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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纯逻辑流

    沉默良久之后,我说:“我有种感觉,这本书更像是伽利略的《对话》。”

    阿梦有些兴奋,“时间不早了,不用再争论了,就依老爷子。明天就开始吧。”

    我反对:“怎么能这样,我认为问题还没有解释清楚呢?”

    阿梦转向我说:“这件事情的问题是一个接着一个,没有解释完就要一直解释,那你觉得今天的时间够吗?全解释完了,老爷子的历史大概也讲完了。有这个必要吗?如果有一个或几个问题就拒绝,你认为现在还会有科学存在吗?今天能确定这一工作值得开始,就足够了。”

    我被这一串问号打得眼冒金星,还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

    阿梦说:“芳芳会每天来帮您记录,但是我还有工作,不会每天来。”芳芳是阿梦几年前给我起的绰号,我当时做出了抗议,但是当她用我最感兴趣的利益威胁我的时候,我屈服了,这让她立即翻脸,并且从此就这么称呼我。每次听到,虽然外人听不出来多少异样,我却总会想起点什么。

    老爷子说:“那有点遗憾。”

    我说:“我会努力的,请对我的能力有信心。今天我发烧,状态其实不怎么好。”

    “你努力就能变性?”

    阿梦的眼睛看向地面,使劲捂住嘴。我奋起反击,“看来逻辑生物也不是没有感觉,居然也会被美女吸引?”

    老人自责地说:“我也没想到,这十几年确实受到太大的影响了。毕竟,你们太缺乏外形多样性了。智人社会是一个大染缸。”

    外形多样性是什么?还没等我发问,阿梦已经回到正题,“您看每天讲多长时间合适?”

    “看情况吧。由于身体不好,不可能讲太多。而且,我有很多事情也要慢慢回忆,讲得太快会遗漏太多,错误也会较多。不过,即使慢慢想,既然来自于记忆、经验,有错误这一问题就在所难免。所以,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我说:“慢不是问题。我也需要时间整理、修改。”

    老爷子傲慢地说:“我说的内容不得改动。”

    我抗议说:“这是文学创作。”

    阿梦说:“老爷子的语言保持原样,其它部分可以创作。”

    我说:“我们应该努力写出畅销书。所以,这本书要老少咸宜,必须要做艺术加工。”

    老爷子说:“这本书至少应该面向有灵魂的人,当然,能擅长推理最好。”

    我反驳:“这不可能。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喜欢看小说?我认为这应该定位为一本科幻小说。”

    阿梦说:“有思想并不需要是科学家。几乎百分之百复制别人思想的科学家很多,能独立思想的普通人也很多。”

    老爷子插话说:“智人的科幻小说?我听说过,回到这个时代也读了几本。不过,智人的科幻小说是银河系的笑柄。外星人认为,智人对未来社会、外星生命的描写太搞笑,所以是很好的娱乐。不仅如此,他们要了不少这类小说去治疗精神疾病,让悲观厌世的生命找到乐趣,让病人见识一下其他生命梦想中的天堂是多么令人作呕。甚至,给一些对自身智力缺乏自信的生物阅读,以此加强他们的自信心。生命应该追求天堂一样的生活,可是智人描写的未来往往血腥、贪婪得堪比地狱。那种日子,逻辑生物连一天都忍受不了,只有崇尚暴力、利益的智人才能有那样的文学作品。”

    我说:“确实。不少作者的心理太阴暗了,根本就没有逻辑依据,完全按照自己的经验预测未来、外星人,最突出的就是暴力的持续存在乃至无限升级。文明的发展进程如果真是那样,宇宙早就被先进的文明打花了。到目前为止,智人在逻辑推理能力方面太弱,但是想象力丰富,这就导致了各种荒谬的幻想。智人的科幻更像是玄幻,科学的部分太少,导致预言的正确率太低。要写好科幻,首先要提高预言的正确率,而不是提高正确预言的数量,更不是文笔、情节。否则,多多幻想,只要不重样,大概最后总有正确的。不能因为做出几项正确预言就称之为大师。这种基本上基于幸存者偏差的荒谬推理在智人社会中比比皆是,如投资大师、管理大师,等等。我们应该用远超科幻,甚至超过历史记录,的正确率来说服读者,写一本前所未有的科幻小说。”

    阿梦说:“更根本地说,应该用正确的逻辑推理来提高预测结果的正确率。”

    我不喜欢她的修改,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太不合乎常识。我说:“但是,再好的作品也要有读者!现在的读者不需要逻辑,那太枯燥了。”

    阿梦说:“你怕的是自己讲不出合乎逻辑的推理吧?而且,只要未来的读者需要逻辑就行。未来有无限多的生命,他们才应该是最主要的读者。合乎逻辑的书是没有时间、地域限制的。”

    我说:“未来的读者不会给我们稿费。”

    阿梦说:“我们不应该追求收入。我和你没那么多要花钱的地方,除非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我摆出思想者的姿态,她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倒是可以追求一下总阅读量,甚至,我更愿意追求引发读者思考的总时长。我希望是无限长。”

    我说:“不同时代的读者是不同的。现在流行的是快餐文化,就像现代人穿越到外星或者古代去炫耀能力、知识,这给人自豪感、自信心乃至快乐。让后人来虐我们?让智人吃瘪、反思?这类作品没人看啊!老爷子,你怎么不穿越到更智慧的星球上去啊?”

    老爷子有些沮丧,“谁说不是啊?那样至少死不了。我虽然不怕死,但是在这里不是在冒险中死亡,而是躺在床上等死,真是要多冤有多冤。我和我们那时的预期寿命还差好多倍呢。更何况,那样还能有很多新鲜的经历。”

    阿梦说:“好了,不要争了。我们不写通俗小说。我们的理想是让它成为多重意义上的名著。它既是一部重要的历史,因为是未来人讲述未来。也是一部好的科幻小说,因为它有着极高的预言正确率。还要有科学的价值,因为它高度合乎逻辑。说不定后人还能从中发掘出更多的价值。芳芳,整本书由你掌握,穿插在历史、预言、逻辑中间的是你自己的创作,但是要和我们商量。”

    我说:“不可能有关于未来的历史。”

    阿梦说:“历史从来都有正史和演义部分。历史记录从来不是100%正确的,甚至,相差甚远,即使是所谓的正史中也不乏演义、创作的成分。我很怀疑,我们知道的历史是否有60%的真实性,早期的历史甚至可能不到10%。如果我们写的关于未来的历史,正确率比那些所谓的历史记录还要高,它为什么不能被称为历史?再说,我知道你想的是穿越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提前写出未来的历史。但是,因为以前不可能所以以后不可能,这样的归纳永远是错误的推理。也许,老爷子讲的不是100%正确,可能是有意的,或者是因为记忆的扭曲,但是,既然以前的历史从未做到过,为什么要求老爷子一定要做到,为什么要求我们的这本书能够做到?所以,对经验主义者来说,这本书究竟是不是历史在历史出现之前是无法通过经验去正确判断的。读者只能借助自己的理性主义部分,自己用逻辑做出判断,我们也会努力做出最合乎逻辑的推理,不仅帮助读者做出判断,也对这段历史做出我们自己的判断。”

    我虽然不服但是无以为继,只好说:“我会努力保证作品的科学性、逻辑性,当然,也不会放过娱乐性。不过,历史部分独立于我的保证之外。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们就是在写历史;他说的是假话,我们就是在写受骗记录。”

    老爷子说:“和任何人一样,我无法保证经验的正确性,更加无法保证记忆中的经验的正确性。何况,穿越、失忆本身就可能歪曲记忆。所以,我和你们乃至读者一样,也要用逻辑判断、筛选我的记忆,选择我认为最合乎逻辑、最有价值的记忆然后讲出来。但是,我认为最合乎逻辑的记忆并不一定是正确的记忆。所以,不应该期望有人能讲出100%正确的历史,甚至,任何人都无法保证正确率一定高。在我讲出来之后,由你们、读者不断通过逻辑推理做出判断,能够更准确地判断它们是不是最合乎逻辑的历史。如果是,按照逻辑生物的观点,就应该乃至必须成为历史,而不是最可能出现的历史。”

    老爷子突然换了个话题,“对于娱乐性,不同生命的感受是不一样的。逻辑生物重视灵魂而不是感官的感受,所以,那时的主流小说都是纯逻辑流,你们可以试试。”

    我不禁一愣:“那是什么?”

    阿梦反而很快就理解了精髓,“应该就是没有什么和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等感官有关的描写。”

    我说:“就是说,这本书中要减少和感觉有关的描写?”

    老爷子说:“是的。具体内容我也记不住了。你们先自己摸索,每过一段时间拿给我看看,至少我读过不少纯逻辑小说,应该还是有一些感觉的。”

    我开始了我的推理:“既然要合乎逻辑,如果作者无法令人信服地得到书中人物的行为和内心活动,就不能编造这方面的描写。假设作者有上帝视角是荒唐的。例如,写床戏的时候,作者是如何观察到的?有时候,假设作者有特殊的信息渠道还有技术上的可能性,例如,在人家的卧室里安装了一堆音频视频设备。有时,根本就不可能。例如,写作者以外人物的心理。读取他人心理的设备不仅现在不存在,甚至未来也很难出现,这可能比成为逻辑生物的难度还大。但是,所有文学作品中作者似乎都对他人心理了如指掌。难不成,所有文学创作其实都是科幻小说?所以,合乎逻辑的文学中肯定有很多信息是作者也不应该知道的。当然,对这类信息,作者可以猜,读者其实也可以。小说虽然是编的,但是,也要合乎逻辑地编。现在的几乎所有小说都有这方面的逻辑漏洞,让人可以自然而然地产生质疑。再例如,现实社会中不能污蔑,但是小说中可以通过内心描写任意污蔑,这很荒谬。对书中人物也不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所以,通过作者以外的心理描写表达书中人物的善恶是不合乎逻辑的。我建议用第一人称,这样,至少我能写自己的心理活动。”

    老爷子点点头,“我看你们的小说经常有上帝视角。明明作者不是上帝,却自视为上帝,然后指善为恶。最大的问题是,明明作者一肚子邪恶的思想,却将它们宣扬为善。”

    阿梦说:“这种让作者可以不合乎逻辑地胡编乱造的自由其实是为邪恶思想的传播开了绿灯。说好听点,这是作者过于自信。说不好听点,这是无知。在一个对真理几乎完全无知的社会中,如果一个小说家不是天才的科学家,最好对于自己的道德判断谨慎一些,但是,此前的文学家几乎从来都没有自知之明。”

    我说:“近几百年,有一种历史趋势,文学家越来越不被视为思想家。早期的小说家对人类社会的进步曾经起到很大作用,出了不少不亚于甚至领先于思想家的小说家。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小说家能比科学家更早写出重要的思想了,这是严肃小说越来越没有市场的根本原因。小说家们越来越倾向于没有思想地胡编,即使是最好的小说家也无法提出正确的开创性思想,只能把一些不那么普及的重要思想在小说中强调一下,如生命价值、环境保护。平庸的小说家更是越来越把自己和读者都当作白痴。也许,这本书可以试着扭转这一趋势。”

    阿梦说:“在人类没有明确地发现真理之前,我反对褒义词、贬义词的划分。这种全社会的一致意见很容易形成一种邪恶。例如,忠诚是褒义词,可是,智人根本不管这是对邪恶的忠诚还是对邪恶的忠诚。我建议尽量多用中性词汇,多做中性描写。其实,如果读者能认识到我们的意思是反对词汇中的褒义和贬义含义,也可以将褒义词和贬义词颠倒地使用,但是,本书还是少做这种尝试,以免误解。不过,并不是一切词汇都不能有褒义或者贬义。如果经过了认真的逻辑判断,有些词还是可以有感情色彩的。比如,无知、邪恶就必然是不好的,因为它们违背真理。”

    这时,老爷子突然说:“要不,你们把我接回去住,这样,我能有更多样的生活,大家也能有更多时间完成这本书。”

    我立即想到了和老爷子一起居住,乃至二人世界变成三人世界。但是阿梦没管我的眼色,爽快地答应了。由于需要一些时间准备,大家商定,第二天仍然是我去医院和老爷子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