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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叙因缘章台逢异侠

    话说南宫错与吴老太两人好容易脱身,上马疾驰一阵,南宫错勒马道:“弟妹,适才我两番硬接高飞毒掌,脏腑稍受震动,股上又中了一剑,恐不宜奔走,须寻个地方静养一日。高飞定以为我二人将要远远逃开藏匿,若是调遣兵马四处搜寻,不胜其烦。不如折返回白马坡,寻个客栈深居简出,出其意表,反倒安稳。”吴老太自是一切唯南宫错马首是瞻,于是二人趁夜又悄悄绕个圈子,返回白马坡。

    施世隐抚掌赞道:“此计大妙!”

    吴老太续道:“第二日高飞等人起行,我便乔装改扮到他们住的客栈打探,听人言道雪山三怪遣出两队兵马,在白马坡周围五十里内搜索。只是他们如何也想不到,南宫师兄我两人近在咫尺。”

    吴老太受伤较轻,将养半日便即痊可。南宫错接了高飞半招“苦海渡劫”,所幸那一掌只余四成劲力,南宫错打坐运功,行遍七十二周天,已无大碍。只是剑伤深及见骨,又未带金创药在身边,吴老太便出外找寻药店采买,无巧不巧,正撞上大段与王强,见王强鬼鬼祟祟,想起雪山三怪强迫王强之事,便通过大段向云隽传讯示警。吴老太此时尚不知施世隐救下云隽之事,是以此节未曾多言。

    当日已是除夕,南宫错又养伤一日,第二日间,忽听得喧闹嘈杂之声不断,两人隔窗一望,见一队瓦剌人马,挨家搜寻,不禁吃了一惊。虽说这些兵勇绝不在二人心下,但若露了踪迹,被高飞追及,到时便难招架。眼见一队兵卒已朝这家客栈走来,两人将随身物什一裹,跃上房顶,横躺于梁上,那房梁上污秽不堪,恰能掩蔽身形。

    那队瓦剌士卒逐间房搜查过去,到这间屋,见其内无人,便问店家。店家道是一对做小买卖的老夫妇,在此住了两晚,今日未见踪影,想是赶趁白节,出外做生意去了。

    南宫错识得蒙古言语,听店家如此说法,不禁暗笑,但随即担忧,高飞等人听闻是老年夫妇,定要彻查。孰料那队瓦剌士卒便即撤走,等了半晌,未见有异。他倒不知,这些士卒非是为追寻他二人而来,乃是搜查云隽下落。

    待听得店里一切如常,两人跃下梁来,吴老太道:“此地不宜久留。师兄,不如暂回石屋,再做计较。”

    南宫错摇头道:“弟妹宽心。鞑子兵去了,必不会再来。看这天色,今日定有大雪,草原上下起雪来,茫茫一片,不辨方向,万一撞上鞑子大队军马,你我可是寡不敌众。”

    吴老太嗯了一声,却见南宫错略皱了皱眉,手在伤处一抚,满是鲜血,原来伤口尚未愈合,适才窜跃之时又裂开。吴老太低呼一声,忙撩开南宫错衣衫察看伤口,眼见鲜血不停冒出,当即为他换药包扎。二人都已年近花甲,懒理那男女之防,但终究有些尴尬。

    吴老太为南宫错包扎毕,甚是愧疚,敛衽下拜道:“南宫师兄,若非小妹一意孤行,也不致令你身陷重围,受此重伤,心下好生过意不去。”

    南宫错连忙伸手欲扶,苦笑道:“弟妹切莫如此,愚兄最怕与人客套,你说这番话,我便浑身不自在。”

    吴老太却不站起,庄容道:“师兄,今次亲眼见识那高飞贼子武功,小妹这辈子恐是报仇无望。唯有请师兄做主,伸张仗义,小妹这条命便交在师兄手中,听凭处置。”

    南宫错稍露难色,吴老太拜伏地上,泣道:“师兄,小妹自知此事艰难,所求甚是不妥,只是再无倚仗,才有此不情之请,师兄见怜!”

    南宫错在吴老太肘下一托,吴老太只觉一股大力,不由自主站起。南宫错慨然道:“愚兄既将此事揽上了身,决不会半途而废,置之不理。弟妹放心便了。只是愚兄此际功夫逊于高飞,须从长计议,心急不得。”

    吴老太大是宽慰,忙拭去眼泪,请南宫错匍匐于床,自去安排饭食,照顾南宫错伤势,愈加细致。

    南宫错言语之间,其实余地颇大,并未应允吴老太,一定除去高飞。吴老太哪有心思细细分辨,只要南宫错一诺,便已心满意足。

    午后不久,果然下起大雪来,一日无话。次日南宫错竟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书信与吴老太,称有私事须办,请吴老太从速自秘道入关,十五日后于河间府白石山下相见,自有制服高飞之计。南宫错一向神秘兮兮,吴老太虽稍不怿,亦是无可奈何。

    吴老太约略说来,施世隐笑道:“南宫师兄行事一向出人意表,但必定有所安排,师嫂怎的不即刻入关?”

    吴老太叹了口气,道:“此前有位少年,迷路得至此间,老婆子发了善心,救他一命。后来机缘巧合,知他有难,这少年宅心仁厚,不忍他徒送性命,彼时我一心报仇,未能得便去寻他,只传书示警,却不想他逃到这里,未等到我,留字别去,不知他此时是生是死。”原来吴老太是夜回至石屋,途遇晾马溪畔及山谷中遍地鞑子兵尸首,狐疑半晌,待见了云隽留字,不由大是忧急,在左近寻觅,耽搁两日,始终不见云隽踪迹。

    施世隐已估到几分,问道:“这少年可是姓云?”

    吴老太大奇道:“师弟怎生知晓?”

    施世隐道:“当真事有凑巧。小弟听闻消息,高飞投了鞑子,欲在途中阻截。不想误了时日,出得关来,高飞已然到了鞑子大营。返途之时,恰逢那姓云少年被鞑子擒获,小弟出手救下了他,此刻却在关内。这少年几位同伴陷在鞑子营中,小弟自告奋勇,前往探视,适才方回至此处,见石屋有灯火闪烁,一时好奇,上崖察看,不意得遇师嫂。”

    吴老太大喜,竖起大拇指道:“师弟急人之难,无怪侠名远播。原来师弟亦与那高飞有过节?”

    施世隐摇头道:“小弟未曾见过高飞,说不上过节。只是这厮作恶多端,小弟久欲为武林铲除祸害。但南宫师兄都胜不得他,小弟恐更是力不从心。”

    吴老太又问道:“南宫师兄与师弟过从不密么?怎的他来关外,未与师弟相偕?”

    施世隐踟蹰一阵,道:“师兄云游四海,平素也不知他身在何处,我二人已有多年未见。”

    吴老太点头道:“无怪南宫师兄说有位师弟,乃是人中龙凤,号称‘北国侠隐’,若你二人联手,定可大破高飞一众党羽。我问他何处寻你,他却不肯多说。今日得见师弟,足见上苍待我不薄。”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施世隐逊谢道:“师嫂过誉了。”面色有异,又询问道:“南宫师兄果真言道,欲与小弟联手对敌?”

    吴老太不解道:“哪会有假?”

    施世隐苦笑一声,道:“难得师兄看得起小弟。”

    吴老太大是疑惑,看了施世隐一眼,道:“师弟,蒙你称一声师嫂,但许多事情,我委实不知,南宫师兄每每闪烁其词,不肯明言。不知你可愿为我解此谜团么?”

    施世隐揖道:“师嫂,想来南宫师兄并非有意隐瞒,实是本门戒律森严,不敢泄密。师嫂见谅。”

    吴老太想了一想,道:“我但有所问,师弟能答则答,不能则免,可好?”

    施世隐犹豫一下,答道:“便请师嫂发问。”

    吴老太甚是高兴,问道:“先夫吴鹤童,乃是长生派掌门,怎生与两位成了‘半个’师兄弟?”

    施世隐道:“吴师兄昔年游历江南,曾蒙‘铁笔书生’傅师叔垂青,在门下盘桓数月,虽未拜师,亦有师徒之实。故此南宫师兄称与吴师兄有一半同门之谊。”

    吴老太恍然道:“如此说来,南宫师兄你二人授业恩师,乃是傅大侠师兄。未知贵派高门如何称呼?”

    施世隐歉然道:“师嫂恕罪,本门名号不便外宣。”

    吴老太嘟囔道:“既是以师嫂相称,还算外人不成?”

    施世隐苦笑道:“吴师兄与师嫂执掌长生门,不算本门中人。此乃上辈尊长所定规矩,不敢不依。”

    吴老太又问道:“以南宫师兄与师弟武功造诣,即令老婆子多年来僻处关外,也不该毫无所知,难不成贵派中人都是高人逸士,不理江湖俗务?”

    施世隐道:“师嫂有所不知,本门择徒极严,每一代至多只收两三名弟子,是以人才凋零。我师兄弟二人平日倒也爱管闲事,只是师尊戒令,不许打本门旗号,亦不得做那沽名钓誉之事,是以省却了许多麻烦。”

    吴老太肃然起敬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贵派前辈乃真侠客也!”隐隐觉得,吴鹤童昔年将长生门整饬得财雄势大,未免太过招摇,或是因此不能列入傅经天门墙。

    吴老太生长在富贵之家,父母教她读书识字,三纲五常乃是自幼所奉信条。家道中落后,父母相继病逝,得吴正收入门下,许配吴鹤童,一则感念吴家恩德,二则吴鹤童的是出类拔萃人物,是以向来将吴鹤童视如尊主,从不违拗半分。丈夫所做任何事,在她心中均是天经地义,绝无差错。直至身遭惨变,在这绝壁上苦捱了十余年,回首前尘,不禁怅惘,此前坚信之事,或许并非果真如此。但一想起仇人,恨意登时充塞胸臆,是以这些念头亦只一闪即过。

    吴老太又问南宫错生平来历,施世隐道:“只知师兄非中土人氏,尚在襁褓中时便由先师带去门下抚养,比小弟入门早了十余年。小弟拜师不久,他已独个闯荡江湖,其后才有缘见得几面。其余确是不知。”

    吴老太问起施世隐家世,施世隐含糊带过,只说膝下有一女,现今与云隽在凌霄观相候。既是吴老太亦要入关去寻南宫错,不妨同行,亦可得晤云隽。吴老太欣然答允。但云隽来历身世,吴老太亦不得而知,是以并未提及。

    二人秉烛而谈,不觉东方既白。

    再说樊豹在青阳岭上将养两三日,已可拄着拐慢慢行走,寨中头目频频过来请令,要樊豹做主,主持山寨事务。樊豹武功虽高,却是个莽夫,毫无理事之能,只得借故推托,推不掉的,便信口开河,乱说一气。加之不知云隽等人下落,心下烦懑,叫人搀扶了走去后山祭拜大段,郁郁不乐,饮了个酩酊大醉,有喽啰来劝,他便发起怒来,乱打一气。那班头目亦是无奈,心下不由得甚是轻蔑于他。

    起初,山寨中人犹如惊弓之鸟,生怕瓦剌精兵又来进犯,无不惴惴。过得二日,并无异状,渐渐安下心来。几名头目商议后,带领一众喽啰,在铁锁桩附近修造几处围挡,设置机弩,若有外敌攻上,便躲在围挡后放箭。又散出十余名精干喽啰,四处打探消息。

    樊豹气闷不已,这一日找来几名头目,询问如何以飞鸽传书与锡兰联络,欲将杜老大变节、云隽逃亡、刁郁盛等被擒、大段身死等事据实以告。几名头目答道,往日与锡兰联络之事,向由寨主及几名亲信操办,余人并不知如何放飞鸽。樊豹怒气上冲,硬逼着头目中识得书写之人,草草写就书信,以火漆封好,塞入竹筒,到聚义厅后胡乱捉只信鸽,将竹筒缚在鸽腿上,便放飞出去,也不知这鸽子是飞去何处。

    樊豹寻思,在山寨中干耗时日,终是煎熬,只是自己虽然粗莽,也知此际进退维谷,分明是个死局。云隽不知下落,遣了几名山寨兄弟四处找寻,回来皆道未见踪迹,或是有意推托,亦未可知。莫说自己在山寨中素无威望,便是能将寨中兄弟尽数带去与鞑子厮拼,无异以卵击石,搭救刁郁盛等人绝无希望。即如刁郁盛、包敬材那般智计,怕也束手无策。他只盼锡兰得了书报,陈先生等人谋划已毕,速速告知他该当如何。但那封书信能否送至锡兰尚属未知,从山寨放出的信鸽若然飞回,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只急得抓耳挠腮,日日价长吁短叹。

    施世隐与吴老太一夕长谈,至天快亮时,二人方各自小睡片刻。吴老太起身煮了饭食,招待施世隐用罢,二人便行出石屋。

    吴老太作寻常装扮,头戴一顶风帽,遮了半边面颊,将随身衣物打了个小小包袱,搭在膊上,转身凝望那石屋。十余年前甫到此间,无数次恨不得一把火烧了这些破烂家什,遁入关去,哪怕只望见人烟,也可稍解寂寥,过得数年才渐惯了。此时心知这一去或再无回还之日,那石屋中一桌一凳,一盆一罐,皆是亲手所制,不知耗费了几多心血,见证了多少年月,不知怎的,竟依依不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施世隐察言观色,知吴老太心绪不宁,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只好默不作声。少顷,吴老太长叹一声,回头道:“走罢!”

    下得山来,走入秘道,二人脚程均快,三个时辰许,便已来在金元山。凌霄观今日间仍有香客陆续进出,吴老太不愿与生人照面,两人便寻至道观后墙跃入。

    施世隐当先而行,拐弯抹角,来至客房。此处颇为幽静,等闲无人到得。施世隐刚欲呼唤蕙儿,却听吱呀一声,蕙儿所住客房木门打开,日前所见道童托了盆钵出来,面色忿忿不平,随手掩了房门,快步走向前观。

    施世隐好奇心起,示意吴老太噤声,悄悄走近,听得云隽在房内说道:“施姑娘,我们毕竟是在此叨扰,观中仅有菜油素斋,将就吃些也就是了,切莫对道长无礼。”蕙儿接口道:“哼!又不是我先寻他晦气,明明是这道人怠慢于我。待灵虚叔叔回来,还要狠狠告他一状,女侠我岂是好惹的!你又凭什么来管我?”显是蕙儿嫌弃观中饭菜粗陋,任性胡闹,折辱了那道童,云隽来劝解,反碰了一鼻子灰。

    施世隐不禁气往上冲,心道自己一世侠名,怎的教出女儿这般顽劣,本欲出声叱骂,但吴老太便在近旁,不愿显露家丑,只好抑下怒气,咳嗽一声。

    蕙儿在房中一声欢呼,打开屋门,冲出来便扑在父亲怀中,笑道:“爹爹,你怎去了这许久,有桩怪事要讲给你听呢。”

    云隽亦忙从房中出来,小段则在旁边开了门迎出。云隽被蕙儿叫到房中,陪她说话。云隽本不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奈何蕙儿蛮不讲理,拗她不过,只得从了。不意施世隐归来,云隽大是尴尬。一抬头间,瞥见吴老太立在一旁,怔了一怔,大喜叫道:“婆婆,你怎生到此?”欢然上前,拉住吴老太手,喜不自胜。

    吴老太见云隽真情流露,也自欣慰。施世隐唤蕙儿上前拜见。虽说他自己对吴老太以师嫂相称,但终非同门,其间纠葛也不欲多言,是以只教蕙儿以婶婶称呼。吴老太以面纱遮脸,面目看不真着,蕙儿只觉吴老太周身阴森森的,甚是可怖,叫了声婶婶,声细若蚊,便躲在施世隐身后,偷眼观瞧。

    施世隐招呼众人入房小坐,向云隽简略说了赴瓦剌大营传讯之事,其间惊险之处一概不提。但云隽焉能不知,于是和小段离座,深施一礼。云隽哽咽道:“施大侠先是救下小子性命,又甘犯险地,探视敝友。来世当结草衔环,以报大德。”

    施世隐还了一礼,笑道:“两位少侠言重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转而说起与吴老太相见情形。云隽再谢过吴老太画图示警之恩。

    吴老太叹道:“老婆子当日见你少不更事,担心与我昔年一般,被奸人算计。孰料祸殃来得这般快法。”云隽黯然无语。

    施世隐当日救下云段二人,在凌霄观中云隽说起塞外遇险缘由,所言不尽不实,施世隐何等样人,一听便知另有隐情,只是向来不愿强人所难,便不再问。此时见吴老太与云隽这等情状,便起身对蕙儿道:“你随爹爹来,有话问你。”

    蕙儿听吴老太与云隽对答,正茫然不知何意,一听施世隐呼唤,忙跳起来道:“蕙儿也恰好有一桩事要禀告爹爹。”父女二人走去隔邻。

    云隽泣道:“悔不早听婆婆训示,致令除夕惊变,兄弟惨死。”当下简略将杜老大如何勾结也先,欲药倒自己以为挟制,不意被高飞及雪山三怪率高手偷袭之事说了。但自己身世仍是不肯吐露,其间杜老大与也先如何密谋,他不甚了了,也便略去不提。

    吴老太虽知云隽必非常人,此次远赴塞外有所图谋,却无论如何料想不到,也先会大费周章只欲擒获这个少年,不禁生了疑窦。但与云隽相处几日,已知他执礼虽恭,却甚有主见,亦不欲迫他开口,思索一阵,约略说了如何夜探瓦剌大营,听闻雪山三怪迫那王强下毒,后得遇大段王强二人,匆忙间不及亲来相助,只得画图传讯之事。云隽这才知晓为何吴老太能预先得了消息。

    吴老太道:“鞑子早在算计于你,即令你处处小心,恐也难免着了道儿。事已至此,你切莫再出关外涉险,慢慢再想办法。施大侠既已探过你那同伴,料来暂无性命之虞。”顿了一顿,又道:“我此刻自有要事在身,不能多耽,你现下作何打算?”

    云隽叹了口气,指着小段道:“晚辈只有与这位兄长一道,设法回归故里,请叔伯们共商计策。本欲邀婆婆一同南下,怎奈不得机缘。”小段亦躬身行礼。

    吴老太见小段只有左手在外,右腕藏在袖内,不禁问道:“这位少侠右臂……”

    小段一拉袖子,露出断腕,道:“晚辈学艺不精,不慎被鞑子斩断右手。”说话间神色如常,看似满不在乎。

    吴老太皱了皱眉,道:“鞑子凶狠至斯。你二位从此间到福建,路途遥远,段少侠又有伤在身,甚是不妥。”顿了一顿,向云隽续道:“施大侠急公好义,天下闻名,又与老婆子先夫有同门之谊,我便开口托他护送于你,如何?”

    云隽迟疑道:“晚辈怎好一再烦劳施大侠?”

    吴老太笑道:“老婆子这张薄面,他必是要看的。何况施大侠言语中亦甚称赞于你,与他同行,定有你好处。”

    吴老太适才见蕙儿生得俊俏,与云隽同处一室亦毫不忸怩,蓦地扰动心思,想起自己一双儿女来。待听得云隽侥幸脱得大难,年纪轻轻,又须辗转数千里,受风霜之苦,不禁甚是怜惜,竟起意让云隽与蕙儿订下亲事,有北国侠隐作了岳丈泰山,那便诸事笃定,再无后顾之忧。

    云隽哪知吴老太用意,只觉与施世隐初识,便得其不遗余力相助,好生过意不去,是以辞谢不已。

    吴老太还以为云隽少年人怕羞,站起身来,要去寻施世隐。却听施世隐在门外道:“师嫂,请在此歇息一阵,在下出去寻一位故人,片刻即回。”

    吴老太一愣,只得道:“师弟自便。”施世隐脚步匆匆,早已去了。云隽与小段亦起身辞出。

    原来施世隐将蕙儿叫到隔壁房中,正欲发作,蕙儿却咭咭咯咯,抢先将遇见那老叫花子,云段二人被他偷去荷包短剑之事说了。施世隐听毕大喜,道:“这位异士来此,恐怕正是要寻为父。我这便去找他。”

    蕙儿道:“这老叫花子委实可恶,爹爹替我打他一顿。”

    施世隐斥道:“这位乃是江湖前辈,为父见他都要恭恭敬敬,你休得胡说!”

    蕙儿扁扁嘴道:“他连我一招都接不下,还被我踢了一脚呢,定是假冒的。”

    施世隐皱眉道:“你这丫头,真是少了管教,先是不听为父之命,擅自出观,再与人生事,恃强凌弱,后又目中无人,在人家观中借住,还要挑剔餐食,还敢出言无状。你说说,这几样过错,该怎生责罚?”

    施世隐虽声色俱厉,蕙儿却是丝毫不怕,笑道:“爹爹此言差矣。你时时说起各地风俗人物,蕙儿未曾亲见,偶得半日之闲,邀云段两位少侠同游,体察此地风土人情,正是谨记爹爹教诲,此其一也;那老叫花欺我是弱女子,出言不逊,爹爹若见此不平之事,定也要管上一管,何况蕙儿只小施惩戒,算不得恃强凌弱,此其二也;观中道童见爹爹不在,便诸事敷衍,蕙儿据理力争,又何错之有?”

    蕙儿伶牙俐齿,说得施世隐无言以对,不禁连连摇头。蕙儿生母早亡,施世隐又常在外奔走,自觉亏欠女儿良多,凡事皆由得她,渐渐将蕙儿惯得骄横任性,屡次闯祸。施世隐虽知不妥,但每次要动手责打,终是不忍。蕙儿亦摸准了父亲脾气,父亲面色一变,立时便撒娇耍赖,让施世隐奈何不得。

    施世隐心中记挂着那异人老者,只随口说了蕙儿几句,便欲出去。蕙儿不依,拉住父亲衣袖,定要跟来瞧热闹,施世隐拗她不过,只得携了蕙儿同往。

    二人下了金元山,信步来到那市镇上,寻个稍像样的茶肆坐了,要了一壶寻常茶水。那茶博士穿了件破烂长衫,顷刻间便端过茶来。蕙儿东张西望,绝不见那老者踪影,正欲发问,施世隐笑道:“你莫心急,那前辈要寻为父,容易得紧。”却是不许她多言。

    过不多时,打外厢进来一个土财主模样之人,绸缎长衫外面裹了件皮袄,戴着顶皮帽,双手笼在袖中,油光满面,大喇喇在施世隐旁边桌子一坐,茶博士忙迎上来,点头哈腰,随即奉上茶来。

    那财主打了个大大哈欠,手指戳戳那茶博士肩膊,道:“老张这龟孙子怎不来伺候老子?”语气傲慢之极。

    茶博士赔笑道:“仇大爷,我们掌柜的今日未来店里。”

    那姓仇财主哼的一声,嘟囔道:“这龟孙子昨夜可是赢了老子不少银钱,今日这茶活该他请,再给老子拿些点心过来。”

    茶博士连忙回身去拿来几碟蚕豆糕饼,仇财主抓起糕饼咬了一口,又打个哈欠,抬起一只脚放在长凳上,一双小眼睛四周一望,便盯住了施世隐父女二人,不住打量。施世隐只作不见。

    这姓仇的周身一副惹厌之气,蕙儿柳眉一竖,瞪他一眼。孰料他反愈不识趣,哈哈一笑,将长凳向施世隐身边挪近,抬手招呼道:“这位爷台倒是面生,想是初来此地?”

    施世隐微笑拱手道:“路过贵宝地歇脚,有劳员外动问。”

    仇财主道:“尊客贵相非凡,不知做何营生?”

    蕙儿忍耐不住,倏地站起,便欲呵斥。却被施世隐一把按在座上,笑答道:“员外怕是看走眼了,学生一介落第秀才,在乡间教书为生。目下携小女到太原府省亲。”

    仇财主啧啧连声,道:“先生原来是饱学大儒。当今这路道不太平,鄙处比邻边塞,剪径的强人、打劫的盗贼,可是不少。先生路上还须留意。”

    施世隐不动声色,道:“多谢员外提点。不知那些盗匪常在何处出没,学生却好避开。”

    仇财主嘿嘿一笑,道:“那些贼人神出鬼没,若他来找你,恐怕避不过的。”随手抛下一个木牌,拱手辞别,扬长而去。

    施世隐衣袖一拂,那木牌便到得手中,定睛瞧去,见上面银钩铁划,写了“永胜宝局”四字。施世隐一抬手,那茶博士走来,施世隐摸出碎银子会钞,那茶博士见给的不少,忙哈腰谢赏,施世隐顺势凑近问道:“敢问店家,此间可有甚勾阑瓦舍么?”

    话说勾阑院坊,宋元之际甚是寻常。但大明太祖皇帝朱元璋登基称帝,憎恶此等烟花之地,便一律禁了,妓馆皆由官办,寻常百姓不许入内。只是数百年之风气,焉能由他一人之力而变?朱元璋死后不久,应天、杭州、扬州等繁华之地,青楼瓦舍便渐次林立,官家乐得从中抽些油水,便都阳奉阴违,听之任之。时日一久,不止江南地界,连北方寻常乡镇之上,也常有这等声色犬马、赌博宿娼去处,只是不好公然营生,往往须相熟之人引荐。

    那茶博士看了施世隐一眼,面色古怪,似是惊异施世隐这般书生打扮之人,也好这调调。但终究还是轻声答道:“回您老话,离此十里许,便是仙乐坊,乃是这城里最大的玩耍之地。”

    施世隐漫不经心道:“那永胜……”

    茶博士接道:“永胜宝局亦在坊内。原来客官是慕名而来。”

    施世隐微笑不语。那茶博士边收拾碗盏边低声道:“那可是十里八乡最出名的宝局,从前跟蒙古鞑子互市,来往的毛皮商、骡马贩,路过此处,不管钱多钱少,大都要去试试手气。如今怕也是没落喽!”口中念叨着自去了。

    施世隐携了蕙儿出外,道:“为父现要去一处污浊所在寻人,你女孩家不便同往,可自回观中等候。”

    蕙儿急道:“不成!我要与爹爹一道!”

    施世隐此前甚少带蕙儿出外闯荡,这次将女儿带在身边,本意便是让她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孰料这仇财主指引去那赌坊之中寻人。小女子出入勾阑之地,毕竟不妥。施世隐略一思索,便道:“那你便得换一换装束。”

    二人寻了个衣帽铺,买了一套男子衣衫,夹袄长袍,书生冠带,蕙儿嘻嘻哈哈穿戴起来,登时变作一个英俊少年。施世隐拈须微笑,道:“一阵凡事听爹爹安排,不可多言,更不许擅动。”

    蕙儿此刻大为兴奋,自是一切惟命是从。

    两人雇了辆骡车,施世隐掩口对那车夫说知要去仙乐坊,那赶车的踌躇不应,施世隐便塞了锭银子在他手中。那银子足抵得这辆骡车钱,还绰绰有余。那赶车的眼前一亮,忙不迭应承了,扶了两位豪客上车。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来在仙乐坊外。这一路上好生凋敝,越走越不似有人烟。谁知转过一片林子,乍见面前立着一座巨大牌坊,上书“仙乐纨音”四个隶体大字,端的气派不凡。不远处两扇朱漆大门,掩着一片庄子,院墙乃是青砖砌成,高逾寻丈,颇显豪富。施世隐暗叹一声,知这乱世之际,遭罪的多是穷苦百姓,达官显贵、土豪恶霸们则趁机囤积居奇,渔利盘剥,只知挥金如土,哪管饿殍盈野。天下不公之事何其多哉!

    这地方虽说偏僻,但料来那些赶车之人亦是熟知。施世隐交代那车夫在外等候,父女二人便迈步来到那大门前。施世隐抓住门上铜环,轻叩三下。须臾,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探头出来问:“这位爷有何贵干?”

    施世隐将那木牌一抛,笑道:“来此自是销金耍子,何须多问?”

    那人一脸谄媚,忙将大门推开,弯腰将二人迎进,在前引路,赔着笑脸道:“如今这世道不济,大当家的为防那些饿死鬼聚众闹事,只接待相熟客爷。恕小人眼拙,不曾见过两位。”但见门后数十位彪形大汉,个个手执刀棒。施世隐这才知晓,这里本就须人绍介方得入内,此时节为防生变,更是小心谨严,门房不肯放生人入内,那木牌却是信物,有它在手,便畅行无阻。

    蕙儿四下张望,见眼前乃是一片宽敞院落,左右厢房不少杂役模样之人进进出出。走得数十步,来至一座二层厅楼,外观虽看起来已有些年头,但飞檐画栋,颇具气象。

    入得厅楼,耳边便传来管弦之声,还有阵阵喧哗吵闹。外面虽寒气侵凌,入内却是暖香熏人。大厅穿凿出一池碧水,水中央乃是四四方方一座石台,此时台上歌舞方兴,几十名歌姬身着薄纱,摇曳裙裾。石台四围玉桥环绕,通向一个个小巧亭子,亭中摆下美酒佳肴,此刻约莫十余个财主乡绅,各据了一个亭子,半躺半坐,身侧有美人服侍。楼上凭栏之处,坐了几名女子,或弹琵琶,或拨弦柱,或吹管箫,或鼓笙簧,身旁另有丫鬟使女,想来这些女子身份高贵,并非庸脂俗粉。

    蕙儿几曾见过这等豪阔场面,不由得桥舌不下,目瞪口呆。施世隐亦是慨叹不已。

    一曲既终,石台上舞女盈盈下拜。只见那些富豪们粗声叫好,将金锞子、银锭、宝石向石台上抛去,舞女歌姬们纷纷争抢,乱作一团。

    施世隐摇了摇头,向那引路之人道:“速去宝局罢!”

    那人领着施世隐父女,穿过厅楼,开了一扇小门,沿着连廊弯弯曲曲走了半刻,方来到一座角楼。这里比起适才那厅楼,要小上许多,但大门竟是黄铜铸就,可知耗非之巨。

    引路之人叩开大门,向里厢人说了几句,便有人出来相请。施世隐微一点头,便昂首入内。

    进得大门,便是一座屏风照壁,通体以汉白玉制成,上书“永胜”两个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字,字迹狷狂不羁,直欲破壁飞出一般,当是出自名家之手。施世隐暗笑:“一个赌坊,也来附庸风雅。不知哪位名士,竟为其作书。”

    转过屏风,见是一座厅堂,分隔为许多间屋室,笑嚷声、叫骂声,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当先引路之人问道:“客爷欲耍哪哪样玩意儿?牌九骰子,押宝猜枚,诸般皆有。须先换了竹筹。”

    蕙儿听得旁边室内骰子落碗之声,一时好奇,便要凑过去看。施世隐一把拉住,对那引路之人道:“先看看,不急。”那人道声:“请自便。”便告退去了。

    施世隐低声对蕙儿道:“休得乱走,随为父找人要紧。”

    两人信步在厅堂内转得一圈,未见有何特异之人。施世隐正疑惑间,忽听得楼上一间屋内有人叫道:“通杀!”紧接着便是一阵聒噪。那声音听来甚熟,正是那仇财主。

    施世隐一喜,携了蕙儿上楼,循声来至门外,那仇财主一脚踩着板凳,喜形于色,正在坐庄,刚将面前桌上所有竹筹都抓在手中,看来手气颇佳。旁边几人有的面皮紫胀,有的脸如土色,显是输了不少。

    施世隐咳嗽一声,那仇财主抬眼一看,哈哈笑道:“先生来的倒快!”转头对那几人道:“老子有大买卖,没功夫赌落去。若这般走了,定被你几个龟孙子笑话。这一把算你等运气,输一半作罢!”说罢扔下几根竹筹,紧了紧腰带,大步走出来。余下几人轰然大乐,叫着多谢仇大员外,自行分账不提。

    仇财主向施世隐做个手势,带两人来至角落一间小室,这里倒未开赌,甚是安静。只见屋内并无窗户,燃了数支烛火,照的颇为光亮。

    仇财主将二人让入,关上门,径自走到墙边,伸手一拽,那墙壁倏地翻转过来,原来另有一间密室在此。

    只见那密室中熠熠生辉,竟堆放了许多金珠宝贝。另有一桌一椅,有一老者正坐在椅上,烫了壶黄酒,剥着花生瓜子,自斟自饮。听闻门响,那老者回头来看,蕙儿几乎叫出声来,原来正是那偷了云隽荷包的老叫花。只是此刻换了装束,穿了件紫缎袍子,又宽又大,极不合身,看起来甚是滑稽。

    那老叫花见了施世隐,满面堆欢,站起身来,道:“施大侠果在此间,不枉了小老儿跑这一遭。”

    施世隐拱手为礼,笑道:“石前辈,一别经年,不意在此重逢。”

    那老叫花嘻嘻一笑,且不答话,指着蕙儿道:“日前撞见令嫒,当真虎父无犬女,令小老儿好吃了一番苦头。”

    施世隐拉蕙儿近前,道:“还不向石前辈请罪?”

    蕙儿撅了嘴,道:“这老……老前辈出言戏弄,女儿怎知他与爹爹相识?”

    施世隐对那老叫花歉声道:“这娃子被在下宠坏了,前辈莫怪。”

    那老叫花呵呵笑道:“不怪不怪。那日见两个小白脸缠着令嫒,小老儿怕她受人所愚,便上前探问,原是莽撞了。”

    原来这老叫花姓石,双名白坚,年岁五十颇有余,年轻时便生得满头银发,是以绰号唤作“圣手银狐”,乃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偷大盗,行事介乎正邪之间。石白坚行窃手法快如鬼魅,人稍不觉便已得手,蕙儿已是见识过的。此外还精擅易容之术,轻身功夫亦是独步武林。但说也奇怪,无论内功外劲,兵刃拳脚,竟一无是处,还敌不过寻常三流脚色。为人又古怪执拗,不修边幅,极爱得罪人,似此在江湖中混迹半生,毫发无损,委实是位异人。

    施世隐约莫十余年前与之偶遇,其时石白坚灌了一肚子酒,醉眼朦胧之时,撞在两位江湖豪客身上。因他习惯成自然,撞到别人时,不由手脚发痒,神不知鬼不觉便摸了二人荷包。谁知那二人恰要会钞,一摸荷包不翼而飞,见事极快,转身便揪住他,不由分说,将他打得鼻青脸肿。

    施世隐恰好路过,见这老者须发皆白,因缘际会,出手解了个围,还了两人荷包。施世隐微露功夫,便震住那两人,不敢多说,快步离开。

    这老儿脾气甚怪,反乜斜着眼,斥责施世隐多事。施世隐不以为意,一笑置之,转身便行。哪知这老儿脚下极快,两步便追上前来。施世隐一时兴起,展开轻功疾奔,石白坚竟不落下风。行出二里,石白坚终是内力不济,渐渐落后,不由得顿足怒道:“哪里来的小贼,对你祖宗如此不敬!”

    施世隐不禁失笑,忖道:“这真是贼喊捉贼了。”停下脚步,问道:“这位老丈,你待如何?”

    石白坚哼了一声,道:“老夫捉弄两个蠢蛋取乐,你凭甚多管闲事?如今成了得你相救,太也有损颜面。”

    施世隐苦笑道:“是在下鲁莽了,老丈恕罪则个。”一躬到地,实不愿与这老儿多所纠缠。

    石白坚不依不饶道:“不成!老夫生平从不亏欠他人,现今已然得你援手,赖不得的,须得你求我办一件事,那就两下扯平。”

    施世隐从未见过如此胡搅蛮缠之人,但度这老者并无恶意,只得耐着性子道:“在下并无劳烦老丈之事,不若就此记下,待日后有所托求,定来相扰。”

    石白坚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道:“你这是要我日夜记着欠你这份人情,岂不愁杀老夫?”

    施世隐暗暗生气,正色道:“在下姓施,名世隐,素好打抱不平,江湖上也算微有薄名,老丈不须执着若是,后会有期!”说罢便拂袖欲去。

    石白坚一怔,叫道:“原来是北国侠隐在此,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

    他这一客套,施世隐倒不好走了,只得道:“未请教老丈名号。”

    石白坚得意洋洋道:“好说,江湖朋友送个外号,‘圣手银狐’是也。”

    施世隐倒也听过他名头,微笑道:“得遇石前辈,幸何如之!”

    石白坚庄容道:“施大侠,小老儿欠你的人情,可不止今日一件了!”

    施世隐大奇,石白坚当下便说出一番话来,正是:江湖何事抵倾觞,一诺千金慨且慷。漫道偷生难济世,我独抱守志昂藏。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