
“慕色姐姐，你还能……教我画画吗？”
这楚楚可怜的小脸，她真是怕了。
“万一你妈妈又来闹……”
欸？她可以去薇朵的病房画啊，这不就不怕了嘛。
“行吧行吧，那我去你那里画吧。”
薇朵终于笑了。
慕色跑到卫生间洗调色板和画笔，又洗了把脸才回病房。
一进去就看见薇朵盯着自己的画看。
坏了坏了，这东西怎么能给小孩看呢。
“姐姐瞎画着玩呢……”她赶紧拿过本子。
“这是什么花啊，好漂亮。”
“虞美人。咱们走吧”
“这上面的叔叔死了吗，是画里的姐姐杀的？”
“啊……没有啊，这个姐姐和叔叔在玩过家家呢，叔叔……叔叔他把墨水弄撒了，姐姐在擦地板呢。”
她胡诌八扯几句把她糊弄过去，心里慌得一批，这孩子小小年纪怎么懂这么多。
好在她没再问，到了病房，慕色跟临床的叔叔阿姨打了句招呼。
“你也是志愿者吧？”大叔笑着问她。
志愿？什么志愿……
“啊，对。我来陪朵朵。”慕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口应了一声。
“看你应该是学生吧，一个人来的？”
“啊，对。”慕色打开手机搜索简笔画。“朵朵你想画什么，这个猪好不好？”
“好。”
“唉，这孩子也是可怜，还好有你们这些好心人呐……”
你们？
“大叔，除了我还有谁啊？”
“也有几个年轻姑娘吧，但是看着比你大。还有些大小伙子，不过他们来得少，给她带些玩具就走了。这孩子不太爱说话。”
看这样子，她家里人并不怎么关心她。慕色本来想再问点，但是想起朵朵还在这里就作罢了。
“朵朵，你妈妈一般几点过来啊？”
“不知道，她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那爸爸呢？”
“他和妈妈一样，但是他们不一起来。”
离婚了？慕色暗自猜。
“吃糖吗？朵朵喜欢什么味的啊？”
看她想吃又不敢的样子，慕色悄悄冲她眨眼。“你不说，我不说，妈妈不会知道的。”
薇朵拿起苹果味的糖塞进嘴里，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爬下床。“姐姐吃橘子吗？”
小手拿着黄橙橙的橘子塞给她，慕色感到一阵暖意。多可爱的孩子，怎么会不让人喜欢呢。
桌上的乒乓球不小心被她碰掉了，一路滚到床脚。慕色附身去捡，看见床尾的病历卡。
薇朵6岁女血癌
圆珠笔写的字龙飞凤舞，慕色以为自己看错了。她反反复复盯着那俩字，一直盯，直到看不清任何东西。
薇朵正在画小猪的鼻子，没有注意姐姐不见了。
慕色冲进厕所洗脸，一遍又一遍。
她不能哭，薇朵都没哭。白血病嘛，又不是不能治，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努力吸鼻子，把糖塞进嘴里咬碎，感觉好一些了。
两个护士边聊天边走进厕所。
“那家人也真是，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找人看着。”
“唉，真可怜。不过听说她家里人在筹钱来着，好像还筹够了呢，是有些好心人捐的钱。”
“真的？你们说的是薇朵？”
慕色忽然开口，俩护士一脸懵。“啊，应该是真的……”
她破涕为笑跑出门，剩下俩人面面相觑。
今天没人来看朵朵，慕色陪她一直玩到晚上。
她托佳佳姐多买了一份饭，不过她事先问了医生，买的饭都是她能吃的东西。“食堂饭太难吃了，以后我请你吃。”
“妈妈说麻烦别人不好……”
“管他呢，你先尝尝嘛。好吃吗？”
“好吃。”
“对嘛，既然好吃，那就多吃点嘛。你开心，姐姐也开心，这样不是最好嘛。你妈妈又不知道。”
朵朵笑着点头，大口吃着鸡肉。看来她是真馋肉，这么清淡的饭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佳佳姐看她和小孩玩儿得挺开心就离开了。她给慕色带了些水果，慕色看薇朵老是偷看那盒草莓。
饭后慕色洗了些草莓，俩人一起吃，同时酸出表情包。
“妈呀，跟柠檬似得……”她又尝了一颗红的，倒是还挺甜，应该就是个别酸。佳佳姐还是很会挑东西的。
“我不爱吃草莓，朵朵你帮我消灭了吧。”
看她吃得开心，慕色上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人类幼崽好可爱啊~
“朵朵乖乖睡觉，明天姐姐再来看你。”病房要查人，慕色得回去了。
“好。姐姐晚安。”她乖乖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晚安。”
她关上房门，忽然感觉四周的景象有些失真。
惨白的日光灯管，忙碌的医生护士，忧心忡忡的家属。
她才看见天花板上的牌子。
癌症住院部。
沉重的肉身，又如何承载沉重的灵魂。
她凝视自己画的虞美人。
妖艳，淡漠，泰然自若。
“姐姐，这个小天使的眼睛用什么颜色啊？”
“朵朵想用什么颜色呢？”
“嗯……宝石蓝。”
“哇，朵朵还知道宝石蓝呢。那宝石蓝怎么调呢？”
“用群青，然后加、加……”
“加酞菁蓝、普兰、或者再来点湖蓝，都是可以的。调颜料就像，就像吃饭，这一口你想吃鸡肉，下一口想吃米，都是可以的。你只要想着你想要的颜色，然后就看心情啦。朵朵大胆画，没关系的。”
她似懂非懂点点头，按照自己想法挤颜料，一点一点调和，最后涂在天使大大的眼睛上。
比宝石蓝浅了些，但是和整体色调和谐。
“真棒呀。”慕色捏捏她的小脸。“朵朵，你知道希望女神吗？”
她摇摇头。“是和慕色姐姐一样漂亮的人吗？”
“小嘴抹蜜了？人家可是神。她的原型其实就是一颗蓝色的钻石——姐姐见过，和你调的蓝色一模一样呢。”
“真的吗？”她露出惊喜的目光。“那姐姐可以教我画钻石吗？”
“好啊，那咱们画钻石！女神的钻石，是，是，椭圆的，然后……”
“咚咚咚——”
听见轻轻的敲门声，慕色抬头，看见两个年轻姑娘走进来。
“你好，请问你是朵朵的姐姐？”
“啊，我不是，我是楼上病房的，来陪朵朵玩。你们是……”
“我们是志愿者，来看看朵朵。”俩姑娘举了举手里的水果。
“噢噢，请坐请坐。”慕色局促地抓抓衣角。“那个要不你们聊，我先出去？”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紧张。你是学生吧，在楼上养病呐？”
“手受了点小伤，不打紧。”
“看你和朵朵还挺熟的。这孩子不爱说话，看来还是小姑娘懂小孩子。”
“没有没有……”她真有点招架不住热情的东北市民。
“你是学画画的？”另一位姑娘拿起桌上的画。“画得真不错。”
“啊对，我美院的……”
慕色心里琢磨着问问捐款的事，刚好一位姑娘起身出门，慕色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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