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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拂晓时分,她从睡梦中转醒,也可以说昨晚并没有睡好,整夜都循环于电影似的梦境中。她穿戴整齐,将头发挽起,小心翼翼地从手提袋中取出只剩半包的香烟。有点忘记上次抽烟是几时,好像就是那次得知自己工作不保之后。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抽烟的年纪跟露华差不多大,好在长大以后也只是偶尔抽且断断续续的。这些习惯女儿一无所知,当然她也不希望孩子有这个爱好。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习惯性地将香烟放在包中,以便兴头起时可以随时拿到。她的父亲也是个烟客,无论是烦恼或是愉悦时,晨曦的记忆里永远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手拿着半截烟,背着光站在厨房里。烟雾缓缓升起,混着光线中的微尘,慢慢地散开于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小时候出于好奇,曾偷偷从父亲的烟盒中拿走一根,悄悄藏进自己的书包里。她并没有马上尝试,只是在独处的时候才从书包里取出,将它放在鼻尖轻轻地闻一下。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讨厌这种烟草的味道,反而生出一种依赖感。直到有一天,她拿到了一份模拟试卷的成绩,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烦躁。趁大家没注意,她走去杂货铺买了只打火机,学着父亲平日里点烟的样子,给自己燃上了那支已躺在书包里许久并看上去皱皱巴巴的香烟。抽烟的第一口并不舒适,可以说还带着几近窒息的感觉。慢慢地她改变方式,尽量小口小口地吸入,经过喉腔后又小口小口地吐出。在一次次尝试之后,便逐渐喜欢上这样略带呛人但又刺激神经的味道。

    她回头看了看女儿,露华还似婴儿般熟睡。她走去梳妆台边,拿起店方早已备好的便签和圆珠笔,为女儿写下自己临时出门的便条。这是她们母女特有的交流方式,比起用手机传达信息更具亲切感。她把纸撕下,蹑手蹑脚地将其放在床头柜上,还不忘将手机压住,这才放心地打开房门离开,走时手里还握着刚才取出的香烟盒。走出电梯门,她在一楼餐厅前伫足了一会儿,过后又朝着酒店大堂的柜台走去,管事的徐经理似乎有几天没出现了,她好奇问柜台的工作人员,“几天没有见到你们经理了,她可是最近请假?”

    女接待员颇有礼貌,回道:“她去了另一家分店,要过几天才过来。”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并顺便问对方:“请问有打火机吗?”

    女接待员从柜台中取出一只崭新又小巧的金属打火机递给她,她谢过之后才缓缓朝着大门走去。迎宾员训练有素,看客人经过便顺势推动旋转门,不得不承认这家酒店的服务素质相当到位。走到户外,她在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气流瞬间灌入鼻腔。这与处在南洋岛国时大不相同,那里的气候常年湿潮闷热,呆久了往往会令人昏昏欲睡,还是这种略带干燥的寒冷气候更令人神清气爽。她走去一个靠墙角的位置将烟点燃,接着一口一口地吸着。早晨的天色昏暗,厚厚的云层把天空罩得严实,像一把见不到头的巨伞,几乎洒不进阳光。马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只留下零星几片树叶,树干上还被裹上了一层白色的保护漆,据说这样能有效反射阳光,好让植物顺利躲过一个严寒。

    冷风时不时地刮在脸上,她将剩下的烟头丢进垃圾桶,马路对面的声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凭着直觉走过停车场,来到一条小巷子里。清晨的申都早已人声鼎沸,买早餐的人正站在自己心仪的店家门前,排着长龙等待订餐。她闻到了久违的馄饨小笼包的味道,香味时不时地钻进了鼻腔,令人食欲大增。她终于忍不住走进一家名为“黄兴记”的馄饨店。名曰馄饨店,其实售卖的品种远不止一种,堂内的环境整洁干净。她留意到左面墙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馄饨,玉兰饼,葱油饼,油条,小笼包,生煎包,还有各种盖浇面等等,这种样式的菜单在她儿时也经常出现。她正犹豫着要为自己叫什么好,环顾四周,食客们点的最多的还是以各种面食为主,看得出店家给的分量还很慷慨。她在柜台处买了一碗馄饨以及一份小笼包,拿到餐牌后,她很快地找到了一个空位。一位老先生笑眯眯地指了指对面的座位,一边挪开放在桌上的碗碟。

    “请这边坐,我快吃好了。”

    她很不好意思,总感觉在赶对方,“您慢慢吃,我不赶时间。”

    “今天不用上班?”老先生吃着碗里所剩的一点面,一边问她。

    “我是来旅游的。”她看了一眼桌上环保袋中露出的芹菜嫩叶,接着说:“您这菜真新鲜,是刚从市场上买的吧?”

    “对呀,我每天都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那儿的蔬菜种类多,且价廉物美。”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亲切的笑容,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大约过了十分钟后,馄饨才被放在一堆食物的大托盘中呈上桌。她先闻了下碗中飘出的汤味,然后才用调羹盛一小勺送进口中,情不自禁发出了“嗯”地一声,蛋皮和紫菜点缀下的馄饨汤层次感十足,瞬间变得鲜美。

    “这家店在我年轻时就有了,也算是名副其实的老字号。”老先生显得很得意。

    “难怪味道那么好,尤其是汤味,好鲜美。”她边吃边说。

    “它的肉质也很新鲜,精肥配搭合宜。你再尝尝他们的小笼包,那味道可不是盖的,汤汁饱满,甜中带鲜。”老先生看着桌上的小笼包说。看得出他对店家的品质可谓赞不绝口。

    晨曦以微笑示意,她开始专心地吃碗里的食物,等差不多吃完,才发现老先生早已离开。她起身去柜台为露华打包了一份同样的套餐,又外加一份生煎包。拎着食物推开客房门,露华却依然在熟睡中。她走去将刚才的便条丢进纸篓中,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快起床吧,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

    “什么好吃的?”露华懒洋洋地从被窝里发出声音。

    “起来看就知道了。”她的声音特别温柔。

    露华起身梳洗,一边吃着碗中的食物,一边跟母亲说话。

    “您今天起得那么早。”

    “向你赔不是呀,特地早起去为你买早餐。”

    “妈咪,我已经说了,昨晚我并没有生您的气,只是觉得有点累。”露华稍作停顿,接下去说:“不过,我也的确不是很待见那个人。”

    “没关系,以后我们不去那儿就是了。”

    露华满意地点点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那今天汪伯伯会过来吗?”

    “还不清楚,待会儿我才问他,”她突然停下手中的事情,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也挺过分的,明明只把他当个朋友却一再麻烦他,好在过两天我们就回熙城了。”

    露华显得有些失望,“不过……我还是希望在回去之前再见见他,感觉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日子很令人怀念。”

    “你又想暗示什么。”她无奈地说。

    “他真的没有机会?”

    “又来了,”晨曦皱着眉头回道:“我们先不讨论这些,你赶紧把早饭吃了,等下带你去游园。”

    她走去窗边,将厚重的窗帘向两边拉开。天气转晴,太阳已在不知不觉中高高挂起,温暖的阳光顷刻间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说来也巧,这时汪明远正打来电话,“早安啊。”电话中传来他亲切的笑语声。

    “汪大哥,你也早,今天都忙完了?”

    “是啊,终于赶在昨晚之前把基本要做的事情解决了。”

    “辛苦你了,做点生意真是不容易。”

    “外人只看到我们光鲜的一面,殊不知我们多数时候的辛苦操劳。”

    她借机问他,“那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裕园逛逛?”

    “裕园啊,那个地方不错。就这么定了,你们等我过来。”

    晨曦挂了电话,转头对女儿说:“汪伯伯待会儿过来。”

    “那我得赶紧收拾一下。”露华一看时间紧迫,连忙起身走去浴室梳洗。

    二十分钟后,汪叩响了房门,身上依旧穿着前天的呢大衣,手上还提了很多水果。他径直走去梳妆台边,将其摆在桌上,“猜想你们也没什么机会吃到水果,今天带来一些苹果和草莓,猜想露露会喜欢。”

    “您太了解我了!草莓是我的最爱。”露华顺手打开袋子,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哇,好大的草莓。”

    他听了赞许声,立刻展现出笑容,“喜欢就好,尽量吃完它。”

    “这么不讲规矩,还没谢过你汪伯伯呢。”晨曦在旁提醒女儿。

    露华才发现自己的唐突,脸上浮现出了羞涩,“谢谢汪伯伯。”

    汪转过身说:“啀,就你规矩多。真不理解你为何总跟我那么客套,搞得大家都尴尬。”

    晨曦莞尔。汪又从袋子中抓了一把草莓递给露华,并嘱咐她拿去清洗。

    “对了,昨天你们都上哪儿了?”

    “也没去太多地方,就浦江边走了一趟。没想到那条路还挺长,回来后我们俩都精疲力竭。”

    “妈咪昨天还带我去了伴玥餐馆。”露华从浴室走出,将洗好的草莓拿了几颗递给他。

    “噢,是吗?”汪的表情显得很意外,“怎么突然想到去那儿了?”

    晨曦被突如其来地问话震了一下,她答非所问,“浦江的白昼跟夜晚很不同,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能体会到别样的味道。我们一直待到晚上,才顺道去的。”

    他笑呵呵地说:“你挺厉害,居然还能找到。本想今天带你们去那儿,既然你俩已经自助游了,那就去其它景点吧。”

    “哪里,只不过是地方不难找罢了。”

    “申都那么大,我猜一定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吧。”露华接住刚才的话题。

    “有不有趣我不太肯定,这还要看当事人的心态,但有很多地方值得探索是真的。”他突然又问:“对了,你对餐馆的感觉如何?”

    “嗯……还好,倒是食物价格挺可观的。”

    “弗兰克没给你们打个折?那他也太不够意思了。”他装出生气的样子说。

    晨曦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乱说话。她接过话,“虽说没有打折,但至少还为我们提供了免费的餐后甜点。”

    露华出于好奇问:“弗兰克是你的朋友吗?”

    他回道:“是啊,老朋友了,他人很不错。”

    汪看了看手表,对母女俩说:“时间不早了,我们早点过去。那边游客多,怕到时候停车又成大问题。”

    裕园的游客量一如既往的多,这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顺利将车停妥,朝着游区的方向走去。裕园与一条步行街毗邻,穿过这条街道即可抵达,一路上还能浏览仿古的明代建筑,以及多得数不清的零售商店。三人一路走走停停,没多久便到了裕园的入口处。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人群紧紧包围,两旁商家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都在使出绝招争相引起游客的购买欲。五花八门的商品摆满了整个铺子,好几个游客站在店中已无法挪步,看得出他们对当地的手工艺品颇有兴致。这里面还要数金发碧眼的欧美旅客为多。只见有几位高挑的年轻男子正迫不及待地跟店家讨价还价,老板则努力操着一口不太正宗的英文来应付,场面有些滑稽,但也不乏趣味。他们似乎看中了几幅精致的双面刺绣图,其中有绣着宠物,也有花卉图案。露华记得外婆家好像也曾见过一幅类似的螳螂戏猫图。她出于好奇拉了拉母亲的袖子,指着其中一幅问:“妈咪,外婆的玻璃柜中是否也摆放着这幅的刺绣?”

    晨曦静静地望了几秒,说道:“你记性还真不错,那是你外婆的旧友从外地购买的。”

    “从来不知道,原来它的价格这么贵。”露华定睛一看,露出惊讶的表情。

    “那当然,工艺品嘛。”

    两人相视而笑。其中一位长相俊俏的男子,似乎也听到了她们母女俩的谈话。他转头看向露华,并对她示意友好的微笑,露华也礼貌性地回应。

    对于第一次来此地旅游的露华来说,裕园的景观的确令她感到新奇,她心里不住地赞叹中华文明的建筑之美。这座始建于明朝时期的古典园林,是当时一位政府官员的私家住所。建造它的初衷本也只是为家人提供一个舒适的生活空间,但由于后续的种种原因,这座世外桃源却经受了多次不同程度的摧残,以至于他的后人也没能传承下去。直到后来,当地政府将其纳为文物保护区,进行整修后才有了今日的辉煌。露华和汪并肩走在前方,她则紧随其后。汪依然充当向导为露华解说各处景点的历史由来,露华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拿出相机再次留下美好的纪念。园内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山石峥嵘,湖中不时漾起潋滟的波纹。他们三人沿着亭心湖观赏景色。这时,有几只雪白色的天鹅游向他们。白鹅展开翅膀,用力拍打湖面,好似争相博取众人的目光。游客们纷纷拿起手机,找好拍摄角度。露华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捕捉镜头,相片拍得出奇得好。

    汪走到她身边,说:“露露真是个多才多艺的孩子,好好培养,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晨曦笑出声来,回道:“您别把她夸上天。她只是好奇心重,什么都想尝试,不像我比较古板。”

    “呵…….我也欣赏古板之人。不过说实话,我是真心觉得跟这个孩子聊得来。”

    露华听他们的谈话,将身子凑过来说:“你们在谈论我吗?”

    “对,说你好奇心强。”晨曦回她。

    露华扬起眉毛说:“你们好像不止说到这些吧。”

    “就你耳朵真尖,汪伯伯又在夸你了,我看你们俩倒更像是父女。”

    话后,她才懊悔自己的说法,突然变得安静起来。这句不经意的话恰恰灌进了汪明远的耳中,他的脸上写满了笑意。他们接着往下走,穿过粉墙黛瓦的圆形拱门,沿着林荫道来到一间用于古人读书写字的书斋前,不过现在早已改为供游客歇息的茶室。露华抬头看到硕大的匾额上用隶书写着“湖心斋”几个大字。汪看她们有点倦意,便提议二人进去休息,二来也可以尝尝这家茶室的点心。走进内堂已座无虚席,他们只能站在门外等候,趁这个时候三人便走去院子中央赏景。

    汪说:“其实我也是头一次来这里,今天借着你们母女俩的光才有机会过来。”

    她回道:“不能这么说,是我们借你的光才对啊!”

    露华环顾四周,难以置信地说:“这么有雅兴的地方,您都舍得错过。”

    晨曦替他回答:“你汪伯要忙事业,哪有那么多时间到处闲逛。”

    他立刻补充道:“也不完全是出于忙碌的原因,主要是我周围能欣赏这种古园林的人不多,让我独自来又显得有点无趣。”

    “呵呵,看来汪伯跟我一样,不太喜欢独处。”露华像是遇到了志同道合的长辈。

    “现在还能对古典美学持有热情的人是越来越少,即使有也只是蜻蜓点水,不会深入研究。”

    “那也不一定,我就特别喜欢古典艺术,而且会考虑专研下去。”显然,露华不太满意母亲的片面说词。

    “我是说越来越少,不是完全没有。”她丝毫不介意女儿的反驳,“我知道你对喜欢的事物比较执着,这是好事。”

    汪明不出声只安静聆听母女俩谈话,她们的表情像是在讨论什么重要话题似的。露华指了指屋顶两边似牛角般向上翘起的尖角,说:“你们看,这对角的弧度造得多美,建筑师真是恰到好处地将美学与实用性融为一体,古人对细节的处理真是到位。”

    晨曦点点头,接着女儿的话说:“古人把这个叫飞檐,除了美观,还有排放雨水的用途。不止于此,你再看屋脊上方的那两头对称的神兽。”

    “它叫麒麟?怎么看都像多种动物的混合体。”露华一边说着,一边还观察两边的不同之处。

    “没错的话,那应该叫螭吻,它是传说中龙的第九子,也算是一种瑞兽。如果你多加留意的话,就会发现不同的建筑物上的神兽都有不同的形态和姿势。”

    “我也观察到了。”露华点头,诧异地望着母亲,“您的这些知识都是从哪儿看来的?”

    “书上啊,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嘛。”

    汪在一旁喜逐颜开,他很少听到这样的对话,单调的生活似乎又多了几许色彩。这时,庭院里响起几声鸟叫,鸟儿们在院子两头飞来飞去,打断了他们的思绪。前院种着几棵粗壮的木兰,泥土上可见不久前刚从枝头掉落的树叶,树稍上还残留着几朵枯萎的花蕊,虽闻不到盛开时的花香,却透着清幽的气韵。

    终于轮到他们,堂内吃点心的人不多,喝茶的人倒是不在话下。汪观察四周,问母女二人,“我看好多人在喝茶,不如我们也来一壶。”

    晨曦回:“不知道这里是否有卖桂花茶。”

    “你们稍等,我去安排。”他起身走去柜台。

    露华还是用一种颇感遗憾的眼神望着母亲,说:“真是可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有意,什么无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晨曦皱着眉头对女儿说:“以前上中文补习总看你提不起劲,这会儿怎么就出口成章了。”

    俩人正聊着欢,忽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她们转过头去,原来身旁的座位已被几位外国友人坐满。露华定睛一看,其中说话的金发男不就是之前在大门外购买手礼的那位。男子说话时正向着母女俩的位置。他似乎也看到了她,立即对她点头示意。他低头同友人说了几句悄悄话,才向露华打招呼,“真巧,又遇见了。”

    “是挺巧的,“露华回他,“你最终买下了那件漂亮的双面绣吗?”

    男子听后,露出了一副失落的表情,“没有,还是超出了我的预算范围。”

    “好可惜。”她由衷地说。

    不知道是不是说客套话,男子故意提起:“没想到你的英文这么标准。”

    “没什么,只不过跟你一样受英文教育。”

    金发男的眼神多了一丝亮光,“喔,原来如此,难怪了。”

    与他同行的几位朋友都不禁起哄,不约而同地说:“不如坐过去聊个够。”

    男子顿感羞怯,忙作打人状敲了一下同伴,同时挠了下金色卷发,可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这边。晨曦低头不语,当作没事发生。汪走回来正看见这一幕,反问她俩:“新认识的朋友?”

    露华连忙更正,“朋友还不算,我们才认识,就之前在大门外的手礼店遇到的。”

    “看得出小伙子对你有好感。”汪望着她说。

    “汪伯,别取笑我了,我可没那么大魅力。”露华的双腮绯红,低着头不敢再看金发男那边。

    晨曦轻抚女儿的发梢,柔声对汪说:“她这个年纪还是以学业为重,其他事情可暂置一边。

    “妈咪说得对。”露华抬头附和。

    汪回道:“也对,总的来说,女孩子早恋的弊端还是大于益处,说不定还会影响将来。”

    年轻男子看到这边有长辈在席,便知趣地不再看过来,转而与同伴继续聊大学里趣事。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羡煞旁人,或许是阳光般的笑声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茶客们不时朝他们那桌张望。露华虽没有参与其中,但看得出她也心羡不已。他们喝完茶水便起身要离开,金发男走去另一桌与露华打招呼。他用手指对露华做着手势,说:“我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她的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嘴上虽不说,但心里也对这个男孩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晨曦了解女儿,却不说穿,只将目光移去别处。

    他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露华说:“忘了介绍,我叫Gerald。”

    露华回他:“我叫Rosalind。”

    “那再见,Rosalind。”

    “再见。”

    露华望着他的背影注视了几秒,汪明远才打破沉默,“小伙子很热情啊。”

    晨曦岔开话题,“年轻就是好,可以与志同道合的人结伴而行,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

    休息过后,三人又照着指示牌所提供的路线往园林的深处走去。林荫道两边茂林修竹,俊秀挺拔的竹子如一排排整齐站队的士兵。寒风扫过,竹子向两边轻轻摇曳,不时发出窸窣的响声。而此时小径上的游客也逐渐减少,他们再往前行了一段路,便来到一间小型寺庙。大殿门外正上方的“梵宇慈云”四字格外显眼,笔法简洁有力,不失气魄。离台阶不远的香炉还冒着袅袅青烟,里面插了几支供奉者留下的残香。寺院的人流不多,四周宁谧清幽。晨曦步上台阶,在大殿前的软垫上跪了下来,虔诚而庄重地向如来佛像膜拜。身旁的露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跪地合掌,闭起双眼静静祈祷。

    离开裕园已是下午三时左右。倦意再次袭上身来,汪明远提议先开车去外租界兜一圈,这样一路上也能借机休息,等晚些时候再去酒吧街吃晚饭,顺道体验一下当地的夜生活。汽车再次开上立交桥,晨曦望着窗外,对手握方向盘的他说:“我们打算明天下午就回熙城。”

    汪感到一阵突然,不明就里地问:“怎么不多呆两天,房间的费用我都帮你们支付过了。”

    “害你破费。”她歉意地说。

    “这无关钱的问题,只是你们难得来一趟,还没待上几天就匆忙返回,的确有点可惜。”

    “主要还是挂念家中的父母。”她面露难色。

    这个计划似乎没提前跟女儿商量,坐在后座的露华不解地问:“妈咪,怎么突然要提前回外婆家,我们还要好多地方没去呢。”

    “又不是没有机会了,下次再来也行啊。”

    “下次……下次不懂又要等到几时。”汪叹了口气,说:“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她轻轻摇头,说:“没有,只是我父母还不知道我工作上的变更,回去后打算跟他们俩老坦白。”

    “老人家容易胡思乱想,我看你还是先不要提起为好。”

    她没有表态,只是歪过头将身子靠着车窗闭目养神。

    夜幕低垂,周围的灯火悄悄亮起,为这座城市布置起美丽的夜景。这条位于梧桐路的酒吧街逐渐有了人潮,一些店家的服务人员已站在街边招揽过客。幸好她们在车上眯了一会儿,比之前有精神,汪明远带着她俩漫步于街头。轻快的歌声不停传入耳中,拨动人的神经,让人不自觉地伴随节奏舞动。露华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得出她对这样的场合有种特殊的青睐,这或许就是年轻人的常态。晨曦看在眼里,也回忆起当年的自己。

    她对女儿说:“按理讲,你的年纪还没到入场标准,至少要过十八岁。”

    “那我的岁数也算靠近啦。”露华不以为然地说。

    “没有达标就是不行。”

    露华撇了撇嘴,一边却勾着母亲的手臂撒娇,“那您就求求他们,放我进去呗。”

    她轻轻捏了一把女儿的脸颊,笑着回:“估计求也没用。不过,我们可以去那种酒吧餐厅一体化的场所试试运气。既有的吃,又能喝酒聊天,我帮你叫一杯酒精含量较低的香槟如何?”

    “听上去很不错,那就这么定了。”

    他们挑了间人客不多且环境优雅的西班牙餐厅,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吃起饭来反而比较舒心。所幸侍者并没有询问露华的年龄。他们坐在离乐手较近的位置,灯光幽暗的角落里,站着三四位乐手吹弹奏拉丁美洲的抒情曲。

    “这是什么曲子,听上去有点耳熟。”露华问母亲。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垂下眼帘静静聆听。过了一会儿,才用不大确定的口吻说:“PorunSueñodeAmor….。”

    “哦……难怪那么熟悉。”露华若有所思,问身旁的汪明远,“汪伯,您也喜欢这种类型的乐曲吗?”

    汪笑得有点尴尬,回道:“我对音乐没什么研究,只要不刺耳就行。”

    “其实我也不太懂,周围的朋友都比较喜欢钢琴曲,而我却更欣赏这种带有浑厚质感的音乐,钢琴发出的声音略带尖锐。”

    “呵呵,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

    “是的,所以我学了两年就放弃了,一来自己不是很喜欢,二来也没什么天赋,”

    “兴趣是学习的动力,假如你对所做的事情没有热情,学起来也会很费劲。”汪明远追问:“那现在还在学其它乐器吗?”

    “暂时没有,不过我有考虑过尤克里里,只是现阶段还需要忙学业,等进了大学后才计划。”

    晨曦静静地坐在一旁听乐手们弹奏。她点了度数较高的威士忌,恍惚间思绪飞去很远,手指不经意间贴着杯身上下移动,好像在跟着节奏打拍子。露华常告诉自己,她常会做一些细微的习惯性动作,有时是搓揉手中的物品,有时是朝一个不知明的方向发呆。她也不清楚这些习惯都是怎么养成的,幸好身边的人早已习以为常。

    “晨曦,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汪看着她说。

    她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停了几秒才问:“考虑什么?”

    “我在和露露讨论你们回熙城的事。”

    “噢,是这件事呀,我想顶多待到后天中午吧。”

    他看着俩人说:“不然就再多待一天吧。”

    “我没意见,听妈咪的决定。”

    露华转过头看母亲。她显得有点为难,但也没有否决。汪的兴致颇高,又嘱咐侍者上了些饮料和啤酒。而不知不觉中,时间已近午夜时分。

    汪把母女俩送回酒店后才返回自己的住所。他独居在一间高级公寓,面积很大,统共上下两层,约两千多平方英尺。他单身好几年,除了清洁阿姨每天早晨会准时来整理房间和清洗衣物,其余时间几乎看不到任何女性。妻子过世后,他不是没谈过恋爱,而是从没习惯将那些女子带回家中,也或许是他还未找到那个真正能带回家中的女人。就他而言,家是唯一的修身之所,宁可保持孤独也不愿意让不合适的人来打扰。

    他刚梳洗完毕,就收到晨曦发来的短信,“你已平安到家了吗?”

    “是的。走了一天,想必你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晨曦只回了一个“晚安”后便不再继续。她躺在黑夜中思考问题,露华却早已进入了梦乡,可以隐约听到发自鼻腔中均匀而沉重的呼吸声。不知为何,这时的她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个身影。弗兰克英气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充满魅力的笑容和磁性的说话声。借着酒精的作用,她任凭自己暂且陶醉其中。渐渐地,她仿佛看到他缓缓向自己走来,并用手背温柔地触摸她的脸颊,接着又将温润的嘴唇贴向她…….。

    大后天,汪明远如约抵达酒店大堂,准备赶在下午三点前将她们母女送至火车站。他已为俩人在网上办妥了购票手续,并安排了靠窗的座位。不止于此,他还提前准备了点心和饮料,以备不时之需。她们走出电梯看见汪明远正在替二人办理退房手续,站在柜台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几天未露面的徐经理。她还是穿着同样的制服,化着同样的妆容,双目里闪着亮光,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借着办手续的当儿,汪便和她聊了几句。

    “这几天怎么没看到你?”

    “去了泊桥分店,那里的管事刚刚离职。”

    “这样啊,还没请到新人?”

    徐经理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走得很突然,纯属公司内部矛盾。”

    “噢,原来如此。”

    “如今在哪里做事都不容易,只能惹气吞声,夹紧尾巴做人。”

    晨曦像是看见了旧友,忙走上前打招呼,“徐经理早,有几天没见了。”

    “可不是嘛,事情太多,忙不过来呀。”徐轻轻摇头,满脸无奈地说。

    “忙不过来至少代表着你在这里的重要性啊。”

    “呵呵,您真会说话。”徐的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一手忙着工作,不解地说:“你们这么快就回去了,是不是觉得鄙店还有哪里服务不周到的。”

    “这里一切都好,我很满意。早点回去主要还是想多陪陪父母。”她忙解释。

    “理解理解。唉…..话说回来,我也算是不孝顺的女儿。一直忙于工作,都没怎么好好陪过父母。”徐经理由衷地说。

    “这也不能怪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很多时候也是有心无力。”

    “你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不怕您冒犯,我感觉咱俩挺投缘的,只可惜这几天我两头跑没多少时间跟你好好聊,下次再来,咱们约个时间一起吃顿饭。”徐将身体靠近她这边说话,眼里充满了诚意。

    晨曦没想到对方竟会那么主动,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徐看出了她的“窘迫”,连忙笑着圆场,“我随便一说,您可别往心里去。”

    她们坐上车却还隔着玻璃窗看酒店大楼,心里藏着百般不舍,不知是对这里的不舍,还是对这趟旅行的不舍,或许两者皆有。汪明远将准备好的礼品及车票递给她,其中一些是买给晨曦父母的。车子开在拥堵的马路上,大家却显得很安静,露华坐在后座闭目养神。

    汪嘱咐她:“记得在车上多喝水,纸袋里有一些蛋糕点心,待会儿拿给露露先垫个肚子。另外有些补品是送给俩老的,麻烦你替我交给他们。”

    她有些感动,心里的矛盾因子再次发生冲撞,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就说:“汪大哥,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真的很感激你,我们这次来申都你费了那么多心。”

    汪皱了皱眉头,回过头说:“又来了,好在你总算是脱掉了那个’您’字。”

    她笑而不语,心里也明白过度的礼貌反而显得不真诚。

    汪又提到:“工作方面的问题也别太着急,心急未必能取得预期的效果。如果经济上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告诉我。等我忙过这阵子会找机会去新埠看你们。”

    晨曦颔首。

    汽车驶近火车站入口处,汪把她们送至大门。他目送俩人通过安检,这才安心离开。露华还不忘转身寻找他的身影,并朝他挥手道别。晨曦抬头看了一眼挂钟上的时间,小声对女儿说:“列车要进站了,我们快走吧。”

    检票口人山人海,声音嘈杂,队伍已排出去很远。有些乘客扛着大包小包像是赶去另一个城市讨生活,其中还参杂了几个对着电话大声嚷嚷的人。露华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略感不适。她们顺着秩序站在队伍中。前面也站着一对母女,妈妈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小女孩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好像司空见惯,完全不受影响,正兴致勃勃地跟母亲玩猜谜游戏,俩人时不时地开怀大笑,倒让闹哄哄的队伍多了些许温馨的气氛。检票口一开,大家便蜂拥而上,露华被身后的人群推搡着踏上通往站台的手扶电梯。她很不习惯这样的场面,额头上渗出好多冷汗。晨曦回头看女儿一脸无措的样子,连忙走上前去拉她的手。

    露华嘟着嘴说:“真搞不明白,大家怎么这么没有耐心,明明票据上都显示了座位号,早上车,晚上车不都能坐到位子嘛。”

    “各地文化不同,你就不要怨声载道了,要懂得入乡随俗。”

    露华不再出声,脸上却写满了不快。好在车厢内环境整洁舒适,很快将二人的心境调制平和。藏青底色条纹的靠背椅套是新近换过的,上面看不到任何污渍。小桌板也崭新洁净,可以给乘客用来摆放轻件物品。考虑到露华平时有晕车的毛病,晨曦依旧让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几分钟后,她们感觉到车身缓缓向前移动,随后行驶速度越来越快,并平稳地朝着熙城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