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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献异宝胡帐遇宿敌

    且说那衣锦大汉,见面也不打话,一招“闲云出岫”,骈指向刁郁盛胸前袭来。刁郁盛非但不退,反而迎上两步,身形一矮,长剑连鞘倏地刺出,使了半招“仙人指路”,径指那大汉腰间。剑长臂短,一招间便反守为攻,取得先机,正是昆仑派“玉虚剑法”的窍要。

    那大汉身在半空,忽地变指为抓,一把抓住剑鞘末梢,借力使个“鹞子翻身”,在空中如大鸟一般,掠过刁郁盛头顶,落在刁郁盛背后。刁郁盛转过身来,大汉却抛下他不理,再次腾身而起,鸳鸯双飞,踹向樊豹面门。

    樊豹虽是粗莽武夫,但与人动手过招经验极为丰富,毫不惊慌,右臂振处,已抄刀在手,一招“借花献佛”,将鬼头刀在身前一立,那大汉等于自行将双脚送到利刃上来。电光火石间,那大汉双脚一缩,硬生生在空中转了方向,落下地来,顺势一招“风扫落叶”,贴地一个扫堂腿,袭向包敬材。

    包敬材脚下使力,向后滑开两尺避过,再以脚跟一蹬,又向前划来,绰双戟在手,使招“灵猿拜佛”,交叉护住门户,这招是大侠吕陵自创“温侯戟法”的起手式,脚下仿佛踩着轮子前后滑行,极为迅疾,亦是其独门步法“青莲步”。

    大汉一声断喝,双掌推出,分取大小段,掌力未至,劲风已然扑面。大段混铁棍在地上一点,轻飘飘退出丈余,小段右臂活动不灵,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左拳击出,正面接了大汉右掌,脚下踉跄退出四五步,方得站定。

    说来絮烦,其实那大汉与五人各交一招,只是瞬息之事。

    大汉哈哈一笑,径走到云隽面前,单膝跪倒,道:“属下杜云飞见过公子。与众兄弟多年未见,一时技痒,切磋两招,惊扰了公子,还请恕过唐突之罪。”纳头便拜。

    云隽已看出杜老大与众人只是过招,点到即止,忙上前扶起,道:“杜叔叔快快请起。蒙难人之后,岂敢受此大礼。”

    但见杜老大身形极为魁梧,比起樊豹还要高出半头。身着宝蓝色锦衣,头束黑色网巾,腰系犀带,脚蹬革靴,装束华贵。浓眉大眼,连鬓络腮,声若洪钟,顾盼之间不怒自威。云隽心下暗喝一声彩:“好一个英雄人物!”

    杜老大站起身来,握住云隽双手,细细打量一番,喟道:“公子贵相,属下初次得见。先主仙逝,属下亦未能回锡兰见他最后一面,在此大哭了几场,勿怪则个。”

    云隽不禁红了眼圈,道:“杜叔叔言重了。先父一生倥偬,晚年缠绵病榻,撒手西归,未尝不是解脱。”

    樊豹过来,冷不丁一拳击在杜老大肩头,怒道:“你这匹夫,在此享福,倒是威风的紧!”

    杜老大微笑道:“你这莽汉,适才未分高下,待与你拼酒见输赢。”

    各人均来见礼。杜老大团团一揖,道:“方才鲁莽了,各位兄弟莫怪。”转头对刁郁盛道:“刁老二这昆仑剑法愈加老辣了!”

    刁郁盛道:“老哥见笑。与你引荐三位好兄弟。”指着包敬材道:“这位包兄弟,是吕陵大侠亲传弟子,五年前到得锡兰,老哥未曾见过。”杜老大哈哈笑道:“包兄弟好俊功夫。”包敬材嘻嘻一笑,道:“岂敢,杜兄‘风雷十九掌’好生凌厉,佩服佩服。”杜老大微笑道:“兄弟眼力真佳。”

    刁郁盛指着大小段道:“这二位是段氏昆仲,追随公子方二年余。”三人拱手为礼,大小段口称叔父。杜老大道:“小段兄弟右臂似乎不便?”小段道:“小伤,不碍事。樊大叔也受了刀伤。”刁郁盛接道:“一路上详细情形,慢慢说与老哥知道。”

    杜老大即招呼众人前往聚义厅,净面饮茶,急召山上大夫前来,为樊豹与小段施针用药。又让厅上伺候的兵丁吩咐下去,片刻间酒菜便流水价端将上来,众人开怀畅饮,共叙契阔。

    酒过三巡,刁郁盛将一路上情形,说与杜老大得知。杜老大点头道:“你们到得刺桐,有飞鸽传书来,已知在海上误了时日,某派人送信与鞑子,将前约推迟。送信人回来告某,阿失帖木儿颇为不满,还打了他一鞭子。”

    刁郁盛道:“如今无法,只得再劳烦老哥,约请阿失帖木儿相见。”杜老大道:“不须吩咐,理会得。”

    大段问道:“信鸽飞过关卡,不会被官军射落么?”

    杜老大呵呵笑道:“这位大段兄弟,心细如发。山寨所饲信鸽有数百只,皆是从五台山携来,生具异相,可夜间放飞。每次送信,算准路程时辰,至夜半时飞过关山。且信鸽善能识途,自此处至五台山,自兵丁稀少的山头飞过,路程最短,故此从未被官军截获。有重大机宜,为保无虞,某便以暗语切口书就,即令被官军截获,亦不知所云。”众人皆鼓掌称善。

    云隽问道:“杜叔叔家眷可在山寨?小侄理当拜候。”杜老大笑道:“有劳公子挂怀,某受先主重托,二十年来未敢或忘,四处奔波,无暇室家,至今孑然一身。”

    一番话说得众人肃然起敬,刁郁盛道:“杜兄忠肝义胆,令人好生相敬。我等一齐敬杜兄一碗!”众人皆举盏,说些敬仰言语,杜老大团团谢过,表情肃穆,仰脖子一饮而尽。

    云隽又问道:“我等一路行来,耳听得中原人士对蒙古人痛恨之极,边关重镇皆遭劫掠涂炭,汉人与鞑子已成水火。何以杜叔叔身处瓦剌腹地,反而相安无事,互通声息?”

    杜老大道:“蒙古鞑子与汉人本来互市互易,虽偶有犯边,未酿大战。只是正统皇帝宠信阉贼王振,关闭马市,将鞑子拒于关外,于是便重行劫掠,终致土木堡之事。某在此多年,时以钱粮换其牛羊马匹,再贩给关内客商,因此上得以无虞,还颇发了点小财。况此山峻拔,易守难攻,鞑子长于骑射,攻城拔寨是不怎么行的,索性做了邻居,倒也安稳。”说罢哈哈大笑。

    包敬材插道:“杜兄谦逊得紧,贵寨建成如此气象,想来总需耗费数百人之力,穷十年之功,花费绝非小数。”

    杜老大微笑不答。

    樊豹呸的一声道:“你道他真与鞑子做买卖么?做的实是没本钱买卖,管他鞑子汉人,到了山下就抢他娘的。”

    云隽愕然,偷眼望去,杜老大神色自若,浑不在意。

    刁郁盛插道:“此山位于关外要冲之地,杜老哥占了此处,将山寨经营的铁桶一般,足见雄才大略。如今山寨所积钱粮已颇足观,那些无本生意早已不做了。”捧了杜老大一句,又释了云隽之疑。

    杜老大哈哈一笑,道:“刁二弟这可谬赞了。才略不敢当,总要置办些家当,以备将来起事之用。”

    包敬材道:“杜兄思虑周详,却不知杜兄与蒙古鞑子联络起事,彼是何主张?”

    杜老大道:“也先在土木堡斩杀廿万,连皇帝亦给掳去,鞑子各部对也先之崇敬忠顺,一时无两。本来鞑子只想用皇帝裹挟,要朝廷给他岁贡,孰料此计不逞,加之京师一战,惨败而归,在大同、宣府又接连吃了两次败仗,也先大损颜面,听闻近来与鞑子大汗不睦。倘能挥师中原,再立战功,也先必能复其威望,因此颇为热中。”

    云隽问道:“不知蒙古鞑子出兵有何条件?”

    杜老大道:“这倒未曾详谈。不过想来鞑子最喜的就是岁贡,事成之后,每年多给他些赏赐便了。”

    刁郁盛摇头道:“鞑子贪暴,中原花花世界,岂有不动心之理?只怕前门拒虎,后门进狼,再也无法节制于他。”

    杜老大道:“大业既成,公子励精图治,必可再驱鞑子于漠北。当年洪武天子,掌有天下前,不也与鞑子朝廷虚与委蛇么?”

    云隽道:“话虽如此,但如为我一人之利,陷万民于倒悬,则愧对列祖列宗了。”

    刁郁盛还想说话,杜老大手一摆,举起酒碗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此刻想他则甚?且饮饱了酒,睡上一夜,明日再做计较。”

    樊豹正中下怀,于是大呼小叫,与杜老大、包敬材和小段猜枚行令,不多时即酒酣耳热。云隽与刁郁盛、大段聊些闲话。直饮到月挂中宵,尽欢而散。

    次日,用过早饭,杜老大与众人来至聚义厅后一间僻静屋子,插好了门。云隽取出携来中原的异宝,共有三件,其一乃一株锡兰所出尺余高的珊瑚树,通体绛色,晶莹无暇。其二乃暹罗美玉雕成的玉如意,流光溢彩,似活物一般。其三乃一只蟠桃大小的夜明珠,在暗室中光华夺目。这三件宝物,一路上分由云隽、刁郁盛与大段三人贴身保管,在太原时,大段不慎露出珊瑚树一角,被王姓商人窥见,方有与官军的一场血战。杜老大观后,叹服不止。刁郁盛与大段将三件宝物重新包覆停当。

    刁郁盛道:“老哥可遣人携那珊瑚树,去见阿失帖木儿。只是鞑子横蛮,恐有差池,欲劳烦大段同往,何如?”

    杜老大道:“甚好。”自行出门去吩咐手下头目。

    刁郁盛对大段道:“到鞑子地界,一切忍让,大局为重。”大段道:“二叔不消嘱托。”

    少顷,杜老大叫来一名小头目,即是昨日带领众人上寨的王强。大段与王强结束停当,众人送至崖边,看二人上了铁板,自有力士转动缆索,缒下崖来,即有人前来接应。原来山坳里另有一处豢养牛羊马匹的所在,昨日众人上崖之后,马匹便牵往此处照料。此时二人牵马,沿上山道路折回,过了古柏之后马匹便可驰骋,于是一先一后,打马飞奔而去。

    众人回至聚义厅上坐定。杜老大取出一张地图,展在桌上,向云隽道:“二十年前,某奉先主与老管家之命,潜回中原联络豪杰义士。但事隔有年,人心已变,加之宣德这个蛐蛐皇帝,虽无建树,亦未有大差池,所以一直未觅得机缘,因此上某远走关外,在此地落草,一则躲避官府,二则刺探军情,三则攒下些资财,备他日之用。直至权阉得势,倒行逆施,民怨沸腾,方结识了几处豪杰,互通声气,并将消息不断送至锡兰。土木堡之变,官军大伤元气,眼下绿林道上英雄四起,正是大好时机,如能联络湖广苗寨、四川黄龙、浙江百越等地义军与瓦剌兵马,共推公子为主,四面八方一同举事,大事必可成矣!那时公子身登大宝,众弟兄也有从龙之功,不枉了辛苦一场,哈哈!”说到这里,不禁眉飞色舞,豪气勃发。

    云隽叹道:“杜叔叔未雨绸缪,小侄佩服之至。先父当年颠沛之际,能保得性命已属不易。而今守土海外,本不该再有份外之想,实因近岁中原大乱,民不聊生,先父与老管家遗愿,斩奸除佞,吊民伐罪。功成之后,便当身退,小子德薄才疏,不敢觊觎大位。”

    樊豹道:“公子此言差矣,这天下本来就是你家的,别人哪里有份?”

    包敬材插道:“正是,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公子登高一呼,天下群雄必将揭竿而起。不然,群龙无首,乱打一气,讨不了好去。”

    刁郁盛在旁言道:“公子虚怀若谷,非我等所及。眼下先来计议,怎生与蒙古鞑子订约,何时举事,其余慢说不迟。”

    杜老大点点头,在地图上指画道:“依某浅见,黄河近年决口频仍,今岁堵了,来年又泛,山东、河南灾民遍野。待明年八月,黄河再决口时,先发一支兵,劫了赈灾漕银,充作军饷,然后在山东、河南首义,北进大同、宣府,与瓦剌军里应外合,打破两处关门,随后合兵攻打BJ,京军团营不足为虑,瓦剌兵马可长驱南下,扫荡江北。湖广一支兵马,往徐州去,阻住北上勤王的官军。四川一支兵马,往潼关去,以为牵制。浙江一支兵马,往扬州去,占住南直隶粮道。公子与众位弟兄可联络锡兰、占城、暹罗、安南等国,各派兵马,到刺桐会合,北上应天。这一下,务须杀他个血流成河,片甲难留。”

    樊豹大笑道:“杜老匹夫,真有你的,想得这般周到!”

    云隽皱眉道:“如此一来,恐杀戮太重,劫了漕银,百姓岂不更难活命?”

    杜老大不以为然道:“公子,一将功成万骨枯,况是为了千秋基业,不可妇人之仁。”

    刁郁盛插口道:“杜兄,不可对公子无礼!”

    杜老大一惊,忙躬身道:“属下无状,请公子原宥!”

    云隽摆手道:“无妨。行伍之事,我本来不通,请众位叔伯兄弟,从长计议罢。但切不可滋扰百姓,多所劫掠。”

    众人皆肃然领命。

    日间众人谈些江湖轶事,又在山寨前后察勘。晚宴后在聚义厅坐定,奉上茶来。众人坐了良久,久等大段二人不回,想是留宿瓦剌营中。约莫二更天时,云隽方拟招呼众人回房安歇,便听外面报来,大段二人回寨缴令。

    小段起身迎出,但见大段与王强二人快步进厅。大段先向云隽躬身一礼。云隽略一欠身道:“二位一路辛苦。”

    大段与王强分别在下首坐了,饮了两杯茶水。大段面色凝重,王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仿似惊魂未定。

    杜老大奇道:“路上遇见何事?”

    大段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二人目睹一桩怪事,是故连夜赶回,请众位一起参详。”

    自青阳岭到瓦剌驻营之地,约莫二百里路程。大段与王强二人,下了青阳岭,飞奔半晌,便望见烟尘起处,一队瓦剌兵士,远远驰来。二人便勒马不前。

    瓦剌兵士约有二十余骑,驰到切近,忽地散开,将二人围住,各擎弓弩对准二人。

    王强颇识蒙古言语,在马上匍匐施礼,用蒙古话对官长模样的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从腰间解下一块铜牌,双手奉上,那官长做个手势,众人放下弓弩。

    那官长缓缓行近,伸手接过铜牌,打量一番,便抛还与王强,大声号令几句,众兵士便勒转马头,向大营奔去。又对王强说了几句,亦打马回营。

    王强对大段道:“已将来意告知,回去禀报二世子,且在此等候。”

    大段点头道:“有劳你。”

    王强道:“在瓦剌人面前切莫口出‘鞑子’二字,他们知是蔑称。”大段颔首记下。

    片刻,瓦剌营中两骑奔来,均着长袍,戴皮帽,背负弓箭,距离数十步便停马回身,招呼二人。大段与王强不疾不徐,随那两骑到大营前。

    只见一个个蒙古包,漫山遍野,排列开来。有一座黄金大帐,远远立在中心,周身覆以金箔,灿烂夺目,被数十个小蒙古包环绕。与黄金大帐相隔数里处,又有一座大帐,远高出其他蒙古包,矗立于一泓碧水之旁,前后有军马来回巡视,气度森严。

    当先两骑带领大段二人,来到一座营帐,虽远较此前两座大帐为小,但帐前铺着又长又宽的虎皮地毡,帐门上缀有极厚的狐毛,显是贵胄所居。

    四人下马后,帐门前执戈卫士上前细细搜身,大段与王强只得将兵刃交出,方由大段捧着黄布包覆好的珊瑚树,随卫士进得帐来。

    帐外寒风如刀,帐内却香风暖酒,中人欲醉。大段抬眼望去,帐内极为宽阔,可容得百人立足。地上铺满兽皮地毡,中央搭起一座二尺高的台子,一个大胖子轻裘锦袍,左右手各揽住一名女子,斜倚其上,面前案上堆满牛羊肉、马奶酒。有一秃头红脸汉子,短粗身材,手执金杯,盘腿大喇喇坐在台下毡上。十余名武士,分立两侧伺候。

    那胖子便是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听闻有人进帐,乜斜着眼打量一下大段,用汉语说道:“南蛮有何宝物献上?”语声尖刻如枭,听来极为难受。

    大段上前一步,躬身道:“海外锡兰山云氏,谨以异宝,献于太师与二世子驾前。今特携来其一,请二世子赏鉴,并诚邀赏面,由敝上亲呈其余。”

    一旁卫士上前,取了珊瑚树,呈上台来。阿失帖木儿随手掀开黄布,眯缝着小眼看了片刻,挥挥手命卫士收起。

    阿失帖木儿冷哼一声道:“本与你等南蛮约了时日,偏又不至,如今又来罗唣,好生厌烦。”

    大段忍气道:“二世子容禀,敝上渡海而来,途中连遇逆风,船行不速,故而误了约期,实是歉疚。敝上愿略备薄酒,当面向尊驾致歉。”

    阿失帖木儿见大段卑辞委婉,面色稍和,道:“既如此,回复你家主子,前次约在白马坡下福通客栈,两日后酉时三刻,仍到彼处便了。”大段连声致谢。

    阿失帖木儿又道:“我只带二十军马前往,省得你等南蛮吓破了胆,哈哈!”放声大笑,充满讥诮之意。大段权当未闻。

    阿失帖木儿吩咐道:“赏他们些酒肉,吃饱了打发走人。”便不再理睬。

    大段与王强躬身谢过,向帐外退去,忽觉有些异样,向旁一瞥,见那秃头红脸汉子,两道锐利目光,正盯住自己。大段心下一凛,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这汉子。阿失帖木儿恰于此时举樽道:“上师,满饮此杯。”那汉子才连忙回头,举酒逊谢。有卫士过来,带二人到远处一小小蒙古包内,送上烤羊肉、马奶酒,还了两人兵刃,便转身出去,只留二人在内。

    甫吃喝毕,大段忽听得帐外有人用汉语粗声道:“不知二世子这等着急召你我回营,有何要事?”另一人语声阴阳怪气,答道:“老三语焉不详,只说太师今晚要来议事。”随后一阵急促步声自帐外经过。

    王强站起,道:“好走了罢?”大段“嗯”了一声,缓缓站起,走出帐外。日已偏西,二人寻得马匹,解辔上马,向来路奔跑一阵,忽地一阵风沙迎面扑来,王强勒住缰,戴好风笠,道:“这风有古怪,怕是要下雪了。”

    大段心下一直默默思索,却恍恍惚惚,不得要领。此刻听得“雪”字,激灵一下,蓦地想起,阿失帖木儿帐内那秃头红脸汉子,必是“雪山三怪”中的老三,“赤面罗刹”金奎,只是不知那醒目的一头黄发,为何竟变为秃头。

    段氏兄弟五年前始闯荡江湖,在永胜镖局做起了镖师,凭借一棍一钩,在河南河北绿林道上,打出了不小的名堂。其后,河南卫辉府知府祖居辽东,欲告老还乡,专程慕名前来,求二段保自己一家老小及金银细软到广宁卫锦州府。二段年轻气盛,接了这趟镖,与十余趟子手一道,护着知府一家,一路晓行夜宿,直走了一个多月,出了山海关。这一日行至磨盘山,锦州已然在望,二段心下甚喜,满以为太平无事,顺利交差,孰料巨石滚落,阻断官道,没奈何,只得觅野径翻山而行。

    正行间,忽见前路上高高堆起一丛荆棘,其上丢了两只血肉模糊的断手,小段一声唿哨,车马停下。老知府自车内撩帘一张,被那双断手吓的魂飞魄散。绿林道上规矩,堆了荆棘,自是要伸量一下镖师能耐,这个自不必提,这断手却不知是何用意。二段对望一眼,均感疑惑。

    小段下了马,走到荆棘前,先做一揖,用江湖切口朗声道:“线上的朋友请了!不知诸位在此安窑立柜,礼数不周,勿怪则个。这趟镖不送红货,但保贤人,还望高抬贵手。我兄弟二人江湖上多少有点万儿,无意与诸位英雄结这梁子,改日专登宝山谢过!”

    话已讲明,这趟镖没什么油水,让剪径的匪人休惹祸端,日后登门致谢。一般绿林好汉,闻听这几句客套言语,便将几块石头,抛在荆棘堆上,意即放你过路,等你镖局随后奉上酬银,大家彼此方便,免得厮杀。

    不料今日,小段说完这番话后,前方一声锣响,施施然走出一彪人马,当先一位,穿件罩甲,敞着前胸,露出一簇黑毛,手执狼牙棒,凶神恶煞一般,行近荆棘丛,指着上面断手,磔磔笑道:“若要过去,倒也容易,每人自己砍下一只手爪,省了爷爷麻烦。”显是不依江湖规矩,有意折辱众人。

    小段听完大怒,剑眉倒竖,喝道:“哪里来的兔崽子,照你爷爷的钩罢!”拔出金钩,飞身跃过荆棘,一招“鸿飞冥冥”,直取那匪首后颈,狠辣异常。

    那匪首舞起狼牙棒,向小段手臂砸来。小段见那匪首气力雄浑,不敢怠慢,避过狼牙棒,变招“羚羊挂角”,金钩自背后倏出,攻向匪首双目。

    小段与那匪首厮拼,其他匪人发一声喊,各擎兵刃,向这边厢杀来。大段与镖局趟子手护住车马,与众匪恶战。

    大小段打遍河南、河北绿林盗匪,未逢敌手,本未将那匪首放在心上,孰料几个回合过去,小段迭遇险招,左支右绌,大段见状,自马上腾身而起,半空中一棍横扫,将面前匪人打的肋骨尽折,棍梢在那匪人头顶一点,横掠两丈,攻那匪首后脑。

    二段合力,方始占到上风。镖局趟子手与众匪各有死伤。那匪首见势不妙,猛攻几招,便欲觑空遁逃。小段杀的性起,丝毫不放,那匪首焦躁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忽地狼牙棒交左手,挑开大段铁棍,右掌拍出,一股腥臭之气向小段扑面袭来。小段顿觉头晕目眩,心知对方使毒掌功夫,自己未及屏息,已着了道,惊怒之下,一咬舌尖,一股剧痛,瞬间清醒,狂吼一声,飞身扑上,左掌一拍一绞,与那匪首右臂缠在一起,右手金钩一招“灵猿献果”,已功至那匪首腰间。

    那匪首大惊,未料到小段用如此拼命招数,慌乱间左手狼牙棒狠命下砸,欲磕飞金钩,右掌向小段胸前按到。急切间,狼牙棒虽将金钩荡开,却余势不衰,砸上了自己大腿,棒上生满倒刺,瞬间皮开肉绽。剧痛之下,尚未呼号出声,只听“波”的一声,原来大段一招“泰山压顶”,当头一棍,那匪首头骨碎裂,一命呜呼。

    众匪心胆欲裂,倒曳兵刃,作猢狲散。趟子手死伤甚众,不敢追赶。

    大段擦了一把汗,回头看时,见小段紧闭双目,摇摇欲坠,吃了一惊,忙上前扶住,但见小段脸色蜡黄,汗出如浆,胸前衣襟碎裂,露出一个淡紫色掌印。原来那匪首在断气之前,毒掌还是按在了小段胸前。大段骇然道:“哪里来的强人,毒掌如此厉害?”

    回身望去,老知府及家眷吓的抱做一团,吞声而哭。逃得性命的趟子手草草掩埋了同侪尸体。眼见小段不省人事,没奈何,二段共乘一骑,众趟子手护着车马,继续前行。

    所幸一路上再无风波,将知府一家送归锦州城西的宅院。老知府千恩万谢,安排众镖师在跨院歇脚,又为小段延请名医诊治。

    那匪首与二段激斗间,打在小段身上这一掌未能使出全力,饶是如此,亦甚凶险,寻常大夫束手无策。大段用刀尖挑破创处,为小段推宫换血,再敷以解毒药散,过了半晌,小段方悠悠醒转。

    是夜,老知府在跨院排下筵席,请众人饮酒。大段喝了几口闷酒,便回房照料小段。众趟子手过惯了刀头舐血的日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开怀痛饮,满拟次日酒醒后,赏银落袋,回局子交差。饮至中宵,杯盘狼藉,凳斜桌翻,一个个醉得东倒西歪,不必细表。

    约莫三更天时,大段靠在床边打盹,忽听得院内惨叫声音不绝,大段一惊,急忙冲到窗前望去,霎时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只见院内有五六人正在大肆行凶。月光之下,一片血海尸山,情状之惨,从未得见。那当先一人,青面獠牙,貌似十殿阎罗,手执独脚铜人,随手砸去,碰着的或脑浆迸裂,或骨断筋折,显是十分沉重。其余几人,即是日间逃脱的盗匪,专寻那被独脚铜人伤残者,刀砍斧削,结果性命。几个来回,众趟子手便尸横遍地,绝无幸免。老知府的家丁闻讯赶来,毫无还手之力,任由宰割。众匪连妇孺亦不放过,直将老知府一家,屠戮干净。可怜老知府耄耋之年,亦死于利刃之下。

    大段目睹惨状,直欲作呕。那执独脚铜人者,武功之高,平生仅见,如出去厮拼,徒送性命。此时惊恐到了极点,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忽听背后小段嘶哑着声音低声道:“后院,地窖。”大段惊骇过甚,小段何时起身,竟毫无知觉。一语惊醒梦中人。众匪已在四下搜查是否尚有活口,须立时隐匿,或能侥幸活命。

    大段轻轻推开后窗。那后窗离地有七尺高,大段提了铁棍与小段的金钩,飞身跃上窗棂,回身拉住小段手臂,略一使力,小段起在半空,大段松了手,身子横飞出窗,双脚平伸,小段抓住大段小腿,一借力,也平飞出去。两人几乎同时落地,毫无声响。

    大段用铁棍将后窗轻轻关上,扶起小段,向后院走了几步,便寻到地窖。关外由于天寒,家家均有地窖,作冬月储存食蔬之用。大段打开盖住地窖的木板,当先跃下,蹬住石壁,随后扶小段慢慢滑下,又将木板顶起盖好。老知府家地窖又深又阔,二人蹑手蹑脚,向内行了丈余,屏息蹲下,静听外面动静。

    只听得外面一人吼道:“日间杀我徒儿的狗贼,快快出来纳命!”声音愈来愈远,想是在别院搜寻,渐渐安静下来。

    大段甫松了口气,忽又听得外面脚步声音纷至沓来,看来众匪已寻至后院。大段暗暗叫苦,原来日间所杀匪首,是执独脚铜人之人的徒弟,如被搜到,必无生理。耳听得脚步声已到头顶,时至如今,只好攥紧了铁棍,预备拼死一战。

    蓦然间,只听得嗤嗤声连连,似是暗器破空声音,众匪聒噪起来,“哎哟”、“妈呀”、“王八羔子”,各种怪叫,不绝于耳,那执独脚铜人之人,怒吼连连,颇显狼狈。

    二段均觉惊奇,但此刻不敢乱动,只得伸长了耳朵,凝神静听。

    众匪怪叫已止,却不停呻吟,显是痛楚难当。风声呜呜,当是独脚铜人挥动的破空声,中间猎猎声响,似是衣袂带风,听来应是有两人近身相搏。过得一盏茶功夫,只听一人粗喘如牛,似已到强弩之末。忽听得啪啪两声,接着一声狂吼,想来是中掌受伤。

    半空中有人朗声道:“雪山三怪,怙恶不悛,今替天行道,取尔狗命。”语声威严,震人心魄,足见功力深不可测。

    两人再也按捺不住,大段起身摸索到地窖口处,将木板轻轻顶起一线,与小段偷眼瞧去,朗月之下,但见一中年儒士,面颊瘦削,三绺薄髯,手无寸铁,襟袖飘飘,立于墙头,姿态颇为潇洒,但面色铁青,怒气难遏。那手执独脚铜人之人,单膝跪地,扶着铜人,手抚前胸,嘴角有血迹,显已重伤。其余匪人东倒西歪躺于地上,略无声息,似已断气。

    那儒士厉声道:“可惜我迟来片刻,被你连伤数十人命,残暴嗜杀,一至于斯。留你一条全尸,已足宽仁。受死罢!”说罢自墙头飘然而下,提起手掌,便欲结果那执铜人之人。

    忽地一阵疾风,半空中飞来一件奇形兵刃,状如巨轮,周身插满数十把明晃晃的尖刀,直向那儒士袭来。那儒士身形一矮,避过锋芒,随手一掌拍出,当的一声大响,巨轮直飞上七八丈有余,斜斜落下。落到离地丈余,墙外飞身跃进两个人来,其中一人手臂一抬,那巨轮便似生了双翼一般,飞回他手中。

    两人落在那执铜人之人身旁。大段方才看清,手执巨轮者,五短身材,满头金发,面泛红光,好似罗刹恶鬼。旁边一人,披散长发,身着一件雪白宽袍,吊眼长眉,面色惨白,仿佛索命无常。与那执铜人者,三人均生的一副可怖模样。看来就是什么“雪山三怪”。那执铜人者,内伤颇为不轻,此刻盘腿闭目,运气吐纳。

    二段在河北、河南、直隶一带,道路熟稔,却从未听过关外这“雪山三怪”的名头,今日得见,知这三怪邪派功夫极高,绝难相与。这儒士看似手无缚鸡之力,须臾间便伤了三怪之一,当真不可貌相。

    此时,那罗刹鬼拉开架势,手上巨轮轻轻转动,那无常鬼悄无声息变出一条黝黑的软鞭,两人全神贯注,紧盯那儒士。那儒士负手而立,看似浑不在意,但袍袖无风而鼓,显是在潜运神功。双方均不敢轻动,僵持良久。大段额头汗出,心中狂跳不止。

    忽然间,墙外传来一阵人喧马嘶,听来有数十人之多,向这边厢涌来。人群中有人大声喊话道:“里面的强人听了,官府缉盗,速速就擒。”原来是当地捕快衙役,手执水火棍、绊马索,前来缉拿凶手。

    这些捕快衙役,绝不在雪山三怪心上,只是强敌在前,容不得疏失,于是那无常鬼与罗刹鬼对望一眼,无常鬼忽地振臂,“毒蛇吐信”,那软鞭似一条蟒蛇般倏然窜出,鞭梢袭向那儒士胸前璇玑、膻中两穴。那罗刹鬼同时发作,巨轮暴起,攻敌下盘。

    那儒士双掌一合,使招“金顶拜佛”,啪的一声,将软鞭夹在掌心,同时足尖一点,跃起丈余,让过巨轮,半空中一个转折,双脚鸳鸯连环,分取二怪面门。

    那无常鬼弯过软鞭柄,击向那儒士小腿。罗刹鬼斜刺里退开两步,避过来招,巨轮在空中兜了一圈,飞回手中,顺势袭向儒士腰间。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儒士右手握住鞭梢,一吞一吐,不知怎地,缠住了辨柄,用力一拉,无常鬼便撒手丢了软鞭,那儒士左手一掌击在巨轮中心,嘭的一声,罗刹鬼连退数步。这一回合,显是儒士大占上风。

    无常鬼大袖一挥,一股碧绿的轻烟自袖中喷出,直奔儒士颜面。儒士急使“铁板桥”身法,双膝一弯,身子平平向后,避过这股绿烟。那罗刹鬼自怀中摸出两颗龙眼大小的暗器,疾袭儒士双腿。但见儒士衣袖一振,姿势不变,仿佛在水面滑行一般,向后滑出两丈。那暗器落地,轰地炸开,满眼迷雾。那儒士急舞双袖,一股劲风吹过,迷雾渐隐,但雪山三怪已不知去向。

    儒士一呆之间,听得墙外惨叫声音,足尖点地,掠上围墙,但见数名衙役捕快躺在地下,血流如注,眼见不活了。余人皆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瑟瑟发抖。三骑快马,已然奔出老远。儒士飞身跃过墙头,追踪而去。

    大段听得蹄声已远,回身扶起小段,从地窖中窜出。小段经此折腾,胸口伤口渗出不少鲜血,皱眉忍痛。二段亦翻身跃过围墙,那些捕快刚探头探脑站起身来,又被吓了一跳,忙不迭抱头蹲下,惊呼饶命。二段不敢逗留,夺下两匹马,向南便行。

    到乡间将养数日,小段伤势痊可。后向江湖同道多方打探,方知雪山三怪名头。那执独脚铜人的是其中老大,名唤屠霸,诨号“大力阎魔”,手下从不留活口,最是残忍。那无常鬼样的名叫邵白衣,是三人中的老二,绰号“风流无常”,是个采花**,轻功绝佳,擅使毒药暗器。那金发红面的叫做金奎,人称“赤面罗刹”,虽排老三,却以他武功最高。被大小段打死的匪首,名唤冯二,乃屠霸唯一弟子,在锦州一带开山立柜,大肆劫夺,官府曾围剿数次,未伤毫发,不料被二段结果。正巧三怪到冯二山寨盘桓,听逃回众匪说知冯二被杀,屠霸大怒,追踪老知府车马到得锦州,大开杀戒。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那儒士一双肉掌打得重伤呕血,幸得另外两怪赶来营救,方捡回一条命。

    想起雪山三怪,二人知自己功夫相差太远,心有余悸,决定不再回镖局,去到江南闯荡一番。二段走镖几年,颇有积蓄,到江南取出银票,兑得银两,买下一处房舍,做点小买卖,平时苦练武艺,两年内功力俱都大进。只是不善经营,折了不少本钱,于是二人商议,随商船出海一遭,到占城、锡兰等地,进些珍奇物事,回中土贩卖,挣些钱财。到得锡兰,机缘凑巧,投到云氏座下,颇立功勋,与云隽亦甚相得。

    此时大段讲叙了遭遇雪山三怪经历,喘了口气,续道:“当日我虽在暗处,窥得不甚真切,但三怪形貌特异,印象极深。在阿失帖木儿帐内见那汉子,面泛红光,身材矮壮,定是金奎无疑。”小段面色惨白,双唇翕动,虽已事隔五年,惊惧之情仍形于色。

    刁郁盛点头道:“头发可以剃掉,面色难以改变。改换形貌,不知为何?”

    杜老大道:“兄弟七八年前听过雪山三怪名头,知其心狠手辣,功夫了得,在关外一带横行无忌。只是三年前忽然销声匿迹,原来是投了蒙古鞑子,还被封了甚上师。”

    包敬材在一旁道:“雪山三怪来历,兄弟倒略知一二。先师在世时曾谈及雪山三怪,称其原是长白山吴老参仙门下,后欺师灭祖,暗算了老参仙,引起武林公愤,遍发英雄帖诛杀,却被三人遁入深山,逃得性命。当时先师正值壮年,也曾出关参与此事。大约七八年前,三人重出江湖,不知有何奇遇,几年间竟各习得一身顶尖的邪派功夫,连样貌都变得丑陋可憎,曾连杀十余位关内外武林耆宿。先师欲遍邀武林同道,斩妖除魔,不意忽染急病,抱憾辞世。”

    云隽道:“那中年儒士,武功如此高强,不知是哪位高人?”

    众人均觉疑惑,猜测一阵,不得要领。

    刁郁盛问大小段道:“雪山三怪可曾与贤昆仲打过照面?”

    大段道:“不曾。但我兄弟相貌亦易辨认,不知三怪是否知道即是五年前杀他徒儿之人。”

    刁郁盛面色凝重,道:“此节不可不防。三日后与鞑子约见,贤昆仲莫再露面。”二段点头称是。

    樊豹性急,问道:“后来如何?”

    大段定了定心神,说出一番话来。正是:自古英雄胆气高,胡营独闯逞强豪。中原逐鹿非图霸,家恨国仇奋宝刀。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