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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当你,呼唤我(Ⅱ)

    秋天对于明华中学有着特别的意义。明华中学三年一度的校庆就定在国庆节的前几日,期间的活动数不胜数,可以说是学生们最期待的事情。

    “这边这边!”何欢的声音里说不出的兴奋,“演出马上开始,赶紧坐下吧。”

    萧孑紧挨着何欢落了座。两人提前在大礼堂抢占到了中心的位置,视野尤其开阔。

    “能找到这么好的位置,你是来的有多早啊。”萧孑看着舞台上奔波准备的学生们,说。

    “也就比大家早那么'一点'而已,”何欢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快看,马上开始了!”

    首先出演的是舞蹈,从芭蕾到街舞一应俱全。萧孑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在他的设想里,所谓校庆不过是几位校领导发表几段冗长又无聊的励志演讲,学生们跟着鼓掌这样一回事。

    “这样的机会,整个高中就一次,当然要准备充分啦,”何欢见萧孑吃惊的模样,侧过头解释,“只要有才艺,就可以上台表演,是不是很棒?”

    萧孑笑着赞同。紧接着的小品和戏剧表演也说得上精彩,可以看出明华的学生们饱满的热情。大合唱过后,台下出现许多老师和同学,一块帮忙搬运乐器。

    “接下来是重头戏!”何欢双手扒着前边的椅背,头靠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萧孑见她如此期待,也将身子前倾,想看看这最后的节目如何精彩。

    搬运人员退场后,全场慢慢安静下来。随着幕布缓缓升起,欢呼声也越来越强烈。吉他手,鼓手,主唱…萧孑将台上的五个乐队成员逐个打量过去。主唱朝台下打了个手势,全场便安静下来。吉他手轻轻试了几个音,演出随即开始。

    乐队表演的,是夏日入侵映画的歌。主唱的声音和歌曲十分契合,鼓手的全情投入更为出众。演出完毕,掌声自然热烈如雷。

    演出过后,两人离开大礼堂。校庆期间没有什么课业安排,算是校方对学生难得的体谅。接下来的活动是由各社团组织的义卖,时间还尚早,萧孑和何欢在操场边的石板路上漫步。

    虽然没有挂在脸上,经过仔细观察,萧孑还是发现,何欢的脸上似乎有几分浅浅的失望。是演出没达到预期?萧孑想,但乐队的表演那么精彩,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失望,何欢的表现实在是奇怪。

    “看完演出,想起了…一些事。”何欢步履不停,轻轻地说道。

    “嗯?”

    “就是,关于好几届前的那次校庆的故事。当时那场演出,压轴节目是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水星记》。小提琴手是学校唯一的音乐特长生,天赋异禀,人也很温柔,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外训练,几乎没有熟悉的人。那次校庆还有市里的领导到场,为了那场演出她准备了半年时间,却没想到出了意外。”

    “意外?”

    “琴弦断了。乐曲正要过渡到高潮部分,结果小提琴手在全校师生面前拉断了琴弦。听说小提琴是花了大价钱定制的,而且事先仔细检查过,照理来说是绝不可能断弦的。但事实是,琴弦确确实实断了。也许是缺乏临场经验,没有带备用的弦,小提琴手中断了演奏,手足无措地在台上,一直站到了最后。而钢琴手临时分出声部,独自完成了演出。所有本该给小提琴手的掌声和欢呼,全部涌向了钢琴手。或许是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她的心理出了问题,甚至没能完成学业。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

    操场上各社团的成员正在为义卖忙碌准备着,集市尚未开张,桌椅和待出售的物件已经摆放完毕。两人默默向集市走去。

    “想听演出。”萧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什么?”

    “想听那位小提琴手的演出,”萧孑的语气近乎执着,“不论好坏,不论还剩下几根弦,只管尽兴演奏便是。我想当她的听众,想让她知道无论如何,世界上一定会有喜欢她的演奏的人,她不是一个人在演奏。”

    “萧孑,”何欢突兀地提高了音量,“你的善意,一定会传达到的!”

    “这么肯定?”

    “就是这么肯定,”何欢和萧孑四目相对,“就凭你…是个温柔的人。”

    “你这样认真夸我,反而有点不适应。”萧孑笑着理了理脑后的头发。

    “占了便宜还卖乖。”何欢白了萧孑一眼。准备早的社团已经开始售卖,围观的人群一下子排成了长队。何欢不理会萧孑的反应,径自朝集市走去。

    售卖开始不过半小时,操场就被学生们围得水泄不通,老师不得不在主席台上用高音喇叭维持排队的秩序,却分毫不影响在场众人的热情。萧孑和何欢被涌动的人群推着向前挪动,并排的两人在人群中显得有点扎眼。

    “这样慢吞吞排下去,怕是在拿到纪念品之前就被领导抓走咯。”注意到周围不断汇聚而来的目光,何欢对萧孑说。明华开设的社团不过十来个,但都办的有模有样,校庆的重头戏之一便是在各社团参与活动换取纪念章,集齐八个还可以获得一份纪念奖品。奖品的内容未事先公布,这也是为何学生们会如此兴奋。

    “也是,要不分头转转吧,这样效率高一点,”萧孑看了看表,“十二点前每人集四个章,然后到领奖处会合好了。”

    两人在此分开,各自体验校庆的活动。萧孑对这些活动本没有多大的兴趣,但为了纪念奖品,还是一一参与了。十二点差一刻,萧孑已经站在领奖处的台前,打量来往的身影。他注意到远远走来的何欢,便挥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何欢的手上捧着一束花,神情激动得有些异乎寻常,像发现了什么埋藏的宝藏。

    “怎么一惊一乍的?买了束花啊。”萧孑问。

    “你先答应我,相信我等会说的话。”何欢神秘地说。

    “神神鬼鬼的,我信,当然信。”

    “我可以看见,这束花的颜色哦。蔷薇科蔷薇属,月季花,红色的红衣主教。”

    “这有什么稀奇,我也知道是红色的花啊,”萧孑说着,忽然一愣,“等等,你,你能看见它是红色的?!”

    “对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园艺社卖花的时候,我发现了这束花。好像是进货的时候混在里面的,碰巧有这样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啊。”

    “也就是说…你碰巧注意到的花,让你重新获得了对颜色的感知?”萧孑不解地盯着何欢怀里的花,并没有看出什么特殊之处,“这也太魔幻现实主义了。你要不试试看,有没有获得其他的能力?浮空啊隔空取物啊什么的。”

    “喂喂喂,哪有这么夸张,这又不是什么超能力,”何欢转了转手中的花束,“只能分辨这一种红色而已。”

    萧孑摸了摸下巴,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调侃道:“那我接送何欢小姐上下学的苦差,总算要结束了。”

    “少年,”何欢忽然转了个表情,关切地拍拍萧孑的肩膀,仿佛对方才是需要关照的人,“你这样说话,恐怕要孤独终老哦。”

    “得了得了,不提你的超能力。所以纪念章集齐了没?”萧孑从口袋里掏出游园活动的卡片,上面印着四个不同图案的印章,何欢也同样拿出四个印章。

    “每人只有四个印章,还没达到兑奖要求哦。”学生会干事指着两人手里的卡片说道。

    “可是我们两是一起玩的呀!每个章也都不一样。”何欢着急地用手把两张卡片拼在一起。

    “这样啊…那给你们算一份奖品,如何?毕竟只有八个印章,规矩定在那里的。”干事有些为难地回答。

    “就这样好了,奖品给你,我也是不是很需要那这个。”萧孑见还有不少排队的同学,懒得给人添什么麻烦,爽快答应了。

    干事从手边的纸箱中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上面印有明华的校徽。何欢打开盒盖,里边是一枚飞鸟形状的烫金书签。鸟的羽翼上写着一句诗,“人们在文字中寻找爱人的意义”。

    “每张书签印的诗都不一样,”干事解释道,“祝你们在明华度过每一个弥足珍贵的日夜。”

    离开兑奖处的时候,何欢像是蓄谋已久似的,将手里捧着的花递给萧孑:“喏,这个给你。”

    “这,这是,向我求婚?”萧孑瞪大了双眼。

    回应萧孑的是肋骨传来的一阵剧痛。何欢举起拳头,没好气地说道:“不要得寸进尺,我是看你没拿到奖品,总觉得亏欠点什么。还不赶快收下。”

    “好嘞,”萧孑得意地笑笑,“收到您的花,真是我的荣幸。”

    中饭后学生们就回到教室,集市的售卖结束宣告结束,社员们忙着收拾搬运东西。下午的活动由各班自行组织,萧老师也许是嫌麻烦,给学生们找了部不温不火的电影应付了事。

    影片开场,窗帘早已拉拢,四周一片漆黑,倒给萧孑与何欢的交谈提供了不少的便利。奇怪的是,看电影时何欢一反寻常地保持沉默,几乎不搭理萧孑打趣的话。萧孑见她有心事的样子,暗自忖度也参悟不透,只好放弃与她交流。

    “你还不知道,你犯的错意味着什么吗!不要再自以为是了!”电影接近尾声,女主对执迷不悟的主角大吼道。声音炸响,萧孑好像看见何欢摇晃了一下,然而荧幕的光线昏暗,萧孑也不敢完全笃定。他只是觉得,何欢有些不太对劲。

    “困了吗,”萧孑见何欢有些疲惫的样子,“也是,搞什么不好,放这种无聊片子,真感觉像是无病呻吟。”

    何欢含糊地“嗯”了一声,慢慢趴下身子把头埋进手臂,像是软体动物的肢体动作。

    “萧孑。”何欢轻声呼唤。

    “嗯?”萧孑转过头。幕布反射的灯光在何欢脸上明灭,萧孑感觉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忽然害怕无法捕捉到何欢的神情。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觉得我给你添了麻烦,如果让你感觉很累的话…请你一定要…离开我。”

    “不行。”

    “为什么?”

    “为什么?你是犯傻,还是发烧了?”萧孑用手背贴了贴何欢的额头,“因为我…我也说不太上来,但这很明显吧!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仅此而已。”

    影片骤然收场。短暂的黑暗中,萧孑看到,何欢无声地擦了擦眼角。

    明华的秋天似乎已过去大半,然而对明华中学的学生们来说,并不意味着生活失去了热情。已是晚自习的时间,学校的体育馆还是灯火通明。

    “这边挡拆,赶紧突过去!被包了就传,别单带,萧孑过去接一下!”哨声吹响,身为后卫的萧孑果断出手,球在空中划过完美的弧度——非常标准的三不沾。

    “算了算了,友谊赛打不过不要紧,决赛能赢过他们就行,”两边队员握手后,刚才指挥起劲的球队队长走到萧孑身旁,使劲拍拍他的肩膀:“三分还得练啊。”

    萧孑若无其事地吹了声口哨,走到场边拿起水猛喝一口,看了眼手表:八点二十七分。还真是苦差事,萧孑自我调侃道。时间不算太匆忙,萧孑披上校服外套,三两步跳下体育馆的楼梯。天已经黑透了,不过回教室的路上都有路灯,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萧孑忽的猛打了个喷嚏,秋天真有够冷的,他想。

    三天后就是明华中学正式的篮球赛。一个礼拜的友谊赛打下来,各班的水平都已经相互摸清楚,萧孑他们班唯一的强敌,恰恰是紧挨着的高二A班。成绩方面不占优势,总不能体育也被他们压一头吧!想到伯父在台上佯装咆哮的样子,萧孑就觉得好笑。集体活动一直都不在他的兴趣之内,不过受累于所谓集体荣誉感,他还是得摆出积极的态度——毕竟在这个班里,没有人投三分比得过他。刚开学由于相互不熟,班里总会有同学来取笑萧孑不会打球,结果无一例外,全都输得心服口服。听伯父说,父亲在高中打球也很厉害,这也是代代相传的吧。想到这里,萧孑停下脚步,静静等待思绪飘向远方。

    回教室后,一旁依旧没有传来萧孑期待的嘲讽声。女孩侧过脸睡得很沉,口水似乎都挂在嘴角,完全没有察觉到萧孑。萧孑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怎的,平时活跃起来他都有点嫌吵的何欢,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看起来相当疲惫。

    下课铃响起,女孩从梦中惊醒,才看见一旁身穿运动背心汗流浃背的萧孑,说了句不太清楚的“回来了”,再用双手轻拍两颊想让自己清醒。

    “最近什么情况啊,每天都这么累,不会在从事什么起早贪黑的间谍活动吧?”

    “那当然,正筹划着怎么把你巧妙地绑架走,这都被你发现了,”何欢笑着将额前凌乱的刘海一根根理齐,“我没什么事,从里到外非常健康。”

    萧孑眉头一紧:真的没事的人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吧!不论是最近的反常,还是校庆最后那些莫名其妙的丧气话,都让萧孑觉察到,何欢藏着不少心事。萧孑知道何欢是不会把一切都告诉他的,所以从来不过问。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萧孑总以此来安抚自己的好奇心。

    回家路上,何欢也没怎么讲话,走得比平时更加缓慢。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临近分别的十字路口,何欢小声说。

    “什么?”萧孑没太听清何欢的话。

    何欢只是轻轻摇头,和萧孑挥手再见。萧孑忽然发现,何欢其实和他一样孤单。

    三日后。

    不出所料,虽然有几场比赛打得比较惊险,萧孑所在的高二B班还是成功挺进了决赛。

    “打得真棒!”预赛的最后一场结束后,何欢奔向场上的萧孑,又是握手又是送水的,就差给他来个拥抱。一旁不管是队员还是对手,都用浓浓的妒意紧盯着他,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喂喂,再不松手,下一场比赛我就要一打九了。”萧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在这样的场合,实在有点尴尬。何欢如此激动他也并非无法理解——早在第一天友谊赛的时候,何欢就想着晚自习溜出去看比赛,被班门口外等待已久的萧老师当场抓,吃了不小的苦头。想到她那时的狼狈,萧孑忍俊不禁。

    “傻笑什么呢,”何欢甩开萧孑的手臂,“一定要拿冠军回来,听到没有?”

    比赛当然没有何欢想的那么顺利。与高二A班在决赛的赛场上相遇,第一节双方的比分还勉强能够持平,等到第二节,萧孑队伍里的球员开始体力不支起来,高二B班出现了明显的劣势。一个偶然的争球,萧孑和对方壮硕的中锋撞在一起,只觉得手腕传来刺痛,捂着手腕蹲下。队长赶紧叫了暂停。

    “没事吧,伤得怎么样?”队长冲上前扶起萧孑。

    “手腕扭了,”萧孑强忍着痛抬起手,“不过是他们的犯规,给了两个罚球。”

    “那个中锋太难办了,身高压制,完全不是对手,”队长恼火地盯着像没事人一样的对方中锋,萧孑他们队几乎没法靠上篮得分,“差七分,这一节还有五分钟,怕是有点悬了。”

    萧孑却像没听到一样,喷了大半瓶云南白药,活动一下手腕准备接着上场。

    “喂!你这个伤没法再打了吧!”队长焦急地说。

    “我要赢。”萧孑的声音里,带着如朝圣的信徒一般的觉悟。

    “萧孑!加油啊!!”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萧孑猛地回头,见观众席上的何欢不顾维持秩序的同学的阻拦,冲到最前方朝他呼喊。人群中的何欢,兴奋得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萧孑报之一笑,举起未受伤的左手。

    只听见簌地两声响,萧孑的两次罚球全中。第二节以比分追平结束。观众席传来欢呼,萧孑的出众表现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与此同时,高二A班的同学也开始为本班助威,比赛一下子推向高潮。

    “你再去上点药,先休息会。”队长喊人拿来云南白药喷雾剂。萧孑单手接过,缓缓走进洗手间。

    确认身边无人,萧孑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表情,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他撑着墙面,额头紧贴在镜子上,紧闭双眼深深地呼吸。萧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喉咙传来淡淡的血腥味,有什么东西呛住呼吸,他猛地咳嗽几声,殷红的血如泼墨一般溅在水池中,像是暮春凋零的花瓣。萧孑一时间不知所措。他赶紧打开水龙头将血冲走,手捧着水不住地漱口,仿佛只要将这血腥味洗去,方才发生的事情就不复存在。母亲病时的场景事无巨细地翻开他的回忆。轮到我了吗,萧孑心想,镜中的自己笑得惨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再往后的日子无论身在何处,都会以同样的方式结束。

    一切都将是无法挽回的徒劳。

    “脸色很差诶,还能打吗?不要勉强自己。”队长注意到,萧孑的脸此刻白得有些吓人。

    “没问题。”萧孑偏过脸颊,重新站上赛场。

    计分板上,双方队伍的比分不断被拉近,最后以两分的差距停滞不前。双方的防守都严丝合缝,两边真正的较量,实际上只是萧孑与那位大中锋之间的较量。时间只剩下最后三十秒。萧孑在此刻用手指比划出一个隐蔽的手势。

    “让一个人假装进攻,三个人挡拆,最后再传给你绝杀?这太不现实了,你在外线这么明显,对方肯定会有所防备的。”赛前萧孑提出这个方案时,就立即遭到了队长的质疑。

    “那要靠你的本事咯。”萧孑轻松地笑笑。

    球权此时在队长手上。收到信号后,他果然拿出了真本事,体前变向加转身过掉了两人,其他三名队员也跟上挡拆。篮下,队长腾空而起,正当对方中锋信心满满地准备让他吃上一记大帽时,篮球队长却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把球转向身体下部,胯下换手后朝着篮筐的反方向抛去,而站在篮球轨迹终点的,正是对手以为失去了进攻能力,偷偷跑好了位置的萧孑!

    中锋飞身上前跳起,想用巨手拦住萧孑。萧孑接到球,哨声此时吹响,他做了个近乎完美的后撤步,随即压哨出手。球沿着萧孑上百次训练后的轨迹——空心进入篮网!

    计分板上跳动着最后的数字,所有人奔向萧孑,向他挥手致意,欢呼着冠军的诞生。萧孑的精神有些恍惚,高强度的比赛耗去了他的所有精力。他站在球架的金属底座上,眼睛扫过四面而来的人群——

    唯独没有何欢的身影。

    从那天起,何欢没有来过学校。篮球赛过去三天,大家仍然乐此不疲地谈论着高二B班的逆袭,后卫压哨时那传奇般的后仰跳投,萧孑却没有一点心思。自球赛那天请假回家以后,萧孑就再也没看到过何欢。站在十字路口等待红灯,他总是下意识地四下张望,那个背着红书包的身影却迟迟没有出现。

    “何欢?今天还是没来吗…”萧游在讲台上清点出勤状况,有些担心地自语道。

    台下传来几声短暂的笑声。声音不大,萧孑听起来却十分刺耳。他锁着眉头环顾教室,并未发现声音的主人。

    课上至中途,萧孑还在为那小声耿耿于怀。他与何欢之所以交不到朋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两人的特立独行,也就是在他人看来,他们是不折不扣的怪人。以往,萧孑都对此类闲言碎语抱着不屑一顾的态度,他立身处世的原则,不会因他人而动摇。不工于心计,不委屈求全,不在乎成败,不卑不亢地立足于这世上,这就是他的选择。

    何欢缺席以后,他忽然想到,自己虽然不在乎他人的何种眼光,但何欢会不会,心里其实一直在乎这些事?不论从何种角度来说,何欢都是比萧孑活跃和开朗的人,遇到什么事都一笑而过,会不会正因此,她更难表达出自己的心声?

    下课铃声响起,陷入沉思的萧孑在座位上纹丝不动,犹如一尊冷峻的雕像。

    “…衣服弄得破破烂烂,还披头散发的,亏她还来上学!”

    “是啊是啊,瞧瞧她上学上了什么个烂样,不会真有人稀罕她吧?”

    “你们可不要这样奚落她,人家家里爸妈还在闹分家呢,多可怜啊!”

    话语在萧孑心上如同针扎。他猛地抬起眼皮,反正是丹顶鹤在和她的闺蜜一唱一和,徘徊在他座位周围。

    “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怒不可遏的萧孑从座位上跳起,朝丹顶鹤的方向吼道。嘈杂的教室瞬间寂静无声。

    “我在说什么?我说的全都是实话,你自己去问萧老师好了,”丹顶鹤丝毫都不惧怕盛怒的萧孑,反而带着醋意般轻描淡写地说道,“像她这样的人,上不上学都无所谓吧。”

    “你!”萧孑气的说不出话,“别以为自己多高高在上!你没有说这话的资格!”

    萧孑感觉脑袋混乱得快要炸开。怒意夹杂着深深的担忧在他心中横冲直撞。何欢的反常肯定和丹顶鹤脱不开关系,他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指明。萧孑不理会几人,他奔向萧游所在的办公室,径直撞开房间门。办公室内正在做课件的萧游诧异地抬起头。

    “何欢到底出了什么事。”萧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地说。

    萧游挑起眉,上下扫视萧孑一遍,才开口说道:“这几天都请的病假,有什么事?”

    “她在家还是在学校,生的是什么病?”萧孑紧接着问。

    “这个,她父母没有明说,我也不方便问。总之要请很长的假。马上自习了,赶紧回去吧,不要冒冒失失的。”萧游站起,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我不回去,”萧孑异常坚决的语气,让萧游顿住了脚步,“在没有明白真相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什么真相?你这孩子,说的好像我瞒着你什么了一样。快回去上课。”萧游拍拍萧孑的背,对方完全不为所动。他正准备数落萧孑的脾气,忽然注意到萧孑那闪着泪光又倔强的眼神。那双满怀执着的眼睛,一下子将萧游拉回了从前。太像了,实在太像了,不愧是那家伙的孩子吗,萧游如释重负般暗自感慨。

    “行,我答应你,会帮你问问何欢的情况,今天会给你答复的。”

    “还有几个问题,”萧孑直面萧游的目光,“问完我就走。”

    “什么?”

    “篮球赛那天,比赛还没有结束,何欢就回去了对吧?她是找你请的假吗?”

    “很不巧,那时候我不在现场。下周我要出差一趟,那天下午在开教研会议。隔壁班班主任说何欢大概是没有带伞,身上淋湿了,请假回家换衣服,我就让她帮忙开了出门单。大概是那天找了凉,感冒发烧了吧。”

    “不应该,”萧孑眉头紧锁,“不应该会淋湿的。那天的比赛在室内,回教学楼也有连接的过道,何欢不会傻到一个人淋雨走回去的。一定出了什么情况。”

    “你是侦探小说看多了,还是喜欢上何欢了?能有什么情况!再不回去,我要生气了。”

    何欢,何欢,何欢。萧孑闭上双眼,心中反复呼唤何欢的名字。也许真的只是场小感冒呢?萧孑试图安抚自己,心中却深感不安,他无法找出那令他不安的源泉在哪里。

    “伯父,求你了。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想知道真相。”萧孑声音不大,却镇住了萧游。萧孑最不愿意的就是称呼萧游为长辈,萧孑的父母离开以后,萧游几乎从未听过“伯父”二字从萧孑口中传出。

    “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萧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萧孑。

    “我要看比赛那天,体育馆的监控录像。”

    “周二的监控录像?都过去好几天了,恐怕有点难办吧…”保安为难地说。

    “仔细查一查,应该还是能找到的吧,劳烦你了。”萧游嘴上说着,不动声色地在保安面前放下一包香烟。萧孑想说什么,却被萧游伸手拦住。

    “唔…总算找着了。高二B班的话,观众席在西门附近吧?录像都在这里,你们慢慢看哈。”不一会功夫,保安就调出了当天的录像,麻利地退出保安室,带着香烟一起消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我是班主任,也没有随意调用监控的权力,只能如此咯。”萧游淡然地说道。

    “这么容易打发?那我们在这里上学岂不是充满危险。”

    “省省吧你。又不是每个班主任都会闲的没事带学生逃课。”

    “这个嘛…好吧。看这里!上半场刚刚打完。你那天不在,现在看一遍录像,正好可以补上,不然错过你们班后卫的精彩发挥可就得不偿失了。”萧孑得意地说。

    “哟,手都牵上了,关系这么好?”画面转到何欢给萧孑送水的场景,萧游笑着调侃道。

    “哪里的事!只是朋友而已,没有在谈恋爱。”萧孑飞快地反驳,耳根却不争气地先红了。

    “哈哈,逗逗你罢了,不要反应这么大,”萧游拢了拢萧孑的肩膀,“再说,真要找女朋友,我也不会干涉你。多大的人了,幸福是你自己的事,这才是所谓青春。”

    萧孑心中莫名感动,不知该如何回应。两人紧盯着录像上比赛的进展。

    “好球!比你爸爸上学的时候还要厉害!”看到萧孑投出三分绝杀,萧游不禁欢呼感慨,仿佛重新回到学生时代。

    “父亲他以前,打球厉害吗?”萧孑对篮球最初的印象,是小时候人还没高过篮球多少时,父亲就将他带到球场游玩。后来他的球技不断地提高,却一直没有机会和父亲认真地打几场球,再到后来,一别成了永远。

    “那还用说!每天下午他打球的时候,都会有不少女孩在旁边观看——你妈妈就是其中一员。那个年代实在单纯,仰慕一个人可以很简单,喜欢也不必遮遮掩掩。”

    “真好啊,”萧孑将录像切至观众席,“等等!这是…何欢?”

    萧游应声按下了暂停键。萧孑凑到屏幕前,仔细分辨观众席上的那个人影。

    “旁边几个是学生会的人吧?她看上去准备直接翻过观众席找你,不过被拦下了。”萧游调慢速度,再次播放录像。萧孑看到,画面中的何欢虽然试图突破学生会的拦截,不过还是被拦在了座位上。这时,另一群学生会成员也来到观众席,和刚才拦住何欢的干事交谈几句后,将何欢扯着手带走。人群都在嬉闹狂欢,并没有人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由于人群挥舞的双手遮挡,萧孑难以辨认出何欢身旁几人的面孔。几人将何欢像是押运似的推进西门,随后没了踪影。只有队尾那人关门时短暂停留了一瞬。萧孑死死盯着屏幕,反复回看那一刻的录像,终于捕捉到那人转瞬之间的眼神。

    丹顶鹤。

    萧孑发了疯似的撞开保安室大门,全不顾身后萧游的呼喊,红着双眼冲向教学楼。喉咙干涩地发疼,眼中似乎也要流下泪来。几日来压抑的情绪在此刻爆发,萧孑对着无能的自己怒吼。

    教室前门猛烈地撞击墙壁后,仍在颤动不已。教室内自习的同学注视着怒兽一般闯进来的萧孑,吓得动弹不得。萧孑大步走到丹顶鹤的桌前,拳头重重地砸向桌面:“是你干的吧!”

    “那小贱人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瓜葛,不过自作自受罢了。是她自找的。”丹顶鹤轻蔑地说道,嘴角勾起阴狠而愉悦的笑容。

    萧孑不知道自己的拳头是如何到达丹顶鹤面前的。事实上,在他的怒意到达极点之前,身体已经做出了最直接果断的回击。拳头落在丹顶鹤高傲的鼻梁上,顷刻间沾满鲜血。在萧孑打出第二拳以前,四五个同学拼命架住萧孑,还有几人奔出教室,叫来了校医和教导处的老师。萧孑被强有力的手臂牢牢架住,推推囔囔挤出了教室。耳边回响着丹顶鹤的惨叫,那哭嚎实属凄异,简直像是被剪去翅膀无法再度飞翔的家禽一般。

    “这也是你自找的。”萧孑低声说道。

    校长办公室内。

    萧孑和眼前的白纸面面相觑。两个小时的“审判”过后,校领导大概也觉得厌烦,抛下几张白纸让萧孑留在办公室写检讨,吃完饭再接着对他思想教育。白纸上只有歪歪扭扭的“检讨”二字,像是枯瘦的茅草在风中颤抖。什么歪理!萧孑把笔重重地摔在桌上,笔帽都飞出去老远。他实在厌恶这帮家伙替丹顶鹤说话时的嘴脸:如果连这样的人都能被原谅,那谁来给何欢一个交待?然而他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事情的真相亦无法令人信服,所有人对事情的定夺,都只是根据成绩见风使舵,想到此处,萧孑又狠狠地锤了锤桌面。

    胡思乱想之际,门边突然传来响动。萧孑赶紧捡起笔,装出正襟危坐的样子。

    “反思挺透彻嘛,看来是真心悔过。”门后传来萧游的声音。

    “有什么办法,不写完检讨不让我走。”萧孑见到来人,一下子放松了警惕。

    “得了得了,处分都吃了,饭总不能不吃吧?都一点多了,先去吃个饭再说。”

    “这真没关系?感觉跟越狱似的。”

    “那我走了?”萧游准备拉上门把,“我倒也不想当什么越狱的帮凶。”

    “别啊!”萧孑丢下纸笔,跟随萧游溜出办公室。

    带萧孑吃完饭后,萧游又替他前去说情,留萧孑在自己办公室里打扫卫生,算是为他减轻了处罚。

    “这边这边,再拖拖。用力点,没吃饱饭吗!”萧游翘着二郎腿,一边玩手机一边差使萧孑拖地。

    萧孑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萧游见他如此,放下手机说道:“我知道你委屈,但这又有什么办法?那么一小段监控什么也说明不了。就算我相信你,那些人怎么会信。再说,你都把人家鼻梁骨打断了,这件事也应该收尾了吧!和人家家长赔礼道歉的苦差,还要我来干。真是伤脑筋啊。”

    上课铃响后,萧游收拾教案准备出去上课。

    “你就在这里好好劳改吧,看你也无心上课,”萧游回过头说,“下周我要去出差,一定要安分点啊,别再惹出什么乱子。你现在可是全校领导眼里的麻烦人物。”

    没等萧孑回应,萧游就“砰”的一声把门带上。

    萧孑放下拖把,靠在办公桌边休息。他不明白伯父为什么待他如此之好。就算父亲是他最亲的弟弟,就算伯父的子女不在身边,萧孑和他根本算不上骨肉之亲,他却对萧孑百般关照,这令萧孑无法理解。“亲人”这个概念,似乎离他已经很远了。

    办公桌上放着萧游的手机。漆黑的屏幕当中,萧孑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孔。就在萧孑准备转过脸去之时,手机屏幕巧合般地亮起。萧孑本不打算打探伯父的隐私,但注意到那条微信消息后,他的眼睛再也无法离开屏幕。备注名为“何亦”的人发来了这样一段话:

    “…女儿在二院,情况不太乐观,劳烦萧老师关心了。”

    对萧孑来说,夜晚很久没有像如今这样孤单。耳机里的后摇滚盖过风声,只有扶着车把的手臂能感觉到凉意。随身携带的,不过是必要的证件和一点零钱,以及那个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的MP3。这是父亲留给他的生日礼物。虽然已经旧得上了年纪,萧孑却将它视若珍宝。霓虹灯的光线向四周发散,恍惚间的某一瞬间,萧孑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是第一次这样贴近明华的夜晚。

    城市的街道错综复杂,萧孑在其间穿行,犹如置身于水母内部。远处的塔吊睁着猩红的双眼,凝视着孑然一身的少年在空阔的车道上骑行。直到红十字会的标识已清晰可见,萧孑才慢慢放缓了速度。

    明华的夜晚比大海孤独。这是萧孑背着折叠车乘上夜班公交后,脑海中闪过的想法。接连几天的艰难抉择后,萧孑终于下定决心探望何欢。丹顶鹤事件让他被罚回家反省五天,这还是伯父低头求情后的处罚结果。不上学的日子无所事事,他便四处游荡,或是泡在东路沿河的那家书店打发时间。时间变得宽裕,他对何欢的思念也愈加深重。

    车上只有萧孑和司机二人。梧桐路位于市郊,和第二人民医院各种坐落在城市两端,能够有这样长距离的夜班公交,本身就是奇迹。折叠车也是父亲遗留下的物品,公交路离医院还有一段距离,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萧孑停好车,缓缓穿过医院长廊,走到住院部的咨询台前。值班的护士或许并未发觉萧孑的来访,仍然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以此来抵挡睡意。

    “您好…”萧孑突兀的声音吓了护士一跳,对方赶紧起身,递出一张病房登记表。

    “请登记一下,在这里,”护士指着表格下方空白的一行,同时打量着萧孑,“是第一次来吗?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萧孑签下自己的姓名,和探访对象何欢的名字,忽然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病房号码,一时间无从下笔。

    “那个…可以告诉我何欢的病房在哪里吗,我今天是第一次来。”护士狐疑的眼神盯得萧孑心里发毛。

    “你是她的…?”

    “我是她的哥哥,何…何悦。今天父母临时有急事不能来照看妹妹,我一个人偷偷跑过来,还不知道病房号码。”萧孑支支吾吾地编造出回答,努力控制表情。

    “这样啊,”护士似乎未发现萧孑神情的异样,“怪不得她爸妈今晚不在。病房在十三层。十三层十二号,下次来可别忘了。”

    萧孑庆幸自己幸运,他其实并不知道何欢的父母这个时间点是否在医院,只是凭借何欢以往的描述猜测。他赶紧乘上电梯。

    “说是兄妹,感觉也不是很像嘛。”待萧孑走后,护士坐回服务台,不甚满意地自语道。

    电梯爬上十三层并没有花费很久,萧孑却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楼道充斥着消毒水味,吊顶上的“特需病房”指示牌引人注目,萧孑无法揣摩出个中含义。走廊尽头,萧孑停下脚步。十二号病房的门虚掩着,房间内漆黑一片。

    萧孑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门。夜色静得只能听见呼吸,以及病床前心电仪无力的跳动。躺在病房上的少女像是被人遗落在此的物品,不被人察觉甚至可能会遭到遗忘。走廊的灯光止步于床前,黑暗中无法看清少女的脸。时间小心翼翼地绕过她流淌,她似乎要因此沉眠一个又一个秋天。

    “何欢,我来见你了。”萧孑的声音在黑暗中很快消散,一切又归于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