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瀚海奇侠 » 第十六回 扶困厄京师访故知

第十六回 扶困厄京师访故知

    话说石白坚喟道:“施大侠有所不知,小老儿自幼孤寒,偷鸡摸狗为生,世上唯一亲人,便是一远房表兄,在太原府做小买卖,老伴早亡,膝下只得一女,相依为命。两年前那恶霸‘铁面虎’恰撞见我那侄女生得俊俏,便要强夺,幸得你出手,惩戒了‘铁面虎’,救下父女二人,又赠了银钱,助他两个远走应天府。小老儿后来辗转寻到表兄,听得此事,绘下恩公肖像,多方打听,才知原来是北国侠隐仗义相救。请受小老儿一拜!”说罢纳头便拜。

    施世隐连忙扶起。这等行径于他而言甚是寻常,思索半晌,方记起有这一桩旧事,见石白坚恩怨分明,颇敬他是条汉子。彼处距施世隐家宅不远,施世隐也正要回家,便邀了石白坚同往。石白坚欣然允可,在施世隐家盘桓了三五日,那时节蕙儿年方五岁,如今早已忘却幼时见过石白坚。石白坚则记心极佳,日前见到蕙儿,一眼便认了出来,见云隽似个贵胄公子模样,怕蕙儿少不更事吃亏,欲待过问,哪知起了误会。蕙儿随父亲习武,身手矫捷,反吃了个亏。

    众人说罢缘由,相对大笑。

    施世隐问道:“石前辈,不知来寻在下有何要事?”

    石白坚叹了口气,道:“当日在施大侠家中,小老儿不知天高地厚,夸下海口,要助大侠觅得那方孝孺绝笔文章。哪知这桩事竟如此难法。”

    原来当日石白坚到施世隐家中住了几日,见施世隐不唯武功高绝,更是学富五车,家中藏书汗牛充栋。石白坚西瓜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不禁对施世隐愈加敬重。

    施世隐与石白坚一见如故,欲与这老者结为忘年之交,哪知石白坚脾气古怪,住了两三日后,这晚闷闷不乐,不多时竟痛哭流涕起来。施世隐忙问何事,石白坚抽噎道,欠了施世隐这般大人情,定要做些事偿还。但施世隐名震江湖,为人又正气凛然,这几日观瞧下来,实是位正人君子,不贪财不爱色,实是想不出有何可效劳之处,因此苦恼落泪。

    施世隐忍俊不禁,但亦感于这老儿一番诚心,便拉了石白坚到书房,摆酒对饮,乘着酒兴,历数从古至今他心中敬佩之人,无不是忠勇节义之辈,自春秋时割股飨晋文的介子推,到持旄牧羊的苏武,自三国时千里走单骑的关公,到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说到动情处,不禁连尽三觞。石白坚听得如坠雾里,茫然不知所对。

    施世隐叹了口气,道:“于今之世,这等节烈英雄已再难觅得。唯有靖难之后,燕王篡位,有一位大忠臣方孝孺,倒是宁折不弯,大骂朱棣乃是乱臣贼子,最终落得个十族抄斩的下场,实堪敬重。”

    石白坚道:“方孝孺之名,小老儿倒也曾听闻。据传是被凌迟处死,割了一千多刀,兀自骂声不绝,令朱棣怒发如狂,竟致碎齿割舌。真是条硬汉子。”

    施世隐不禁垂泪道:“恨不早生得五十年,定要去劫法场救下这位忠臣。”

    石白坚听施世隐说了半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闷不作声。

    施世隐感叹一阵,指着书架,向石白坚道:“这位方大人生平诗文,在下多年来出力搜罗,大多在此。却有一桩憾事,据说他临刑之前,在天牢写下绝笔万言书,将宫闱之变,篡逆阴私,以及建文帝出狩前诏书内容,详录其中,托一位牢头带与学生,图盼光复。孰料那逆贼将方大人学生亦算在十族之内,一场浩劫,杀头抄家,这封书信从此佚失,不知所踪。石前辈是老江湖,相识满天下,在下不揣冒昧,烦请石前辈代为查访此封书信下落,感激不尽!”说罢一躬到地,甚是恳切。

    石白坚急忙还礼,慨然答允。自此后,石白坚走南闯北,到处寻访,至今十年有余,期间从未与施世隐通过音信。施世隐本也未抱期望,只是过得良久,不闻石白坚消息,未知有何遭际,颇为挂怀。向江湖朋友打听,倒是偶有听闻一些宝贝失窃之案,看手法当是石白坚所为,想来贼性不改。时日一久,也便淡忘了。不料想忽然在此现身。

    石白坚指着那仇财主,向施世隐道:“差点忘了这位仁兄,失礼之至。”

    仇财主拱手笑道:“在下这两日在镇上晃荡,便是为找寻施大侠。幸不辱命!”

    石白坚将那仇财主身世约略说来。原来此人姓仇名欢,乃洪武年间安庆侯仇政后人。仇侯爷曾奉旨修建宣德府城墙,后任谷王朱橞参政官,久居宣府。靖难之役中,谷王向其四王兄燕王朱棣投诚,迁封长沙,最终获罪被贬为庶人。仇政则受命经略大同边镇,病死任上,子孙不肖,失了世袭爵位,仇欢之父乃仇政之孙,又举家自大同迁回宣德府,在怀安县定居下来。虽贵为侯爵之后,却实是落魄。仇欢自幼聪明伶俐,不爱读书,却好使枪弄棒,学了一身本事,为人机警多智,惯会营商,结识了不少江湖好汉,后与石白坚相熟,两人一拍即合,石白坚盗得财货,交由仇欢出手倒卖,得利便四六分账。

    石白坚虽占大头,却毫无聚财之能,手头有钱便去饮酒豪赌,仇欢劝他将银钱拿来购田买地,他嗤之以鼻,往往落得穷困潦倒,须仇欢接济于他。后仇欢与怀安县几个财主合伙,买下一大片荒地,建了这仙乐坊,仇欢自任大当家,挣下好大家业,按理说已不必与石白坚做那销赃之事。这仇欢为人倒还义气,在自己生意中抽了一份,算与石白坚,石白坚自是感激,隔三差五来此,仍将盗得财物交与仇欢。只是现如今已不必指此为生,等闲珠玉,两人也不放在眼中。

    石白坚此人虽算不得侠义道,却是极重然诺。昔年施世隐委托他之事,近日已有了眉目,正要去五台山寻施世隐。他从京师来,便先到此处与仇欢见上一面,不意无巧不成书,撞见蕙儿,想来施世隐必在附近。石白坚毕竟做贼起家,平素里绝少抛头露面,于是便要仇欢留意镇上面生之人,若遇见施世隐,定要将之带来相见。

    仇欢在当地可是第一号人物,施世隐在茶肆一现身,便有人报来,他便去查看究竟。只是久闻北国侠隐大名,知其嫉恶如仇,自己身家却不甚清白,还与石白坚这等人同流合污。虽然石白坚极力夸口与施世隐交情,仇欢仍是心下惴惴,不敢亮明身份相邀,于是便在施世隐面前说些暗语,意即石白坚欲要寻他,又抛下赌坊信物,匆匆而去。若是施世隐果真与石白坚相熟,自会寻来。若是不来,倒也省却麻烦。

    三人重又见礼罢,石白坚道:“施大侠托小老儿寻查那方孝孺绝笔书信,小老儿三下南京,辗转找到当年抄没方孝孺学生家几名锦衣卫的后人,皆道从未听闻。那学生姓殷,双名承高,生前家宅早已官卖,已历数次翻修重建,小老儿不肯死心,便重金将那宅邸买下,日夜挖凿,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后院地下翻出一块方孝孺灵牌。”说罢回身,去桌边一只口袋中掏摸出一块木牌,揭去所覆黄绸,递与施世隐。

    施世隐双手接过,定睛看去,那灵牌在地下埋了数十年,底座早已朽坏,两面斑驳如鳞。依稀见正面端刻着“先师翰林方公希古之位”十个大字,“希古”正是方孝孺之号。背面则是数行小字,更难辨认。

    石白坚笑道:“莫说这灵牌上字迹难识,便是完好,小老儿也认它不得,正泄气间,忽想起夫子庙旁有一算命瞽者,惯会以指识物,许多物事给他摸上几下,便能道出来历究竟。不知能否摸出这些字来。于是便寻他一试,果有所得。”说着将那方黄绸递过,原来上面写得有字。

    施世隐展开读道:“先师方公,幼志于学,少师龙门子,仁孝肃正,名显于世。建文初年徵擢翰林侍讲,俨为帝师,躬批御屏之下,遂奋济世之志,惠泽黔首,不知凡几。燕王狼顾,终篡大宝,道统湮灭,群臣悚噤。当是之时,唯我师违世守节,痛詈元凶,一哭而天下恸,慷慨赴死,血染都京。蒙恩师不弃,授以绝命之书,但恐有失,托藏于故里青城山麓碧霄观,以待后人发之,乃知我师风骨。呜呼哀哉,伏惟尚飨。学生殷承高敬挽。”

    施世隐叹道:“现今推想,当是殷生自知无幸,便将此文铭于灵牌背面,深埋地底,盼有后来者得见,可知用心之苦。实是孝义之士也!”不禁泪水涔涔而下,将黄绸细细折起,放在面前,唤蕙儿跪倒,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石白坚与仇欢均肃立身后,不敢作声。

    施世隐站起身来,又欲向石白坚叩谢,石白坚急忙阻住,道:“施大侠且莫如此。听小老儿道来。”

    石白坚请那瞽者摸出字迹并录下,深知这篇文字若被人看到,便是杀头罪过,唯恐那瞽者泄露,便欲杀却。孰料那瞽者颤巍巍站起,向石白坚屈膝跪倒,泣不成声,说道方大人乃是天下读书人之师,深恨自己百无一用,又盲了双目,不能得见面前是哪位英雄,甘冒大险去觅方大人绝笔,唯有敬谢而已。一番话说得石白坚再也无法下手,便悄然走开,径向青城山去。哪知石白坚在青城山走了个遍,也未寻到碧霄观所在,问了许多当地百姓,都瞠目不知,只得颓然而返。

    直至一年前,这一日石白坚在途中打尖,正饮酒间,听闻邻座有两位江湖人士高谈阔论。一个年轻后生道:“听闻那广通王张榜招罗天下豪杰,老兄这身功夫,何不去搏个功名?”对面那人年纪较长,答道:“官家规矩何其烦琐,你我这等粗人,哪受得那般约束?”先前那后生摇头道:“听说广通王甚是礼贤下士,专门起造一座增光馆,江湖侠士但有真才实学者,能过得三道关卡,便可入此馆内,尽享荣华。”对面那长者笑道:“江湖传闻,多有失实。你道那三道关卡是好过的么?说不得便送了小命。”后生不以为然,道:“他难道有大罗金仙、十殿阎罗坐阵不成?说得这般可怕。”那长者冷笑道:“贤弟终是年少。你可知那三道关卡,是哪三位高人坐阵?”

    石白坚好奇之心大起,不由得竖耳聆听。只听那长者续道:“第一道关,号称‘断臂崖’,据称是在一座高崖之上,与‘五行雁翎刀’郝凤放对,须得过得十招。听闻被郝大镖头一刀斩了手臂的,已不下数十人,断臂在崖下堆起老高,武功稍逊者,看一眼便吓个半死。”

    那后生缩了缩头,道:“郝老大这等身份,才排最末么?”

    长者不去理他,道:“这第二道关,号称‘通天桥’,说是桥,实是两根三丈余长的绳子,悬在半空,底下尽是长枪利刃,若是跌下,周身都得刺成透明窟窿。”

    后生笑道:“三丈来长,寻常轻功也可过去,有甚难的?”

    长者哂道:“哪有这般容易法?你可听过‘百花仙子’美名?”

    后生惊道:“莫不是蜀中那位周身暗器、艳丽无匹的翟女侠?她来守这第二道关?”

    长者大笑道:“正是。你老弟不须双眼放光,‘百花仙子’成名垂十余载,而今想来早已人老珠黄了,哈哈。”

    后生面上一红,道:“老兄休得取笑,你且说那‘百花仙子’怎生考较?”

    长者道:“踏上绳索之人,须避过翟女侠三次出手,若能安然到得对面,便是过关。”

    那后生叹道:“在那绳索之上,能避开一次,已委实不易,这一关果是更难。第三道关又是如何?”

    长者道:“第三道关,我也不甚了了,听说是青城山铁剑门掌门宋真人坐守。”

    那后生搔头道:“小弟孤陋寡闻,却不知这铁剑门是何来历?”

    长者道:“铁剑门三四十年前名头极响,但不知为何,传至宋真人,碧霄观被一把火烧得精光……”

    石白坚听得“碧霄观”三字,心头一震,原来碧霄观是铁剑门开山立派之处。铁剑门在江湖上早已风流云散,难怪问起当地人,亦皆不闻。他一思忖,那年长之人所言便未入耳,忙又收摄心神,听那人如何说法。

    那长者接道:“宋真人一柄铁剑,神出鬼没,能在他手下走得三招,足以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看来最后一关,便是要接宋真人三招剑法。

    那后生道:“这般说来,这第三关死伤必然最多。”

    那长者摇头道:“不然。宋真人宅心仁厚,出手每每点到即止,绝少伤人。”

    后生啧啧称奇,又道:“饶是有这三道关卡,据说也有三十位高手入了增光馆,在江湖上可算大大露脸。”

    那长者嘿嘿一笑,道:“老弟,休要轻信人言。广通王这般大张旗鼓,网罗江湖豪客,你道他安了好心么?”

    后生惊道:“老兄意思是……”

    长者左右看了看,见石白坚似在偷听,怒目瞪了他一眼。石白坚讪讪一笑,起身会钞。

    那长者压低声音,与那后生说了几句,石白坚听不真切,想了一回,索性大喇喇在他二人桌上打横一坐,两人都是一惊。

    那后生一扬眉,便欲动手。长者做个手势,稳住那后生,对石白坚拱手道:“这位前辈,意欲何为?”

    石白坚笑道:“适才无意间听得二位言道,广通王招贤纳士,老朽不才,想去讨个功名,吃碗闲饭。却不知怎生去得,还请指点迷津。”

    那长者脸色稍和,笑道:“前辈老当益壮,佩服之至。当真要去否?”

    石白坚道:“那还有假?”

    那长者道:“此事在江湖上早已传扬开来。前辈便往湖广去,到宝庆府武冈州,一问便知。”

    石白坚道了声谢,便动身往湖广来。他本欲去寻那宋真人,问那方孝孺绝笔书下落。但来在增光馆,却无计得入。若说去过那三道关卡,石白坚倒是颇有自知之明,趁早休提。无奈之下,便欲来寻施世隐,请北国侠隐略施神通,混入增光馆去。却不料尚未离了武冈,广通王朱徽煠、阳宗王朱徽焟谋反事发被捕,增光馆一夜间人去楼空。石白坚只得悻悻北上。

    石白坚道出缘由,对施世隐道:“施大侠,小老儿已是穷尽所能,仍是无计寻得那方孝孺绝笔书,只得前来请罪。”

    施世隐忙道:“前辈言重,晚辈已然感激不尽。”将方孝孺灵牌及那方黄绸珍而重之收起,又道:“为今之计,看来便是寻到那宋真人一问究竟。石前辈若知那宋真人下落,可来舍下相见,在下扫径相迎。”

    石白坚拿出当日顺手摸走的云隽与小段随身物什,递与施世隐,道:“这两个后生不知是何来历,怎生与施大侠相识。但这柄短剑乃是古物,很是值钱了。这荷包内古玉也是来历非凡,金叶如今可不多见,似非中土所出。”

    施世隐沉吟一下,收了放在袖中,道:“这两位少年侠客,在下也是初识。或有私隐之事,不便探问。”

    石白坚一翘大指,赞道:“果是君子之风。”

    蕙儿噗嗤一笑,道:“石老前辈,那日你若走的迟了,说不定要被两位再打一顿。”竟是讥刺石白坚功夫不济。施世隐连忙呵斥,石白坚不以为意,笑道:“小老儿脚底抹油的功夫,世间一流,你们这些小辈决计追我不上。”众人大笑起来。

    石白坚、仇欢与施世隐拱手为别。施世隐携了蕙儿,出了仙乐坊,见那车夫还在外等候,便上了车,径回凌霄观。一路上,施世隐不停摩挲那块灵牌,甚是伤怀。蕙儿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小心询问,施世隐摆摆手,并不作答。

    到得凌霄观,已是傍晚,灵虚道人设下素斋款待,但吴老太不愿见生人,灵虚不便相强。用罢斋饭,施世隐将云隽与小段之物归还,偕云隽到吴老太房中议论行止。

    吴老太急于去寻南宫错,看他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何计策可制服高飞,但又放心不下云隽,便对施世隐说道,欲请其护送云隽去往福建。

    施世隐稍露难色。他本打算往湖广一遭,寻找铁剑门宋真人踪迹。但云隽定有非常身世,若途中遇上不测,等于救人未救到底,亦非侠义之道。云隽见施世隐为难,连忙辞谢,坚称不须护送。

    施世隐想了一回,便道:“师嫂容禀,小弟本不当推辞,实是有桩要事,要往湖广去。小弟便送云少侠至长沙府分别。自长沙府至福建,小弟可另托朋友护送,师嫂意下如何?”

    吴老太称谢不已,又道:“自此处至长沙府,三千余里道路,须走上月余。何不走水路,由运河南下至扬州,再溯江而上往九江府,或更迅捷。”

    施世隐赞道:“师嫂所言极是。”

    云隽见推辞不得,只得再次谢过。吴老太正色对云隽道:“虽说你这孩子天性淳良,却未在江湖行走,平素里见惯勾心斗角之事,老婆子不愿你近墨者黑。此一番去,沿途须得多向施大侠好好请教,莫要辜负这般机缘。”云隽肃然受教。

    施世隐笑道:“师嫂谬赞,小弟惶恐。”

    吴老太微笑道:“老婆子见令嫒与这少年颇为投缘,结伴而行,一路上倒省得寂寞。”

    施世隐一怔,已知其意。虽说云隽样貌、人品、武功,俱不算辱没蕙儿,但终是相识日浅,况云隽故意隐瞒身世,怎知有何内情,为父者岂能轻易许了女儿终身。是以佯装不知,并不答话。

    吴老太是聪明人,亦不再多言。施世隐告辞出去,吴老太拉着云隽,小声交代他务要对蕙儿曲意逢迎,切不可耍性子,闹别扭。云隽方明吴老太之意,不由面红耳赤,有口莫辩。吴老太叮嘱一番,便打发云隽离去,次日清晨便要动身,不须相送。云隽知吴老太性子古怪,不喜忸怩之态,若他临别时依依不舍,反为不美,只得谨遵所命。

    次日天刚蒙蒙亮,吴老太便悄然离去。施世隐父女与云隽、小段用罢早饭,亦向灵虚告辞。灵虚道人叹道:“老兄终年江湖漂泊,不知几时再来相会。”

    施世隐道:“待了却一桩心事,便来与道兄坐而论道。”

    灵虚笑道:“吾兄一向言出必践,贫道当扫榻相迎。”

    云隽、小段亦拜谢灵虚道人收留。灵虚连忙还礼,对云隽道:“贫道于相面之道,略知一二,临别有一言相赠,少侠勿怪。”云隽道:“恭聆道长训示。”

    灵虚道:“富贵荣华,似镜花水月;手足骨肉,如云影露痕。曲全枉直,抱残守缺,天数而已。”说罢向众人团团一揖,大袖拂处,飘然而去。

    云隽正琢磨这几句似通非通的偈语,蕙儿在他肩上一拍,道:“好走了!”

    云隽回头看去,蕙儿仍穿着昨日那套男子装束,不禁微微一笑。原来蕙儿自觉穿了男装甚是爽利,便不肯除下。施世隐也便由她。

    蕙儿娇嗔道:“你笑什么?”

    云隽忙道:“施姑娘这身装扮,英姿飒爽,胜过许多须眉男儿。”

    蕙儿得意道:“那还用说。”跟着粗声道:“云公子,今后须称我为施公子,务要记下了。”

    云隽与小段都笑起来,施世隐也不禁莞尔。前夕吴老太微露做媒之意,究是有些唐突,施世隐略觉不快,亦不由得多了些心思,处处留意起云隽和蕙儿来。但见云隽谦逊守礼,蕙儿倒是不拘小节,且对云隽显是颇有好感,没点女孩家矜持。施世隐不禁摇头苦笑,心道怎生凑个机缘,让云隽吐露身世,若是良人子弟,蕙儿又愿意的话,不妨撮合这段姻缘。

    施世隐带领三人下得金元山,雇了辆骡车,四人坐在车内。蕙儿还一路带着小猴,不嫌累赘。四人取道宣德府,经居庸关入京师,再至北运河,约莫四百余里。途中无非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每到热闹市镇,便打发此前所雇大车回去,重再雇过。云段二人几次抢着会钞,均被施世隐拦下,言道小段所拿金叶,太过惹眼,休要外露,这点银钱不须介怀。云段只得惟命是从。一路上施世隐说些江湖轶事,云隽与蕙儿皆大感兴味,小段曾闯荡江湖几年,这些年未履中土,听来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这一日临近京师,施世隐言道,要入城去寻一位名医,为小段诊视断臂。小段是条硬汉子,断手之痛早不萦怀,但施世隐一番好意,不便拒却,于是四人由西直门入了城。今日乃是正月初八,城中各式庙会、市集方兴未艾,舞龙耍狮,卖艺戏法,喧闹无比,行人摩肩接踵,端的热闹非凡。四人先到西大市街吃了顿羊肉饺子加芝麻烧饼,虽是寻常吃食,却是数十年金字招牌老店的拿手绝活,四人大快朵颐,赞叹不已。出得食肆,蕙儿又要买冰糖葫芦,四人在人群中挤攘半晌,忽听得锣响喧天,百姓纷纷避让,但见两行辇驾驰来,左右羽林军不下数百,披坚执锐,驱散行人。

    施世隐问起路人,方知原来今日太子与今上世子共登安定门祭地祇,是以有如此阵势。施世隐暗忖,太子年方五岁,今上世子未满四岁,本来往年只是太子一人行祭祀之礼,今年却多了今上世子,分明是皇帝有易储之心,先造声势而已。太上皇北狩岁余,早已背上误国误民的骂名,南归后又被幽禁起来,看来今上不仅要坐稳龙庭,还要绝除后患,宫闱之中说不定又有一场变故,若是被瓦剌得了消息,再兴刀兵,京师必将陷于水火。想到此处,不禁叹息一声,招呼三个小辈离去。

    施世隐带着三人,穿过几条巷子,来到羊肉胡同,头一户临街的三间门脸,外面挂了个幌子,写着跌打烧伤四字,分明是个小小医馆。此时四扇板门仅开了一扇,看来年节间无甚生意。

    施世隐跨入房中,见光线昏暗,仅有一个伙计在拭抹柜台。施世隐咳嗽一声,开言道:“这位小哥,劳您驾,黄先生可在么?”

    那伙计连忙还礼,答道:“我们先生出外未归,客官可是瞧病?”蕙儿听他一嘴京片子,不禁抿嘴直乐。

    施世隐微笑道:“在下寻的并非小黄先生,乃是老黄先生。若在的话,烦您通传一声,就说姓施的老友来访。”

    那伙计一听,原来是老掌柜故旧登门,不敢怠慢,拉过椅子请施世隐等坐了,便到后院去通传。

    不多时,那伙计回来,恭恭敬敬道:“施大爷,老掌柜有请。”四人随那伙计来至后院,但见那院落不大,分为两进,前院青石铺地,厅堂肃然,穿过一道拱门来至后院,却种了许多常青灌木,还有一个小小的金鱼池,三间瓦房修建得颇为精巧,足见主人家清幽雅致,不落凡俗。

    施世隐等人刚踏入后院,便听得一阵笑声道:“哪阵好风,吹得恩公到此?”但见一位老者,须发皆白,面相清癯,坐在一只躺椅之上,向施世隐摇手致意。一个小丫鬟,梳了双髻,侍立于侧。

    施世隐快走几步,上前握住那老者双手,笑道:“黄兄,身子可还康健?”

    云隽等人走近施礼。施世隐指着蕙儿道:“这便是小女,在外作了男子装扮。”又指着云段二人道:“这二位公子,乃是愚弟忘年之交。”

    那姓黄老者拱手道:“老朽未能迎迓,失礼莫怪。”

    一阵风来,蕙儿不经意间,见那老者下摆飘起,竟是空空如也,不由得啊的一声。施世隐忙示意蕙儿噤声。

    那姓黄老者向后一仰,半躺在椅上,呵呵笑道:“老朽失却双腿多年,早已是废人一个。只有施老弟未曾忘却老朽,时来探望。”

    施世隐微笑道:“得见黄兄清颜,乃小弟福分也。”

    客套已毕,那老者令那丫鬟奉上茶来。施世隐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道:“黄兄在此间安享清福,本不该来叨扰。只是这位段公子……”指着小段,续道:“日前不幸被贼人斩断右腕,愚弟心下甚痛,想来世间除却‘慈悲刀’黄公,无人可行此接续残肢之术,说不得,只好劳烦仁兄。”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叫道:“爹爹,不可!”

    众人回头看时,一人正快步走来。到得切近,看那人约莫二三十岁年纪,身着黄色长衫,背了个药囊,甚是儒雅。此人走到躺椅之前,先向施世隐一躬到地,道:“小侄拜见世叔。”

    施世隐忙伸手扶起,道:“贤侄不须多礼。”

    黄定远又向蕙儿等颔首致意,接着便向那老者道:“爹爹,行那断肢接续之术,甚是劳神,您老人家恐怕精力不济,由儿代劳如何?”

    那老者摆手道:“你学艺不精,休要逞能。为父自有分寸。”

    黄定远噗通一声跪倒,哀告道:“爹爹,您上次为人施术,已是数年之前,尚且心力交瘁,呕血数升,如今儿怎忍让爹爹再受劫难?”不待老者答话,便转而向施世隐叩头道:“世叔见怜,非是小侄不通人情,家父实是不可强为此术。”

    那老者厉声道:“小畜生,若无施大侠,你这条小命早已断送在诏狱里,此刻竟忘恩负义,当真该死!”额上青筋暴起,显见怒不可遏。

    施世隐大是尴尬,正欲出言,却见小段拜倒在地,向施黄二人各行一礼,道:“施大侠,原来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慈悲刀’黄仑黄太医。你二位一番好意,晚辈心领。一只手掌,何足道哉!黄太医贵体抱恙,若为晚辈之故,有甚损伤,那晚辈百死莫赎。”

    原来这位老者便是前任太医官黄仑,最擅医治外伤,年轻时游历江湖,多行善举,一柄小小银刀,为许多穷人施治用药,分文不取,名重一时,得了个“慈悲刀”的美名。后来入了太医院,潜心药石之学,医术更精。英宗初为太子之际,王振伴读,在东宫得势,便常以身体残缺为憾,听闻黄仑医术通神,便卑辞厚赂,欲使男根重生,复尝人伦之乐。但黄仑再有能耐,终不可逆天而行,便将礼物原封不动退回,还作了一篇答书,暗里讥刺太监干政,不想因此开罪王振。英宗即位之后,王振便寻个因由,令锦衣卫将黄仑全家下在诏狱之中,并暗用私刑,斩断黄仑双腿,待秋后便满门抄斩。

    当年施世隐甫入江湖,听闻此事,联络几名义士,挖掘一条地道,直通到诏狱之中,欲待搭救黄仑一门老少。却不想计算有差,地道堪堪挖到女监,轰然塌陷,惊动锦衣卫,围上前来厮杀。施世隐等浴血苦战,几名义士尽皆战死,施世隐被创十余处,力毙数十人,夺下一匹马,将黄仑横放马鞍上,又背起黄仑年方十七的独子黄定远,好容易逃出生天。

    消息传出,王振大怒,令锦衣卫将黄仑家人就地枭首,又令京中大肆搜捕。黄仑幸得医术精湛,断腿之后可保住性命,又为施世隐疗伤敷药。施世隐将黄仑父子护送出京,在外隐姓埋名躲藏十载。直至两年前,王振怂恿英宗御驾亲征,遭遇土木堡剧变,王振亦被斩杀,这才秘密潜回京师,买下这间小院,开了间小小医馆为生。

    有道是大隐隐于市,黄仑平素深居简出,虽在朝廷眼皮底下,却是无人知晓他便是当年轰动京师的逃犯。况王振死后,今上与于谦等人一力肃清余毒,许多冤案已然平反,再无被人缉拿之虞。

    施世隐于黄仑父子,实有再造之恩,且敬重黄仑为人,隔上两三年便去探望于他。黄仑潜回京城,曾托人给施世隐带去消息,但施世隐近二年未得闲暇,一直未来造访。此次前来,欲请黄仑为小段施治,他却实是不知此术劳心耗力。当年黄仑任太医官时,有数名门生相助,尚须殚精竭虑,方可施行此术。黄定远事父至孝,不忍老父耄耋之年冒此凶险。无奈他限于天资,只学了乃父医术皮毛,寻常小病还可诊治,这等繁复之术,他却是有心无力了。

    施世隐仁侠风范,从不施恩望报,只是与黄仑相交日久,又不忍见小段大好少年,成了残废,这才来寻黄仑。此刻暗悔来得唐突,便欲告辞。

    黄仑不待施世隐出言,一把搀起小段,道:“段公子,须知人力有时而穷,肢体斫伤,能治愈者不过十之一二。且待老朽检视创处,再行定夺。”说着便伸手去挽小段右臂衣袖。小段甫一入来,这老医官早已看出他缺了右腕,手臂藏在袖中。

    小段欲待婉拒,却见黄仑瞪了跪在地上的黄定远一眼,道:“逆子,还不速速备下应用之物?”

    黄定远不敢再说,站起身来,拉过一张方几,摆下脉枕,又搬来凳子,请小段靠几坐下。小段眼望施世隐,施世隐点了点头,这才落座,挽起衣袖。

    小段右手被斩断后,云隽捡去,以油布包裹,放在雪水之中,此刻取出,呈与黄仑。黄仑令掌了灯,细细检视许久,又为小段把脉,双手连把五六番,这才叹了口气,道:“施老弟,段公子右腕乃是被利刃所断,得你之助,用了上好的熊骨散止血,是也不是?”

    施世隐道:“正是。”

    黄仑又道:“当时血如泉涌,段公子必定昏死过去,施老弟又喂他服下茯苓玉露还魂丹,保得性命,是也不是?”

    施世隐道:“正是。老兄便如亲见一般,分毫不爽。”

    黄仑道:“那熊骨散遇血即凝,虽有奇效,却令创处筋肉萎缩。那茯苓玉露还魂丹,可护住心脉,不致昏厥,却也阻遏血气运转,使创处麻木不仁。段公子,此刻断腕之处,可还觉痛楚么?”说着,以银针轻刺创口。小段却浑然不觉。

    施世隐不解道:“黄兄,莫非愚弟处置失当,误了大事?段公子之伤尚有得医否?”

    黄仑摇头道:“贤弟,愚兄若得在场,亦须先行止血,再服丹药,你当机立断,救了段公子性命,何错之有?只是如在十二时辰内来见老朽,便可化去药力,令血脉重行畅通,那时才好接续断腕。过得这般良久,此处血肉已死,便是神仙也难使断手重生了。”

    云隽听毕,甚是泄气,施世隐亦叹息不止,小段却是神色自若,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多谢黄太医,晚辈得施大侠相救,保得小命,已是幸甚。少了右手,今后便使左手,又有何妨?”

    黄仑望了小段一眼,问道:“老朽非武林中人,不通武艺,却不知少侠平素使甚兵刃?”

    小段答道:“晚辈拜师河间府“霜雪钩”赵师傅,兵刃便是一柄单钩,武艺粗浅,不足挂齿。”

    黄仑微笑道:“段公子少年英雄,换了左手使兵刃,定然不惯。老朽有个计较,不知是否当得。”

    施世隐道:“黄兄但讲无妨。”

    黄仑道:“也是机缘巧合,若是段公子使长枪铁棒,那亦是无法可施。段公子何不将兵刃套于断腕之上,使动起来,更为灵便?”

    施世隐迟疑道:“果然使得么?”

    黄仑道:“这却是小事一桩。”

    施世隐望着小段,听他意思。小段搔头道:“好便是好,但钩尖却太短了些。若做得长了,又甚是不便。”

    黄仑呵呵笑道:“此节不须烦恼。”转头对黄定远道:“速去邻院请高大叔前来。”黄定远答允了,匆匆而去。

    施世隐不明所以,道:“黄兄,外人来此,或有不便,小弟暂避一阵如何?”

    黄仑摆手道:“无妨。此人乃是一名巧匠,非江湖中人,住在愚兄隔邻,性情孤僻,唯好饮酒。愚兄见他善饮,时时以醇酒相飨,一来二去,便成莫逆。此人手艺佳妙,大是了得,请看。”说罢伸手取下躺椅一旁的一根铁制圆筒,那圆筒黑黝黝的,长约尺余,手杖粗细,看来无甚异样。黄仑一按机簧,那圆筒倏地伸出二尺,弹出一只手爪,笼住前方几上茶杯,手爪自动收缩,抓起茶杯,黄仑再一按机簧,那圆筒又缩成一尺长短。黄仑左手取下茶杯,那手爪便缩回圆筒内,严丝合缝。众人尽皆赞叹。

    黄仑笑道:“这位高先生见老朽行动不便,常做些这等小器物相赠。老朽欲请他为段公子打造一柄金钩,装在腕上,且看是否合用。”

    不多时,那姓高的匠人请到,穿一身粗布衣,一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眉目生得却甚是清秀,估不真年纪。入内向众人拱拱手,也不说话。黄仑令黄定远取出两坛酒来,笑道:“高贤弟,这两坛乃是上好的高粱,老夫刚刚托人购得,你且尝尝。”

    那姓高的倒不客气,抓起一坛酒,拍开泥封,仰脖子便饮,直喝了小半坛,放下酒坛,竖起大指赞道:“果然清冽,够味。”听口音,似是山东、河南一带人氏。

    黄仑将所托之事一说,那姓高的斜眼看了看小段,从衣袖中拿出一条软尺,走上前去,捋起小段衣袖,量了尺寸,沉思一阵,便道:“明日可得。”

    黄仑微笑颔首。那姓高的将两坛酒挟在腋下,径出门去,更不打话。

    施世隐失笑道:“这位先生脾气倒怪。”

    黄仑道:“身有奇能者往往如此。老弟,今晚可是走不得了,愚兄便与你共谋一醉,如何?”

    施世隐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黄定远知父亲无须做那断肢接续之术,早松了口气,此刻满脸堆欢,连忙出去张罗酒饭。

    当晚,黄仑设下酒宴款待,黄定远还将内人与二子唤出拜见恩公。两个孩子见了蕙儿的小猴,欣羡不已,一直逗猴为乐。

    黄仑与施世隐相谈甚欢,不觉多饮了几杯,面泛红潮。黄定远便服侍老父安歇,安排众人在客房歇了。黄仑却不肯睡,请施世隐到床前共话。

    小丫鬟将黄仑扶起,身后垫下被褥。黄定远奉上茶来,垂手侍立。黄仑令黄定远与丫鬟出去,与施世隐四目相对,说出几句话来。正是:塞外归来过帝京,相知处处美侠名。非图显世扬家姓,为教山河气复清。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