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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述渊源涉险探囚笼

    话说那中年儒士父女二人与云隽、小段正在石缝间小憩,忽地一片黑影从蕙儿头顶掠过,那儒士右手挥出,紧跟着拔起身形,跃过云段头顶。蕙儿被那黑影一吓,自古藤上跌落下来,恰被父亲接住。

    蕙儿抬头望时,见那黑影原来是一只黑雕,翅翼展开足有四尺余长。那儒士手中正拿了几颗板栗,便随手当做暗器掷出,打在那雕腿上。大雕吃痛,利爪一松,掉下一团物事,扑棱着双翼疾忙逃去。那儒士将衣衫前襟拉起,不偏不倚正兜住那团东西,定睛看去,却是一只小猴。

    蕙儿大喜,连忙轻轻抱起。那猴儿约莫三四个月大小,黄毛长尾,甚是可爱,想是被那黑雕抓得紧了,已然昏迷过去。那儒士检视猴身,见有被黑雕抓伤之处,随即擦上金创药。不多时,小猴吱吱作声,便已醒来。

    蕙儿乐不可支,将小猴捧在手心逗玩。那儒士微笑道:“歇得够了,路程尚远,便把这猴子放了罢!”

    蕙儿一听,便撅起嘴道:“我喜欢这小猴儿,要带回家去养。”

    那儒士道:“你便是孩子气,自幼养小猫小狗,个个不得善终。猿猴乃是灵物,拘禁豢养,有伤仁德。还是快快放归。”

    蕙儿眨眨眼睛道:“爹爹你看,这猴儿幼小,不知被那大雕自何处捉来,身上带伤,必定走不远,若那大雕去而复返,再将它擒去吃了,你这便是送羊入虎口,反害了它性命,更是有损仁义。倒不如带了它回家去好生照料,我与茵妹妹也多个玩伴,岂不甚好?”

    这姑娘伶牙俐齿,说得振振有词,但知女莫若父,那儒士笑道:“你若果有那份耐心,倒也好了。只怕新鲜数日,便又似从前一般,抛在脑后。”

    蕙儿拉住父亲衣袖撒娇道:“这一回到塞外两日,把人闷死了,好容易遇上件好玩的物事,爹爹你就允了吧。我一定言出必践,还有茵妹妹帮忙照顾呢。”

    那儒士拗不过女儿,只得允了。蕙儿用一条丝带,轻轻系在小猴脚上,防它逃走。

    那儒士本来走在最尾,这一来成了当先而行,蕙儿边走边与小猴玩耍,喂它吃食,云段二人在后跟随。儒士父女一路说些闲话,却也不来询问云段姓名家世,两人也便闷声行路。

    四人之中,小段有伤在身,云隽与蕙儿均无甚长力,于是走走停停,直走了约莫四五个时辰,脚下渐向低处去,又转而升高。

    此时天色早黑,之前有一线天光,依稀分辨道路,如今却似是进了山腹之中,伸手不见五指。那儒士燃起火把,在前引路,又向上走了许久,忽觉头顶微光,抬头一看,月朗星稀,都在小小一个圆圈之中。

    那儒士笑道:“正是坐井观天,天何其小也。”原来已到了一口枯井底下。虽是枯井,仍有辘轳井绳,垂至井底。

    儒士左手拉住井绳,右手揽住蕙儿纤腰,对云段二人道:“在下父女先行上去,请将绳索绑缚在身上,由在下助两位出井。”二人躬身称是。

    那枯井挖得颇深。只见那儒士左臂发力,带着蕙儿直蹿上丈余,双足在井壁一撑,再一拽井绳,又蹿上丈余。似此反复四次,翻出井沿。

    云隽先助小段将绳索在腰间系牢,又在自己身上缠了两周,自觉稳妥,便使力晃动绳索,少顷,但觉一股大力,两人便离地而起,被那儒士一路拉拽上去。饶是那儒士武功深不可测,似此将两个壮年男子凭空提拉数丈,亦觉臂膀酸麻。

    出得枯井,四人休息片刻,那儒士对云段二人道:“此处已是怀安县治内。幸与二位少侠相见,本该邀请两位到在下家中盘桓些时日,只是在下居于五台山,距此尚有五百里路程。若是两位有事在身,那倒不便相强。”说着手指枯井旁边院墙,道:“此处金元山凌云观的观主灵虚道长,是我至交。今日天色已晚,我等在此叨扰一宿,明日送两位下山,意下如何?”语气虽甚谦和,终是微露分别之意。

    云隽尚未开言,小段却在一旁纳头拜倒,云隽也即跪下,感谢救命之恩。

    那儒士忙伸手欲扶,小段却叫道:“蒙大侠两番救得性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说完连叩三个响头。

    那儒士大奇,道:“在下此前何时见过少侠?”

    小段道:“四五年前,雪山三怪在锦州城西杀了一家满门老小,其时我与我胞兄二人藏匿地窖中,适逢大侠到来出手驱走三怪,方逃得性命。大侠却未曾见过我兄弟。”

    那儒士想了一想,恍然道:“原来是那一次。二位快请起来说话。”

    云隽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儒士,便是大小段在山寨中说起,当年力斗三怪的侠客。

    那儒士笑道:“二位且随我来。”携了蕙儿的手,迈步便行。云段二人跟随在后。

    金元山乃是一座小小石山,凌云观建在山顶,那枯井在道观后院墙外,紧贴着山崖,不知当年是如何开凿。四人绕过两堵院墙,来至道观前门。此处本就偏僻,又邻近关防,近二年间香火寥落,门可罗雀。无人料想得到,道观后的废弃枯井内,竟有一条秘道通向关外,当真是神鬼莫测。

    那儒士在门上叩了几声,过了良久,方出来一名道童,稽首为礼。儒士说明来意,欲寻灵虚道长,那道童引了众人入内,到得客房,奉上茶来,转身出外。客房中不过一榻一桌,几条板凳。青灯如豆,甚是萧索。茶亦是陈年苦茶,蕙儿喝了一口,皱眉放下。那儒士与云段二人倒是不以为意。

    过得片刻,但听脚步匆匆。未见人面,先闻其声,笑声爽朗,说道:“哪一阵好风吹得老兄大驾光临?”话音甫落,一位中年道人推门入内,身材瘦高,数绺长髯,仙风道骨,着一领灰棉道袍,上面打了几个补丁,手执拂尘,笑容可掬,想来便是灵虚。

    那儒士拱手笑道:“久违道兄清容,风采依旧。”蕙儿与云段二人亦立起行礼,那道人稽首还礼。

    灵虚道人大笑道:“今日乃是年初二,老兄这是来给贫道拜年随喜么?”二人大笑声中,分宾主落座。

    那儒士指着云段二人道:“这两位少侠,在关外力战蒙古鞑子,少年英雄,愚兄有缘得遇,故相邀至此。”丝毫不提搭救二人之事。

    云段二人向灵虚道人行礼,那道人颔首还礼,云隽见那道人目中神光湛然,料知武功必然了得。

    那儒士又指着蕙儿道:“小女也有多年未见道兄,可还认得?”

    灵虚道人捋髯道:“上次见世侄女,还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如今出落成这般佳人,贫道还真认不出了。”

    蕙儿心思一直在小猴儿身上,此时那猴子已甚疲累,伏在蕙儿肩头睡去。蕙儿笑道:“道士叔叔,恭祝你新年发大财!”

    灵虚道人哈哈笑道:“天下焉有祷祝出家人发财之理?”众人都笑了起来。

    蕙儿摸着肚子道:“你再不拿饭菜出来,你世侄女就要饿死啦。”

    灵虚道人一拍脑门,道:“见面就顾着叙契阔,待客之礼太也不周,该打该打!”

    那儒士摇头笑道:“都是愚兄自幼宠溺,失了管教,道兄莫怪。”

    灵虚道人吩咐道童起火造饭,须臾便端将上来,不过是些青菜豆腐之类,又拿来几个玉米饼子,盛上几碗粥。屋内方桌本贴墙而放,道童抬到正中,拉过板凳,众人围坐毕,灵虚又道:“乡野破观,仅有这些粗茶淡饭,尊客海涵。”

    那儒士道:“道兄说哪里话来,夤夜之间叨扰,已是不该,道兄再如此客套,可教愚兄无地自容了。”

    灵虚道人似是忽地想起何事,急急出门,过不多时回转来,手里举着一坛老酒,笑道:“险些忘了,这坛竹叶青倒还不坏,大过年的,正好拿来飨客。”

    蕙儿脱口便道:“你不是出家人么,怎的还饮酒,不守清规。”

    那儒士斥道:“女孩儿家,没点规矩!”

    灵虚微笑道:“不妨事,世侄女天真烂漫,口快心直,正是江湖儿女本色。贫道虽身入玄门,万事早不萦怀,唯这杯中之物却是舍弃不得,也是修为尚浅,不能免俗耳。”说着连连摇头,似有憾意。

    那儒士笑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道兄出尘脱俗,不须过谦。”

    道童给众人筛上酒来,却漏了蕙儿。蕙儿不悦道:“怎的不给我尝尝?”劈手夺过酒坛,自己斟了一碗。

    那儒士又要呵斥,灵虚忙伸手一拦,大笑道:“是极是极,虎父焉有犬女,端的巾帼不让须眉。”

    那儒士无计可施,摇头苦笑。

    灵虚举酒迎宾,众人逊谢过,便都饮尽。那酒果是清冽,一盏下肚,似蕙儿和云隽这等量浅之人已有微醺之意。

    吃喝一阵,蕙儿不胜酒力,双颊绯红。那儒士令她到另一间客房歇息,她还不依,又纠缠许久,才自去睡了

    那儒士与灵虚饮了些酒,说些江湖轶事,云段二人相陪,并不插话。

    灵虚斜眼看看云隽与小段,又见小段失了右手,忍不住开言问道:“二位少侠英姿勃发,贫道有缘识荆,幸何如之。不知这位少侠怎生受此重伤?”

    那儒士这才约略说了在关外怎生救下云段二人,笑道:“说来惭愧,在下向不喜探人阴私,是以至今尚未请教两位高姓师承。”

    云隽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答道:“小可姓云,单名一个隽字,乃福建人氏。这位兄台姓段,是晚辈义兄,随晚辈出关寻父。”又将包敬材所教的一番言语说出。虽说心中对那儒士侠义风范甚是仰慕,毕竟初识,自己所干的又是隐秘之事,一时间不便多言。

    那儒士点头道:“在下姓施,双名世隐。”

    灵虚插话道:“这位施兄尊号‘北国侠隐’,侠名震慑邪魔,江湖上人人敬重。”

    施世隐摆手笑道:“承蒙江湖上朋友瞧得起,这般称呼,实不敢当,道兄休得胡乱抬举。”云段二人得施世隐相救,又听得如此名头,愈加敬重,重新上前见礼。

    施世隐目视小段,问道:“昨日见段少侠与鞑子相斗,虽使朴刀,但用的乃是单钩招数,恕在下眼拙,未知尊师是哪一位?”

    小段答道:“施大侠目光如炬,晚辈确是使单钩,只是日前失却兵器,权且寻了柄柴刀防身。晚辈曾随河间府‘霜雪钩’学艺八载,不敢直呼恩师名讳。”

    灵虚在旁道:“原来是赵老师高足,失敬。”

    施世隐目视灵虚,意示问询,灵虚低声说与他知,施世隐连连点头,想是曾在江湖上听闻。

    小段的授业师父赵胜本是江湖上的三流脚色,灵虚居然知晓其名号,足显见闻广博。

    施世隐又向云隽道:“这位云公子昨日未见出手,不知是哪位高人门下?”

    云隽谦逊道:“晚辈随一位父执学得一些昆仑剑术皮毛,只是未能得列门墙。”

    灵虚道:“两位少侠虽然艺高胆大,想是未知鞑子残暴,既到关外,与鞑子厮拼,可是凶险得紧哪。”

    云隽道:“实不相瞒,此次出关,一行二十余人,先是与官兵糊里糊涂打了一仗,仆从大都损折,仅余六人。到得关外,得知家父已然亡故,本欲觅得机会入关,回转故里,却被鞑子觊觎晚辈所携财物,拦路劫夺,几位叔伯兄弟,或死或伤,陷在敌营。”说罢不禁黯然。

    施世隐皱眉道:“如此说来,尚有几位义士被鞑子捉去,未知二位少侠作何打算?”

    云隽道:“鞑子坐拥雄兵数十万,强夺势必不能,晚辈只得暂且回乡,寻得几位高手商议,设法营救便了,即令如此,怕亦徒劳。”

    施世隐思索一阵,道:“从此间到福建,路途遥远,来回大是耽搁。二位既是武林一脉,此事教在下撞上,推脱不得,这两日便再出关一遭,到鞑子大营探一探虚实。”

    云段二人喜出望外,连忙站起,撩衣便拜。施世隐急忙扶起。云隽泣道:“大侠义薄云天,于晚辈等实有再生之德,不知此生何以为报。”

    灵虚笑道:“这位施爷,最是古道热肠,好管不平之事。若不让他插手,他便心痒难搔,食不甘味,倒也不须客气。”二人相对大笑,云段二人亦不禁莞尔。

    施世隐又道:“莫听这牛鼻子戴高帽。欲从鞑子军中救人,不啻虎口夺食,难如登天,在下可不敢夸此海口,尽力而为罢了。”

    云隽道:“晚辈不敢劳烦大侠涉险,若有机缘,只须向失陷师友传个讯,令其务须忍辱偷生,留得性命,不可急躁妄动,晚辈定当竭力相救。”

    灵虚点头道:“丈夫在世,难免有缧绁囹圄之忧,该得能屈能伸,留得有用之身。”

    当下计议停当,云隽将樊豹、刁郁盛、包敬材形貌详细描述一番,施世隐记在心头,第二日天明即行,自秘道出关,入夜赴瓦剌大营刺探,两日便即回转。云段二人与蕙儿在凌云观小住相候。

    云隽终是放心不下,又道:“施大侠,鞑子礼聘了多名汉人邪派高手,大侠曾出手惩戒过的雪山三怪早在麾下驱使,近日又将三怪师父、诨号叫甚‘飞天金佛’的请来帐中。那老儿武功果是厉害,晚辈师友皆是被他擒去。大侠千万小心。”

    施世隐面色凝重,道:“在下亦是得了讯息,知那高飞隐匿多年,终于现身关外,是以出关寻他,却一无所获。他投了鞑子,今后更是奈何不得。”

    云隽这才知道,施世隐出关是去寻高飞晦气,续道:“那高飞眇了一目,双腿又不能行走,须坐在车椅之上,使人推行。但即令这般模样,武功仍是深不可测。”

    小段当下将与高飞交手情形,详细说来。施世隐不断出言问询,与灵虚对望点头。四人谈谈说说,不觉已是四更时分。

    且说孛罗部几个漏网之鱼侥幸逃得性命,没命价伏鞍狂奔,沿晾马溪一路溯游而上,到得溪水拐弯处,眼前是个两岔路口。几人见施世隐并未追来,商议之后,径往西北方向奔驰下去,不多时却撞上也先派去兀良哈部通传消息的几名兵卒,原来这几人亦被风雪阻隔迷路。于是合兵一处,缓缓而行。也是这几人运气,恰好选了通往胡杨林的道路。行了一阵,便见瓦剌兵马营帐在胡杨林外。几人欢呼一声,连忙奔上前去。

    金奎派出屠霸与邵白衣率兵进胡杨林中搜索,自己则在帐中坐定,听闻孛罗部几名散兵逃来,皱了皱眉,便唤入帐内询问,得知孛罗本已捉到云隽与小段二人,却被一名中年儒士救去。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细细询问那儒士相貌打扮。

    少顷,屠霸与邵白衣先后回来,并无所获。胡杨林中马匹难行,二人率部步行,脚下泥泞不堪,走了一阵便即回来。屠霸骂骂咧咧,抓起酒肉便吃。邵白衣见金奎面色凝重,示意屠霸噤声。

    金奎沉声道:“老大老二,仇家找上门来了。”三人惊愕之下,昔年旧事,霎时浮上心头。

    原来数年前施世隐听闻雪山三怪好事多为,动了义愤,便独闯辽东,追寻三怪踪迹。三怪行踪飘忽,施世隐屡屡扑空,本已打算折返。孰料大小段杀了冯二,三怪恰于冯二寨中落脚,屠霸哇哇大叫,独自带了一班喽啰下山,将老知府一家及护送的镖师屠戮干净。

    无巧不巧,施世隐当晚亦在锦州城内打尖,得了消息,便飞也似赶去阻拦,还是迟了一步,震怒之下,在老知府家后院以重手打伤屠霸。邵白衣与金奎赶到,救下金奎性命,落荒而逃。施世隐来得快极,迅速追上,邵白衣与金奎回头再战,施世隐大展神威,战了数十合,将二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命丧当场。好容易觅个机会,上马又逃,施世隐穷追不舍,直追了一日一夜,屠霸重伤难支,跌落马背,再也无法骑乘。

    金奎虽是个凶狠煞星,于结义之情倒看得甚重,施世隐一人一骑,在背后仅数里之遥,金奎不肯舍了义兄,负起屠霸,步行向路旁一片玉米地中逃去。邵白衣想要独自骑马逃走,又怕被施世隐追及,自己决当不起施世隐一击,犹豫再三,终于跟了金奎而去。

    三怪慌不择路,走了半天,头上身上粘满丝絮枝叶,终于自玉米地中出来,来到一处村庄。此时正是清晨,村中有早起人家已升起炊烟。三怪推开一户院落,闯入屋内,却见一名老妪,瘦得皮包骨头,在土炕上半躺半坐,闭目轻咳。房中四壁萧索,并无他人。

    三怪此刻惊魂未定,见这屋内无处躲藏,重又出门,打开旁边塌了半边的柴房。那房中阴暗潮湿,蛛网密布,这时也顾不得许多。金奎点了屠霸胸前“天府”、“鸠尾”两处穴道,护住心脉,若是气血逆行,当下便一命呜呼。随后将屠霸放在地上,拿起一堆发霉的干柴盖在身上,转身锁了门出来。

    邵白衣道:“你我不可在此久耽,若被那人追上,绝无生理。”

    金奎道:“此刻向外一逃,这些乡野鄙夫见了,必起骚乱,等同给那人指路。不如兵行险着,躲上一躲。”

    邵白衣急道:“躲在这里,无异自陷罘网,焉能逃了性命?”自恃轻功了得,便欲独自越墙而走,刚跃上墙头,见村头蓝衫一闪,吓得心胆俱裂,急忙缩头跳下,却见金奎脱了罩衫,拿了一把菜刀,将满头黄发尽皆剃去,将黄发在衣衫中一兜,丢入屋后旱厕,又寻些污秽之物抹于头上,仿似生了癞痢。彼时常人于身体发肤看得极重,金奎却一心逃命,哪管这些俗礼。

    邵白衣一呆,金奎愠道:“还愣着作甚?”伸手剥了他的白衣,一把扯碎,也丢入茅厕。

    金奎与邵白衣贴身皆是劲装结束,二人回至屋内,将兵刃藏在土炕之下,翻箱倒柜,找出两件破烂衣衫,急匆匆披在身上。金奎又找到一顶破毡帽戴上,抓起一把炕灰,便向脸上抹去。邵白衣虽心下万分不情愿,但想自己面色惨白,颇易辨认,只得有样学样,将脸涂黑,又将长发披散,沾满泥土,故意扎得乱蓬蓬一簇。金奎又教邵白衣背上塞了衣物,装成驼背。二人对望一眼,均觉样貌大变,来敌未必辨认得出。

    那老妪忽在炕上呻吟几声,问道:“是谁在屋里?”

    邵白衣手爪探出,便欲结果了这老妪,金奎急忙拦住,指指窗外,邵白衣登时醒悟,万一这老妪发出声响,被施世隐听到,当即便露了行迹。

    金奎沙哑着嗓子,低声道:“老人家,我是过路的,向你讨碗水喝。”

    那老妪仍不睁眼,道:“老身病了几日,水米未进,贵客若是煮了汤水,烦劳喂老身两口,便是救命之恩。”

    金奎不欲多言,随口应了,转身到院中劈了些木柴,令邵白衣去井中打水来烧,见缸里尚有些许糙米,便抓来淘洗了煮食。

    米粥煮熟,金奎与邵白衣盛了两碗,正欲进食,听得门口一声咳嗽,施世隐款步入内,两人心肝几乎要跳出腔子,好在面上涂了泥灰,掩去了惊惶之色。

    施世隐瞥了一眼二人,问道:“叨扰了,请问可曾见过三个壮年男子,其中一人受伤呕血,一人满头黄发?”

    邵白衣弯着腰,急中生智,咿咿呀呀几声,指指自己口中,又指指耳朵,意即又聋又哑。

    金奎无奈,含糊答道:“不曾见过。”

    施世隐四下望了望,又走到那塌了一半的柴房边,向内一张,见里面黑洞洞的,并无异状,便回身说道:“在下赶路到此,口干舌燥,请赐清水一碗。”

    忽听得房中咳嗽,问道:“水可烧好了?”

    金奎忙端了粥碗,道:“来也来也。”回头指了指井沿,对施世隐道:“小人要喂老母进食,客人自便。”快步走入房中,邵白衣随在后面。金奎坐到炕沿上,扶起老妪,喂了几口粥。为扮得逼真,刻意做作,先把粥慢慢吹凉,再喂到老妪口边。

    虽说施世隐觉得这二人身材与邵白衣、金奎有些相仿,但有道是君子可欺以方,饶是他这等见多识广的侠客,也决料不到此刻面前这两个细心侍奉老母的孝子,一个满头癞痢、面目可憎,一个弓腰驼背、又聋又哑,竟是自己一路追踪的赤面罗刹与风流无常。

    施世隐自去井中打了水饮,向屋内道声有劳,便信步出了院子,向东南方追了下去。

    待得施世隐走远,金邵二人松了口气。那老妪微微睁开眼睛,不住口地感激。

    金奎本欲杀了老妪灭口,不知怎的,这平素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此刻竟下不去手,犹豫片刻,便招呼邵白衣扛了屠霸便行。

    三怪逃出生天,不敢在辽东一带久耽,一路向西逃窜,为掩人耳目,金奎索性留了光头,倒也爽利,邵白衣与屠霸都作猎户装扮。到得兀良哈部,恰得高飞传讯,令三怪投入瓦剌部太师也先帐下。初时三怪方到瓦剌军中,略施手段,便降服诸多蒙古勇士,被也先次子阿失帖木儿收为己用,屡立功勋,终得也先赏识,成为心腹,亦因此被也先长子博罗纳哈勒所忌。

    三怪险些命丧施世隐之手,事后想起,犹有余悸,经多方打听,才得知“北国侠隐”名号,亦知其人嫉恶如仇,近几年在北方行侠仗义,闯下好大的万儿。只是在瓦剌军中,入关不便,一直未有机会向施世隐寻仇,况若只凭三人之力,仍是毫无胜算,只索作罢。孰料而今仇人现身关外,三怪均感惊疑。

    金奎道:“目下我等带了数百兵丁,对付那姓施的一人,照说稳操胜券。只是敌在暗,我在明,他决不肯与我等堂堂正正交手,须防他使诈,莫要着了道儿。”

    邵白衣道:“那云氏小儿被姓施的救去,不知逃向何处,若是仍在山中,搜寻起来大是不便。”他心中实是惧怕施世隐,盼望尽快回至大营,方觉心安。

    金奎道:“你我回去向太师缴令,便说路遇朱明大军杀散孛罗部,救走云氏小儿,此刻定已逃入关内,难以追及。”金奎心下盘算,若是直言施世隐独力救走云隽,也先说不定要怪罪下来,孛罗已然殒命,自己怕要背上个指挥不力的罪过,因此便假称是与明军交锋,敌众我寡,回天无术。也先此时无力打破怀安县关隘,也只能舍了云隽,另做打算。

    三怪约束部众,不得吐露实情,便即拔帐起行。

    杜老大、刁郁盛与包敬材三人被关押在瓦剌营中,杜老大单有一座小小营帐,刁郁盛则与包敬材关在一道,三人皆上了手铐脚镣,营帐四周有数百兵丁看守,正是插翅难逃。

    刁郁盛左臂骨折,也先令医官诊治,只是那蒙古医生手艺不精,接了几次断骨都未能接上,刁郁盛痛得紧皱双眉,额头汗出。包敬材穴道早解,但戴了枷锁,无法伸手相助,急得直嚷,一旁守卫便过来喝骂。虽听不懂蒙古言语,也知绝非好话。两人在锡兰是人人敬重的好汉,怎肯受这些下人的腌臜气,无奈此刻身在矮檐下,只好闷不作声,少受折辱。好容易将刁郁盛断骨接续,以木条绑缚固定,又给二人清理完外伤,医生便即离去,少顷有守卫拿来饭食清水,留二人自在帐中。

    包敬材抓起羊肉吃了两口,向刁郁盛叹道:“二哥,此番一败涂地,委实气沮。你我陷在敌营,手脚动弹不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兄弟已是一筹莫展,该当如何,只听你示下。”

    刁郁盛摇头道:“我也无计可施。若是苟且偷生,怕被鞑子利用你我要挟公子。但若绝食死了,又不知公子此际是何情形,将来可有重见之时。”

    二人长吁短叹一阵,包敬材问起那使昆仑剑法之人来历,但刁郁盛授业师傅早早便离了昆仑派,效力官家,却不知有甚派中高手行走江湖,刁郁盛更是茫然。二人又痛骂杜老大猪油蒙心,引狼入室。似此在帐中作阶下囚,困顿度日。

    这一日晚间,听闻帐外人声嘈杂,马嘶连连,包敬材起身,将毡帘掀起一角,向外偷瞧,隐约觑见雪山三怪率队回营,回头轻声告知刁郁盛,刁郁盛忙问:“可见公子下落?”

    包敬材摇头道:“隔得太远,瞧不真着。”

    两人心下惴惴,竖耳静听,等了约有一个来时辰,仍不见有何动静,迷迷糊糊便欲睡去,忽听得帐外似有响动,帐内羊油灯卜地一声,爆了个碗大灯花。刁郁盛一惊,睁开眼来,却见面前立了一人,作瓦剌兵士装扮,但面容清癯,三绺长髯,绝不似寻常卒子。

    刁郁盛正欲发问,那人二指在唇边一竖,示意噤声,自己则悄无声息站在营帐一角黑影之中,将一块羊皮毡子覆在身上。

    就在此时,毡帘一掀,进来几名守卫。包敬材亦即惊醒,不知这几人意欲何为。为首的发下号令,几名小卒上前,按住刁郁盛与包敬材,撬开嘴来,拿出两只瓶子,向口中便灌,那瓶中不知是何物事,二人被迫连吞了几大口,方才作罢。

    守卫转身出去,二人但觉口中火辣辣的,极是难受,顷刻间便浑身酸软,只想躺倒在地,连一根小指亦不愿动弹,但头脑清醒,晓得是被灌了瘫软药物,不知鞑子意欲何为。

    待得守卫走远之后,那人方现身出来,包敬材方才未见到此人,不知何时入来,惊得双目圆睁。那人俯身下来,压低声音对两人道:“在下姓施,路遇云公子,得知两位义士陷落在此,特来相探。”正是施世隐到了此处。

    刁、包二人这一喜非同小可,既知云隽无恙,又见此人潜入瓦剌大营,自是艺高胆大,心下登时大定。

    原来施世隐自秘道二次出关,此遭少了蕙儿、云隽等人牵绊,脚程迅疾,入关时走了五六个时辰的路程,出关只用了两个时辰,便回至那山谷中。但见孛罗部的士卒尸体仍是横了满地,便拣了一个与己身材相仿的,剥下衣甲穿了,又出外寻到孛罗部留下的马匹,辨明方向,向瓦剌大营飞驰而来。

    施世隐虽未曾在塞外居住,但灵虚道人四处云游,实是个百事通,前次出关,灵虚曾详细告知地形,是以道路倒也熟稔。约莫午后时分,便到得胡杨林左近,恰见雪山三怪率众在胡杨林外拔营启程。施世隐极是灵巧,先是下马绕到林中,待得大队人马动身混乱之际,他便拉低头盔,遮了面目,牵马从后跟上。一路上有意稍稍落在他人身后,免得与人交谈,露了行迹。若非身怀绝艺,焉有此等胆色!

    如此这般,居然被他安然无恙地随大队人马回至大营。施世隐心知营中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起疑叫嚷起来,任他有通天之能,也休想脱身,于是在营前下马,将马匹交与守卫之后,并未随余人前往军帐,而是趁人不备,一闪身便躲进了马厩之中。

    瓦剌大营外设的这座马厩,豢养着数千军马,乃是为平日卫戍之用。战马大部养在营后,距也先大帐隔湖相望,靠近水草,驯养便给。

    施世隐在马厩中猫腰走了几步,觑准一座棚子,轻轻跃在梁上,身子平躺,闭目养神。那马厩中马粪遍地,除低等杂役,寻常绝少人来此。施世隐直等了两个时辰有余,待得暮色渐浓,对面已难看清人影,才一跃而下,展开身法,在大营外兜了个圈子,避开营外巡逻守卫,直到一处僻静角落,方窜进营去。

    瓦剌大营中守卫比起营外更是森严,到处燃着火炬,加了防风罩,一队队守卫来回巡查。施世隐心知高飞亦在营中,这老贼眇了一目,耳音必然更胜常人,若是不巧撞上,凶险万分。饶是施世隐一身超凡绝俗的功夫,此刻亦是心下怵惕,不敢有丝毫懈怠。

    施世隐不识蒙古言语,无法点倒士卒拷问,瓦剌军营极大,若茫无目的乱搜,定然无用。施世隐半蹲在一座营帐顶上观瞧,见大营中央灯火通明之处,数座大帐,远高出其余,守卫甚众,定是大汗、太师等人所居。周围一圈圈较矮营帐拱卫,灯火亦是繁多,想来是瓦剌大军驻扎之处。西北角上灯火寥落,但亦有不少士卒把守,或许便是关押要犯之处。施世隐打定主意,便专拣人少之处,远远绕行过去。这一遭辛苦之至,不敢直起身子,只能弯腰蛇行,若遇上巡逻守卫,还须伏在暗处藏匿,直走了个把时辰,方才到得那一片小小营帐。

    那一片营帐外约有数十名士卒把守,晚间天寒地冻,正生了一堆火围坐取暖。施世隐伏在暗处,暗愁如何打发了这些士卒。却见两名汉人,率了几名兵卒来到,那些烤火的士卒忙不迭站起迎接,肃立帐前。

    一名汉人执了两个锡壶,交与那些士卒的头领,用汉语说道:“师父有令,将此酒让这三个死囚饮下,他便图自尽亦无气力,留着性命,日后还有用处。”另一人用蒙古言语通传了,那头领喏喏连声。

    先前那人又道:“若是他们绝食,便撬开口齿,灌些酒饭下去,莫饿死了。”那两人便自去了。

    施世隐略一思索,便即明了。这两个汉人定是雪山三怪徒弟,奉三怪之命,送来药酒,原是怕被囚之人自尽。虽说囚犯必然戴了枷锁镣铐,手足不得活动,但若是一心寻死,亦可咬断舌根自尽。点穴之法固可令囚犯全身不得动弹,但至多十二个时辰便须再次点穴,万一囚犯内力有一定修为,便可自行冲关解穴,故此仍以药物最为稳便。这般说来,此处定是云隽从人被关押所在,不由得一阵兴奋。

    看守士卒的头领带了几人,便向后走去。余人转身回去火堆周围。趁这个当口,施世隐咬了咬牙,双手在地上一撑,便如大隼展翼,向前一扑,跃过众人头顶,无声无息落在地上,恰好跟上那头领一行人。施世隐吁了口气,暗叫侥幸。

    那头领等人来在一座小小营帐,帐前有两名士卒把守,那帐内黑漆漆的,头领从旁人手中接过火把,掀帘入内。施世隐向旁一闪身,躲在另一座营帐之后,并未跟随进去。

    这座帐内尚有灯光,施世隐自缝隙中向内一张,见了刁郁盛及包敬材模样。云隽曾向他详细描述二人样貌,一看便知,心下甚喜,于是悄悄绕至帐前,捡起一粒石子,弯起中指向外一弹,正打在旁边一座营帐后堆放的兵器之上,一声大响,这边营帐前两名士卒一惊,连忙前去查看,施世隐轻轻巧巧便进了帐中。

    刁郁盛向来警觉,睁眼见了施世隐,尚未开言,瓦剌兵卒便已到来,将药酒灌入肚肠。施世隐无法阻止,只得隐身暗处。待瓦剌士卒走后,施世隐现身出来,略一把两人腕脉,皱眉道:“在下对药石之术不甚了了,不知是何药物。两位觉得怎样?”

    包敬材道:“困乏无力,动弹不得,必是乌头、银蟾类药物。却是学艺不精,不晓得解法。”说罢不禁连连摇头,甚是气馁。施世隐亦是无可奈何。

    刁郁盛道:“大侠,我二人手足俱上了铐镣,现今又被灌下药酒,决计无法脱身。前来相探大恩,没齿难忘。请大侠速速离去。”

    施世隐身处险地,自忖无法将两人救出,只索作罢,便道:“云公子有一言托在下告与两位义士,务请忍辱负重,留得有用之身,云公子定当设法相救。在下亦当尽绵薄之力。就此别过。”说罢拱了拱手,便飘然出帐。

    刁、包二人心下甚是喜慰,云隽非但平安,还结识了这等高人,这位施大侠急公好义,定能护得云隽周全。虽说日后是否能救己脱难尚未可知,至少有了盼头,便不似先前那般进退维谷。两人低声说了一会,便都睡去,几日来寝不安席,此刻方得了安稳一觉。

    施世隐辗转出了瓦剌大营,吁了口气,借着月色,展开轻功徒步赶路,疾逾奔马。草原夜间滴水成冰,好在他内力深湛无伦,倒是不以为意。这一程走了几个时辰,已将近晾马溪。

    却说蕙儿清晨起身,灵虚道人告知施世隐有事在身,又出关去。蕙儿噘嘴不乐,与小猴玩耍半日,在道观中气闷,吵着要去市集上逛逛。灵虚劝说此间市镇破败,无足观处。蕙儿不依,定要外出。灵虚无法可施,本待与蕙儿同去,但今日恰逢观内有一场打醮之事,乃是当地一些农户凑了钱,请灵虚道人禳福,求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灵虚只得请云隽与小段陪同蕙儿前往。

    云隽与小段本无心思出外,但不好违了蕙儿意思,便应允了。灵虚给小段寻了一件长衫,命小段将断腕藏在大袖之内,又叮嘱三人切不可走远,只在附近走走,慎勿滋事,早去早回,便匆匆走去忙碌。

    蕙儿将小猴交与道童照看。三人下得金元山,走不多时,便是一处市镇。此地邻近边关,正如灵虚所言,破败萧条,与大同府一般无异。今日乃是正月初三,已有几家店铺开张,从门前贴的对联,悬的灯笼,始能看出一丝喜庆之气。想来平时亦是门可罗雀,无甚营生。

    蕙儿转悠一阵,大是失望,便道:“这个小镇太也破落,你们两个陪我去怀安县里耍耍罢!”

    云隽踟蹰道:“道长交代我们不可走远,要不这就回去罢!”

    蕙儿扁扁嘴,道:“他又不是我爹,哪里管得了我?”

    云隽道:“若是回来晚了,被施大侠得知,定要责骂。”

    蕙儿想了一想,道:“咱们去前面雇辆车,来回不过一两个时辰,回到观中,天色尚早,那就不须担心了。”

    云隽尚要劝阻,蕙儿已连蹦带跳走出老远,忽又停步,扭头嫣然一笑,道:“还不快跟来?”

    蕙儿本生得俊俏,性又活泼,爱说爱笑。云隽之自幼读的都是圣贤书,凡事皆谨遵礼法规矩,是以与施世隐父女相遇,从来非礼勿视,未曾多向蕙儿多看过一眼。加之心情沉郁,不苟言笑。此刻乍见蕙儿冲自己一笑,灿若云霞,他虽未识男女之事,但早已到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不禁面上微红,不由自主便跟随蕙儿前去。小段自是寸步不离。

    蕙儿见云段二人跟随前来,颇为高兴,寻些笑话来说,云段二人还未如何,她自己倒已格格笑个不停。

    正行走间,忽有人在后拍了拍云隽肩头,说道:“往哪里去?”云隽一惊,急忙转过身去。正是:扶危救难称侠隐,忠孝亏缺恨复深。孺子怀珠殊可造,何妨皓首寄丹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