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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边际递减

    阿梦获胜后气喘吁吁地抱怨,“每次都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我也认为在这事情上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显然,我们的浪费不完全是一回事。她讨厌的是目标、原因,我讨厌的是结果,我们都讨厌过程。阿梦恼火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有个主人的原因。否则,效率太差。更主要的目的是防止你有别的主人。当我们之间有矛盾的时候,比如,你不愿前进得太快、不愿相信我的理想的时候,我也希望你不要追随细胞。当你没有方向、决策错误的时候,我把你争取回来不难;如果你已经落入魔爪,难度就大大增加了。”

    “这个问题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追随细胞有助于工作。说起来,辩论善恶我不是对手,论享受生活、改善状态你不如我。我的经验告诉我,在理性不足的时候应该放纵身体去享受物质利益。”

    “你是说,追随细胞是虚与委蛇?我怎么觉得是与虎谋皮?你不知道物质利益的快乐都会随着量的增加而边际递减吗?”

    “可是,休息一下,恢复也很快。”

    “你这虽然仍然是学术讨论,但是至少是动机不纯的学术讨论。”

    “怪事本来就到处都是。你是反对满足身体的,也不相信什么每周几次最佳的经验。可是,不仅没见你控制住总量,还让我经常有丧偶的感觉。”

    她气得直接把我掐青了,“因为短期恢复快,我不介意短时间的放纵。因为反对经验主义,我不介意无规律。何况,我们从小就是在无规中成长的,一直是无规地研究,总不能到了这种小事反而开始追求计划、规律。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把身体的利益作为最终的目标,哪怕是目标之一。”

    我点点头:“我同意前半部分。经验主义者最初大概是因为昼夜、季节这类规律就认为什么都应该有规律。但是,有规律和强制性地制订规则不是一回事。不知道宇宙为什么有规律就模仿它任性地制订规律,很可能是在创建邪恶。”

    阿梦说:“真理的存在虽然意味着有规律,却又绝对不会意味着什么都有规律,至少不会有每周几次、每天几顿饭这种规律。从地球表面的一个粒子的角度看,它周围的光度变化一定是极端无规的,只有人类才能宏观地感受到阳光强度的有规律的变化。这并不意味着存在任何光度变化的规律。”

    我说:“有规律应该强调的是极少数合乎真理的必然规律,就像宇宙的基础是四种相互作用的规律,而不是什么日夜、季节等基于感官的经验规律。人类发明了太多的规律,基本上是在发明邪恶。这很可能是因为人类初步领略到了规律之美,就急于发现乃至发明规律。正确的做法是首先认识真理,认识什么样的存在才能成为规律,努力体会必然合乎逻辑之美。有规律并不意味着任何规律都是善。应该认识到,观察诺大的宇宙只能发现很少几条相互独立的基本物理学规律,观察人类社会却能发现成千上万的相互独立的规则,如各种法律、法规,这是很不正常的,很可能代表着邪恶的泛滥。”

    这让阿梦的态度好多了,“你强调的欲望的快速恢复是短期的恢复,是暂时的。关键在于,欲望边际递减与习惯的建立是伴随的。所以,在资源一定的条件下,随着灵魂因为利益的诱惑而越来越关心细胞,细胞带给灵魂的快乐反而越来越少,但是,灵魂却会越来越习惯于关心肉体。我怀疑,这甚至也是细胞基于适者生存而进化出的邪恶的生存能力。”

    我说:“这倒是有趣的阴谋论。甚至,这和科学、神学等邪恶信仰的泛滥也有类似之处。它们最初都有较高的正确率,但是,后来都出现了正确率下降的问题,而智人在开始相信这些信仰之后又没有对这些信仰保持警惕。科学家认为合乎经验就是真理,这和智人认为合乎身体的利益就是真理没有什么两样,都挺像神学的合乎信仰的就是真理。问题在于,他们都不关注信仰是否合乎逻辑。”

    “也许你不关注上瘾的问题,只关心利益。那么,请记住,对身体而言,边际收益短期能恢复,但是长期仍然是下降的,至少,其长期表现算不上最好。智人在这个问题上又是因为比较好、不坏而认为这是正确的。从经验上看,长期追求最好的物质享受和灵魂享受的一大差别就是,前者的单位努力带来的利益基本上越来越少,至少是增长乏力,后者的单位努力收获的价值越来越多,指数增长。”

    我认为现在讨论的一些命题堪称候补真理,很有诱惑性,放过了打擦边球的利益,开始专心思考。“一种物质享受,初次得到往往就接近于最高点;后者,最高点永远无法达到,而且指向无限。逻辑上看,经验的收获永远是有限的。逻辑推理却至少有着价值无限大的可能性。不过,我还是很珍惜眼前的物质利益,这大概也是人类的通病。你可能理解不了。你小时候有理想不妨碍身体舒适,物质丰富。我可差远了,放过物质利益要遭天谴的。”

    “我从没有那样生活。”

    “你可以有那样的生活,我是被迫没有!”

    “两人的那些差异并不是你这么对我的充分条件或必要条件,甚至不是我们成为我们的充分或必要条件。是人选择信仰进而决定生活方式,不是环境选择信仰、生活方式。贫困环境下的人不一定就重视物质,富裕条件下也不一定不重视。富人不重视财富或是更重视财富也是要靠自己的理性去选择。你以财富为信仰,那么无论童年是贫是富,你都会追求财富。环境的理由对一个人的信仰、理想、方法都是不充分的,不仅不具有决定性,甚至不是条件之一,个人选择才是充分且必要的。而且,人是先有信仰再有推理的。正是因为有人相信了人一定要幸福、富有,才会有不择手段获取幸福、财富的人,才会有努力弥补自己早年损失的行为。”

    “你这是讽刺我?”

    她显然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和工作时间,“我只是理智地就事论事。”

    “在你看来,我是为了细胞,但是,我也有理由认为这对灵魂也不坏。你必须明白,我不会像你这样看问题。对我而言,只要有助于达到好的目标,就是可以不择手段。追求最佳信仰的好方法应该也毫不邪恶。但是,现实经验是很多不错的方法被智人视为是错误的乃至是邪恶的。当然,最理性的灵魂会选择最佳手段和最佳目标,而人类此前对此基本无知,很难一下子做到。但是,我在高效地逼近真理,这应该代表我的方法至少比其他灵魂强了很多。更好的方法却承受更多的批评这是不合理的。”

    “我不批评你的方法,我批评的是你的目标。”

    “你的强项是目标,我的强项是方法,最好都不要批评对方。”

    “我认为双方都应该批评对方,帮助对方改进。”

    “智人很少在这个问题上费心费力。但是,在我看来,如果一件事能让我心情好,有助于我加强工作的动机,能更专心工作,就是可以做的事,虽然它们既不充分也不必要。”

    “我承认你的方法比当前的方法更好,但是不认为因为方法更好就可以做,那太经验主义了,也很容易导致自满。你也经常说基于比较无法发现真理。你不认为应该努力做到最好?我能理解你我之间信仰、方法上的分歧。但是,仍然认为这并不是容忍或许可你这种做法的理由,更不会爱你这点。甚至,我认为你这是狡辩,你就是为了细胞的利益,而不相信你所谓的曲线救国理论。之所以让你做奴隶,就是因为我们有说不通道理的时候,你有过于牺牲理性、理想和原则的时候。我并不是专制的奴隶主,并不会不给你讲道理的机会,但是,分歧无法解决的时候,你要服从我。”

    “显然,即使是上床这种问题奴隶主也不愿给奴隶自由。即使是老虎,也会感到很受伤。”

    “我爱的是那个猪背后的正义的老虎,你却经常拿猪头对着我。由于猪的存在,老虎都不思进取了,甚至被带坏了,判断中经常掺杂细胞的利益。想到你欺负我的时候,我对现状很不满意,有时真想杀猪解恨。”她激动起来。

    恶言相向并不完全违反我们之间的约定,反而是在考验我是否能冷静地讲道理、不记仇。而且,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们就发现,做到极端坦白,让两个人之间的交谈像是自己和自己说话,其中自有一番乐趣。这要比彬彬有礼戴着面具说话的情侣更像也更算是相爱的人,尽管这有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有着刻骨仇恨。问题是,我们明明爱对方,怎么能根据表面现象就说我们有仇?另一方面,很多智人表面恩爱其实有仇。与一切经验主义的判断一样,因为我们相爱的方法不适合大多数人就否定这种方法是不合乎逻辑的,那很可能只是因为大多数人不愿或不能贯彻我们的方法。我发现,自己头脑中的思想之间经常会相互轻视、辱骂,但是,并不会记仇,更不会有无法化解的仇恨。这充分表明,问题出在血债血偿这类反应机制甚至信仰上。当初,为了考验我们不记仇的能力,我们曾经决定抽签让一方暴打另一方,只不过,阿梦抽中了施暴一方的角色,后来,我都不好意思再去催她,因为那多少显得有些变态。当然,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也不是头脑简单的、不理性的经验主义者,不会因此认为她一定是下不去手,也可能是因为她认为以后机会多多,甚至可能是想留给身体状态更好的时候,但是一定不是因为她要骗取我的好感或爱情,也一定不会认为她认为我已经完美或足够好。

    猪极为愤怒。但是老虎知道她确实在讲道理,只不过夹杂着大量人身攻击。虽然不是直接攻击老虎,但是,猪亡虎寒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因此出手救主(检查时发现了这一笔误,却发现冥冥中自有其存在的道理),“请原谅,猪就是这样。我也讨厌他,其实还有什么狼啊龙的,都不是好东西。但是,在老虎孤独的时候,最困难的时候,如果没有他们,老虎会很难受。无法想象一个森林里只有一只老虎,那简直要闷死个老虎。我不会说我无法坚持下来,但是,至少我觉得很需要他们。即使现在不那么需要了,我也不会忘恩负义。真要说我错了,那责任首先在于落后的智人,没有给老虎提供多少正义的玩伴。”

    “要是这么说,人类也不能对细胞忘恩负义。这无法合乎逻辑。我还是倾向于认为你这是借口,主要目的是想满足他们。”

    既然她不肯放我一马,就别怪我无情无义,“也许吧。可是,目标正义手段也合乎原则的智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懦弱、懒惰、眼高手低,blahblah,却没有我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地追求最佳目标、方法这一优点。你也没有。要不是找不到更好的人,你才不会被猪糟蹋。”

    她动了动腿,我担心她要把我踢下去,可是她只是低声嘀咕道:“我也可以自己做。”我云淡风轻的样子又刺激了她,“按照你的标准,理想主义者应该去死,至少也是去养老院,把资源都留给你。”

    “那样的社会肯定更好。“

    “不会。首先,到时候你会把大部分精力用于享受而不是用于奋斗。你现在的奋斗不完全是因为灵魂想奋斗,部分是因为细胞缺乏资源逼迫你的灵魂去奋斗。其次,不要用你一个人代表全社会的经验主义者。你的目标、方法只是有意无意地有一些落在了正义、真理之上,绝大部分经验主义者没有这份好运。”

    “所以,我偶然地成为了一个好人?”

    “你觉得不是?”

    我仔细想了很长时间,“确实不敢这么说。我自己的思考、判断没有一个能保证不错。我也接受了老师、父母的很多教育,而他们教的同样不一定正确,甚至还不如我自己想的。这个社会此前就没有什么完全可靠的永恒的知识,很多知识的可靠性还不如我们的发现。我小时候就能识别一些邪恶并发现一些善,这显然没有逻辑的必然性。所以,偶然性必然存在。但是,我的自信心是非理性的。我相信我最棒,必然能实现自己的目标。”

    “嗯!你确实有理性和非理性的两面性,也许这是个很重要的优点。既不是盲目自信,也不因为经验主义的理性而畏难,反而更接近于纯理性的逻辑无所不能。你这种自信来自何方?难道真是从虚无中蹦出来的?”

    “不会。和智人一样,我的非理性也不是完全非理性,只是在局部采用理性,是不管能否合乎第一知识的推理。纯逻辑信仰是不可能进行局部推理的,所以,这种局部的理性往往更接近于经验主义的或功利主义的理性。我不是随机地选择目标、方法、行为。我是在一切问题上不断依靠我的理性做出选择,由经验和利益提供辅助,从而不断修正道路。我相信,逻辑比经验可靠,所以,只要可能,就会不断用逻辑取代经验。所以,可以说我是在逐渐接近纯逻辑方法,而你是直接跳到了纯逻辑信仰。智人往往因为传统、保守、过于重视经验和利益乃至无能、懦弱等因素在一些最有价值的方向上停止思考、前进,我则没有这些顾虑。只要时间够长,我的思想总体上就应该比其他人的更合乎逻辑。当然,这么做最终能比他们强多少是难以评估的。所以,我应该说自己幸运吗?”

    “结果有幸运的成分,但是,过程明显更正确,尽管并不是最正确。智人们在所有最有价值的问题上都没有达到最佳结果,甚至可能不如我们的现有成果。只不过,我们的成果中也有相互矛盾的地方,我们在方法上的成果和在信仰上的成果就是存在冲突的。这是我们进一步合作的障碍。”

    “这种冲突就是逻辑和经验、全局和局部的冲突。你要求无时无刻不用全局的、最合乎逻辑的眼光做事。我不是这样。如果可能用逻辑取代经验、利益,我不介意那么做;如果不能,我就先用经验、利益。在我看来,你不应该不让我为细胞谋取利益,除非你能用逻辑满足我的细胞。不要激动!我只是就事论事。”拳头在面门停了下来。

    “我是对你要求高,但是不要认为我是在求全责备。我无法用逻辑满足你的细胞,就像无法现在就解放灵魂一样。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为了细胞生活。由于你不够理性,导致了你前进速度不够快。我相信你不会满足于只要我们比其他人速度更快就好,只不过,我们对最佳速度的评判有异。”

    “甚至,不能说你的最佳速度就要比我的最佳速度更快,不能认为你比我在这方面的理想更高。我们只是对于如何进一步提高前进的速度有不同意见。”

    “你说得也对。你开始用脑子说话了,这让我很有幸福感。这是和你交往的一个难点,很多话是没有价值的,但是,突然就会开始有价值的谈话。经常让我在地狱和天堂之间兜兜转转。”

    “你的话听起来很好,像是个好伙伴。至少,因为我这里出现地狱的机会比天堂大得多,我是不是应该认为身体的利益帮你弥补了这一差距?”

    “哪里有!那是因为一次天堂顶得上成百次地狱。”

    “既然今天有了一次天堂……”

    她扑过来狠狠地咬了我的嘴唇一口,“先欠着,下辈子还你。”然后又恢复了仅限于肢体接触的水平,“现在我们已经触及了最有价值的课题,到了需要最紧密合作的时候了,结伴同行,不好吗?”

    “如果共同决策很难,也许就意味着应该双方独立。在我看来,你对我的灵魂也过于苛刻,让我的灵魂觉得不自由,难以放松。在一起,可能反而不利于提高。”

    “理想什么时候应该让现实感到放松了?或者,现实希望理想感到非常自由?我从来也不认为你给了我足够的自由,这并不仅仅是我能不能独自前行的问题,也是你能不能不断实现理想的问题。我能对你有耐心,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有耐心。我可曾因为你拒绝我就勃然大怒或者要绝交?”

    “你不要着急。我不是不满意现在的状态,我是对完全受你支配的状态感到恐惧,因为我会想到我要被迫去做一些我很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也不是为了现在的状态。我也是想到了一些极端情况,如你在某种最困难的时候弃我而去。哪怕你是为了让我更幸福地生活而弃我而去,那都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要奴役你是为了防止极端情况,你不想被奴役是为了防止另一些极端情况。但是,你不需要也不应该担心我会像历史上的奴隶主那样一门心思想着榨干奴隶的价值。”

    我突然想让她再咬我一口,“那正是我最担心的。”

    她把头蒙进被子嗤嗤笑着,“你真不是个好伙伴,总要做一些太没有价值的事情,说一些完全没有价值的废话。只不过,我自己肯定走不好这漫漫长路,所以,我需要你。我们都不要因为那些既不充分也不必要的理由就放弃。我承认,我有点像对待野人那样想要教化你,但是你应该理解我的好心好意,不应该恩将仇报。所谓爱一个人就要接受缺点,不要试图改变他,或者,要为他改变自己,这些谬论都不是真理。”

    野人?还好意?这样的言语显然谈不上好心。可是,仙女在工作的时候一向很注意保护灵魂,这次却有些反常……猪打断了理性的思考,“可是猪就是喜欢报复。生活太不平等,仙女太傲慢,猪的生活太不容易。”我不知道仙女是为了原因、过程还是预见到了结果而没有拦着这姗姗来迟的邪恶。事后,望着仙女扶墙去了客厅,猪自豪地问起仙女的感受。随着客厅里普拉提音乐的响起,猪开始觉得腰酸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