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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历艰险出塞图大事

    雁门关外,黄叶瑟瑟,西风正紧。秋日西斜,去往大同府的官道上杳无人迹,山中偶闻猿啼。天地间一片肃杀之气。

    忽见南方一阵尘土飞扬,须臾已到切近,一行六骑,打马狂奔,惊起道旁树桠上数只昏鸦,在空中盘旋几匝,又敛翅歇于枝梢,藏头缩脑,聊以取暖。

    但见六骑奔腾一阵,领骑者忽而一声唿哨,勒住马缰,右手举起马鞭,向正东一指,顺着此人所指方向望去,暮色中隐约可见一座房舍,一行人随即拨转马头驰去。

    领骑乃一条大汉,身形甚为魁伟,豹头环眼,颌下一副钢髯。头顶网巾已污秽不堪,不辨颜色。着一件黑色直裰,下摆胡乱塞在绦里,虽秋风愁煞,仍敞着前襟,浑不在意,半露出胸间虬结的古铜色肌肉。腰间悬一柄厚背鬼头刀,上有三个金环,琅琅作响。仔细看去,左臂上缠缚着一条白色汗巾,依稀有血渍渗出,执缰时不甚便捷,显是利器所伤。

    眼见到得房舍附近,定睛观瞧,乃是一座院落,三间泥瓦房,但院墙损坏殆尽,房屋仅余断壁残垣,尚有焚毁痕迹。只西侧房屋有半堵墙未塌,茅草顶子歪歪斜斜挂于墙角。大汉咳嗽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嘶哑着嗓音道:“晦气!”掉转马头,便欲再行。

    大汉身后一名汉子忽地伸手,拉住缰绳,低沉着嗓音道:“便在此对付一晚罢!”但见此人,面颊瘦削黝黑,双目深陷,颧高鼻挺,口阔唇薄。头戴黑色斗笠,着一身黑色紧身裋褐,腰间一条犀革硬带,脚下一双牛皮短靴,背插长剑,挂着两个镖囊,虽行色匆匆,装束仍是一丝不苟,精壮彪悍,犹如鹰隼。

    大汉还欲开言,其余四骑已靠拢近前。一人翻身下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再赶夜路,怕是公子吃不消。”只见此人三十五岁上下年纪,身材矮胖,圆脸大耳,小眼细眉,两撇鼠须,笑眯眯一副和善之气。头戴文生帻,身着褐色大氅,腰系藕色丝绦,脚蹬革靴,状如酒楼掌柜、账房先生。但背插两柄烂银短戟,在暮色中甚为夺目,与他的装扮略显不合。

    大汉与那精壮汉子各自下马,走近另外三骑中间一骑。精壮汉子对马上之人低声道:“公子,塞外风霜大,不宜夜行,不如在此草就一晚,复些体力。”

    马上之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肤色黝黑,宽额短颐,剑眉星目。束发插簪,披一件灰狐毛的披风,内着天青色直裰,腰悬短剑,剑柄上一枚猫眼石,烁烁放光,脚下一双羊皮靴子。装扮仿佛富家子弟,但一脸坚毅之色,似曾历经许多艰辛。

    少年望了望其余五人,道:“我倒不打紧,诸位一路辛苦,马也乏了,就在此将就一夜吧。”

    六人均下得马来。只见另外两人长相颇为相似,二十一二岁上下,均生的身长八尺,方面阔耳,一着黑,一着灰,劲装结束,英气勃勃。着黑之人左鬓一绺灰白长发,垂于耳侧,手执一条黑漆漆的齐眉棍,似为金石所制。着灰之人右颊一片暗赤色胎记,右臂夹着两爿树枝,以布条悬在颈下,额上挂着汗珠,似在强忍断臂之痛,背后插着一柄金钩。

    此时六匹马不断喘着粗气,显是已经过长途奔驰,疲累不堪。灰白长发汉子与长相和善的小个子将马匹牵到十余丈外,寻些野草树叶喂马。

    精壮汉子弯腰钻入西侧房屋,张了一张,退出身来捡得两根树枝,又踮脚从茅草顶子上扯下几把干草,缠在树枝上,怀中摸出火刀火石,打得几下,点起两个火把,重新钻入屋内,将瓦砾略略捡拾一番,腾出一块空地,又在地上铺些茅草,招呼那少年与其他人入内。

    少年入内坐定,余人皆垂手肃立。少年道:“切勿拘礼,都坐下罢。”又对那大汉与断臂之人道:“樊大叔,段二哥,你二位受了伤,可速来包扎疗伤。”

    姓樊的大汉哈哈一笑,瓮声道:“区区小伤,公子不必挂怀。”众人皆在空地坐定。

    长相和善的小个子和灰白长发汉子钻进屋内,坐在屋角。灰白长发汉子解开包袱,拿出两个水袋,将其中一个递与少年。少年摇头拒却,精壮汉子接过放在嘴边啜了两口,递与姓樊的大汉。

    少年叹道:“此番力战,全赖诸位拼死相护。我心下好生过意不去。”

    小个子接道:“公子体谅下属,感激不尽。虽则樊兄与小段不幸挂彩,总算护得公子周全。樊兄,且将你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不等姓樊的大汉答话,便拉过他手臂,解去汗巾,从怀中摸出布条,细细缠好,十只手指熟练之极。随后又转身查看姓段的汉子右臂,重新结缚停当。

    少年转头对精壮汉子道:“刁二叔,此际咱们有何计画?”

    姓刁的汉子沉吟半晌,道:“本打算三日前即出大同府,再一日到得青阳岭,不意有此一劫,耽搁了行程。此间离大同府还有两日路程,依属下愚见,还是先去青阳岭寻杜老大,再作计较。”

    灰白长发汉子接道:“大同府不比雁门关,有重兵把守。我兄弟相貌特异,加之樊大叔和老二有伤在身,引人眼目,出关想必甚是不易,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小个子笑道:“此节不必过虑,待前方到得市集,兄弟自有主意。”

    姓樊的大汉笑道:“包猴儿最是奸猾,只是此去非同儿戏,可别阴沟里翻了船。”

    姓刁的汉子插道:“大哥,包兄弟足智多谋,一切请他谋划便是。公子,众位兄弟,胡乱吃些干粮,早歇了吧,明日赶路要紧。”

    少年嗯了一声,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姓刁的汉子问到:“公子,可是在挂念二公子?”

    少年勉强一笑,道:“我等离家已两月有余,不知家中是否安好。”

    姓刁的汉子道:“公子宽心,二公子聪明伶俐,异于常人。况有陈先生打点照应,必不致有何差池。”

    少年展眉笑道:“二叔说的是,我这是杞人忧天了。”

    姓刁的汉子道:“公子请早安歇。”随手将火把熄灭。六人各闭目休息。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姓刁的汉子悄声站起,只见姓樊的大汉歪在墙角,鼾声大作,余人皆鼻息匀长,睡的正熟。这人蹑手蹑足,走出屋去。

    他走到屋后,借着月光,检查了一番马匹是否拴好,然后在半堵断墙上盘腿坐下,闭目吐纳。忽听得背后脚步声音,睁眼看去,乃是灰白长发汉子。

    灰白长发汉子开言道:“二叔,为何不安歇?”

    姓刁的汉子道:“照料一下牲口,大段你起身何事?”

    灰白长发汉子道:“听见二叔走出,跟来看看有何帮手之处。”

    姓刁的汉子微微一笑,道:“平日便知你沉稳心细,临事之际果是可用之才。”

    灰白长发汉子道:“二叔过奖了。”走进两步坐在断墙上,默然无语。

    姓刁的汉子问道:“有何心事?”

    灰白长发汉子喟道:“此番离了锡兰,远渡重洋,到中原图谋大事,还未见着正主,便糊里糊涂打了一场,弟兄们损折过半,一腔豪情已然冰消瓦解,但求平安到得青阳岭,也算侥幸不辱使命。”

    姓刁的汉子正色道:“大段,我痴长几岁,蒙你称呼一声二叔,却须嘱托你几句。人生在世,数十载矣,为道与义,虽千万人亦往。即令公子这等身份,也与我等一道犯险。士为知己者死,前路偃蹇,又有何惧?”虽压低了声音,但这几句说来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灰白长发汉子肃立拱手,道:“二叔教训的是,小侄追随二叔,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姓刁的汉子摆摆手,道:“我乃是个粗人,只知小义小节,大道理是不懂的。先主与老管家定下的计策,时至今日方有用武之地。我等如不尽心竭力辅佐少主成就大业,死后有何面目见先主于地下?”

    灰白长发汉子嗫嚅半晌。姓刁的汉子道:“有话直说无妨。”

    灰白长发汉子又迟疑一阵,方道:“二叔,恕我直言,先主和老管家定的计策,果然可行么?或许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姓刁的汉子看了他一眼,道:“老管家深谋远虑,我等只管尽心去做罢了。”说完,轻轻起身,径回屋内。

    灰白长发汉子伫立良久,仿佛在思索这一番对话。夜凉如水,月色皎洁,不觉露水沾湿衣袖。

    这一行六人,并非中土人氏,乃是自锡兰远渡重洋而来。锡兰即今日之斯里兰卡,乃印度洋上一大岛屿。成祖登基后,派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曾数至锡兰,在佛寺布施金银丝绢,并于锡兰立“布施锡兰山佛寺碑”,详载其事。锡兰亦多次遣使赴中国朝觐,进贡珍禽异兽。其时,中国沿海地区多有人赴锡兰经商,乃至举家迁往锡兰者,不胜枚举。

    此时正值景泰贰年(公元1451年)秋月,代宗方即皇帝位两年余。正统十四年,英宗误信太监王振,御驾亲征瓦剌,于土木堡被瓦剌太师也先击溃,二十万大军一夕覆灭,英宗被俘。也先乘胜进犯京师,兵部尚书于谦力排众议,奉代宗为帝,遥尊英宗为太上皇,坚请固守,在BJ城外大败瓦剌军。也先退走塞外,后以英宗为挟,多次犯边,均无功而返,景泰元年,英宗北狩岁余,终返京师,被软禁于南宫。代宗声望正隆,瓦剌不敢轻易启衅,边境稍靖。

    一行人中,被称为“公子”的少年,姓云名隽,年方十八,有一胞弟名云秀,年十五。余人皆尊云隽为首。

    姓樊的大汉单名一个豹字,年逾四十,一身横练功夫,使得一手家传的泼风刀法,刚猛无匹。姓刁的汉子双名郁盛,三十六七岁年纪,属昆仑派再传弟子,二人乃结义弟兄。樊豹性情暴躁直爽,护卫云家多年,忠心耿耿。刁郁盛则老练深沉,颇有智计,且自云隽十岁时即授其剑术,故与云隽亦师亦仆,一路上全仗其谋划指挥,余人无有不从。

    姓包的小个子名包敬材,三十出头,有个绰号叫做“银戟灵猿”,乃已故江南大侠“赛温侯”吕陵的弟子,故樊豹取笑他做“包猴儿”。曾浪迹江湖多年,深谙人情世故,通晓各地方言,极善应对酬答之事,性情诙谐,机变警觉,屡有妙计。

    另两人乃双胞兄弟,灰白长发汉子为兄,名段一海,人称大段,使一条混铁八卦棍,为人稳重细致。右颊有胎记的汉子名段一山,为弟,人称小段,使一柄揽月钩,性情刚烈,有如拼命三郎,与其兄大异其趣。

    此次东渡,一行共二十余人,只为北出大同,至瓦剌境内的青阳岭,与也先次子会面献宝,商议大事。不料遇上逆风,直在海上漂了一月有余,方自刺桐(即今泉州)登岸,辗转经南昌、九江、武昌、南阳,又二十余日方抵达太原府。其时距土木堡大败甫两年余,但江南诸地未受战事所累,繁华依旧。一行人中,樊豹与刁郁盛皆曾到过中原,包敬材与段氏兄弟均是江湖行家,后始到得锡兰。唯云隽与一众从人,自幼在锡兰生长,初次踏足中土,哪曾得见“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这等气象,均大感兴味,若非有事在身,真欲在江南多逗留几日。

    过了黄河,到山西境内,渐觉天气寒冷,愈往北来,愈是人物萧索。因众人皆不识蒙古言语,到得太原府,重金雇了一名王姓商人,其曾与瓦剌人在马市易货,言语便给,由其带路前往瓦剌。

    彼时,太子少保、兵部尚书于谦奏请在大同、宣府两处驻重兵屯守,非仅入关盘查甚严,等闲亦不得轻易出关。况汉人行至瓦剌地面,常遭劫杀,因此罕有人自大同出关。王某以言语刺探众人前往瓦剌意图,包敬材假称云隽生父在大同府军中任通判,被瓦剌人掳去,欲前往赎父。行至阳曲县,王某无意窥得众人携带异宝,见财起意,觑得机会到县衙出首众人,诬其乃江洋大盗,劫了其家传宝物,欲叛投瓦剌。阳曲县调遣百余兵马,在城外埋伏,由王某假意带众人首途北往。至设伏地,官军四面涌出,将众人团团围困。

    一场苦战,官府兵马死伤泰半,云隽从人亦折损十余。厮拼间,云隽渐渐不支,一名校尉力大,持竹节鞭将云隽短剑磕飞,小段飞身救护,被一鞭打在右臂,筋断骨折,小段钩交左手,反使一招“回头望月”,钩尖直插入校尉后心,那校尉口中鲜血狂喷,倒地毙命。樊豹发起性来,舍身直奔敌将。那将官手执长刀,正在马上掠阵,忽见樊豹扑来,连忙举刀斫去,正中樊豹左臂,深及见骨,急切间拔不出来,被樊豹虎吼一声,一刀枭首,首级直飞出十余丈外。其余兵士见状,心胆俱裂,发一声喊便四散奔逃。王某吓的屁滚尿流,两腿筛糠,动弹不得,被大段一棍将天灵盖打的四分五裂,呜呼哀哉。

    六人死里逃生,纵马狂奔,一路到雁门关下。因此关不与瓦剌相接,盘查不严,且六人脚力快,太原府的缉拿图影尚未到达雁门关,因此得以侥幸出关,觅得此处废墟,潦草歇息一晚。

    次日清晨,六人不敢逗留,奔驰百余里,傍晚时分到得一处镇上,寻家客店进些饮食,马匹喂些草料,一夜无话。转日又行,樊豹左臂伤势已无大碍,小段右臂尚活动不便。未时前后即至DT市集。但见市上人烟稀少,店铺大都关门,许多老汉老妪,沿街乞讨,衣衫褴褛。饿殍满地,苦不堪言。

    云隽心下恻然,问刁郁盛道:“刁二叔,怎的此地官府,不理这些生民性命?”

    刁郁盛叹道:“连年烽烟,想来大同府周围的壮丁,早已被征去作战,埋骨沙场,或被鞑子掳去当牛做马。听闻年轻女子也被掳去当营妓。只留下些老弱病残,苟活于世。有司只管横征暴敛,谁来管这些人的死活?当真可怜,可叹!”

    云隽怒道:“蒙古鞑子暴虐,官府更是昏庸,不能保国安民,要来何用!”

    包敬材连忙示意众人噤声,一行人牵马走入一条巷子,包敬材低声道:“公子,此地说话务须小心。公子日后得成大业,万民可脱水火。眼下我等先寻个因由出关便了。”

    樊豹道:“你这猴子有何诡计,说来听听。”

    包敬材笑道:“兄弟这个计策,说来晦气,而且要委屈刁二哥了。”

    众人皆觉好奇,待他明言。

    包敬材道:“我等带有宝物,且又各携兵刃,极易引人注目,须寻个主意,将宝物与兵刃藏起,免被守关兵士搜获。因此上,委屈刁二哥假扮死尸,将兵刃藏于棺椁中,我等可扮为送葬亲眷,护送棺木出关。”

    众人面面相觑,均觉此计颇为新奇特异。樊豹忍不住道:“为何非得老二扮死尸?”

    包敬材笑道:“樊兄,你、段氏昆玉以及兄弟,都是外家门派,运气吐纳这等功夫,不是十分来得。只有二爷的昆仑派绝技,内外兼修,闭气龟息,那是小菜一碟。如遇守关兵士必得开棺验尸,非二爷不能使这障眼法。”众人皆颔首称善。

    包敬材又道:“今日需置买应用之物,且去寻个客店,再作打算。”

    众人来到后巷一家偏僻小店歇脚,安顿好牲口,吃了面汤,到房中计议停当,由包敬材采买棺木,大段置办改装需用衣物行头。樊豹与小段各自养伤,刁郁盛与云隽商议行止。众人皆将兵刃藏于房中,不表。

    包敬材找了半日,方寻到一家棺材铺,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叟,颌下几绺山羊胡,正坐在躺椅上打盹。于是迈步入内,在柜台前咳嗽一声,拱手道:“掌柜的请了!”

    那老叟闻言,睁开眼来一打量,来者是个气色和善的矮胖子,看打扮像个大商贩。掌柜忙起身还礼,道:“客官有礼,可是要选一副棺椁?”

    包敬材弯起舌头,用北方口音说道:“好讲与老先生知,在下有个亲戚,欲归家省亲,不意染病,在此间客店盘缠几日,终告不治。没奈何,只得买副棺椁装殓,送回故里埋了。”说话间,面上悲戚,假意伸手抹泪。

    掌柜言道:“客官节哀,请随老朽到后院为尊亲挑选棺木。”

    包敬材随掌柜到后院,看了几副,不置可否。掌柜言道:“客官,这些入不得贵眼么?”

    包敬材凑到掌柜身前,低声道:“老先生,实不相瞒,我这亲戚在外营商,辛苦攒下一点钱财,本欲到关外取了父母,赴江南买几亩田地,当个员外,孰料命短无福,临终委托我把银钱送与他父母。与他亲戚一场,不得拒却。只是如今地面上不太平,钱财不好外露,因此,烦请老先生将棺木改上一改,在底处做个夹层。如此即使遇到盗匪,也嫌死人晦气,未必会细细搜查。老先生不须推辞!”说罢,摸出一锭大银,塞到掌柜手中。

    掌柜稍一掂量,银子足有十两余,抵得上数口上好棺材。其时银贵,官印纸钞动辄贬损过半,民间多以铜钱及散碎银两交易。锡兰虽产银,但冶炼技术低劣,唯有云隽所治之域,有汉人能工巧匠,是以此次赴中土来携得不少银锭。那掌柜当时眼睛一亮,口中讪讪说道:“客官有命,自当遵从,这银子可太多了。”

    包敬材笑道:“多的自有道理,我明日一早就须起行,劳烦老先生拣选普通木料连夜赶制,明日寅正即到客店与我,连送棺木的大车一起买了你的。”

    掌柜点头哈腰,连称遵命。

    包敬材又凑近低声道:“棺底之事切勿讲与他人,否则不甚妥当。”随手在掌柜手中的银锭上捏了一把,转身告辞,扬长而去。

    掌柜低头一看,银锭上两只指印,清晰可见,不禁愕然失色,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

    包敬材又予重赏,又施威吓,谅必棺材铺掌柜不敢泄漏消息,于是径直回到店中,告知众人。大段也已返回,买了些衣物布匹,水粉颜料,还买了些炮竹纸钱、纸人纸马。包敬材赞道:“大段果然办事妥帖。”

    刁郁盛道:“明日一早即装束停当,由包兄弟打点一切。”众人应允,用了些餐食,各自安歇。

    次日四更时分,众人皆起身,更换衣饰,改作普通行人打扮,面上涂些尘土,看不出本来面目。大段将灰发染黑,小段则将刀疤涂抹成胎记一般,若非细观,难以分辨。包敬材取些颜料,将刁郁盛本来阴沉黝黑的面上,化得灰白枯槁,颇为可怖。众人相顾莞尔。

    约莫一盏茶后,棺材铺掌柜与伙计亲来寻包敬材,包敬材出得店来,又打赏些散碎银子,掌柜与伙计千恩万谢,径自去了。

    段氏兄弟将房中门板拆下,刁郁盛躺于其上,包袱及众人兵刃皆藏于刁郁盛身侧。包敬材取匹白布,剪裁停当,将刁郁盛覆好,段氏兄弟抬着门板出了店门。此时客店掌柜尚未起身,店中只有一个伙计,伏于柜台上睡的正酣。包敬材待众人皆出了门,方拍醒伙计,看其睡眼惺忪,也不待算房账,抛下一锭银子,有多无少,转身出外。

    此时天刚蒙蒙亮,秋风寒彻,路上绝无行客。大段推了棺木大车,众人牵了马匹转至后巷,将棺木打开,掀起底板,果然有一夹层,众人将兵刃、包袱以及换下的衣物均放于夹层,扣好底板,刁郁盛遂躺于棺木中。

    包敬材笑道:“二哥,这里倒暖和。莫睡去了。”

    刁郁盛道:“兄弟放心。棺盖留一丝缝隙,我可听得外面动静。各位都警醒些,见机行事。”

    包敬材道:“晓得。”随即用白布将刁郁盛从头至脚盖起。

    樊豹牵过两匹马,套起大车,坐在车辕,一声吆喝,当先而行。余人各自上马,紧随车后。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已近大同关下。包敬材使个眼色,云隽与小段从怀中掏出纸钱,向空洒去,大段拿出炮竹点燃,有意引起关前军士注意。

    守门兵士远远望见,一个小校模样的官军带着三四名兵士走过来查看。包敬材敲了敲棺木,咳嗽一声。刁郁盛听的真切,瞑目屏息,逆运真气,霎时间四肢冰凉,脉息几无。

    那小校到得跟前,厉声道:“何事到关前滋扰?”

    云隽与小段故作惊恐状,翻身下马,向后退去。包敬材与大段也各下马。包敬材上前躬身道:“这位军爷,我等乃是行脚商贩,不意亲眷染病身亡,因此上扶棺送回故里安葬,还望行个方便,放我等出关。”

    那小校哼的一声道:“这般世道,死了有个全尸就算祖上积德,随处埋了就是。你等可知出了关去,是什么所在?我看你等是活的不耐烦了。”

    包敬材赔笑道:“军爷有所不知,我这故去的亲戚,是青阳岭下王家村人氏,因战乱逃入关内,父母年迈,未得同行。眼下边关稍靖,欲回乡探视,如父母尚在,则一同迁往南方,可惜途中命丧。我等受其临终所托,难以推辞,还请军爷见怜!”说罢上前一步,握住小校左手,顺势塞过两锭大银。

    小校接过银子抛了一抛,约莫有二十两上下,颜色稍和,说道:“这死鬼倒有孝心,其情可悯。你等忠人之事,我也不来难为你们。只是边关查验甚严,需开棺检视。”

    包敬材面露为难之色,道:“恐惊扰了死者,有所不便。”

    小校道:“上命难违。”摆摆手,几名兵士走上前来,合力将棺盖抬起。其中一名兵士伸手揭开白布,但见刁郁盛双目紧闭,脸色蜡黄灰败,印堂发黑,双唇泛紫,一望可知是痨病而死。那兵士连忙缩手,退后几步。

    小校皱了皱眉,道:“探一下鼻息脉搏。”

    那兵士显是不敢触碰死尸,畏畏缩缩不肯上前。小校大怒,飞起一脚,踹在兵士后臀,那兵士站立不稳,直扑向站在车前的樊豹。樊豹未及动念,右臂一伸,大手展处,抓住那兵士的前领,将其一把提起。

    小校一惊,刷的一声抽出腰刀,大喝道:“好啊,原来会武,不是商贩,给我拿下!”几名兵士纷纷执起长枪,对准众人。关门前的数十兵士望见出了事,也擎起兵器奔将过来。

    众人心中呯呯乱跳。莫说此刻手无寸铁,即令兵刃在手,刁郁盛以龟息功闭气,一时三刻尚不能醒,余下五人中又有二人带伤,厮拼起来凶多吉少。况有重兵屯于关前,实难脱身。

    包敬材连忙上前,对小校一躬到地,哀告道:“军爷,切莫误会,这黑大汉是我等雇来赶车的,又聋又哑,只是天生大力,不会武艺。适才冒犯,请军爷高抬贵手。”

    小校将信将疑,道:“这人又聋又哑?不会武艺?”

    包敬材道:“军爷一试便知。”

    小校走到樊豹面前,上下打量。樊豹咧嘴一笑。那小校问道:“兀那贼汉子,适才使的这一手,是什么功夫?”樊豹指指自己耳朵,又张嘴啊啊几声,双手胡乱比划。

    小校点点头,又走了几步,转到樊豹背后,樊豹还在口中咿咿呀呀,双手乱比,小校突然一刀搂头盖顶劈来,云隽在旁,不禁啊的惊呼一声。

    只见那刀到樊豹头顶仅三寸处,倏然停下不动,樊豹若无其事,张开大口,用手指着自己口中,似在告诉周围兵士自己不能言语。

    小校回刀入鞘,走回樊豹面前,一眼瞥见不远处有一石鼓,早已废弃,委于尘土。小校叫过包敬材,道:“叫这哑汉举起那石鼓试试。”

    包敬材赔笑道:“军爷,莫高估了这汉子,他哪有这等神力。”

    小校怒道:“方才你道他天生力大,怎的不肯让本军爷见识见识?”

    包敬材心下暗骂,但此时也是无奈,只得向樊豹做了几个手势,冲石鼓努努嘴。

    樊豹走到石鼓旁,推了两推,那石鼓怕不有四五百斤分量,自是岿然不动,樊豹向小校和包敬材咧咧嘴,双手一摊,意思是无法搬动。

    包敬材还未开言,小校喝说:“如搬不动,就与我拿下了,细细拷问!”

    包敬材走向樊豹,又做了几个手势,使个眼色。樊豹心下明白,于是紧了紧腰带,双手抓住石鼓,一声断喝,石鼓缓缓离地,众兵士纷纷叫好。

    小校摆摆手,道:“罢了!果然有点蛮力。”

    樊豹一松手,石鼓跌落尘埃,樊豹装作力竭,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口中呼噜乱叫。小校哈哈大笑,道:“原来也不过尔尔。”转身从兵士手中接过一截削去树皮的圆木,用红笔画个圈,圈中点上一点,交与包敬材道:“将此通关信物,仔细收好,如有遗失,神仙也难放你入关。”

    包敬材双手接过木头,对着小校前倨后恭,口中谀词如潮。小校带着兵士自去,众人这才上马,樊豹赶着大车,来到关前,关门早开,包敬材在马上团团一揖,众人缓缓出关。

    出得关门,走出约莫四五里地,转过一片小山,回头已望不到城楼关门,众人这才下马,七手八脚将棺盖打开,来看刁郁盛。只见刁郁盛缓缓有了气息,过了片刻,方睁开双目,自棺木中坐起。

    樊豹大叫一声:“真他娘的险!”抬起左臂,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忽觉左臂一阵剧痛,这才发觉,适才发力举那石鼓,左臂伤口迸裂,血流如注。

    云隽惊呼一声,连忙撕下衣襟,包敬材取出金创药,洒于伤口,随即包扎起来。樊豹笑道:“公子勿惊,血过得片刻即止。”

    大段已将前事告知刁郁盛,刁郁盛亦道:“好险!”

    众人自棺材中取出兵刃包袱,换回衣衫,自大车上解下马匹,放辔狂奔。此去青阳岭,约莫七十余里,午时即到岭下。但见霜染层峦,溪水凛冽,举头尽是奇树,耳边时闻鹤鸣,好一派塞外秋景。

    众人吃了点干粮,饮了山泉,精神为之一振。

    云隽道:“刁二叔,我等如何与杜老大联络?”

    刁郁盛道:“先前与杜老大联络,向来是靠飞鸽传书,从此间飞至五台山,然后再经六站接力,直至刺桐,再由负责联络的伙计送信至锡兰,如船遇顺风,十余日即至。先师曾言道,欲寻杜老大,须到岭北端一株千年古柏下,找到机关,轻叩三下,便有人出来接应。岭间地形,有先师手绘的草图在此。属下亦是第一次到此,只能按图索骥便了。”

    樊豹嘿的一声,道:“当年还是小杜,如今成了杜老大,算来也有二十多年未见了。”

    刁郁盛喟道:“杜老大当年受命北上时,只与公子年纪相仿,暌违二十余载,不知如今是何模样。若自令尊与先师初渡南洋之日算起,已整整五十年了,中原亦不知历经多少剧变。”

    樊豹牢骚满腹,道:“在那直娘贼的海岛上,几要憋出病来,来一趟中土,在船上又呕到昏天黑地,一路上提心吊胆,好容易到了这厢,真恨不能即刻大杀一场,出了胸中这口鸟气!”越说越来气,提起鬼头刀来,一刀将一株碗口粗心的松树斩为两截,树顶远远飞出落在溪水中,溅了众人一身。

    刁郁盛喝道:“大哥,公子面前休得无礼!”

    樊豹连忙收了刀,手忙脚乱为云隽抹拭身上水滴,云隽笑着摆手道:“不打紧。樊大叔这一遭确是憋闷坏了。”

    包敬材笑道:“樊兄豪气干云,刀法雄浑,只怕这山上的树不够你砍的。”

    樊豹怒道:“你这猴子敢讥笑于我!”大手一展便要来抓包敬材。

    包敬材连忙打拱抱拳道:“岂敢岂敢。”双脚一退一滑,迅如游鱼,闪在大段身后。樊豹一把抓住了大段肩头,大段吃痛,一沉肩,顺手将手里一块未啃完的糕饼塞在樊豹手中,向后退开一步。樊豹是个莽夫,脑筋不甚灵光,一时未能转得过来,抓着糕饼愣在原地。云隽与小段在一旁笑到打跌。

    众人一路艰险,心下皆感沉郁,如今嬉笑一场,稍觉轻快。

    刁郁盛道:“且休厮闹。赶路要紧。”说罢牵过云隽坐骑,众人上马,缓缓而行。

    绕着青阳岭行了一个时辰左右,方到得岭北,只见一座荒村,杳无人烟,几成废墟,可见胡骑劫掠之甚。刁郁盛拿出地图细观,图上所指为村旁一条羊肠小道,蜿蜒通向岭上,崎岖难行。众人下马,牵着马匹迤逦前进。

    行出二三里,但见右手边峭壁林立,左手边路旁一株古柏,树干有三人合抱粗细,高耸入云,枝叶遮天蔽日。刁郁盛道:“应该就是此处了。”行近两步,绕着古柏察看,寻找机关所在。

    寻了半天,并未发现有何特异之处。刁郁盛退后几步,皱起眉头思索。

    包敬材道:“这机关想必甚为隐秘,大家一齐寻找罢。”低头察看树根。

    云隽道:“二叔适才言道,要找到机关轻叩三下,难不成是这树干中空?”说着拿起短剑,以剑柄轻敲树干,声响也未见有何异常。

    大段沉吟道:“听闻江湖异士,往往在出人意表之处埋伏机关。这参天古树,生在这峭壁之旁,枝叶已伸至山石上,莫非石上有甚古怪?”

    这一言提醒了刁郁盛。他后退几步,看准情势,倏地跃起丈余,攀住树干上凸起,再一拧腰,又升高数尺,正好踩上枝桠,借着树枝起伏,斜刺里跃起,空中一个转身,面朝峭壁立于一处突出的岩石上。那突出的岩石仅容立脚,背后即是万仞山崖。所幸古柏枝叶繁茂,万一失足跌落,及时抓住树枝,尚有转圜余地。但亦是颇为惊险。众人皆屏息仰视,目不稍瞬。

    刁郁盛稳了稳心神,定睛看去,只见面前峭壁上,在极不起眼的石缝中,露出一截黝黑的铁索,刁郁盛抓住铁索,略一使劲外拉,石缝倏然左移,打开一扇二尺见方的小门。原来里面是以精铁铸就,以整块山石为门,装上滑道,极之精巧。

    小门内有一块铁板,上面镶着一个铁环。刁郁盛抓住铁环,轻叩三下,少顷,铁板上现出一个小洞,伸出一根圆管,管中传来声音道:“奉洪武正朔。”正是与杜老大约定好的暗号。刁郁盛气沉丹田,朗声道:“复仁主河山。”圆管中沉寂片刻,再次传来声音道:“前行半里,碎石坳稍候。”圆管随即缩回,铁板恢复原状,山石亦移回原位,绝无踪迹可寻。

    刁郁盛一跃而起,攀住树枝,荡了一回,自空中一个筋斗,飘然落地,将机关情形告知众人,尽皆叹服。

    包敬材道:“估不到杜老大将此地经营得如此精绝。”

    刁郁盛道:“我等即去往约定所在。”

    众人牵马起行。约莫半里地,转过石壁,两侧峭壁林立,一道山溪沿右侧山崖,潺潺而下,有一片略为开阔之地,布满碎石。再往前去,小路愈加崎岖,甚难通行。崖壁上生满巨藤,可见人迹罕至。

    樊豹将信将疑道:“怎的鬼影也未见一个?”

    话音刚落,山崖上的枯藤中忽地现出数条胳膊粗细的铁索,铁索下连着一块巨大的铁板,足可供十余人站立。原来平日里铁索隐于藤蔓之间,铁板则被枯叶碎石覆盖,绝难发现。

    山腰间有人朗声道:“请尊客将脚力留于此地,自有接应。恭请上崖!”语音清亮,中气十足。

    众人对望一眼,刁郁盛道:“杜老大隐秘谨慎,一至于斯。既如此,便上去罢。”说罢从背后取下长剑,握于腰间。

    云隽奇道:“二叔这是何意?”

    刁郁盛微笑道:“小心为上。”众人皆取兵器在手,踏上铁板,将云隽围在垓心。

    只听得山腰又传来人言道:“尊客留神,片刻即至。”言罢,铁索吱呀作响,缓缓向上升去。升上十余丈,见崖壁上藤蔓均被砍斫出大大豁口,只留寸许相连,想是如有人顺枯藤攀爬,越向上来,藤蔓受力越重,定然断绝,来人亦将跌毙,不由得赞叹用心之缜密。

    直升了数十丈,背后忽现出一片宽阔的石台,铁板停于石台边缘,众人迈步向前,但见铁索系于两只绞盘之上,那绞盘足有一人多高,各有两名力士,出力转动。在万仞山崖上设置这等机关,足见耗费人力之巨。

    面前一名小头目模样的汉子,手执令旗,迎上前来,一躬到地,道:“贵客远来,未能落山迎迓,尚讫包涵。寨主在聚义厅等候,请诸位移步相见。”听声音即是适才于山腰喊话之人。

    众人戒心稍减,拱手还礼。包敬材道:“有劳壮士带路,请问尊姓。”

    那头目道:“小人名叫王强,贵客请随我来。”转身当先而行。向前行得数十步,进入一个洞穴,洞中燃着许多松明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又行几步,来至一条甬道,拾级而上。石阶愈来愈窄,弯弯曲曲,终于趋为平地。面前出现一座高大铁门。王强在铁门上摸索几下,蓦地推开一扇小门,将令旗一展,低语几句。门后显是有人把守,片刻间轧轧声响,铁门向左右推启。一行人随王强穿过铁门,再向上行得数步,便出了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开阔场所,皆以青石铺面,周围屋宇栉比,颇具气象。

    众人皆啧啧称赞。王强遥指正前方的大屋道:“那里便是聚义厅,尊客请前去叙话。”说罢拱手一礼,退回洞中。

    六人向那大屋行去。刚行出几步,便见屋内走出一名衣锦大汉,疾步迎上前来,尚有十余步远,蓦地腾身而起,骈指如戟,径取站在最前的刁郁盛前胸,来势极为迅猛,携起一阵劲风,云隽披风掀起,惊得骇然失色。不意上得崖来,便遇劲敌恶战。正是:渡海归来巧过关,将军血战染重衫。有仇不报非君子,且看中原战鼓喧。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