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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没人要的泡面

    孟风雪今年十二岁,下半年就要念初中了。本来,再过一周,他和爸爸约定了一起去学校参加毕业典礼。

    现在,答应约定的那个人躺在床上,一块白布蒙着他。看着眼前褶皱蒙出的人形,好像一块被打散的米糕。孟风雪抹抹唇边的云片糕屑,站在原地发了呆。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杂货店的王阿姨忽然从身后窜了出来,嗷呜一声抱住了他,随后是小区保安亭子叔,楼上的洪奶奶……费了好大的劲,风雪才从一众邻里的眼泪鼻涕里抽身。

    回头看一眼身后乌泱泱的人群,一个穿着蓝色细布衬衫、戴着金丝眼镜的消瘦男人奋力挤到了跟前,浓密杂乱的眉毛和爸爸如出一辙。

    孟风雪分辨了好一会,才轻轻叫:“大伯?”

    上一次见大伯,是去年过年的时候,也是第一次。他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听说在他出生前便已不在了。爸爸许多年不和老家联系,近几年却突然开始带孟风雪猛地走了一波亲戚。

    不过,这个大伯比他见过的大伯,怎么瘦了这么多?

    大伯“欸”了几声,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沙哑地喊了句:“风雪呀。”随后就低下了头。看不清人群里还有谁,仿佛有不少面孔是哪里见过的。每个人都低着头,身体耸着。

    孟风雪擦了擦鼻子,用袖口挡了下。他从小鼻子就很灵的,爸爸做菜,或是红烧或是清炖或是油炸,他一嗅就知道是猪肉、牛肉还是羊肉,还是河鲜、海鲜。

    现在,他只闻得到消毒水的味道,冷冰冰的,淡淡的,扎进鼻孔里有点刺疼,让人不会有一点食欲。爸爸出现的地方总是带着诱人的香气,食客的笑声和追捧。

    孟风雪有点恍惚,这被单之下,是他朝夕相对的爸爸吗?

    很快,爸爸被人推走了。

    孟风雪不自觉地伸手拽住了那白布,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还是干涩的。等他回过神来,手却松开了。也许他根本没有伸出手过。

    爸爸和那一大群人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孟风雪来说太复杂了。大伯拿着电话不停地接起又拨出,形形色色的阿姨们穿梭来穿梭去,没人得空来和他说句什么。

    孟风雪在班级里做生活委员,也是小干部一个。平时值日、班级活动,他穿针引线,又靠一嘴从爸爸的食客们那里学来的漂亮话,老师和同学都夸他一句能干。现在只能垂着双手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不知所措。好在他最擅长的事就是坐着发呆走神。

    说起来,这家医院他很熟悉。

    爸爸说过,孟风雪还不会走的时候,他们就来这座城市了。听说小的时候,他身体孱弱,三天两头就发烧腹泻,常常到医院里报道。那时候给他扎针的护士姐姐们都特别温柔,而且都抢着排队给他输液。

    孟师傅的厨艺那时候在这一片已经小有名气了,谁能去他家里吃一顿,可以吹嘘很久。

    很早,孟风雪就学会了不动声色地面对被人对爸爸的崇拜。当然,他可不会傻到把“太有面子了”几个字挂在脸上,不然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爸爸一个人喝醉了酒,拍出一张一百块钱的粉色纸币,说只要孟风雪能按一下热水的开关,就奖励给他。老式的热水器,悬挂在浴室的上方,一次只能烧小小一缸,必须按下开关后再等待上半小时,笼头里才会流出温热的洗澡水。

    一百块对一年级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全世界,孟风雪岂有不赚这钱的道理。咚咚咚扭着短短的身子,踩着板凳去烧热水了。

    果不其然,他从板凳上摔下来,右手骨折了。第二天醒酒后,爸爸眼睛红红的,复读机似的只会重复“对不起”和“爸爸也是第一次当爸爸”两句话。

    后来,爸爸连地也不愿让他扫了。

    孟风雪隐约记得这些事情。

    手臂早就长好了,既没有畸形,也没有长短手。盯着自己完好无缺的手肘,再看看来回了上百趟的医院走廊,而爸爸这次去了那头就没回来。

    旁边的大伯忽然把他搂进了怀里:“想哭就哭吧。”

    一阵酥麻从心脏处穿过,孟风雪把这种感觉总结为肉麻。他不动神色地把身子坐直,心想,大伯,我们还没见过几面呢。不过刚才,他确实也没有在难过。

    孟风雪从小就爱发呆走神,想一件事,能往特别稀奇古怪的方向想。心里想什么,嘴上却不会说。家里来往的亲朋和客人们都夸他懂事乖巧,小小年纪就稳重深沉。

    只有爸爸知道他又在想些没头没尾的事,说他蔫坏。

    走廊的白炽灯快速地闪动,晃得孟风雪眼晕。晕着晕着,真的就向后倒了下去。大伯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他,神色紧张。他的肚子与此同时“咕”地叫了一声。

    孟风雪难堪地摸了摸头,他很不想在这样的时刻露怯。

    大伯眼神里意味不明的疼惜,让孟风雪很不习惯:“晚饭还没吃呢?大伯给你买点去。”

    孟风雪刚想阻止,他不吃外面买的饭,可忽然想起也没有家里的饭吃了。嘴角僵硬地拉扯一下,似笑非笑。没几分钟,大伯就回来了。

    挺括的西装裤不知何时沾了泥点,外面大概是下雨了。一个纸做的碗伸到了孟风雪的面前,呼呼冒着热腾腾的白气。

    “吃吧。”

    大伯来去不过几分钟,怎么就有热的东西吃了?

    孟风雪迟疑了一下,才接了过来。这是一碗泡面。大伯刚才去医院附近的小卖店借了开水现冲的。

    当然,傻瓜都知道这是泡面,也许只有从小生活在城堡里被保护得很好的公主才不知道。孟风雪不是住在城堡长大的,他的同学都很爱吃,有时候午餐嫌食堂的饭菜没味道,偷偷躲在水房泡一碗,再加一根火腿肠。

    可是……这是孟风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吃泡面。

    他拿着泡面附赠的塑料小叉,手都有点抖。爸爸说,泡面比他的手艺差远了;楼上的洪奶奶说,泡面里面都是添加剂,吃了人会变笨。从金黄色的汤里叉起几根像卷发一样扭扭曲曲的面条,孟风雪鼓起勇气吸溜一声吃进了嘴里。

    出乎意料的……好吃。

    大伯略带歉意地说:“去得太晚了,只有鸡肉蘑菇味了,听说这个口味最难吃没人买,下次给你买牛肉面。”

    孟风雪并不知道什么泡面畅销,什么泡面没人要。爸爸很会做面条,粗糙却富有韧性的拉面,雪白柔软的手擀面,包裹着浓浓杂粮香味的荞麦面,甚至不是长条形状的面疙瘩、猫耳朵,他都吃过。

    就是没吃过泡面。

    转角,王阿姨轻轻摇着手里的蒲扇走过来。天气热了,晚间吹来的风也不凉快。看见他们还坐在走廊里,也凑了过来坐在一旁。

    孟风雪立刻收了声,把头埋在纸做的面碗里。

    面条是卷卷的很有弹性,面饼是油炸过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泡的面很难做到熟透,咬一口面条,里面还有一点没泡开。像爸爸有时候做面条,故意留一点麦芯,反而让口感筋道。说是鸡肉蘑菇面,汤却不像鸡汤,有一点鸡精味和香菇粉的味道。工业制作出来的鲜味物质,即便不天然,也是鲜的。重盐重调料的浓厚味道,扎扎实实地打在味蕾上,仰头喝一口热汤,鼻子都通透了。

    孟风雪越吃越快,额头上很快密布小小的汗珠。一边吃,嘴里还一边嘟囔。

    王阿姨没听清,往前凑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放下碗,却没看人,自顾自地说:“老爸,你骗人,明明很好吃。”

    泡面,油浓酱香,盐和糖都不要命了似的放,用重口味去骗舌头,让人莫名觉得它好吃。可是好吃就是好吃。

    “泡面挺好吃的。”孟风雪又说了一遍。

    眼泪却偏偏在这时候滚落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入了泡面碗。

    大伯和王阿姨疑惑地看着他。下一秒,孟风雪像个六岁的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我爸,他骗我!他骗我!呜……”

    后面的话被哭声掩盖了,呜呜啊啊哇啦哇啦。吃了一半的泡面打翻在地上,汤撒开来,蜿蜒出细长的痕迹。泡面这种东西,只要在封闭的空间吃,就会染得整个空间都是那种强烈的气味。消毒水的味道被打败了,医院的味道变得很诱人。

    瘦弱的大伯拍着孟风雪的背脊,王阿姨把头转向一边。其他病人家属路过,微微停顿,叹息着摇头后又慢慢走远了。

    这一天啊,对孟风雪来说,太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