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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守约的云片糕

    孟风雪甩着书包走进家门,照常把钥匙“咚”的一声拍在玄关的柜子上,一边扯着嗓子往屋里喊。

    “爸爸,今晚吃什么?”

    没有回应。

    “爸爸,爸爸?”孟风雪又喊了几声。

    仍是一片寂静。

    孟风雪趿着拖鞋往里走,客厅里黑漆漆,灯都没开;餐桌上冷冰冰,空无一物。

    他觉得奇怪,往常下学的这个点,餐桌上早都摆好了简单却色味俱佳的一荤一素一汤,连餐具都整齐地码好。爸爸裹着被油污着发黄的皮质围裙,两手垂在膝盖上坐在桌边等待。一切都一幅蓄势待发的样子。

    只等他一到家,两个人快快吃完晚餐,孟风雪就要立刻退到他卧室的一亩三分地去写作业。而爸爸几乎没有消食的时间,立刻收拾餐桌,用当天送达的新鲜桌花装饰一番。

    这里不仅是他吃饭的餐厅,也是爸爸的工作场所。

    片刻后,厨房飘来油和酱在热锅里爆开的异香。孟风雪知道,一米八长的胡桃木大餐桌就要变成爸爸呼风唤雨的战场了。

    等孟风雪写完一大半作业的时候,门铃会连续响上一阵。不管天气阴晴或是暴雨刮风,食客们准时纷沓而至。只消一会,长桌旁满满当当围坐着十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门口,期待爸爸端上美味。

    爸爸是一名私房菜厨师。多年前,带着还不会走的孟风雪来到这里。没有合伙人,也没有本金租铺面开餐厅。爸爸只靠一手好菜,口耳相传,硬是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熬成了一个神秘的都市传说。孟师傅的私宴,不提前一两个月预约是吃不成的。

    慕名而来凑成一桌的客人,或三两结伴,或素昧平生。挤在孟风雪家不大的餐厅里,略显局促,无碍于食客们的热情。整个家,只有餐厅重新装潢过,却仍难掩老房子一楼连接着土地的潮气。

    爸爸严格地遵循预约顺序的先后为客人们安排座次,并按照人数提前收取一定的餐费。菜单每一天都是不一样的,根据时令食材每日创新。费用未必相同,但都不会太昂贵。偶然爸爸在菜场寻觅到稀奇的食材,也不另加费用,只当他心情好请大家吃的。他不太会使用智能手机,只能对着电话和电脑上发来的消息依次核对每天的来客,写到笔记本上。再用一个脱胶的冰箱贴吸在门板上,提醒自己不忘记。

    有时兴起,孟风雪就帮爸爸记客人信息。可是爸爸问得很细,除了客人基本的忌口和好恶,还要问一问年龄、职业、籍贯,像搞人口普查似的。没做几次,孟风雪就脱开手不干了。

    爸爸说他没耐心,将来是没法做一个好厨师的。孟风雪笑笑,他将来可不想做一个厨师,也许会做一个美食家吧。

    为了保证孟风雪的学习和休息,爸爸花了半个月,每天在备菜、烹饪和迎客的间隙里挤压出时间,往卧室的门板和墙壁贴附上厚厚的隔音棉。

    隔音棉挡不住小孩子的好奇心。孟风雪常常会偷溜出来,扒在餐厅走廊旁边的柱子上,偷听食客的谈话。

    有些食客,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地对着一道菜扯上一通。大部分的话,他能听懂,是说孟师傅的手艺有多么出神入化,有多考虑到每一个食客的特殊性,又和当下的季节产生了什么样的契合。

    每当这时,孟风雪会在柱子后面咧嘴无声地笑起来。人们口中的孟师傅,就是他爸爸。

    这种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从他有记忆开始,爸爸就是这么忙碌。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爸爸和孟风雪相处的时间并不比其他同学家更多。

    唯一和其他同学不同的是,他没有妈妈。

    这事孟风雪想过,他依稀记得他五六岁的时候,曾经计较过,问过妈妈在哪里,也许还和爸爸发了几通脾气。他现在早不想了。

    临睡前能听到爸爸在厨房洗洗刷刷的声音,和同学们提起妈妈时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神情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孟风雪拿起电话,给爸爸的手机拨去。那边长久缓慢的嘟声,没来由地令他心慌。

    爸爸这个点怎么会不在家里呢?被门口杂货店的阿姨拉着聊天忘记了时间?还是菜场又有了什么新鲜货色让他驻足?

    爸爸也有几次是出去为别人做私宴了,可都会提前打电话通知他或是留下字条——饭菜是一定要准备好的。

    不止爸爸,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都知道,孟风雪是很少吃外面的饭菜的,速冻和方便食品更加是碰也不会碰。

    孟风雪的脑海里不断出现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最后不堪其烦,挥挥手将那些不着调的想法赶走。

    爸爸……应该是有急事去了,来不及说吧?

    挥去了那些胡思乱想的孟风雪发现家里没有人这个事实后,溜到客厅去看电视了。

    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他很少在黄金时段收看电视剧,这也令他失去了和同学们聊当下热门电视剧和动画片的机会。爸爸自制的小点心让他在同学的交往里扳回一城,所以他从没有因为这个事埋怨过爸爸。

    机会难得,孟风雪瘫软在沙发上,一手拎着遥控器操控电视机,一手在茶几上琳琅满目的小零食里翻翻找找。

    昨天晚餐吃了黄豆清炖猪手。纵然猪手炖得软烂,却筋骨分明并没脱形,让他体会到津津有味啃猪蹄又不费牙的两全其美;汤也浓白香醇,喝上一盅背上就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孟风雪却并没尽兴。

    天气渐渐热了,清炖的汤清清白白不给人负担。但提到白色的食物,孟风雪只想吃爸爸手工做的云片糕。脑子里一想吃,马上就得吃到。他的舌头早让爸爸养得刁钻,对美食有着自己的一套执拗。他拽着爸爸的手难得撒起了娇,半大的男孩子偶然发嗲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爸爸甩开他的手,看看表,一会还得接待来吃饭的客人。推脱说云片糕缺一样材料,早起一定给他做。孟风雪是撅着嘴睡着的。

    此刻,客厅桌面保鲜膜封着方方正正的雪白的一块云片糕。

    看着这块如约而至的云片糕,孟风雪不自觉地笑起来。他满意地拈起一片糕放进嘴里。

    爸爸做的云片糕,雪白舒展,尤其是和口腔接触的瞬间,会湿润融化,宛若初雪。里面夹杂着微粒的坚果碎,提供着多重的口感。薄荷清凉刺激的味道均匀密布在糕点的每一个孔隙,也唤醒了吃到的人的每一个毛孔。

    超市里买的糕点,在孟风雪的眼里和爸爸的糕点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干巴巴的,还透着一股香精的工业气息。

    守约的云片糕再一次提醒了孟风雪,爸爸到底去哪里了呢?

    也没有过很久,客厅里的电话铃铃作响。孟风雪拍拍手中的糕点屑,起身去接。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说了多久。只看见风雪把听筒“当”的一声放了下来,砸在电话机的按键上,发出刺耳的嘟嘟声。

    嘴里云片糕的甜味散去了,只有薄荷汁凉的发苦的感觉。孟风雪的双手慢慢垂了下来,他在原地停滞了好一会。之后把面前的东西往前一推,朝外面飞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