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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合乎逻辑的信任

    我没觉得阿正的笑算是没心没肺。即使是功利主义者,也可以是不那么关注身体利益的功利主义者,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体,也包括对他人的身体。对我的小伤小痛,我都不关心,阿梦都不关心,有什么理由要求一个孩子关心?一个功利主义者,往往乐于接受他人通过关心他的身体、增加他的快乐所表达的善意,却经常将他人关心他的灵魂、帮他改善灵魂的善意视为恶意,这很不合乎逻辑,但是,即使是我也经常难以免俗。纯逻辑主义者之间当然更关注改善对方的灵魂,甚至,阿梦和我都曾经尝试通过肉体的痛苦改善灵魂。当然,我们都不想做苦修者,因为那仍然是经验主义者。我们也算不上苦修者,因为,对我们而言,身体的快乐即使不高于痛苦,至少也是和痛苦并列的,都是悟道、改善灵魂的几十种方法之一。我们的分歧往往发生在痛苦和快乐的选择上,我更愿意偶尔让身体短期内痛苦,如旅行、忘我工作;她似乎更愿意通过节制快乐让身体时刻受到适度的控制。我愿意证明自己有能力控制身体;她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时刻在控制着身体。

    我摇摇头,不再去想自己和阿梦谁对谁错,这类问题几乎都堪称世纪难题。世纪难题我们解决了很多,但是我们之间的分歧,很多都丝毫没有解决的迹象。虽然有些问题可能没有全局性的答案,但是经常找不出局部的答案总是不太正常,既说明了这类问题的困难,也表明在如何追求价值方面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我问阿正:“你有什么问题?”

    阿正说:“欲望平等、各态历经都是很美的原则,让我觉得肯定重要,甚至,愿意它们正确。不过,我只能理解你们举的例子,实际生活中肯定还不会主动运用,就像做题能看懂解答过程,但是自己做不出来。这有什么办法吗?”

    阿梦冲我一抬下巴,“说到方法,你一向很有发言权,虽然很难做到最好,但是,方法有效的概率是很大的。所以,你就醒了。”

    第一,我自己说错话不会怪阿梦抓住了逻辑漏洞。第二,不能只许我打她不能她打我,那是鲜明的个人主义+功利主义。第三,经验主义地认为打我的人必然是敌人,虽然这在当今社会中大多数时候是正确的,但是,将一个仅仅是大多数时候正确的原则当作原则就是以邪恶为原则。甚至,即使是两国战争,也不一定两国是敌人,但是,绝大多数智人没有能力分辨这一点,导致独裁者、寡头往往将国家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导致军队乃至人民为邪恶而战的情况并不少见,导致邪恶战胜正义、有能力给正义添很多麻烦的情况经常出现。目标相当于瞄准镜,需要高度精确,所谓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智人的目标有一点点偏差就足以让结果天地之别,这也是研究信仰的部分价值所在。例如,为自己的身体服务和为自己的灵魂服务就体现了完全不同的信仰,代表着不同的物种。一个人尚且如此,一个国家当前的领导人、当前的某个发展方向、现在的国民就更是不同的目标。像智人那样,粗粗一看就大致确定了目标,或者听某人一说、在媒体上读到某篇文章就相信了某个目标,这样的人如果不邪恶需要多大的运气?第四,虽然打回去也没关系,但是,也要遵守态分布原则。虚构经验的方法在这里也是适用的。我很好奇,如果我每次挨打都打回去,甚至更重地打回去,多少次之后阿梦会经验主义地总结出我有恶意、不爱她的结论?如果她完全相信纯逻辑信仰和我,应该永远不会这么认为,因为,即使每次都是偶然事件,这种现象无论多么持久都是可能的,尽管概率会迅速趋近于零。甚至,也能给我找出非偶然也非恶意的理由,如一个长期的恶作剧。

    所以,经验主义地识别人类的目标是永远无法保证正确的,因为世界上有无数可能的目标,每个行为必然有无数种可能的解释,有些解释之间相差很小,几乎无法依靠经验分辨。但是,最合乎逻辑的解释不会多,而这一个或几个解释最重要的并不是从原因到结果的推理合理,而是原因本身最合理,而且,根本原因只能是纯逻辑信仰。既然魔鬼也能道貌岸然地把自己的行为说成是为了人类,我也就越来越不喜欢和社会经验多打交道。至于宇宙,我相信其目标的完全正确、最佳,完全不需要任何经验的支持。在这方面,纯逻辑信仰起了很好的作用。虽然人类必然要和社会经验打交道,但是,作为第一批纯逻辑主义者,更大的课题选择权也算是一种特权,甚至,能够少与邪恶打交道是一种利益,是我小时候喜欢研究的动机之一,毕竟,人只有一次生命,干嘛要把时间浪费在邪恶上面?环境邪恶可能让我不得不和邪恶打交道,但是,并不意味着我要努力去打交道,更不意味着我必须邪恶。

    在现在的社会中,识别魔鬼还是相对容易的。因为没有几个智人相信纯逻辑信仰,只要是有点智力的魔鬼就不会假冒纯逻辑信仰,所以,从魔鬼声称的目标就足以识别绝大多数邪恶。但是,未来必然有纯逻辑信仰成为主流信仰的时候,会有魔鬼冒充纯逻辑主义者的时候,那时,就需要每个纯逻辑主义者自己去分析魔鬼是否言行一致,这会导致难度的直线上升。好在,那时的地球文明会拥有很高的推理能力,不会轻易被魔鬼欺骗。而且,魔鬼只欺骗一次是实现不了什么邪恶的目标的,需要不断欺骗,这就会导致做魔鬼的难度大大增加。而且,纯逻辑主义者必然有足够的预期价值,如果魔鬼也要做到这一步,至少能抵消相当一部分它的邪恶目的,甚至让它入不敷出也未可知。

    我的初步结论是,纯粹的纯逻辑主义者是无法对付心机狡诈的邪恶的。这也说明我和阿梦之间能充分地彼此信任是多么的不容易,在享有自由的同时避免了大量内耗;另一方面,仅仅从减少损耗的角度看,如果一个社会中全员都成为纯逻辑主义者,进而在相信彼此都是纯逻辑主义者的基础上合乎逻辑地相互信任,而不是因为相爱、有血缘关系等无法合乎逻辑的原因而相信彼此,价值必然巨大。前者是必然的信任,后者是可能错误的信任。不过,纯逻辑不会让人信任、善待邪恶,所以,在几乎人人都有很多邪恶的当今社会中,如何让两个人尽量合乎逻辑地相互信任是一个难题。但是,这并不是全无办法,有着共同的向善之心就是方案之一。我和阿梦的相互信任大部分是建立在共同的追求目标之上,即追求最大价值、真理,哪怕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的真理并不是真理。这样,即使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了邪恶,也能相信这是因为方法分歧、推理过程和结果分歧,而不是对方明知邪恶却要坚决作恶。这算不上完全信任,也算不上最合乎逻辑的信任,却已经是当今社会尽量合乎逻辑的信任,因为我们有着最接近于最合乎逻辑的目标的目标。否则,哪怕两个人志同道合,如果为的是邪恶的目标,那种信任仍然会极不合乎逻辑。例如,两个人可以为了爱情、财富而合作,但是,既然爱情、财富不是最合乎逻辑的目标,就可能被其它目标取代,这不仅包括更正确的目标,也包括其它错误的目标,如爱其他人。到时候埋怨对方不爱自己是荒谬的逻辑,为什么对方一定要爱你?一方面,邪恶的承诺是不需要遵守的,相当于没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另一方面,如果当初答应过一辈子相爱就要终生相爱,这当然是一种逻辑,但是既然守约是一种逻辑,遵守承诺同时也意味着要终生相信逻辑,而只要相信逻辑就随时都可能意识到当初的承诺完全不合乎逻辑,意味着迟早要放弃承诺。很多人没有放弃邪恶的承诺只是因为他们的理性太弱寿命也太短。当然,放弃相爱一生的承诺并不意味着就不可能终生相爱、不能爱得刻骨铭心,不意味着要损失与爱情相关的利益。

    当然,我们,主要是喜欢试错的我,也可能用错误的目标取代正确的目标,我也确实多次犯过错。但是,这都会降低目标和行为合乎逻辑的程度,对于灵魂而言,只要智力足够,就会修复这种错误。所以,合乎逻辑的程度有稳定态和不稳定态,纯逻辑信仰在一切方向上都是稳定态,一切微扰都不会提高合乎信仰的程度。甚至,纯逻辑信仰是最稳定态,是最值而不仅是极值,不存在任何其它信仰能更加合乎对自身的信仰,因为分析信仰合乎自身的程度是需要逻辑的。相比之下,纯逻辑以外的一切信仰都是不稳定态。例如,一旦智人发现不需要接受身体利益这一初始条件,信仰就不再稳定,就可以对信仰进行扰动。当然,信仰的扰动也有很多可能的方向,并不是所有方向的扰动都能撼动对利益的信仰,都能提高价值,但是,用灵魂取代身体、用逻辑取代经验是必然能改善价值的。

    甚至,利益这一信仰的脆弱性就在于,不仅有些信仰能改变对利益的信仰,一些方法乃至利益本身都可能使人抛弃对利益的信仰。例如,现在的绝大多数人都支持国家主权。从功利主义、经验主义的角度看,穷国百姓往往比富国人民更坚信国家主权,部分因为前者从全球化得到的利益更少,弱者更担心被强者欺压、剥削。但是,如果地球有希望统一,所有人都平等地成为地球公民,有平等的机会,对地球公民理念的拥护程度大概率会反过来,穷国国民会更加积极,现在张口闭口的国家利益会烟消云散。我很怀疑,在未来的地球语中,国家这个词会只出现在史书、剧本、博物馆中,就像线形文字、刀币这类人类曾经很熟悉的概念一样,甚至,可能最终取消国家、皇帝、贵族这类有着各种邪恶属性的词汇,忘掉这些历史。

    只要认识到世界有统一这种可能的变化方向,对现实世界的政治就可能产生深刻的影响。当然,这不足以让地球文明完美,甚至不一定能让所有地球人满意。由于语言、传统、肤色等差异,地球人会担心彼此之间是否能建立相互信任。而纯逻辑信仰对地球的统一即使不是必要的,也是最好的准备工作之一。只要所有公民都是纯逻辑主义者,就不仅不会有歧视,甚至不会有不信任,而且,这种信任是最好的信任,远远超过当今相同国籍者之间建立在人种近似、居住地接近、语言相近、利益相近、法律相同等错误信仰之上的信任。换句话说,如果智人因为这些邪恶的信仰而受骗,出现杀熟、骨肉相残之类的闹剧、悲剧,首先应该责怪自己为什么要相信这些邪恶的信仰,而不能只责怪对方为什么不能相信、履行这些信仰。而且,对方不相信这些信仰不等于对方相信的是邪恶的信仰,所以,如果自己因为对方放弃邪恶的信仰而受到了伤害,对方只是可能犯错,因为他并不一定是用一个邪恶的信仰替换另一个邪恶的信仰,而自己则是必然仍在犯错。

    既然纯逻辑主义者之间必然相互信任、人人平等,国家、歧视这类概念也就必然消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价值、利益也是人人均等。人人平等应该是预期价值的人人平等,都是无限大,而不是现实价值的人人平等,更不可能是现实利益、快乐的人人平等。所以,即使是逻辑生物,仍然可能有人一生没有发现任何价值,但是,每个人都必然用一生去努力发现无限大价值。当然,指向正义的政治进程,如实现地球统一、人人平等的过程,永远不是唯一的,像诸葛亮那样三分定天下的推理是必然错误的,诸葛亮也确实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错误。但是,既然一个小孩子都能有意识地大幅改善人类的历史进程,任何一个国家当然都能有意识地改变人类的历史进程,就像古代的雅典。所以,每个人、每个国家都能自己选择是青史留名还是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选择自己的善恶,选择价值的大小,不需要关注谁最有利。即使是一个非洲小国,如果能够通过努力实践纯逻辑信仰,逐渐扩张信仰,最终基本和平地统一非洲、世界,也是完全可能的。我相信,其难度不会比我们发现真理更大。

    纯逻辑信仰永远不会让行为唯一,甚至,满足纯逻辑信仰的行为总是有无限多的,所以,满足纯逻辑信仰的各种行为构成了一种随意平衡,这些可能态是连续的,像是山谷中的一个巨大平原。虽然很多邪恶的信仰也有很多合乎信仰的可能态,但是,那不可能是山谷中的平原,多多少少像是马鞍面,必然有一些方向的微扰能打碎那些貌似美丽的风景,让它们永远地消失。相比之下,虽然满足纯逻辑信仰的行为也会消失,但是可以重现。所以,为了忠君、爱国、利益、爱情、合乎逻辑、建立完美社会都可能研究真理,甚至可能发现真理,但是,基于邪恶信仰的研究迟早会永远地消失,而基于正确信仰的研究则是来来往往。其实,我从我自己的经历就能感受到动机的这种变化。

    但是,事情没这么简单。例如,即使是我邪恶地追求利益而不是把获取利益作为追求真理的方法的时候,阿梦大部分时候仍然会把我往好的方向去理解,可能认为追求利益是我的研究方法或者是有助于她获取灵感的方法,可能我的推理结果并不认为这是必然的邪恶,等等。所以,究竟是信任在前还是正确的信仰在前是个疑问。对逻辑生物,必然是信仰在前,信任则是必然的结果。对我们,我认为没有哪个必然在前,但是,两者都是必需的。例如,我们从小经验主义地不断排除误解、加强相互信任,最终不再经验主义地判定对方的善恶,基本上算是盲目相信对方。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同时不断修正目标,不断逼近追求真理,那么,这个过程就是错误的,只会导致两个邪恶的灵魂之间相互信任,哪怕能因此过上举案齐眉的幸福生活,哪怕那种利益、快乐让我的部分灵魂相当向往,都是逻辑上不可接受的。

    想着想着,我的嘴唇产生了温润感,彷佛快乐真的来临了。我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却只能感受到快乐,而不能准确判断快乐的真假。我开始思考想象是否可能像梦境一样真实甚至像真实的感受一样真实,或者,幸福是否可能让真实的感受变得虚无缥缈,但是本能地拒绝研究经验是否真实这一问题,认为这是错误的课题。突然,我被一片笑声惊醒。阿梦退后一步,似笑非笑的说:“你就这么想我?”

    发觉舌头还晾在外面,我被她这种猪队友气得说不出话来。阿梦说:“没有你的同意,总不好意思每次都打醒你。没想到你研究真理还这么三心二意,你可不能怨我。”

    我抄起一根椅腿就冲了上去,屋内一片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