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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混合的相对性

    阿梦换了个话题,“我认为你没有完全遵照事先的约定,有不少庸俗的文字。当然,与无限大价值相比,偶尔不遵守约定不算大问题,但是,不应该为感官服务。”

    我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还有完没完!首先,刚开始写,能做到这样不错了。我写得太好,未来的纯逻辑流还要不要发展?难道要出道即顶峰?其次,我认为,纯逻辑小说并不禁止经验和思想的互动。完全为了感官的利益、炫耀文笔等目的而描写经验当然是无法合乎逻辑的,能为无限大价值服务的描写则不是,甚至不需要其主要目的是为思想服务。如果把所有情节都抽掉,甚至把过于通俗的解释也去掉,这篇枯燥的书读起来必然会很吃力的,能读完的智人数量大概要少掉百分之九十九。虽然为更多现代读者服务不是我的主要目标,但是,至少也算目标之一。第三,价值不高的文字有很多,你有意见的那些文字并不是问题最严重的。肯定也存在我们认为有无限大价值其实价值有限甚至是邪恶的内容,你为什么不去努力找出这类内容?你是为了利益而吹毛求疵,不是为了信仰。”

    阿梦说:“也许,按照你的目标你认为自己做得不错,但是你考虑过我的目标吗?你的那些目标都可以用其它内容承担。甚至,你还进行了虚构。”

    我说:“你没有权利武断地采用你个人的标准对我的工作提出要求。首先,我受到能力、篇幅所限。以我的能力,写美食、旅游很难用相同的篇幅起到同样的作用,我很不愿意在经验描写上浪费篇幅、精力,也不愿意培养那类写作能力。第二,写那些外出的经验会涉及很多时代背景、地球文明的经验,进而涉及很多邪恶。我把经验凝聚在房间里,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这个问题,而且,还有一个作用,我们大概只占据了人类生活时空的大约一亿亿亿分之一,却贡献了或至少可能贡献了大部分真理,这本身就很值得读者回味。第三,我尽量客观,但是,受长期的习惯所限,仍然可能有无意识的主观因素。第四,我不可能像其他作家那样扮演上帝的角色,不可能掌握充分的信息,但是,仍然有我自己的一些独家信息,而且,我有权不透露信息。第五,读者,包括你,对本文的一些理解乃至联想并不都是作者的真实用意,而可能是误解。既然我的判断会在写作过程中受到经验主义的考验,读者为什么不能受到经验主义的考验?这有助于导致关于信仰、经验主义的正确思考。第六,智人对信仰、方法以及论文从未要求尽量合乎逻辑,或者说,从来没有做到过,为什么我们现在就要对这篇小说如此苛刻?不说和其它小说比,即使是和论文比,它的逻辑性也毫不逊色。而且,越是重要的部分越是合乎逻辑。第七,有些推理的错误就是历史事实,所以,没有必要回避一切错误。我当初怀疑传统是因为传统不合乎我的利益,这当然不对,但是,我难道不应该如实记录这个思维过程?重要的是,这个错误并不影响结论,因为我们后来的推理回到了正轨,也给读者提供了正确的推理。第八,我的目标和你的目标难道不应该是一个目标?你的目标比共同的目标还要重要?你懂不懂求同存异?即使你怀疑我别有目标,只要我的行为仍然合乎正确的目标,你似乎不应该给我加上莫须有的罪名。”

    老爷子来了一句“好家伙”,阿梦的脸色也好了很多,“但是你的有些描写简直就是在戏耍我,会产生庸俗的联想。”

    “我这人不会过度批评庸俗,只会将它与一切经验平等对待。美食、旅游并不比**更高尚。问题不在于灵魂庸俗,问题在于神经系统的偏好庸俗。庸俗的事情往往是细胞最在乎的事情。我不研究生物技术,不会修改神经系统、解放灵魂。但是,我可以研究真理、暴露问题。我的观点是智人应该通过解放灵魂、控制神经系统来解除细胞对灵魂的控制,而不是通过灵魂的自我控制。后者在与无所不在的神经系统的较量中处于极度弱势的地位。过于强调大卫必须战胜歌利亚,结果是没人愿意当大卫,可能让一些功利主义的、结果论的盟友丧失信心,甚至去给歌利亚当奴仆。这是我们的一个关键分歧。这些描写至少暴露了灵魂受不同细胞影响的程度不同。如果你的灵魂在有些地方没有经受住考验,想歪了,应该为发现了问题而感谢我,至少可以一笑置之。可你动不动就恼羞成怒,总是要把责任归咎于我的灵魂,而不是责备自己的神经系统,责备自己的灵魂对一些经验的歧视。你感受到了庸俗是因为你的细胞在通过神经系统和它们在灵魂中的代理人指导你的注意力,努力寻找甚至演绎出它们想看的部分。我没办法干涉你的神经网络、思维、注意力和后续的逻辑演绎。”

    桌上的干果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过来,我说:“因为你讨厌这样所以就不能这样?”

    阿正也罕见地站在我这边,“妈妈,既然是小说,总应该写一些刺激的场面吧?”

    我猜想,理想主义者就像在走钢丝,既怕我因为热爱功利主义而犯错误,又怕阿正因为害怕纯逻辑主义而投身功利主义。为了下一代,阿梦不得不两线作战,“经验主义者写的小说才会是那样的。当你关注身体时,才会追求身体的刺激。打打杀杀一直被智人视为很刺激,是娱乐的一个核心。但是,未来社会、正义的世界很可能丝毫不存在打打杀杀,难道那里就会缺乏快乐?只不过,智人还无法理解灵魂的很多快乐。如果你读这本小说的时候没有感受到灵魂的巨大刺激,那很可能是因为灵魂中毒太深,受到了利益、神经系统的深度麻醉。难道,自己的灵魂极端邪恶的可能性还不如一场球赛吸引人、刺激?真正关注灵魂的智人哪怕面临生死时刻也会读这本书,因为与生死相比,信仰、善恶、如何评价自己的生活是更合乎逻辑、更有价值的问题。智人的一个重要邪恶就是认为自己基本是身体,为了身体几乎是不顾灵魂的善恶,极少有为了灵魂的善恶而牺牲身体的情况。历史上的英雄虽然很少是为善而牺牲身体,但是至少愿意为心中的善而牺牲身体。这已经很难得了,因此受到了敬仰。但是,我还是认为历史上的绝大多数英雄都是为了错误的理想而牺牲。仅仅是为了避免这类悲剧,也应该搞明白价值无限大的问题。”

    老爷子说:“抛开有争议的地方,这本书的主要推理还是很严谨的,比智人的论文强。”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逻辑毕竟是我的长项。只不过,文字在理解上有不同难度,容易理解和难以理解的内容并存,意义明确和不明确的并存,表面的思想和背后的思想并存,有价值的思想和无价值的描写并存。读者很难做到全懂,要付诸实践就更难,但是也不会有人全不懂。例如,明明有的话很可能是真理,却把它们和那些价值有限的话同等对待,忽视无限大和有限大价值的差别,因为某句价值有限的话有疑问就忽视一句价值无限的话。这些都是读者常见的错误。有些人甚至会因为正确性低就推断出重要性低,这就是很荒诞的推理了。当然,不用自卑,智人的科学家也没少犯这类错误。最大的难度是对正确性的判断。对此,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无论如何,我不可能追求把每一句话都解释清楚,那会让一句变成一段、一页,不仅我犯错的次数和概率会增加,读者也更容易产生各种误解。”

    阿梦说:“我发现你经常通过经验主义的推理发现重要的命题,然后用纯逻辑方法判断其对错。好的方面是,我们都不喜欢用经验作为证据,经验主义的方法先验地就不正确、不可靠,但是,那并不意味着结论必然错误、不可靠,因为结论可能从其它推理获得可靠性。不好的方面是我们还是有分歧。当然,我同意精简文字。纯逻辑推理很有难度容易犯错,这也是我们在书中不敢进行太多、太细的纯逻辑推理的原因。在这方面,我们也有所分歧。你热爱冒险,愿意追求可靠性不高的无限大价值;我相对保守,宁愿保证有相当可靠性的无限大价值。当然,与智人相比,我仍然算是探险者。”

    阿正说:“只要抛弃所有不可靠的思想、推理,剩下的是不是就都是可靠的推理了?”

    我说:“纯逻辑信仰并不支持一切思想都清清楚楚。思想通过推理联系在一起。有些思想可靠,有些推理可靠。若干不可靠的思想可以归纳在一起,这会让不可靠的思想变得可靠。一个推理不可靠,成百上千类似的推理归纳在一起可能就比较可靠。但是,不可靠、不重要的思想和可靠、重要的思想之间通过推理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不能禁止前者的存在。一个追求尽量合乎逻辑的灵魂的思想就应该是复杂的,也必然有清楚的部分和模糊的部分。作为以推理为主要使命的纯逻辑流小说,不仅可以甚至是必须保持这种差别。而且,结合纯逻辑信仰,让关于现象、经验的文字模糊就是理所应当的。甚至,即使不是出于纯逻辑的动机,我也不会让一些画面过于清晰。”

    我的腰部传来了钻心的疼痛,她温柔的外表下面藏着多少暴力倾向?难道还想再捏肿一块?奴隶的反抗精神上来了,“我从不否认我的思想有不少庸俗成分。但是,小说中的庸俗成分已经比我的灵魂里少了很多,我猜测也比绝大多数人的灵魂内部都纯洁。我不认为庸俗是坏事,也不认为我的灵魂庸俗,更不会认为这本小说庸俗。只有庸俗含义的内容不会出现在小说里。如果你没有能力理解不庸俗的部分,又要求我不写庸俗的部分,写作就太难了。有些无限大价值的思想和隐私就是有关的。我不会完全剥离这种逻辑关联。我这是在开山立派,在一本科幻小说、推理小说中有历史、论文,有信仰、方法、行为,当然也可以有马赛克。”

    阿正说:“这不是四不像吗?”

    我说:“我早期发现了一个原则,我称之为混合的相对性。人可以把小说和论文视为基态,那么,我们这样的书就是小说和论文的混合态。但是,也可以把我们这样的作品视为单态,小说和论文就成为了混合态。数学家早就知道了坐标变换,物理学家建立了相对论、规范不变性。但是,社会学家、生物学家显然还很落后,极度强调分类,根本没有认识到混合的相对性。当然,人类用血的教训学会了种族分类的邪恶,但是,这种经验主义的学习过程代价过于高昂,却并没有多少可靠性,远远不如混合的相对性这一纯逻辑原则来得容易、可靠。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则而努力建立最适合研究真理的知识组合,而丝毫不顾这些知识来自哪个学科。虽然我的专业是物理学,但是,很多和真理无关的物理学知识我也弃之如敝履。”

    阿梦说:“这个原理很不错。我们显然还不算训练有素的纯逻辑主义者,最多算是坚定但缺乏技巧的纯逻辑主义者,所以,积极写这本书是因为拒稿和有利于研究这类经验,甚至,芳芳还总结出来很多经验主义的原则支持自己的做法。我之前不能接受那些经验主义的思想、原则,这很可能是因为那些原则源于错误的推理,说服力不足。但是,纯逻辑的理由是混合的相对性,验证了我们的经验有着必然合乎逻辑的原因,证明了芳芳这么写还是很有些道理的。全社会集中在若干基态上,严重歧视混合态,像这本书这样的作品几乎不存在,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是存在邪恶的证明……”

    刚想指出理想主义者为自己狡辩的丑态,一些灵感在我脑海里涌了出来,势不可挡。我一面拦住阿梦,害怕失去灵感。同时,另外一些思想也努力冒出来,就像是两股水流开始相互冲击。早期的一个原则现在还能产生这么多推论让我有些意外,关键在于我以前自认为并没有轻视这个原则。那么,也许我仍然轻视了逻辑?也许,逻辑真是无所不能?担心失去更有价值的思路,我掐断了这一推理,很遗憾,智人毕竟无法在一个时刻同时进行若干推理,只能让各种推理交错而行。我舍小就大,想着语言赶不上思想速度带来的不便,开始急匆匆地讲述,努力赶上思想产生的速度,“如果我们是经验主义者,就会认为,我们遭遇的这些经验让我们产生写一本混合著作的想法是合理的,甚至可以自称为合乎逻辑的。但是,其他人不会接受这种逻辑,更不会因为这类经验就认为分类原则有错误。这也是智人社会有很多思想冲突的根源所在,因为一个人的经验的价值是难以被其他人完全承认的,同时,人们又认为这一价值在本人那里没有问题,每个人可以受到自己的经验的影响。这就是经验价值的不确定性。同一个经验可以有不同价值,这也可以称为经验价值的相对性。那么,对于那些分别得到一部分经验支持的问题,经验主义就会陷入泥潭,如是否要收入平等、是否要民主。即使是所有人的经验,也可能是错误的,只是相对而言更容易被经验主义者承认,所以冲突相对更少,如灵魂离不开人体。但是,这只会让问题隐藏得更深,危害更持久。但是,有了纯逻辑的混合相对性原则,一切经验、一切基于经验的分类都将面临巨大的压力,纯逻辑信仰的这么一个推论就会让经验主义产生理屈词穷的感觉。只是这种压力的存在就已经表明逻辑和经验根本不是一个层次。这是因为,逻辑推理具有普遍性,能讲给所有人听,甚至是所有智慧生物听。至于当今社会的经验,讲给外星生物连人类自己都不会认为有什么价值,很可能是鸡同鸭讲。也许都不敢讲给一百年后的人类听,甚至,自己的一些经验晚辈不愿听都被智人视为很正常。这些经验本身就证明了经验主义是错误的,经验的价值极小。”突然之间,另一种更有价值的思想冒了出来,我心中咒骂着笨拙的人体结构,羡慕着计算机能同时处理多个任务,强行转向,“逻辑世界中的基本存在就是逻辑命题和命题之间的逻辑关系。我以前一直觉得无法绝对地区分哪些是命题,哪些是逻辑关系。现在明白了,命题和逻辑关系本来就不是绝对的概念。命题可以成为逻辑关系,只要将逻辑关系重组为命题即可;反之亦然。所以,每个思想既能被视为个体,也能被视为逻辑关系。只不过,一些思想被视为个体必然要求另一些思想被视为逻辑关系,反之亦然。所以,个体命题和逻辑关系之间是可以互换的,应该是同质的。既然追求个体的思想、行为合乎逻辑,就必须追求逻辑关系也合乎逻辑。”匆忙之间,又有了新的很有价值的思想,我甚至顾不上判断是不是有无限大价值,只能直觉地希望这是在舍小就大,心中憋着一口血再次强行变道,“所以,逻辑世界中不仅有一定正确的命题,也会有相对正确的命题。而这种相对性是真理。这种相对性和经验价值的相对性是不同的。它更像是相对论的相对性,因为这种混合的相对性本身是真理。而经验的价值之间的相对性本身不是真理。或者说,因为经验的价值相对于逻辑的价值无比渺小。同样是相对性,那种基于经验得出的经验价值的相对性原理和基于逻辑推理得出的混合相对性原理价值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讲完后,有一种在水下憋了很久之后喘过气来的舒畅感,最后我甚至还有精力吐了几个泡泡,“混合相对性原理有很多表现形式。例如,尺度变换的相对性。这对破坏分类法则有很大的杀伤力。将小说、论文、历史记录等文字作品混合在一起并不是终点。文字作品、视频作品、音频作品、雕塑作品也能混合。之后,作品之间的混合也不是终点,现实的工作、生活还能混合。所以,混合是没有终点的,这就是物理学规律的尺度变换不变性,或者说,规范不变性。这么说,庸俗、不庸俗也能混合,这种权利不再是基于经验的,而是天赋的权利。”我从阿梦的眼神中似乎看到有了讨饶的意味,脑子一走神,就再也无法继续了。我恨恨地看了阿梦一眼,她一脸茫然,显然不知道为何祸从天降。

    老人笑呵呵地插话说:“未来的论文和文学作品确实是混合在一起的。当然,各人有自己的倾向,但是,纯粹的小说或论文都极为罕见。很多科学家仅仅为了乐趣而把思想用小说的形式表现。甚至,用有故事情节的视频表达学术思想也并不少见。”

    阿梦拍拍我,让我休息,她说:“其实人类以前也是这样,曾经用文学、吟唱诗歌等方式传播知识。只是到了现代社会,文学作品才几乎和前沿科学断绝了关系。”我有些不由自主地闻到了她的体香,开始想为什么刚才完全意识不到,开始想灵魂现在是不是可以为身体做点事情,这是不是邪恶、杀人,想着我为了自己的快乐而让人类社会付出的代价,不由得经验主义地认为还是当动物好。我强行阻止了理性主义的反击欲望,甚至,闭着眼翻了个身抱住阿梦的大腿,借助她的身体加强我的功利主义。触感一瞬间变得冰凉、僵硬。不仅感官的感觉好极了,功利主义者、经验主义者乃至现实主义者都以此向理性主义者证明:你搞不定的,我们一出手就搞定了。理性主义虽然不会承认,但是对此也暗暗表示钦佩,甚至帮着出了点馊主意。

    阿正说:“这多少有些不务正业。”

    阿梦的声音有些变调,难道现在她已经全身僵硬?好在她没有做出任何不满的表示。我心中偷乐,幻想着混合相对性原则能让她未来改头换面。“经验主义的门类划分本身就是对自由原则、混合相对性原则的践踏。从经验主义的角度看,既然没有思想的相声小品影视作品都能庸俗,用庸俗发现、阐述真理却不行,这是为什么?像现在这样,作品要分成男频和女频?我不知道关于真理的书应该划归哪一类,不频?似乎这只会是对智人的耻辱。”

    阿正说:“分类当然是可能的,这就是本中文书。”

    “它必然有可能不是中文书。只要分类被认为是绝对正确的,不是暂时的、可有可无的,仅仅因为未来可能不是中文书,它现在就不能被划归中文书一类。就像你不能说人必然有两只手一样。”

    “这是文学。”

    “我当然有理由不这么认为。这本书至少可能发现了真理,从价值看不输任何学术经典。”

    阿正说:“读者不会喜欢你们这样。”

    阿梦耸耸肩:“喜欢是什么玩意儿?在真理的问题上,我只关注爱。相信会有人爱这本书爱得要死,相信会有人愿意为之去死,相信也会有人恨得要死,但是未来总有一天会只有爱的。”

    死,但是未来总有一天会只有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