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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课题的殊途同归

    面对死亡威胁,阿梦开心得像是我要被咬死,我打蛇顺竿上,估摸着她不会跟我计较犯规的问题。果然,她一边无谓地躲闪一边说:“你休想以此为借口谋害女主人,我看不到你的什么裸兴趣,只看到你对裸的兴趣。你违反结果论的做法并不一定降低成功率。提高价值标准貌似导致难度增加,但是,本身也缩小了研究范围、增强了动力。对无限长时间的研究必然是有利的,在有限的时间里是否有利就要取决于很多变量,没有确定的结果。所以,究竟成功率是提高还是降低并不是真理。”

    “变量确实很多。比如,既然几乎没有人研究必然永恒的真理。经验主义、现实主义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是不利的证据;但是,从功利主义乃至理性主义的角度看,竞争减少反而是有利的。所以,理性主义不会有过于简单的推理结果。这种孤独感让人很难维持对自己的工作的重要性和可靠性的信心。所以,我总是疯狂地加强自信心,哪怕这不符合理性。但是,也不能没有理性。我可以对我的理性能力有自信,却不能对我推理的结果有自信,那会导致放慢乃至停止对真理的追求。”

    “人类在追求真理方面应该以你这种态度为好。在一个不知道真理是什么的邪恶社会中,最重要的知识必然是很不确定的。当今人类每次有一些重要发现都是立刻摆出一副这是真理的样子,如果持续几百年,简直就被视为不可能出错的真理。这太荒谬了。所以,人类重要知识的更新周期被大大延长了。”

    “智人很不自信,但是对传统很自信,这种自信很不理性。相比之下,对能力的自信无伤大雅。通过持续的研究,能力总会提高到乃至超过自信的水平。可以说,对能力的自信就是对能力的理想主义,是前瞻性的能力。”

    “人类的知识革命大概是百年一次,而我们似乎就生活在不断的知识革命之中,一个有无限大价值的新思想几年后就会大概率面临新的革命,价值出现新的跳跃式增长。我们进行过数不清的革命,不仅革传统观念、理论的命,也革自己的观念、理论的命,而现在的科学家一生也未必能革一次命,更不敢保证革命的正确性,尽管这样的革命机会数不胜数。仔细想想,现代的国家制度、法律制度、科学理论、艺术形式都是几百年内的产物,可是,人类几乎都将它们视为真理,而它们几乎都不是真理。在发现真理之前,提高价值的过程是无止境的,我们现在就置身于这一革命性的转折点,这也是智人进化为逻辑生物的关键性时刻。”

    “人类过于相信自己思想的成果,而经验主义无疑是此前最核心的成果。所以,我要多谢你帮着我削弱经验主义。我以前也存在对成果自信的问题,但是,不是相信传统的成果,只是相信自己的成果。受你的影响,我逐渐变得不怎么相信经验主义,导致这种不信任扩展到了自己的成果,使我积极推翻自己的成果,相信正确的知识进步一定会指向真理,不会回到落后的理论。这么看来,我必须感谢你对我的不信任,按照我的经验,这提高了成果的价值,使我能够通过一系列革命前进。”

    “我不仅没有不信任你,甚至称得上很相信你,即使是对现实主义、机会主义也是抱着大致肯定的态度,对你的经验主义、功利主义也只是很不信任,而不是绝不信任。问题在于你还不够相信我,即使你已经很相信我。我要奴役你的根源就是要让你比相信自己还要相信我,不仅是生活中,也包括工作中。这能改善过程,最终能提高成果的价值。”

    显然,双方很熟悉能提高交流的效率,所以,任何话题都能跳过双方理解且认同的步骤,直接进入真枪实弹的对抗环节。我说:“不要过度解读我的观点。对工作的自信对我无比重要,我最多只允许你对它做出一些微扰。智人普遍存在对能力不自信的问题,所以才会放弃对真理的追求,认为自己没资格判断真理,索性接受权威、传统、民主等判断机制。只不过,为什么要相信其他人的判断?他们比自己强?相信自己不能发现真理是一回事,相信自己连其他人都不如则是低得多的自信。”

    “我只是对自己发现真理不够自信,没有到不能发现真理的地步,最多是不擅长发现有些真理,在一些方面不如你。”

    “所以你才会不够努力甚至放弃。当然,这大概是很不错的推理。但是,与成功率相比,我的结果论更强调我需要什么结果。不对,是我最需要什么结果。一个人需要的结果有无数,但是最重要的结果没几个。虽然,经验主义告诉我这些结果应该是虚无缥缈、几乎必然无法实现的,我偏偏认为我能。我不和人比,我只知道我有这个动机,而且是最佳动机。对此,我有时也会苦笑摇头。”

    “所以,我反而是犯了比较的错误,你反而是更相信逻辑?我在基本信仰上更坚定,但是,在方法上更坚定地贯彻方法的是你?无论如何,你需要额外的支持。你的灵魂是得到极致现实主义、经验主义辅助的理性主义。我的灵魂是得到极致理想主义辅助的理性主义。我认为,单独看来,我们的结果都不会好。最好的机会是你辅助我。”

    我气愤地说:“为什么是我辅助?”

    “你很在意这个?可是你并没有什么道理。”她看了看我,厉声道:“你又是在讨价还价!”

    我恬不知耻地说:“现实主义跟理想主义做交易难道不应该得到现实?”

    这逻辑很荒谬,但是她没有计较这种没什么价值的错误。我们的思想交流比严谨的学术交流更迷人、更人性化,这也是原因之一。否则,只要一晚的交流有两三次抓小辫子,就很容易让讨论误入歧途,甚至丧失讨论的兴趣。她说:“你太善变,虽然并不一定都是不好的,但是,在重要问题上可能比我更容易犯错。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是怎么推理的。你认为其他人的经验主义成功机会不大,但是,你相信自己很有机会,这是因为能力的差别,必要的心理暗示,还是你认为自己运气必然好?我总觉得你像个不理智的赌徒或者是自大狂,反正一切能力、成果都有些来路不正。但是,你的不比较表现得虽然很像是极度的自大,实际上不是。”

    “我也不是完全明白具体原因。我的经验是,对于那种通过归纳、综合产生的一个原因,无法合乎逻辑地分清各原因的贡献。例如,我们同时进行庸俗的谈话和高雅的谈话,你认为你能区分它们对最终结果的贡献吗?与之类似,同样是自大,认为自己比别人强是一种自大,不和别人比也会有类似的表现。要区分它们很难。通过结果无法推断原因,这是经验主义的本质困难之一。”

    “也许面对既困难又有价值的问题能提供一定的判据,当然,不足以完全区分。你愿意追求真理,那些认为自己比其他人强的人不会。所以,智人的自信往往是建立在比较的基础之上的。”

    “我相信我的局部决策总体上正确率较高,所以,最终的结果也会更好。我是通过连续性地提高现实决策的价值来提高最终结果的价值;你是通过直接跳跃性地找到最有价值的结果,继而提高其它结果的价值。你的思想很棒,但是,更像个运气不错的赌徒。但是,我还是很有自信的。我无法量化地评估你的方法。但是,如果成功需要一万个串联的推理,只要我的推理能力能使每个决策比别人好万分之一,最终结果就会是e倍;如果好千分之一,我拿手机算算……两万多倍。实际上,我相信甚至能好更多。而且,由于方法的原因,在这一过程中我的能力不仅是持续增长的,而且是更快的增长,这就会进一步扩大最终结果的差距。从经验来看,我们认为很容易的事情可能对其他人就是无法理解的,这就是我们的方法的优越性的经验主义证明。例如,绝大多数人频频将邪恶误判为正义、真理,而我们很早就认识到了很多问题;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可以研究什么,我们则是在操心研究哪个无限大价值。”

    “但是,最大的优势不是来自于推理能力,而是来自于目标,因为那能将工作的价值提高无数倍。智人不追求无限大价值,我们在追求无限大价值。即使他们一切心想事成,也只能一生价值有限。我们即使能力更差,也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创造无限大价值。当然,事实是,我们在目标、方法、能力等方面同时有巨大的优势。”

    “你那种评估也许是旁观者的中立评估或者事后评估,但是,我在追求过程中的观点是现实主义的。我最初认为,最终结果的绝对优势来自于现实的决策能力和漫长的决策过程,后来将决策方法包括进来,但是直到最近才考虑到目标的因素。目标对我在这方面的推理算是意外之喜。但是,我在其它方面的推理又确实顾及到了真理的问题,所以,这对我并不算是意外之喜。”

    “你只是兼顾了目标,但是,很难说这足以保证目标没有错误。”

    “我承认,我们的侧重点不同。相互查漏补缺是同时进行多种推理的价值所在。一项研究哪怕只针对研究本身,也必然应该覆盖研究方法、目标、能力等问题。所以,智人从来没有做过一项完整的研究,他们的任何一项研究都是不完整的,而且,往往是忽略了研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典型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甚至,西瓜就包括怎么才是正确地捡芝麻。所以,只要理性地做研究,研究任何一项课题都会触及真理,问题在于研究人员是否敢于挑战那些被视为金科玉律的目标、方法、规则,是否敢于不断地将精力从最初的课题逐渐转移到价值更大的问题上,只要推理过程合乎逻辑,结果必然会是全力研究真理。没有这本书的时候,研究人员犯错可能是因为理性不足,有了这本书,犯错就只能是因为懦弱。”

    我的推理自信满满,身体也跟着神气十足,她渐渐不敌,蹦出一句,“你就是一头畜生。”她赶紧解释说这是一股无明火,我坚持认为她是对自己控制不住身体而不满,却阴险地通过制造矛盾达到目的。由于我指责她既不坦诚又不理性,这又引发了一场辩论。表面看,我们的话题经常价值稀烂,但是,这种基于逻辑的争吵仍然像是研究。虽然起始的价值很低,但是,因为我们的研究方法正确,无所不吵又坚持理性主义地追求价值,最终,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同时还能带来无限大价值。这屡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课题选择居然是这么无意义的事情?那课题审查还有什么意义?决定研究结果的变量只有信仰和方法?一切研究乃至生活都应该殊途同归最终直奔真理?想象着如果用研究经费把这间卧室装饰成工作室,这张床大概会是白金的,甚至还能配几个助手……那就不必了!

    虽然没搞清楚灵魂中是谁在捣乱,借鉴一下引入外敌转移注意力的方法还是可行的。我扑上去咬了一大口,“忍你很久了!你从来就是带着黄色眼镜看我。你真以为我一点都不记仇吗?”。

    “啊!”想必她一定觉得很无辜,毕竟这些小打小闹通常都能太太平平地度过,泪汪汪地说:“妾身知错了!可是,你就半点都不怜香惜玉吗?我只知道你不喜欢我夸你,所以我就不夸你,慢慢就变成了批评多于夸奖。你这个怪癖我是过了很久才搞懂的。刚开始,觉得这人不会说人话,我夸你跟欠你钱一样。我现在说话趋于尖刻,都是你害的。”

    “我的灵魂经常贬低自己,不意味着你也应该这么做。”

    “只许州官放火?我既不能夸你也不能贬你?那我就揍你!”

    她也许猜出是怎么回事了,也许觉得混战合乎双方的利益乃至意愿。反正,这种事对错都没什么价值,完全无所谓,就当是随机选择好了。酣战中我们最坦诚,她咬牙切齿地问:“我也不是你最需要的结果吧?”

    “当然。你大概算是意外之喜,而且是不那么讨喜的意外之喜。我更喜欢独自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不得不承认你很有价值。而且,我的现实主义喜欢为所欲为,有修改需求的权利,但是,你这里不允许。我希望将来你能成为我心中最想要的结果,但是,难度很大。当然,我不会像智人那样说什么你是梦中情人,那基本上是猪的思维想法,而且,它的梦中情人到了现实之中甚至可能连我的情人都当不上。毕竟,猪做梦也不会想情人还需要什么逻辑能力。”

    “你不应该想着让我必须成为你最需要的那样,因为你的需求是在变化的。这就像现实不应该过多约束理想,理想也不应该过多干预现实。这样,才能不安于现实,也才能让理想起飞。我要是努力变成你现在心中所想,然后你心中所想变了,我怎么办?如果你那时想的是我原来的样子,我找谁去评理?难道我还要先修练成七十二般变化才能跟你恋爱?为什么不是你学着变成我心中所想?所以,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这是应不应该的问题。”

    “我其实早就不抱什么希望,只不过,我原来还奢望着能发生奇迹呢。”

    她发生了思想跃迁,“智人的很多奇迹,最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有人做几乎没有机会的事情却能够反复成功,爱因斯坦、牛顿、贝多芬、拿破仑、亚历山大,这样的人还是很多的,不能完全用概率涨落解释。你刚才的理论有助于解释这一现象。你以前说过,在实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理想这种事情上,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天分,至少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但是,我对这个现象并不是只有唯一的理论。你相信运气吗?”

    “理性主义者绝不会相信。概率上解释不通。”

    “可是,我部分相信。我有一种神奇的感觉,似乎某种诡异的运气一直在伴随着我。这不合乎理性,但是,我没有你那么强的理性。我把这当作经验,虽然是完全不可控的经验。”停了一停,我接着说:“你当初无法解释自己对我的信心,也无法解释我的自信心,但是你却很坚定地押宝在我身上,这也不是理性的做法吧?我当时真的觉得你是仙女附体,就是来帮助我的。当然,成为魔女是后来的事情。”

    我一想认为,她是一个很矛盾的动物。里里外外怎么看怎么温柔,但是其实是一头怪兽。她跟我不记仇,尤其是深仇大恨或者长期宿怨。因此,虽然小仇小恨常常锱铢必较,却让我根本无法认真对待报仇的想法。经验上怎么感觉都是女人,但是,灵魂的接触中却丝毫看不出来,这让我频频想到应该废除性别这种分类。这次,也不例外。我遭到了美腿温柔的绞杀,足以让我感受到威胁,乖乖地暂停未竟的事业去认真推理:“概率不能解释的事件并不意味着必然错误。也许,人类目前还无法让所有价值都建立在逻辑的基础上,有时需要非理性地赋值,还要相信这个赋值是合理的。我不确定一个知识体系是否可能将所有知识都合乎逻辑地确定其正确率、重要性,并始终合乎逻辑地改变这两个变量。如果可以,这足以让人工智能成为逻辑生物。当然,即使不能,也不能说AI不能成为逻辑生物。智人不能理性地理解科学发现的过程,也就无法理解研究的行为和结果之间的逻辑关系。因此,他们提出了运气。”

    “人工智能我不懂,但是你的运气理论挺有趣。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挺奇妙的。我这个梦想家从小就认识你这个优秀的执行者,有时我会想着会不会是外星人、神安排的。我不喜欢中立的运气,更喜欢得到正义加权的运气,我喜欢称之为正气,似乎价值越高正气越会光顾。确实有些重要事情的发生并不是由于我们决策正确,只是,幸运地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了,就像老爷子的出现。”

    我说:“今晚,我们这两个理性主义者展现了成为魔幻主义者的潜力。说起来,逻辑无所不能应该也包括能创造出暂时无法用逻辑解释的事件吧?至少,任何时候都会有无法合乎逻辑地证明的问题。逻辑推理总是能无限地进行下去,没有任何命题只是结果却不能成为原因,所以,问题必然存在。说起来,这和宇宙没有边界很像。而且,逻辑总能推导出越来越多的命题,甚至,单位时间里推导出越来越多的命题。前者,代表着逻辑世界会膨胀,后者代表着会加速膨胀。这挺像宇宙膨胀的样子。即使是纯粹的理性主义者,也要接受世界上存在一些事实,虽然无法从逻辑上证明它们必然会出现,但是,只要每时每刻合乎逻辑地做下去,这些结果就一定会出现。我称之为不可证明的真理,就像是社会会发展,经济会增长,知识会进步,宇宙会膨胀,逻辑推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漫长。所以,我的观点是,现实的行动最重要。理想主义者往往不肯行动,我要好动得多。”

    “对,就是这个道理。但是,重要的不是行动,而是正确的行动。这需要前瞻性的理想。”

    我说:“你我都不敢保证行动的正确性。但是,错误的行动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行动的数量来弥补,所谓勤能补拙。所以,不要限制我的行动,即使那可能错了。”

    阿梦说:“勤并不一定能补拙。你放心,我会注意在什么问题上适度干预的,而且我们可以不断沟通。既然双方都不可靠,也不是完全不可靠,就应该双方相互影响但是又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我发现,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这么讨论竟然明白了很多。两人珠联璧合的感觉确实令人兴奋。”

    “珠联璧合?”

    她吃了一惊,“你又想到哪里去了?无所谓,天太晚了,你继续。”

    我尴尬地说,“你还要继续?我已经弹尽粮绝了。”

    她恨不得跳床自杀,“啊?!误会了!配合你真是困难。”

    我觉得这时当然应该英雄救美,顺便为未来铺平道路,“保持独立性的重点舍小就大,你抓住重点,让我在没有价值的事情上随心所欲。”

    她没有在意我这种时候的胡说八道,也开始梦呓般说着:“理想和现实的配合有时狂飙突进,有时艰涩无比……”事后,我坚持说她说过这句话,证明她的灵感来源有问题,她说我一定是有了幻觉;我无所谓地说那无所谓,她说这怎么可能无所谓;不知不觉中,我昏昏欲睡,不耐烦地说谁说的不重要。只是,突然见到对面一头巨大的红眼怪兽在盯着我看,它张开血盆大口扑到我眼前的时候一下子变成了阿梦,我大叫一声。她彷佛沉冤得雪,笑逐颜开地说:“这就是正气的力量。起床吃饭!”我一瞬间产生了她是妖女的想法。不过,我相信自己有运气的支持,足以对抗她的正气。似乎,我们都不在意运气或正气带来的利益或价值,反而很关注自己是否有运气或正气。实质上,我们还是不够自信,希望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充当预备队。所以,我遇到巨大的困难的时候,经常通过玩游戏看看运势如何。阿梦总是笑话我因为心不正而缺乏正气,只好求助于运气。虽然我不相信她的说法,她总是相信自己正气充足的样子还是挺让我羡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