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风雪宴 » 06 草莓酱手抓饼

06 草莓酱手抓饼

    “说吧,你想怎么样?”

    小姨把身上的黑纱外套脱下来,随手一抖扔到茶几上,无可奈何地瞪一眼孟风雪。她被几个长辈推过来冲锋陷阵,心里也很无奈。

    孟风雪不以为然,他以前没有妈妈,尚且过得很好。如今突然叫他和完全陌生的一个人生活下去,谁能接受呢?大伯和舅舅他们未必不知道他心里的抵触,可他连十二岁的生日都没过,在法律上属于必须要有人监护的儿童。

    小姨不拿他当孩子,也不能支持孟风雪异想天开独自生活,旁敲侧击地说:“其实,姐姐许多年不来看你也是有苦衷……”

    孟风雪完全理解不了,什么样的苦衷能让人狠心不见自己的亲生孩子呢?但他是绝对不肯承认自己心底里那丝对妈妈的怨恨的,只能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摇摇小姨的手,说:“肚子饿了。”

    这可难倒了小姨,她哪里会做饭?就是会做,也比不上孟师傅一星半点。她走进厨房翻翻找找,幸而冰箱的冷冻室里还有速冻的半成品手抓饼、饺子、汤圆一类的,之前大伯从超市买的。孟风雪略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

    放学回家路上,他见过同学们在校门口的小摊上买手抓饼。一般做成咸口的,夹上生菜、鸡排、肉松,再来点沙拉酱,有菜有肉,口感酥脆,被小学生们钟爱。

    孟风雪从不吃路边摊的,小姨敲了他脑门一记:“都这会了,别挑剔了!”话出口又觉得不妥,闷声钻进厨房煎饼去了。

    冷冻的饼皮无需解冻,在平底锅上刷上薄薄一层油,将圆圆的饼放进去,小火烘烤。只消片刻,油酥的香气就漫开了。等几分钟,翻一面,饼上的脆皮尽数膨胀开,变成象征成熟的焦黄色。

    小姨随手拿起一罐爸爸在初春熬的草莓果酱,用娇小的黄油刀在半边饼上抹开。对折后再切一半,变成了一个露着尖角的饼筒。拿在手里,每一口下去都能咬到酸甜的果酱。

    春天,南方城市的乐趣之一就是采摘草莓。爸爸开着进货食材的皮卡车,带孟风雪去摘温暖果蔬菜棚里第一茬草莓。早春的草莓不算时令最好,味道偏酸又娇嫩,储存不易,路上压坏了的那些就做成果酱。

    一块饼,不仅令孟风雪回忆起了往事,也牵动了小姨的情肠。不知道小姨做什么工作,只知道她天南海北地出差,结结实实去过不少地方。她同孟风雪讲,以前到俄罗斯,那里有一种传统的发面煎饼与手抓饼有相似之处。当地人常常配上酸奶酱、果酱、鱼子酱同吃。

    虽然是超市里买来的半成品,味道不赖。孟风雪吮吸了一下手指,说:“这种快餐食品还挺好吃的啊。”

    自从爸爸离开,孟风雪我这些天已经吃了不少“垃圾食品”。

    小姨笑着打了一下孟风雪的头:“就你的嘴巴最刁最精贵。”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学校里的同学都以为孟风雪有个大厨爸爸,必定过得是山珍海味的日子。其实爸爸倒也没这么说。他痴迷烹饪,哪怕是吃个饼都要自己挽袖子。自然而然,孟风雪就觉得只有手工做的才是最好的。

    孟风雪在学校的图书馆翻过科普读物,上面说人对美味的感知其实可以用科学的道理来解释。舌头上的味蕾连接着神经,吃到美味身体就会分泌让人愉悦的物质。而苦、辣、酸、甜都可以分解成固定的化学分子式。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机器做出来的、标准化的食物,才是科学而公平的美食。孟风雪却总是觉得,不经过厨师烹调的食物,少了那么点一丝。

    一个饼吃完,孟风雪还有点意犹未尽,手上正抓起第二个饼,忽然有人按了门铃。

    爸爸的葬礼上见过的、戴着眼镜的陈叔叔来访了。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目和蔼的胖伯伯,皮肤是牛奶的白色,看着像一团暄软的馒头。胖伯伯手里还拿着一个竹编篮子,一块细腻的丝绢也盖不住里面汹涌的奶味甜香。

    小姨警觉地问:“有事吗?”

    那个胖伯伯提了提手里香喷喷的篮子:“我们是孟师傅的老朋友,来看看风雪。”

    好似印象里是有这么个人,小姨便放他们进来,请他们在客厅坐下。眼镜陈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餐厅和客厅的房梁上四处乱转。胖伯伯看着就可靠多了,面目上带着一点关切,只盯着孟风雪。

    眼睛陈正要说话,被胖伯伯扯住衣角。胖伯伯嘴角微微带点笑意:“我的手艺不如孟师傅,做了些点心给风雪吃,尝尝吧。”

    说着,他将手里的篮子上的丝绢掀开,里面装着满满一提点心。孟风雪略数了数,竟有十几种不重样。油酥面点颜色鲜艳,摞在左边,有蛋黄酥、荷花酥、蟹壳黄等等;另一边的米点心,颜色清淡雪白,有薄荷方糕、桂花米糕、橘红糕灯。视觉上清淡和艳丽结合,明显是精心设计过的。

    眼镜陈也谄媚地笑:“是啊,吃那些速冻食品对身体不好。”

    因为爸爸平日需要亲自侍弄一整桌从冷盘到主食的宴席,所以点心往往更重视口味,造型和模样上往往会欠缺一些。而胖伯伯的点心,竟然细巧地连糕饼上压的红印子,都边缘清晰,一丝不苟。

    这个胖伯伯,是什么来头?

    喝了两盏茶,胖伯伯才自我介绍,他当年和孟师傅一起在上海学的厨艺,曾同吃同住好几年的时间。

    “没想到,孟师傅竟……”胖伯伯微微叹气:“你长得和你爸爸年轻时很像。”他再喝一口茶,讲起了几件爸爸年轻时的淘气事。

    那时爸爸十八九岁,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走什么道路。学厨本来是为了掌握一门手艺。没想到才几天,就展露了不可多得的厨艺天赋,连被称为明日之星的胖伯伯也被掩去了光彩。

    别看爸爸许多年来醉心于厨艺,年轻时候兴趣爱好却很广泛。上海繁华,爸爸白天学厨,晚上就搬一把破木吉他去商业步行街唱歌。卖唱的艺人竞争激烈,他唱歌顶多算不走调,被路人奚落了几句,就把木吉他束之高阁了。

    学厨时工资很低,偏偏年轻人胃口又好。爸爸就去参加餐厅的大胃王比赛,十分钟吃一个巨型汉堡,吃掉了免单还给奖金。谁知道他好不容易在规定的时间里囫囵吞下了汉堡,转头又胃部不适去厕所全吐掉了。奖金没拿到,汉堡还得付钱,最可气的是,汉堡约等于没吃。爸爸悔得肠子都清了,念叨这事念叨了好几个月。

    孟风雪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他只知道爸爸在他面前所展露的一面,却不知道爸爸居然也曾有过洒脱的青春岁月。心里欣喜和难过掺在一起。作为孩子的父母,从来都不会漏过孩子成长的一分一毫。而父母的前半生,孩子却大多不知晓。

    好像爸爸一直就是那样沉默地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好像爸爸生下来,就已经是爸爸了一样。

    眼镜陈在一旁听着,忽然摸出一张纸巾擦眼泪:“风雪呀,你可一定要守好孟师傅留下的家业啊……”

    什么家业?

    孟风雪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眼镜陈,眼神不躲不闪,满是纯净的勇气。他从小看爸爸招待前来的食客们,不怕生,也不畏惧大人。眼镜陈被他这么一看,后面半句话也噎在喉咙里。

    胖伯伯轻咳一声,继续讲。

    “再后来,他吊儿郎当,惹了师父生气,不许他上课。他就在街上支了个馄饨摊,在那时遇到了你妈妈……”

    孟风雪脸立刻就垮了下来,手里的杯子放在盖了玻璃面板的茶几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小姨只能打圆场:“他不太喜欢别人说他妈妈的事情……”

    话到这里,空气里已经散发着不太愉快的气味了。胖伯伯只能再寒暄几句,礼貌地起身,拉上眼镜陈一起告辞了。

    临走时,在木色的茶几留下了一张名片,并让孟风雪有事一定打给他。

    小姨捡起来看了一眼,难以置信地惊叫:“他竟然是琼玉堂的主厨!”

    琼玉堂,是一个大型的高档连锁餐厅,消费很高,名气也很盛。爸爸曾带孟风雪吃过一次的,确实名不虚传。

    孟风雪却没多惊讶。他耿耿于怀的是眼镜陈提到的“家业”两字。环顾四周,自己和爸爸只有这一间小房子,还有大伯清点后的那些财产,哪里来的什么家业呢?

    恐怕那个叔叔,说的是别的什么吧!

    孟风雪顿时对眼前的精美点心篮失去了兴趣,把手里冷掉的手抓饼默默地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