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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脱劫难塞外遇侠踪

    云隽与小段二人在樊豹以死相胁之下,强忍悲痛,上了铁板,缓缓缒下约有十余丈,忽觉铁索一松,急速向下坠落。二人大惊之下,一时手足无措。云隽向右一望,见崖壁上爬满古藤,便一拉小段,叫道:“跳!”

    二人使劲一跃,拉住古藤,吊在半空。刚定下心神,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铁板落在崖边碎石之上。二人对视一眼,犹有余悸。云隽正要开言,便觉手中古藤于头顶之上断绝,向下落去,连忙换手拉住旁边古藤,这才想起甫上山时所见,这些老藤已多半被砍出豁口,使力一拉便即断裂,是以绝难沿这些老藤爬上山去。看来此刻拉上这根古藤亦不牢靠。念头刚一转,便又向下落去。

    那边小段亦是这般,两人此刻已有防范,并不惊惶,落下丈余,便换过一根,如此反复数次,竟已到得崖下。二人不敢稍作喘息,急忙去寻牲口。山寨牲口均豢养在山坳一处隐秘所在,是夜除夕,养马人不得上崖饮宴,早已睡去。二人偷入马厩中,牵了两匹骏马,小段又将其余马匹缰绳尽都解开,将马匹驱赶出去,马嘶声一起,养马人惊醒,出来追赶,但要将马匹尽数追回,谈何容易。云段二人早已去远。

    二人下得岭来,便上马飞奔。但只奔了片刻,便勒马茫然四顾,不知该向何处逃去。云隽蓦地想起吴老太,对己颇为照顾,今日还曾出手戏弄王强,传信示警。若是投奔于她,定然不会不理,于是一拉缰绳,向东驰去,小段紧随在后。云隽虽应了吴老太,不泄露她行迹,但事急从权,何况小段又是过命的交情,也顾不得那许多。

    却说雪山三怪与一众残兵剩勇,被刁郁盛与大段舍命阻得一阵,终于下得山来,次第走到山脚下荒村。上山之时为免惊扰山寨哨探,均将马匹留在此处。金奎急令屠霸与邵白衣将兵追赶云隽。那老者将金奎唤到跟前,面色凝重,道:“甫与太师相见,蒙太师不弃,委以重托。若今日走漏了那云氏小子,为师这张老脸须不好看。”原来这老者便是“飞天金佛”高飞。

    金奎喏喏连声,道:“师尊放心,这草原之上,一马平川,如今又是凛冬,草叶枯短,无处藏身,老大老二定可追及。”

    屠霸与邵白衣率领死士,高擎火把,分头追踪。屠霸向西南去,邵白衣往正北去。他二人想来,云隽若要逃命,仅有这两条道路。向西南去,便是设法入了大同关镇。往正北去,是到白马坡暂避。正东道路不通,有胡杨林阻隔,周围山路艰险。正西则有瓦剌众平章、知院驻防。若朝西北去,是也先扎营之处。向东北去,则进了兀良哈三卫界内。孰料追了半夜,二人皆废然而返,不知云隽乃是往正东方而去。

    屠邵二人心下惴惴,返回山脚下,那老者甚是不快,令雪山三怪再率众骑找寻。此时天已蒙蒙亮,三怪草草吃了些酒食,便即出发。这次金奎令屠霸向东北去,沿途仔细查看蹄印。邵白衣往正东去,到胡杨林中寻找。自己则向西追去。

    云隽与小段驰骋半夜,又饿又乏,仍是强打精神,绕过胡杨林,到得晾马溪。小段眼尖,发现不远处一只死獐子,脖颈前蹄断折,似是失足从山崖跌落而死。两人立在马背上,极目望去,不见追兵,这才下了马,让坐骑饮些溪水。小段的揽月钩在山寨恶斗时已失落,云隽倒还携了短剑在身,便用短剑斩下獐子腿,小段取出火石火镰,寻些枯枝草叶生着了火,獐子腿烤得半生不熟,盐酱皆无,二人胡乱吃了几口,想起大段惨死,云隽喉头哽住,小段亦是垂泪不止。

    少顷,小段抹去眼泪,起身喂马匹吃些干草,问云隽道:“公子,你我此时向何处去?”

    云隽道:“去寻一位前辈高人托庇。她便住在附近荒山之巅。”

    小段忧心道:“若是雪山三怪追来,山势峻拔,势难逃脱。不如到胡杨林中躲藏一阵。”

    云隽道:“过了这条溪水,再往前去,马匹难行。你我将坐骑放归,徒步走去,山间小径繁多,追兵极易迷路,反倒安全。”

    小段听凭云隽指路,两人看了看方位,在坐骑后臀上打了几鞭,马匹便一溜小跑,向胡杨林处奔去。二人则越过晾马溪,取道西南,几经转折,沿着羊肠小道兜兜转转。所幸云隽记心甚佳,终于寻到当晚爬上之石梁。二人休息片刻,又沿石梁攀爬而下,到得一条隐蔽小径,上到尽头,便可到达吴老太所居之石屋。

    到了石屋之前,小段大为惊奇,但此时无暇多问,云隽已去叩那石屋板门,口呼婆婆。但叩得几下,无人答应。云隽一推之下,板门应手而开,屋内无人,吴老太不知去了何处。想是此处极是隐秘,是以门上向来无锁。

    二人进到屋内。云隽上次来此,并未得窥吴老太卧房,此时见卧房板门开在一旁,便到卧房一望,但见一张石床,一只木桌,桌上一盏熄了的油灯,四壁上悬了几幅字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塞北之地,风沙乍起,屋内如此干净,吴老太当是离开未久。

    云隽又去厨房看过,食粮炊具亦各摆放整齐。云隽望了望天色,此刻约是卯末辰初,吴老太或是下山采买,便与小段约略说了上次迷路时得吴老太相救之事,吴老太身世则只字不提。

    两人俱已疲累之极,说了几句话,便都躺在地上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了不知几时,云隽睁开眼来,见日已正中,忙唤醒小段。两人见屋内并无人回来过的踪迹,云隽不禁奇怪道:“这位前辈昨日曾在白马坡现身,托大段兄带信于我,难不成至今未归?”一想起大段,又是一阵伤怀。

    小段默然片刻,道:“公子,想必你也饿了,我去寻些吃食。”二人到厨房中,草草煮些饭菜吃了,又等一阵,吴老太依然未归。云隽道:“若是寻婆婆不得,此间亦非久留之地,你我终须早作打算。”

    小段道:“公子要去哪儿,我便随你去哪儿。”

    云隽叹道:“而今之计,定是要设法回转锡兰。只是你我既无盘缠,又少脚力,如何是好?”

    小段道:“这倒不须多虑,只要设法入了关,找个富商,借点盘缠,想来不是难事。”

    云隽一怔,这才明白小段所说“借”盘缠,实则是非偷即抢,苦笑一声,心道自幼读圣贤书,行君子事,孟子曰:“舍生而取义。”“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今却须得沦落如此乎?但转念又想,孟子还说过:“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圣人也知权变之道,自己总不能白白饿死,那还说甚营救刁郁盛等人,为大段报仇?

    小段不知云隽这书呆子脑中想些什么,自去屋外寻了一根坚硬的木棍,又到厨房寻到一把柴刀,用绳子紧紧绑缚在木棍一端,充作金钩,聊以防身。

    云隽想起吴老太前次指点,山下有一密径,可通往怀安县内一座道观,便与小段商定,在此再等一日,若吴老太依然未现身,便沿此密径入关,再做打算。

    再说雪山三怪追查云隽踪迹。屠霸向兀良哈方向走了半日,人困马乏,一无所获,只得先行折返。金奎亦是追了半晌,未发现有何可疑。

    邵白衣此次最是出力,他尚存一丝幻想,若能擒得云隽,说不定也先欣喜之下,便将鄂贵人赏赐与己,亦未可知。于是带领人马,到胡杨林中寻觅。眼见已至申末,林中人影都无一个,没奈何下,率众出林。忽地有士卒聒噪起来,原来林边有两匹马,正在低头啃食枯草。

    那两匹马正是云隽与小段所骑,被两人在溪边放归,俗话说“老马识途”,但这两匹马却未径向山寨去,却奔到胡杨林左近觅食撒欢。邵白衣令人悄悄围近,骤然窜上马背。马匹受惊,撒蹄便奔,但终究驯养日久,被马背上二人拉住缰绳,缓步踅回。

    邵白衣喜道:“看来那云氏小儿在此处不远。弟兄们打起精神,再搜索一阵。”众士卒齐声答应。

    哪知又在胡杨林外找了半天,仍是毫无头绪,邵白衣闷闷不乐,带队返回。此时金屠二人早已回来,见邵白衣找到了云隽坐骑,都是一喜,却听邵白衣说二人并不在胡杨林中,只得请高飞示下。

    高飞也是一筹莫展,便传令拔帐回营。

    青阳岭上,大战之余,一片狼藉。几名头目带着众人,将死尸抬到广场一角。大多尸身都是缺手断脚,开始时寨中弟兄还念在同袍之义,想给拼凑个全尸,但死人实是太多,有些已然面目模糊,几不可识,只得作罢。尸首堆积如山,架起干柴,一把火烧掉,倒也干净。只是焦臭难闻,众人纷纷掩鼻后退。不知是谁,抽噎起来,触动大伙心绪,一时间哭声大作。

    鞑子逃走之后,几名头目见樊豹伏地不动,晕死过去,便七手八脚,将其抬入聚义厅,躺在桌上,寻来山上大夫诊治。樊豹被高飞打了两掌,正中前胸,呕血数升,内伤甚重,所中暗器未曾喂毒,倒非致命。那大夫医术平平,只敢将铁蒺藜起出,敷了金创药,对内伤却是束手无策。樊豹昏迷不醒,几名头目见无计可施,也只得摇头走开。

    大段尸身被人寻到,满身血污,那几名头目平素得大段传授一招半式,本就交好,今日见其为救少主,杀身成仁,愈加敬重,不忍将大段尸身火化,寻些木板,钉成一匣盛殓,在后山一处挖了个坑埋葬,还以木条刻上“义士段一海之墓”,插在坟前表记。

    草草处理完毕,几名头目商议,如今山寨人心惶惶,焉知鞑子会不会去而复返,蛇无头不行,若再被鞑子偷袭一阵,说不得便要尽数就戮,不如分了金银细软,大家下山去各寻生理。其中一名忠厚老实之人叹道:“此处是杜寨主半生心血,若是从此毁了,寨主回来,岂不痛惜?”

    另一人粗声道:“咱们寨主已自降了蒙古鞑子,享荣华富贵去者,哪里还顾念兄弟们?”其余几人亦是随声附和。

    那人摇头道:“杜寨主待我等一向不薄,做人不可亏心。寨主素来忠勇,此次被那奸细王强出卖,遭鞑子偷袭掳去,也属无奈,依我看,寨主必会设计脱身,回转山寨,我等便在寨中严防死守,借地利以抗鞑子,也算对得住寨主多年照拂。”

    那些主张分了财物散伙之人,虽兀自嘴硬,但谁也不肯被人瞧得小了,当作贪恋小利、不顾义气之徒。余人均无甚主见,听凭这几人争论不休。

    忽听樊豹在桌上猛咳起来,翻身坐起,哇的一声,呕出一大滩血,血色暗红,泛着刺鼻之气。几个争论之人,或立或坐,围在桌旁,一时猝不及防,沾染了满身。

    樊豹呕血之后,向后一仰,重重躺下,双目仍是紧闭,嘶哑着声音叫道:“水……水……”

    当下便有小喽啰奔去取水,回来七手八脚扶樊豹坐起,喂进几口水去。樊豹又叫道:“肚饿,拿饭来。”

    昨夜一役,连伙夫厨子都惨死鞑子刀下,此刻山寨尚存两千余人,有几名小喽啰胡乱架起炉灶,煮些粥食。有人取来一碗米粥,喂樊豹喝了两口,樊豹睁开眼来,劈手夺过,呼噜噜几口喝尽,令人再去添来。

    樊豹所受内伤,若是换了旁人,早已一命呜呼,是以雪山三怪以为他必死无疑,便丢弃在铁索桩旁不去理会。哪知樊豹天赋异禀,体格壮健如牛,竟然被他硬生生挺了过来,委实命不该绝。在桌上静卧良久,筋脉渐渐活络,胸中淤血与昨夜酒食混在一处,终于呕出,腥臭难当,周身陡然一爽。

    此时在山寨之上,自以樊豹为尊。众人见他醒转,都是不胜欣喜,满拟待他痊可之后,安排一应巨细。当下便有头目唤了几名喽啰,将樊豹抬入厢房床上,与他除了污衣,洗抹干净。樊豹仍是四肢绵软,索性呼呼大睡。几名头目议定,增派人手班次,每日在铁锁桩前放哨守卫,防鞑子卷土重来。又着一众喽啰,洒扫两日,方才使山寨略复旧观。再选了几名武艺低微、粗通烹饪之人,重新开灶炊煮,每日自有人将饭菜送入樊豹房里侍候。如此过了四五日,樊豹已可下地走动。

    却说高飞率众回营,到也先帐中复命。也先亲自迎出,却见高飞面色不豫,雪山三怪神情惴惴,便知未曾活捉云隽。也先哈哈一笑,并不动问,便设下酒宴,为众人接风。

    饮了几杯酒,高飞在车椅上欠身,向也先拱手道:“老朽行动不便,不能全礼,乞太师恕罪。”

    也先笑道:“国师说哪里话来,甫到军帐,便不辞辛劳,为吾分忧,吾再敬国师一盏!”原来高飞与那一道一俗来至瓦剌营中,也先极是器重,当下便奏请阿噶多尔济,册封高飞为护国武尊道师,封那一道一俗为左右护法,雪山三怪均加将师尊号。阿噶多尔济为也先控制,自是无有不从。也先惠而不费,便使得高飞等人受宠若惊,自告奋勇前去捉拿云隽。

    高飞谢过,满饮一盏之后,续道:“老朽承蒙太师恩典,当效绵薄。惜乎功亏一篑,有负所托,便请太师降罪。”

    金奎跪在座下,将前事约略说了。也先挥手道:“此事本来不易,国师亲自出马,神功无敌,震慑宵小,擒获敌将数人,只是走了主脑,功过相抵,无赏无罚。”高飞以下皆谢过也先宽宥之恩。

    也先又道:“当务之急,须散出人马,搜寻云氏小子踪迹,切莫被他走入关内去,那便无计可施了。”当下也先调兵遣将,雪山三怪与五名千夫长,各领百骑,带三日粮草,即刻出发,细细搜索。又遣快马知会兀良哈部,若见到云隽,务要生擒活捉,送来也先大营。

    各人领命,点齐人马,拜辞而去。高飞问起如何处置杜老大、刁郁盛等人,也先令医官为诸人疗伤诊治,随后分别关押起来,待三怪复命,再作定夺。至于青阳岭上残余人马,不足为虑,日后或可收为己用,不必再为些残兵败卒多费周章,暂且不去管他。

    邵白衣在胡杨林左近得了云隽坐骑,是以雪山三怪与五名千夫长出营后,依计遣一队骑兵往大同边镇方向追踪,其余七队皆朝胡杨林方向驰去。此次挑选的皆是快马,两个时辰便到得胡杨林外。金奎令一名千夫长率众往怀安县方向搜寻,至关防外数十里便即回转,切勿惊动城内戍军,若有踪迹即可来报。余人则由金奎统一节制,誓把胡杨林翻个底朝天。

    草原上天气变化无常。众人出营时,抬头尚见日影,不料片刻便即阴云四起,北风呼啸,甫到得胡杨林外,便下起鹅毛大雪来,雪借风势,扑遮面目,几不能视物。金奎无奈之下,只得下令在林外扎营。三怪恶战一夜,至此时未曾合眼,此刻困倦起来,在帐内生了火,裹了兽皮小憩,令士卒轮班放哨。但那雪愈下愈大,众士卒见三怪都已睡去,也都躲进帐篷避寒取暖。

    这场雪忽忽下了几个时辰,至夜方止。三怪与三名千夫长商议,云隽彼时逃脱,惶惶如丧家之犬,决计不能携了营帐。若说躲在胡杨林中,这场大雪下来,定然冻毙,说不定已被野兽叼去吃了。林中积雪足有二尺余深,搜寻起来甚是遭罪,只是太师钧旨已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奈何,只能在此耗上三日,每日搜上方圆数里之地,三日后回营缴令便了。在这茫茫草原,又遇暴雪,要寻个把人,直如大海捞针,想来太师也不致怪罪。

    那一队往宣府方向去的骑兵更是苦不堪言,大雪纷飞,不辨方向,马失前蹄摔伤者竟有十余骑,那千夫长名唤孛罗,以军法如山,不得有违,便一力催促士卒前行。但越走越觉道路有差,不停左顾右盼,急切不已,不意自己坐骑踏进一条溪水中,后腿断折,跌倒在地,嘶鸣哀切。孛罗骑术精湛,自马上跃下,倒是未曾受伤。眼见坐骑难以站起,长叹一声,拔刀斩下马首,免多受苦。

    孛罗换过一匹马,见士卒个个冻得嘴唇发紫,若再继续行军,怕是多有折损,于是立在马背上,极目眺望,隐约得见远处有山岭拔起,便马鞭一指,招呼众人到山间平坦处扎营暂避。

    此时天地间混沌一色,白昼间不可视物。一队人马迤逦行至山间,山石更是滑溜,孛罗令众人下马慢行。好在山石阻隔,少了寒风侵骨,暖和不少。山间有一豁口,甚是狭窄,只容一人一马通过,随后又转过一座大石,眼前一片平地,孛罗便下令扎营,将马匹聚在一处喂食。到得夜间,风雪渐止,众人和衣卧在帐中瑟瑟发抖,只盼第二日天色放晴,便可循原路出山。

    再说云隽与小段二人,在吴老太石屋中等了半日,不见吴老太回还,大雪一落,石屋后那条石径隐没在积雪中,几不可寻,况天色已晚,要下山亦是难事。两人对视一眼,云隽摇了摇头,道:“看来暂时还走不得。”

    二人胡乱吃些饭菜,心下俱是沉郁,默默无言。良久,云隽叹道:“即令入得关去,设法回转锡兰,再要调遣人马,到鞑子营中救人,又须秘密行事,不可惊动官军,实是难如登天。况这一去一回,少说要两月有余,刁二叔、包叔叔他们不知还是否有命在。”

    小段情知云隽所说乃是实情,心头沉重,无言以对。云隽黯然道:“先睡下吧,明日再做计较。”熄了房中火烛,与小段打地铺躺在地上,辗转许久,方渐渐睡去。

    次日果然放晴,遍地银白,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晃得人几乎双目难睁。云隽与小段起身,热些昨日剩饭剩菜吃了,去看那条石径时,仍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二人到石屋中商议,均觉也先定然不肯就此罢手,必派人四处搜查,眼下只有尽快逃入关内。云隽找到文房四宝,给吴老太留下一封短笺,言道等候两日,未见台驾,事出无奈,就此辞别,日后有缘,再来拜候云云。

    二人带了些干粮水囊,将石屋门关上,在门外古柏上折了些枝叶,绕至石屋之后,沿那小径一路扫去积雪,缓缓下山。那小径一边是峭壁山岩,一边是深壑幽谷,若是走得急了,必然滑跌,又无可攀附之处,实是凶险。似这般小心翼翼,走了半晌,好容易来到半山腰处,一边是通往对面山岭的羊肠小道,另一边则已无路,要想到得山谷,只能拉住古藤缒下。二人已累得气喘吁吁,坐在石上休息。

    忽地,二人听到山脚下一阵马嘶,都是一惊。小段眼见两座山间仅有数丈之距,便一拉云隽,沿那羊肠小道蹿出几步,躲在对面山崖一座巨石之后,偷眼向山下瞧去,但见一队鞑子兵,约有百来人,都牵着马匹,大呼小叫,不知说些什么。两人互望一眼,神色紧张,不知这队人马如何寻到这里来。云隽又回头向吴老太石屋望去,彼处离地甚高,有门前古柏与周遭山石遮蔽,屋内又未生烟火,倒是不虞被发现。但若鞑子兵向山上搜来,必然撞个正着,两人便再无退路。

    所谓无巧不成书,这队鞑子兵正是孛罗所率。昨日风雪交加,迷失了方向,乱走之下,恰是云隽当日坐骑受惊狂奔所走路径。孛罗坐骑跌死的溪水,便是晾马溪。孛罗率众入山躲避风雪,便在云隽曾到过的那石梁之下扎营。早起整顿人马,欲从原路折返,却发现入来时的豁口,雪积了数人之高,欲令士卒挖开道路,那豁口逼仄,最多只容得二人近前,挖凿甚慢。众士卒惶急起来,以蒙语吵嚷不休,忽又有马匹口吐白沫跪倒地上,似是骤遇风雪,疲累过度,奄奄一息,其余马匹尽皆悲嘶起来,一时间乱作一团,孛罗连声呵斥,却也无济于事。

    孛罗遣人更向山中去,看是否有路可迂回出去,差遣之人片刻即回,称前方偃蹇,人马难行,看来并无道路。孛罗皱眉无计,只得催促士卒轮流铲挖积雪。

    云隽与小段二人则更是发愁,瓦剌士卒若要出山,此豁口是唯一出路。他二人若想从谷底寻那石缝,势必被瓦剌士卒发觉,只能静候积雪挖开,鞑子兵走远,方可攀缘下谷。

    那积雪甚是坚厚,瓦剌士卒轮番上阵,每人仅支持一盏茶功夫,便累得臂膊酸软。这边厢孛罗令人寻些干枯树枝藤条,缠成火把,再将死马肚腹剖开,取出肥油涂抹其上,燃着后使人持了到雪下炙烤,虽说化雪为水,铲挖起来快捷不少,但雪水落在火把上,一遇油脂,顿时冒出阵阵黑烟,呛得人涕泪齐流。

    云段二人在众人头顶十余丈之处,黑烟向上升起,恰迎着头面,两人忍不住便要咳嗽出声。小段用袖子掩住面庞,云隽则扭过头去,伸手入怀掏出绢帕,捂住口鼻。二人动作甚轻,不敢有何动静。

    一众士卒又铲又烧,好容易挖开一条通道,众人欢呼起来。云隽闻声,急忙转头来看,不意被石上尖角刺在右肩,云隽吃痛,手一松之下,那绢帕脱手飞去,被山风一吹,飘飘悠悠,并不落地。

    两人大惊,若是绢帕落地被瓦剌士卒发觉,万事皆休。小段伸颈一张,见成队人马正鱼贯行出那豁口,于是壮了壮胆,在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右臂一长,将缚着柴刀的木棍伸出,刀尖钩住那绢帕,疾忙缩手回来。但这一动之下,几颗碎石滚落,豁喇有声。

    云段二人心已提到嗓子眼,躲在石后,紧握兵刃,大气亦不敢喘。过得片刻,并无声息,小段又望出去,但见谷中已无人影,重归静寂,只有几匹死马,横尸山石之下。

    两人松了口气,重又沿那羊肠小道返回,来至那小径尽处。二人撕下衣襟,缠在手上,拉住古藤,慢慢向下滑落。此处古藤坚硬逾铁,倒不必担心从中断绝。

    待得双脚落在实地,虽缠裹了布条,两人手掌仍是磨得生疼。此刻顾不得许多,须得从速找寻那石缝。

    二人刚抬脚走出两步,只听得呛啷啷长刀出鞘之声,自那几匹死马与山石之间,跃出十余个瓦剌士卒来,将二人围在中心。

    原来那孛罗将兵日久,颇有智计。小段伸手自半空中钩那绢帕之际,他已然看见有人藏身山上,料来定是云隽。孛罗心下一喜,但即仰头观察地势,发觉若是沿山路爬上,须得从一处石梁爬下,方能到得云隽所在之处,但云隽足可以逸待劳,待人爬下之时出手击杀,倒是从容的紧。

    云隽藏身之地,不过是山间凹进的一块,孛罗料想云隽绝不能长久在彼,必是要自那豁口出山,于是唤过身后十余名士卒,悄声下令,埋伏于谷中。若云隽现身下来,便将之擒住。但若云隽拼死顽抗,不可伤他性命,故意漏出破绽,使他自豁口中逃出。他自己则率人在豁口外布下绊马索,务要将云隽生擒活捉。

    云隽与小段大惊之下,已陷入重围。小段大吼一声,兵刃出手,只是那木棍缚了柴刀,与金钩之锋利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虽然一刀砍在一名兵卒肩头,却只是受了些皮肉伤,未能卸下一条臂膀。那兵卒高声呼痛,退在一旁。

    云隽短剑连刺,且战且退,与小段背靠着背,少了后顾之忧,仗着昆仑剑术精妙,一时间瓦剌士卒倒也不能近身。若是小段身上无伤,又有趁手兵刃,二人联手杀散这十几人并非难事。只是前夜恶战,小段身被数创,适才爬那险径又甚耗体力,云隽究是功力尚浅,此刻只能自保。

    小段咬了咬牙,抢上前去,将敌人大部分攻势挡下,显是想要拼命护得云隽逃脱。云隽心下了然,哈哈一笑道:“段兄,你我一起战死,也是快事一件!”说着一招“王乔登仙”,身形疾起,短剑连点,戳中面前二人手腕,当啷啷数声,长刀落地,那二人捂着手腕退开。

    小段赞道:“公子妙招!”棍梢画了几个圆圈,忽地斜刺里指向一人右颈,那人侧头一避,小段手肘一翻,那柴刀变直刺为横削,在那人颈上划了个大口子,吓得他魂飞魄散,忙不迭退到一旁。云隽亦笑道:“好一招‘毒蝎掉尾’!”

    二人此时将死生置之度外,看似好整以暇,实则各在勉力支持。两人均打定主意,若是终究无幸,便自刎而死,葬身在这塞外荒山。

    余下瓦剌士兵仍是围攻不休,但背对那豁口之人似是力有不逮,较少迫近。小段打架经验颇丰,一眼看出破绽,便向此人猛攻几招。那人左支右绌,第三招上长刀脱手飞去,连忙抱头鼠窜。其余士卒一时不及补上,豁口无人把守,合围之势已破。

    小段与云隽精神一振,无暇多想,疾忙冲入豁口,云隽在前,小段殿后,因那豁口狭窄,瓦剌士卒不敢追得太近,被二人一路奔出。

    出了山坳,云隽心下甫是一喜,不提防脚下一绊,沿着斜径骨碌碌向下滚去。旁边蹿出数人,叠罗汉般摞在云隽身上,压得他气也喘不过来,短剑早被人劈手夺去。正是孛罗在此守株待兔。

    小段随后跟到,大惊之下,怒吼一声便扑将过来,欲要搭救云隽。瓦剌兵士焉容他靠近,一声唿哨,便又将他围住。小段持木棍乱打,又伤了几名士卒,看恼了孛罗,抄起长刀上前厮拼。其他兵卒见孛罗亲自出手,便退开一旁。孛罗是瓦剌营中有名的勇士,虽说论武功小段远胜孛罗,但旧伤未愈,方才力战半天,兵器又不趁手,一时间堪堪战个平手。

    小段瞥见云隽已被几名力士五花大绑起来,心下大急,待孛罗长刀当头劈下,突施险招,脑袋略偏,让孛罗一刀砍在左肩,鲜血迸溅,孛罗一愕间,小段已向前一冲,柴刀刺入孛罗腹中。孛罗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一旁吓坏了小卒子们。小段舍了柴刀,伸手从肩上拔出长刀,忍痛向前杀去,却不料肩上失血过多,眼前一黑,身形摇晃不定。

    有一名胆大的百夫长挺刀砍来,小段右臂举刀挡格,举到一半竟然上不去,忽觉腕上剧痛,一激灵之下,才发现自己右手已被齐腕斩断,掉在地上。小段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便即晕去。

    云隽眼见小段断腕,心下大恸,嘶声怒吼。这边厢孛罗坐起身来,却并未毙命。蒙古人向不喜着厚甲,是以骑行迅速,转圜灵活。孛罗久惯战阵,常着一副铁甲,较寻常瓦剌士卒甲胄厚实不少,况小段所用柴刀满是锈钝,虽全力刺出,贯穿铁甲,却只深入肉中寸许,是以孛罗侥幸逃得性命。

    孛罗惊魂甫定,站起身来踢了小段一脚,小段昏迷之下,毫无知觉。孛罗恨恨地用蒙古言语骂了几句,俯身去拾自己长刀,那刀柄还握在小段的断手中。

    孛罗刚弯下腰去,传来一声尖锐的利器破空声,便见一枝竹节箭射来,不偏不倚,刺入孛罗太阳穴中。孛罗哼也未哼,倒地而死。

    瓦剌士卒惊呼起来,循着竹箭射来方向看去,只见十几丈外山坡上,立着一名女子,身着水红色衫裙,灰绿色兔毛披风,离的远了看不清楚面目,手中执了一张弓,远比瓦剌士兵所背为小,此刻正张弓搭箭,对准了这厢。

    孛罗所率这队人马约有百余人,见这女子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射杀主将,尽皆大怒,除被云段二人杀伤的几人,其余一哄而上,欲要将这女子剁成肉酱,为孛罗报仇。

    岂料那女子不慌不忙,随手搭上几枝箭,弓弦响处,竹节箭带着呜呜声射出,五六名冲在前面的瓦剌士卒应声而倒。那箭头似是中空,钻得有孔,是以射出时带有异声,摄人心魄。

    那女子接连发箭,例无虚发,霎时间射杀二十余人。几名瓦剌士兵心胆俱裂,抱头伏地。另有几人停步不前,摘下背上弯弓,亦欲发箭射那女子。

    忽地听闻一声长笑,众士卒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蓝影自那女子身后冲出,疾逾奔马,杀入阵中。有一人刚持弓在手,一股大力将手中长弓劈手多去,紧接着颈下被弓弦一勒,倒地气绝。

    众人定睛观瞧,见是一中年儒士,身材高瘦,着湖蓝色长衫,黑色布靴,颌下三绺长须,气度不凡,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以三指捏住那长弓尾部,立于人群之中。

    围在这儒士四周的瓦剌士卒发一声喊,长刀齐齐看来。那儒士待利刃将到身前,捏着长弓滴溜溜一转,紧接着身形拔起,跃出圈子,那些士卒则个个立定不动,少顷,便接连扑跌,原来均已被弓弦割断喉管而死。那儒士出手极妙,力度拿捏得分毫不差,一个转身便取了七八人性命,毫无滞窒。

    那儒士足下不停,右手长弓挥洒,左掌连拍,当者即死,如入无人之境。胆子较小之人早已转身奔逃,不提防那女子竹节箭又至,避无可避。不过一盏茶功夫,已是尸横遍地。但终于有几个命大的,逃到马匹旁,跃上马去,伏鞍狂奔,转眼间逃出里许,箭矢难再及身。

    抓住云隽的那几名力士见那蓝衫儒士犹如索命瘟神,吓得目瞪口呆,有一人见事较快的,将云隽扛在肩上,欲要夺马逃窜。那儒士早已飞步过来,一掌一个,瞬间了账,将云隽放下,抓住困缚的绳索,略一用力,绳索便断为几截。

    云隽不及向恩公道谢,忙扑到小段身前,颤巍巍拿起小段右臂,见断腕处及左肩刀伤依旧血流不止,不禁哭出声来。那儒士跟过来,吃了一惊,出手如风,点了小段肩臂穴道,血立时便止。那儒士为小段敷了金创药,又撕下衣襟为小段包扎。随后略一把脉,皱了皱眉,自怀中摸出一粒丸药,塞入小段口中,双手轻按下颌,助小段将丸药吞咽下去。过不多时,小段苍白的面上微现红晕。那儒士方松了口气,笑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

    云隽泪眼朦胧中,见那儒士似是饱学之士,但双目清澈,精气十足,不怒自威,心下油然生出敬慕之情,便跪倒在地,向那儒士叩首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那儒士还未及开言,便听得背后银铃般笑声道:“救你的还有女侠呢。”

    云隽一愕,抬起头来,见那女子已来至近前,一张清秀的瓜子脸,樱桃口,柳叶眉,美貌中透着英气,不禁呆了一呆。

    那儒士嗔道:“蕙儿,不得无礼。”伸手扶起云隽,道:“此处非说话之所。适才走了几名鞑子,定然搬了兵再来。少侠要往何处去?若是不弃,在下与小女当护送一程。”原来那名唤蕙儿的女子是这儒士女儿,虽被父亲责备,却显是丝毫不惧,撇了撇嘴,如穿花蝴蝶般,周围转了一遭,将竹节箭拔起,在尸身上拭抹干净,收入箭囊。

    云隽黯然道:“晚辈二人遭鞑子追捕,无处可逃,在这荒山中乱走,终于还是被鞑子追及。”

    那儒士沉吟了一下,道:“既是如此,请随我来。”说罢,在地上捡起小段的断手,用布细细包好,揣在怀中,将小段负于肩头,向适才云段二人中伏的山谷中走去。那蕙儿嫣然一笑,蹦蹦跳跳随在乃父之侧。云隽一怔,忙拾回短剑,在后跟来。

    那儒士虽肩上负了一人,仍是健步如飞,径走到谷中,见了几匹死马。蕙儿叫道:“爹爹,鞑子兵曾到过此处。”

    那儒士唔了一声,道:“无妨,想是误打误撞到来。”再向内走了数十步,来到一片古藤前,伸手拂开枯叶,现出一面石壁。那儒士左掌搭在石壁上,默运玄功,那石壁竟向内转去,乃是个一人多高的洞口,其内是一条窄窄的石缝,仅容一人通过。

    小段忽地在那儒士肩上剧烈咳嗽起来。那儒士忙将小段放下,助他摩挲胸口,舒畅内息。小段缓缓睁眼,见了那儒士,道:“你是……是……”声音嘶哑,不能卒言,目光中满是讶然之色。

    云隽忙道:“段兄,方才蒙这位大侠出手相救,快快谢过。”

    小段还未出声,那儒士摆手道:“莫要拘礼,这位壮士,可行走得么?”

    小段挣扎着站起,道:“走得。”

    那儒士拈须微笑道:“果是一条好汉。”说罢,令蕙儿当先而去,又请云隽扶了小段进那石缝中,他则最后入内,将洞口石壁推回原位。

    那石缝顶上天日仅有一线,古藤虬结,甚是昏暗。云隽心下惊疑不定,他与小段二人缒下山谷,就是为寻这条隐秘道路。适才这儒士问起云隽欲往何处,云隽终是记挂着吴老太之命,连此道路之事也不敢轻易吐露,不料这儒士竟如此熟稔,未知是何来头。

    蕙儿在前走的甚是轻盈,边走边哼着小曲。小段断腕之处仍是剧痛,皱眉强忍,脚下几次踉跄,云隽忙伸手搀扶。走出约莫有十余里,那儒士在后招呼众人歇息片刻。石缝狭窄,连坐下亦不可得,小段背靠石壁,闭目喘息,难以开口。蕙儿则一跃而起,拉住一条古藤,晃晃悠悠,如秋千一般。那儒士递过干粮水囊。云隽连连逊谢。

    蕙儿忽对云隽道:“你这人繁文缛节,罗唣得紧,跟我爹爹倒是很像。”

    云隽面上一红,大是尴尬。那儒士笑骂道:“鬼丫头,真是一点礼数都无。”

    蕙儿悠然道:“不知道爹爹你教我读那些劳什子书来做甚,江湖儿女,就该豪爽洒脱些嘛。”

    那儒士也不以为忤,微笑道:“你祖上可辈辈都是读书人。”

    蕙儿道:“那我也不稀罕。还是练武功好玩。”在古藤上荡了几下,忽又问云隽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云隽尚未答话,那儒士忽地出手如电,向上一挥,蕙儿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正是:铁马金戈箭下休,舍身断腕意何求。谁耽三代亡国恨,谁负十族孽子仇。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