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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战后

    范玉若自回到城里以后,一直忙女儿生孩子的事,把范家营的事暂时放了下来。柳德宽又专门雇了一个女嫂,替陈清阁照看孩子。范玉若看生活都恢复了正常,便向柳德宽讲述了范玉山为打日本鬼子而丢了命的事。柳德宽说:“玉山兄弟是为掩护范家营的乡亲们丢了命,我们都听说了,但不知道详情,你这一说,我们才知道玉山兄弟真称得上是个大英雄。他带领百十个弟兄能抵抗那么多日军,真是一个奇男子!当时人们都说,日本人到处抢粮,无人敢惹,只有范家营让日本鬼子吃了亏。在日本人的报复下,玉山兄弟为保护乡邻,冒死把鬼子引走,这是侠义之举,着实让人佩服!玉山打日本鬼子完全是自发的,国军不知道,政府更不知道,虽然死的英勇,但除了当地的乡亲们知道外,谁还能知道他们呢!现在弟媳的生活靠什么呢?”

    范玉若说:“我就是想给你说这事呢!弟媳惠珍当时就哭死过去了。我虽然也痛心但还得开导她,后来总算想开了。只可怜她那儿子才几岁,而且又怀着身孕,只怕这个遗腹子也要生出来了。好在乡邻们都同情她,大家争着照顾她。但玉山活着时也没什么积蓄,家里只剩下西岗那几亩薄地,玉山在时自己耕种,这走了只怕还得雇人耕种,收成不够养家,以后她娘们的日子不知道咋过哩!”

    柳德宽说:“玉若,虽然我们晚来相识,可我柳德宽一直深爱着你,这个家也就交给你了。玉山是个好样的,有这样一个兄弟,我也感到骄傲。不要说玉山是为打日本鬼子而死的,就是他正常病死,我也会把他当亲兄弟对待。政府连那些国军战死的遗属还顾不上抚恤,不要说他们这些草莽英雄了。我柳德宽没有多大本事,总算守着祖上这份家业,而且生意也做的可以。出几个钱还是有的。如果给惠珍送点钱,只能解燃眉之急。乡下庄稼人离不开的是地。我看过两天你还是回范家营一趟,除了给惠珍送点钱外,帮她买二三十亩好地,让她租给佃户耕种,一年下来收的租子也够她娘们生活了。”

    范玉若说:“德宽啊,你考虑的真周到。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有替玉山感激你了,玉山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啊!”

    柳德宽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的娘家也是我的家人。德远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柳家无后,唯一就是德远那个小儿子,要这么多钱财干什么!我打算给恒忠和清阁她们留一些。”

    范玉若开心地说:“你说的一点也不差,说远点恒忠是外甥,清阁是你外甥媳妇;说近点,清阁是女儿,恒忠是你女婿。这亲上加亲的事,只怕这世上少有呢!就连那外孙子,不知道向你喊舅爷好呢,还是喊外爷好呢!”

    柳德宽也笑了起来,“还是喊舅爷吧。他外爷可是陈宝斋啊!”

    范玉若脸一红说:“别提他了。听说他带了个蛮子女人回来,我看他们不一定能过长。”

    柳德宽说:“你咋知道他们过不长?”

    范玉若说:“这还用问吗?那蛮子女人一定是为钱而来的。陈老大在外面能挣几个钱?只怕是钱一花完那女人就跑了。”

    柳德宽说:“你说的也是。不说这些了,你快去看看外孙子吧!听说清阁的奶不够吃,我看还得找个奶妈。”

    范玉若说:“你处处想的都周到,我这后半生能遇着你,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份。”

    柳德宽说:“我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儿子也没有。清阁虽然是我继女,而且连姓都没改,我一样把她当亲闺女对待。那孩子是我的亲外孙啊!”

    范玉若听后心想,跟陈宝斋那么多年,从没听过这些舒心的话。陈宝斋虽然读书不少,但像个榆木圪垯。哪有柳德宽善解人意,我这后半生也只有依靠他了,还得设法把柳家的家产多掌握一些。他们兄弟虽然没有分家,但柳德远总算得了个儿子。以后我还要多点心眼。她一边胡乱想着,一边向女儿的住房走去,逗一逗那可爱的小外孙。

    柳家的生意是越作越大,除烟厂的生意红火外,重要的是商行。战后经济恢复,淯阳城又是个富足的地方,特别是水路运输非常发达。丰水季节,河面宽阔,航道畅通,城南淯水河上,几百条帆船往来如梭,岸边装货、御货的船只每天都有数十艘。柳家收购的土布和棉花十几天就有两船货发出去。从汉口发来的日用品和杂货也有两船之多。生意忙的不可开交。一切都有关恒忠支撑着门面。关恒忠年轻,精力充沛,大舅又非常信任他,所以一天到晚忙于应酬,对自己的儿子也很少过问。家中既有女嫂,又有奶妈,他操这闲心也没用,便一心扑在生意上。

    范玉若带着好几百大洋,雇了一辆马车,在女佣陪伴下,回到娘家范家营,看到村里各家的房子都修整好了,心中感到些许安慰。回到娘家宅子一看,仍然是破烂景象。弟媳冯惠珍刚产下一个女婴。烧毁的房子虽然在乡亲们帮助下,临时盖上了麦杆,但仅能挡风避雨,院子里残破不堪。范玉若不由一阵心酸,想到自己弟弟为了众乡亲惨死在日本鬼子手中,如今娘家剩下这孤儿寡母三个人,幼女才刚刚满月,侄子也才三四岁,这弟媳以后的日子可难着呢!冯惠珍看到姐姐回来了,一边让儿子喊姑姑,一边抱着女儿给姐姐找地方坐。冯惠珍是朴实的农村女人,没有那么多客套话,看到姐姐带着女佣回来看她,凄凉的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微笑。一个本家嫂子听说范玉若回来了,便急忙从家中赶过来。一进门就说:“他大姑,你可回来了,几个月没见,你这气色真好!这几个月可难为了惠珍,一个人带着个大的,又生下一个小的,这娘仨的命真苦啊!”

    冯惠珍对范玉若说:“这些日子可真亏五嫂了,她天天陪着我。坐月子时也全是五嫂照顾的。”

    范玉若看着五嫂说:“真得谢谢五嫂,如果没有你照看惠珍,她们娘仨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五嫂说:“他大姑,别外气。我们都是一个范家,又是近邻,玉山是为我们大家走的,我们做点这小事不是应该的吗!”

    范玉若听五嫂提到自己的弟弟不由得想掉眼泪,但怕引起弟媳的伤心,立刻止着了。对五嫂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这个家修整好,然后给惠珍他们娘仨解决一下今后生活的问题。听说尚文带着几十个人投奔了民团,被编成正规部队了,这是好事啊!五哥去了没有?”

    五嫂说:“去的都是没成家的年青人,一共去了二十多个,枪炮全带走了。剩下的都各自回家种地。你五哥没有去。这会可能还在地里干活呢!”

    范玉若说:“我在城里带了些吃的。”指着女佣说:“你把带来的食品安排一桌饭菜。央五嫂去把五哥叫回来,让五哥请范文柏老先生和咱族中的两位长者吃顿饭,我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五嫂说:“他大姑,你客气什么,我这就去找你五哥,让他替你请人。回来我帮这位嫂子做饭。”说着就出了院子。

    不一会范五就和范文柏先生,以及范家族中的两位长者来了。这时已是初春,虽然有点寒冷,但暖阳高照,院子里暖洋洋的。范玉若找来了三个小凳让三位长者坐下。范五从自己家里搬来了一个小桌,自己坐在了一个石墩上。

    范文柏说:“玉若啊!你在城里过的不错,听说柳家可是城里的大户人家。你小时候我就说你将来必能成气候。这不,看你这穿戴,回来还带着佣人,真够排场了。”

    范玉若说:“哪里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做生意,挣点钱。我小时候不懂事,不好好读书,惹先生生气,差点没打我板子。”

    范文柏哈哈笑了起来,说:“像你这样的女孩,我范家营还真没有。你现在是阔太太了,你看你五嫂她们,只能整天围着锅台转。”

    范玉若说:“我也有我的苦,这一言难尽。今天我回来就是为了我这个娘家。先生你看,玉山走了,撇下惠珍他们娘仨,这以后日子怎么过呢?我带了点钱,想央求先生和两位族叔帮我替惠珍买几亩地,让他们今后能有碗饭吃。”

    范文柏说:“还是玉若想的周到。你想我们这些庄稼人,靠的就是土地。没有土地怎么生活?这个忙我一定帮。玉山是为我们大伙走的,我们不能看着他娘仨饿死。原来玉山留下的那几亩薄地,自己种还够吃,若租给别人种,只怕收的租子连半年也不够吃。我听说村北头有一片河滩地,是一户城里人的,不知道啥原因急着卖,大约有三十多亩,只要一百大洋,我说合帮你买下。买下后,这地归谁的名下呢?”

    范玉若说:“这地是我替娘家买的,就写在惠珍名下吧。”

    范文柏说:“玉山已经走了,儿子范斌又小,只有写在惠珍名下了。可是我得说句不该说的话,惠珍如今还年轻,将来若是改嫁了,这地可不好说了。”

    范文柏刚说完,冯惠珍抱着女儿扑通一声跪在范玉若面前说:“大姐,我向你发誓,我这一辈子永不改嫁,生死都是范家的人!玉山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一双儿女带大,吃苦受累我也能忍受,我决不做对不起玉山的事。若我说话不算数,天打雷劈!”

    范玉若把冯惠珍拉起说:“惠珍,何必发这毒誓,姐信你。”

    范文柏说:“这就好,这事我一定替你办成。”

    范玉若说:“先生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这钱我就交给先生。请先生替惠珍把这件事办好,让她们娘仨今后有饭吃就行了。”范玉若指着院子的房子说:“先生,你看我家的宅子,占地也不少,原来的房子在范家营也是数得上的,可全让日本人给烧了。我这次回来再给惠珍留点钱,请先生和两位族叔帮助惠珍把房子盖起来,能恢复原来的模样。”

    那两位长者说:“这是应该的。只用惠珍出个砖瓦、木材的钱就行了。至于工钱,我们大伙帮助出力,分文不取,也算为玉山尽点心意。”

    范玉若说:“那我真得谢谢先生和两位叔叔。别的也没什么事了,惠珍平常多亏有五嫂的照顾,我也就放心了。我从城里带了点吃的,就请先生和两位叔叔和五哥吃顿便饭吧。”

    范文柏说:“这本来都是应该的,也好,我好久也没有吃肉了。今天就好好吃一顿。”

    范玉若说:“不仅有肉,还有鸡和鱼呢!两瓶酒,先生可要畅饮啊!只是我从不喝酒,可不能陪先生。”

    范文柏说:“哪用你陪,我们哥几个自斟自饮就行了。”

    范玉若回城不久,就听说娘家三间大瓦房和东西厢房都建好了,地也买好了,冯惠珍不仅租出去几亩,还雇了个长工,帮助耕种,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范玉若把这些都告诉了柳德宽。柳德宽说:“咱们是夫妻,为你娘家做点事是应该的,何况玉山兄弟不说是为国家,至少是为乡亲们而死的!义重如山!我柳德宽能为玉山兄弟做点事,也算对待起他那英灵了。”

    转眼到了1946年的秋天,于家姐妹俩同时考取了河南大学。去上学前,姐妹俩一起到柳家看望外婆。七十多岁的柳老太太高兴得直流眼泪,夸两个外孙女有志气。于富琴姐妹俩看望了外婆后,就去看陈清阁,这时陈清阁又怀了身孕,看她们姐妹俩来了,高兴极了,一见面还是那句话:“富琴、富香我真羡慕你俩!在我们这几条街上,能上大学的女子能有几个!我这辈子算是完了。”

    于富琴说:“大嫂别说这些沮丧的话,你年纪轻轻就做了母亲,眼看这第二个孩子又要生了。你现在成了我外婆家的少奶奶,身边有女嫂侍候你,又有奶妈带孩子,将来你就是我外婆家的当家人。”

    陈清阁叹口气说:“富琴啊!我和你一样大,才19岁啊!正是求学上进的年龄。看着你和富香双双去上大学,让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这是我命不好啊!”说着就掉下两滴泪来。

    于富琴说:“大嫂想开些,看你现在净享清福。闲了看个小说,背个唐诗,生活也不是很好吗!最近你看什么书呢?”

    陈清阁说:“能看啥书呢,看了红楼看西游,消磨时间罢了。越闲愁绪越多。唐诗不背了,只背李后主的词。想想上学时的无忧无虑,如今不到二十岁就是孩子的妈,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那一江春水向东流啊!”

    于富琴说:“大嫂别想那些无聊的事了,你看关大哥干的多好。大舅又信任他,所有生意上的事都交给他了。他也才二十出头,又是厂长,又是经理的。大舅无后,把他当儿子一样对待,只怕将来外婆家的家产至少有一半就是关大哥的。你只管跟着享福吧!表兄弟姊妹们都忌妒死关大哥了。暗中都愤愤不平,说柳家的家产将来只怕都成关家的了。”

    陈清阁说:“让他们随意说吧。表弟们都年纪小,他们能干啥事!只有富香你俩年龄大点,可你俩多争气,将来读完大学不知道成什么气候呢?”

    于富琴说:“大嫂你整天闷在家里,你可知道这外面的事?我们去省城上学,真不知道将来的前途如何。”

    陈清阁说:“日本人投降一年了,国家一切都在恢复中,总算没有战争了,老百姓该过个太平日子了。”

    于富琴说:“哪像大嫂你想的。现在中国是两个党。执政的国民党,手中有强大的军队。北方的共产党也有军队,原来只有两个军,抗战八年发展很快,队伍越来越多了,只怕这世道不会平静。”

    陈清阁说:“两党不是在重庆谈判好了吗,还签定了一个《双十协定》,都说要和平建国。老百姓也都想过太平日子。”

    于富琴说:“恐怕是不可能了。《双十协定》约束不了双方。听说已经被撕毁了。双方军队不断摩擦,只怕这内战马上就要打起来了。这日子安生不了。我爸他们真担心我俩去省城上学,将来是个什么样子。”

    陈清阁叹口气说:“千万别再打仗了。抗战打了八年,老百姓死了无数,如今再打内战,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呢!”

    于富琴说:“大嫂说的对。老百姓谁也不想让打仗。可这国共两党主张不同,水火不容啊!你记得许逸峰吗?”

    陈清阁说:“哪能忘记。你俩的事是不是又和好了?你俩要是成了,可真是郎才女貌!”

    于富琴说:“以前已经分手了,不可能成了,现在更不可能了。”

    陈清阁问:“为什么?”

    于富琴说:“日本投降后,国共双方都应该削减军队才行,而实际上双方都在扩军,你说这不是为了打仗还是为了什么?许逸峰的父亲现在已经不是专员了,是国军新成立的第九师师长,地方民团和当时的皇协军都收编进去了。许逸峰没有考大学,跟着他父亲到师里当参谋去了,如今已经是国军的军官了。大嫂你想想,人家找个妻子还不容易吗?你又知道,我一直受我叔叔的影响,倾向于共产党。我是决不会和一个国民党军官结婚的!何况我这一上大学,还得读好几年书。现在不考虑这些事。”

    陈清阁说:“富琴妹子志向远大,哪像我啊!二姨夫开明,支持你们读书上进。哪像我那个妈,光想着钱和财产!让我连中学都没读完,就逼着我嫁人。从前识的那几个字都配饭吃了,有什么用呢!”

    于富琴说:“怎么大嫂又说回来了。我刚说了,你现在不是挺好。女人嘛,能像你这样,作个少奶奶也不错!时候不早了,我和富香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这两天就要走了。大舅那边我们就不去了,你替我们问候一声就行了。”

    陈清阁说:“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顿饭吧。这一别,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说着又想掉泪。

    于富琴说:“大嫂已经有一个儿子了,眼看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你就全心全意抚养孩子吧!别想那么多。你行动不方便,就不要送了。将来姐妹们总还会再聚的。”

    陈清阁说:“再聚,再聚!”两眼含着泪花目送她姐妹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