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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再说一句晚安(Ⅰ)

    离开医院已是深宵,末班地铁也早就离去。我和夏秋谢绝了萧游的好意,准备各自回去休息。然而夜色深得不着边际,路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影,我担心夏秋独行的安全,还是打车和她一起前往书店。

    即便是如此凉爽的夏夜,车内的冷气开至最大挡位,我的心神还是无法真正平静。

    车载电台放着《StayGold》的旋律,夏秋在后座上沉默不语。仅仅凭借街灯闪过暂留在脸上的光影,我无法揣摩夏秋此时的心情。

    车窗渐渐映出梧桐树的轮廓,离书店已没有多少路程。

    “有点不舒服。”夏秋轻轻扯了扯我的外套,声音竟带着几分虚弱。

    我摇下车窗,窗外涌入夏夜湿热的空气,是下过雨后独特的气味。

    “透透气,会好点吗?”我问。夏秋闭着眼睛直摇头。我赶紧示意司机停车,提前结了车费扶她下车。

    “我自己走就好了。”夏秋嘴上说着,步子却开始踉跄,我只好紧跟在她身旁提防她摔倒。突然之间,夏秋像重心不稳似的向前倾倒,幸好我早有防备,伸手拦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还是我背你吧。”我的手正搂在夏秋的腹部,而她对我竟是这般信任,似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我的手臂上。我动弹不得,只能以这吃力又糟糕的姿势僵在原地。

    夏秋有些不情愿地答应了。我松了口气,俯下身子让夏秋缓缓挪动到身后。幸亏夏秋今天穿着长裙,使我不至于与她的身体直接接触。否则的话,我会是何等的心神不宁,此刻我根本不敢想象。然而当她纤细的双手环过我的脖颈,我很难撒谎说自己没有心猿意马。

    “抓紧哦。”我别过头,夏秋没有回答,默默增加了手上的力度。

    我们两人就这样在深夜的梧桐路上彳亍而行。数过一株又一株梧桐,一盏又一盏街灯,总算经过了早已熄去灯光的地铁站,转入书店所在的梧桐东路。

    虽说夏秋身材苗条,背着她根本算不上什么重负,但要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行走,加上背后的夏秋似乎已经睡熟,全靠我的手臂撑着她的身体,一来二去也耗费了我不少精力。

    马路左侧往下是运河边狭长的步道,充其量只够两人并肩行走。河堤两岸都能看见木板架起的大块空地,从前是用作客轮的码头。然而时过境迁,坐船的人少之又少,码头大多都已废弃,只留下踏过还会咯吱作响的旧木板记载时间的脚步。

    “停一下,放我下来。”不知何时,夏秋醒了过来。

    我轻轻屈膝,好让夏秋的双脚着地。我正舒展着胳膊的时候,面前的夏秋打了个寒战。

    “冷?”我问。夏秋点点头。

    “别着凉了啊。”我脱下身上的工装外套给夏秋披上。手指无意间触及那红色泡泡袖口下的纤细手臂,感觉虽然冰凉,我的心中却涌起一阵暖意。

    “喝不了多少酒就别再逞强了,下次可不一定有人背你回来。”我盯着夏秋红晕的脸颊说。

    “下一次,也不一定会有人帮你喝酒啊。”夏秋歪过头笑着看我,眼神是酒醉后的迷离,可爱的令我无法指责。我感觉自己的脸也烧的火热。

    “走下面好不好?想吹吹夏天的风。”休息了一阵子,夏秋指着左侧往下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石阶说。

    “灯都没有,恐怕不好走吧。你要是没站稳掉进河里,我真不一定能救你上来。”想到我像驮着树叶的青蛙一般在水里扑腾的模样,我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

    “你可是我的贴身保镖,这点小事肯定没问题啦。”夏秋回答得颇为轻巧。我倔不过夏秋,便打开手机手电筒在前方照路,领着她一步步向下走去。

    “到下面以后,我接着背你吧,看你也不像是能坚持走回书店的样子。”我说。夏秋嘿嘿一笑,握着我的手腕接着往下。

    “你再往下走几级台阶,我就可以直接到你背上。”

    我听从夏秋的指令,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身后的脚步声慢慢放缓。

    “下来了哦。”夏秋像是释怀一般说。

    我的并未感受到夏秋的重量。取而代之的,是整个身体后部传来的温热和柔软触感,以及环过我腰间,紧紧抱住我的双手。

    夏秋把头枕在我的肩膀,和我脸颊贴着脸颊,说:“阿璨,想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走吗?”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因为,我喜欢你啊。”

    远处的航船投来灯影斑驳,汽笛声自远而近传来。夏秋的脸庞似乎和谁重合,隐隐约约,变得不再真实,仿佛隔着遥远的时间。

    “我好像忘记什么东西了,”我不自觉地开口,“我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梧桐的枝桠上压满了雪。临近打烊的饭店,楼牌下挂着灯笼,散发出温热的光芒。还有依稀的顾客在低声谈笑,老板已经开始收拾桌椅。雪地上留下成双的脚印。

    我擦!忽然有什么东西绊了我一下,害得我差点摔倒。

    “你呀,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样。都走过多少遍了,你还不记得这里地砖不平吗。”后面传来夏秋的声音,“你这家伙,总是这样没名堂。我说…”

    “五年前,我们在这里走过。”我伸手挡住货船刺目的白光,夏夜的风从指尖穿行而过,“那天…我们牵手了。”

    “所以?”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夏秋长叹一口气:“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你会用这种逻辑说话了。”

    说罢,夏秋小跑几步拽住我的右手,和我十指相扣。五年间无数次的回想,已使我将这触感深深刻入心底。如今再次触碰,竟然如同温习一般清晰。

    “你知道吗,”夏秋轻声说,“爸爸的手也是这样粗糙。小时候的灯会,我拉着他的手指,慢慢走在这样一条路上,怎么逛也逛不完。他工作总是忙,不管雨打风吹都照常干活,手上才起了老茧,冬天也有冻疮。你的手…也是这种感觉。”

    “你说,我们会成为家人吗。”

    我更加握紧了牵着的手。冬日夜晚,四下无人的街道,唯有相拥驱散孤独。一种久违的情感席卷了我整个身心。

    沿着运河边的小道,我和夏秋一路走回书店。

    “总算到了,咱们上楼吧。”

    “不要,王璨说过会背我的。”夏秋声音是说不出的慵懒,呼吸的热气擦过我的脖颈。我的心里一阵酥麻,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的喝醉,还是有意捉弄我一番。我暗暗叫苦,硬着头皮一步步将她背到楼上。

    我左右转动夏秋的房门,发现锁的严严实实。在夏秋的钱包里粗略翻找一阵,居然也没有钥匙的踪影:出门连钥匙都不带,这得有多粗心啊!我叹了口气,将睡的迷迷糊糊的夏秋轻轻放在客厅的沙发上,琢磨着要如何进入夏秋的房间。

    折腾了半天,我才从外部靠阳台的窗户爬进夏秋的房间,总算能够背她进去。夏秋的房间比我想象的还要整洁,书桌上摊着未读完的小说和几张线稿,床铺上整整齐齐摆着几个娃娃。细细想来,住在寒山书屋半年有余,进夏秋的房间大概还是头一次。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我并没有擅闯他人房间的欲望,何况是冒犯夏秋什么的了。

    站在夏秋床前,我犹豫片刻,还是将夏秋抱至床的中央,替她脱下鞋子和身上披着的我的外套,盖好被子准备离去。

    夏秋却在我转身的瞬间勾住我的衣角,嘟囔道:“不许走。”

    “我也是要睡觉的呀。”我苦笑,没想到夏秋竟说起梦话来。

    “说了晚安,再去睡觉。”

    “晚安啦。”我轻声说,夏秋却还扯着我的衣角。

    “再说,再说一句晚安…”夏秋像是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错把我当做了梦中的人物在对话。

    我笑着拢起夏秋的双手,在她的床沿蹲下,重新帮她盖好被子,耳语道:

    “晚安,晚安,我亲爱的,夏秋。”

    “不许动!裤子穿好,抱头蹲下!”

    房门被猛地踹开。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陈烨警官手里的7mm口径左轮手枪正正地对准我的额头。

    “这…什么情况?”我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投降,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梦里的桥段还是现实的场景。

    “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对夏老板做了什么!”陈烨无端的怒斥让我更莫名其妙。我从床板上支起身子,总算看到站在陈烨身后,头发凌乱、睡眼朦胧的夏秋。

    “我干什么了我,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对吧,夏…”

    陈烨毫不留情地扣下了手里的扳机,海绵子弹正中我的额头。

    “夏老板,你看这贼人死不悔改,快说说他昨晚对你做了什么!”陈烨很快装上了新的子弹,我完全不明白这莫无须有的罪名从何而来,只能欲哭无泪地看着夏秋。

    “啊?对,昨天和王璨去找谁来着…然后喝了很多酒…后面去医院听了一段很长的故事,然后…”夏秋打了个哈欠,“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早上起床就回到房间了。”

    “好姐姐,是我把你一路背回来的啊!!你喝醉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原来不是梦啊…等等…那后面你和我牵手又抱我,也是真的?!”这一回轮到夏秋惊恐了。我一边躲闪陈烨不断射来的子弹,一边冤枉地争辩:

    “这一段肯定是梦!我看你睡的那么熟,直接把你背到书店了,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真是这样?”陈烨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狐疑地看着我,“那你是怎么进到夏老板房间的?你不应该有钥匙吧。”

    我胡乱穿起衣服,领他们俩来到房间外的露台,指着夏秋房间朝外的窗户:“从那里,好不容易才翻进去的。”

    “看来得加强一下书店的安保工作,老板,以后出门要锁好门窗,钥匙也不能交给闲杂人等。”陈烨煞有介事地说。

    “装警察装上瘾了是吧你!”我气愤地抢走陈烨手上的玩具手枪,绕过他走到夏秋面前,“哦对了,夏秋,发笄放你桌上了。昨天背你的时候,怕戳到你,就帮你拿下来了。”

    “哦…哦。早上看到了来着,谢谢了。”夏秋像是仍然没睡醒的样子,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老板你再休息会儿,我去给你们做早饭。书店的话,王璨看着就没问题了,对吧?”陈烨挑挑眉,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无奈地笑笑,把玩具枪还给陈烨,随意洗漱一番就走下楼去,总算松了口气。玻璃橱窗外的梧桐路一如既往的热闹,我打开书店的推拉门,将营业牌调转方向:

    “Opening

    寒山书屋

    遇见新的故事与生活”

    和萧孑初次见面以后,每周我都会抽空去看望他几次。除了基本的问候之外,我和他还会聊聊各自的兴趣,当然,是以他那独特而极为不便的方式。

    “何苦这样麻烦,直接打字不就好了吗?”见他用读写笔将刚写下的字转换为语音,我诧异地问。

    “那样子讲话,感觉多少有点苍白。再说,只有你一个人像是唱独角戏一样说话,也不公平吧。还是这样好。”读写笔回答道。我开始认同何欢对他“old-fashioned”的评价。

    “你是一直瞒着病情,才会到现在这个开不了口的程度吧。早点让你伯父带你来检查,也就不会这么严重咯。”我说。

    “不喜欢麻烦别人,”萧孑的眼睛像是一片平静的大海,“如果是命中注定的话,怎么样也改变不了吧。钱花下去也不一定能好转,不如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好了。”

    “怪人,不折不扣的怪人。”我拿萧孑毫无办法。

    对话便是诸如此类。奇怪的是,每当我提起当下的何欢,萧孑总是缄口不言,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

    “为什么不让她来看看你呢?”我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

    每到这种时候,萧孑就会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那笑与其说是无奈,不如说是一种悲切。这当中一定有我无法知晓的故事,现在知道也许为时过早。

    “那换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邮箱的?”

    萧孑继续维持着他沉默的笑容,我别无他法,只好放弃更深的交谈。

    萧孑的目光总是久久地停留在床边那架蒙着白布的钢琴上。

    “会弹钢琴?”我问。萧孑摇摇头。

    我掀起钢琴上的白布,随意按下几个音符,竟然发出锯木头一般的糟糕声响。

    “这架钢琴,放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萧孑在纸上潦草写道,“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医院方面看上去也不准备把它移走,它也就一直待在这里了。”

    “怕是从搬到这里来以后,就一直没调过音吧,”我苦笑着拍干净手上的灰,“和你比起来,它倒更像病人一点。”

    萧孑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也许是性格使然,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多少有点滑稽,就像小是熊维尼把裤子错穿到了上半身那样不搭。

    不得不提的是,我总觉得萧孑对他的病表现得过于轻松,像是只得了一场小小的感冒。和他交往的这些天里,我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任何痛苦的表情或是迹象,以至于我常在聊天中忘记,正面对着一位病人。只有在萧孑的书写无法被读写笔识别,不得不将潦草的字迹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才会猛然想起,面前这个看似风轻云淡的少年,面对的可是穷凶极恶的癌症。

    时间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少年的疾病而停滞不前。接下来的日子,我仍然保持着对萧孑的探,夏秋有时也想与我同往,只是一直没法抽出时间。盛夏虽然已经过去,天气还是异常炎热,即使不买书,也大会有路人走进书店享受空调的凉气。书店的生意因此变得更加繁忙,夏秋也开始打算扩充人手。

    频繁的化疗使萧孑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开始戴着冷帽与我见面。在这个燥热的夏天,恐怕只有他迫不得已凭着这反季节的装束走在潮流的前线吧。

    我用从父亲房间里翻出来的工具,勉强把萧孑病房里的钢琴调好了音。钢琴的音质完全出乎它那看上去惨淡的外观,和父亲的雅马哈相比都没有逊色多少。

    在我的提议下,萧孑试着学起钢琴,就当是某种意义上的康复运动。如我先前所见,他修长的双手与这架钢琴十分契合。萧孑的手指几乎毫不费力地覆盖了九度琴键,拥有如此掌距,也无怪乎他的篮球天赋像他描述的那般出众。

    “喜欢什么类型的音乐?”我问。

    “猜猜看。”萧孑写道。

    “古典?”

    萧孑摇头。

    “流行?”

    萧孑接着摇头。

    “爵士呢?”

    萧孑还是摇头。

    ……

    “你到底想要我教你啥?”我实在猜不透萧孑的心思。

    “后摇滚。”

    我抑制住直接合上琴盖的冲动:“你叫我用钢琴教你摇滚?”

    “你自己说的咯,‘你喜欢啥我就教你弹啥’,是吧?”萧孑把读写笔搁在一旁,嬉皮笑脸地看我。我只剩下无奈的长叹。

    总之,萧孑学琴的进度异常缓慢,到最后我只好放弃教他的想法,任他自由发挥。萧孑却总是以忙着看书推托,坐在病床上差使我为他弹几首协奏曲,作为病房的背景音乐。我谅他是病人,也就不和他计较。

    “天气真好。”我起身舒展手脚的间隙,读写笔说道。

    “你又没法出门,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有化疗。”我说。

    “那玩意,稍稍往后推推也没多大问题,”萧孑跳下病床,“我可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真的?”我半信半疑。

    “那还用说!”萧孑捡起房间角落我甚至没注意过的篮球,夸张地做了几个变向,差点撞倒一旁的医疗器械。

    “得得,还得先问问医生。”我招呼萧孑先在病房等我,一个人乘电梯下了楼。

    我向问讯处的护士提议,带萧孑出医院透透气。她先是准备拒绝的样子,但听到萧孑的名字还是迟疑了一会,随后说要打电话问问主治医师的意见。

    没想到事情发展得相当顺利。主治医师斟酌过后,批准我们可以就近转转。转眼间我就已经带着备用的药物,和萧孑走出医院。

    “简直就像逃学。”我说。萧孑笑着表示赞同。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车门打开,夏秋大步走向我们。

    “还以为你不打算来了。”我匆匆扫过夏秋鸭舌帽上的图案。

    “老板旷班,不算是旷班吧。”夏秋笑着压了压帽檐。我隐约觉得这句话在哪听过。

    我们三人并排走着,时有路人投来目光,这也无足见怪——萧孑的冷帽和夏秋的鸭舌帽看上去像是隔了几个季节,如此违和的装扮,很难不引人注目。

    “所以说,”夏秋侧过身子,“你打算带他去哪?我们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吧。”

    “这个……其实还没想好。”我完全是实话实说,出来兜风本就是一时兴起,这个问题我甚至从没有考虑过。

    “你这人啊,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夏秋像是无奈,随着我继续向前漫步。

    道路在前方分岔,向右望去,小路倾斜而上,似乎通往远处一座并不起眼的小山。从萧孑的病房眺望,也许能将其尽收眼底。

    “要不去爬山?”我问,“空气感觉不错,况且正好路过嘛。”

    “他的身体吃不消吧。”夏秋有些担忧。萧孑却伸出大拇指,大概是认可了我的提议。

    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走上山路。我担心萧孑的身体,还是有意放缓了脚步。夏秋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萧孑始终沉默。

    “喂喂,你们平时怎么聊天的?光靠心灵感应吗?”

    “正是。”我说。萧孑和我默契地点头。不过他还是拿出纸笔,写字解释给夏秋:“一般是写在纸上,用读写笔转成语音。常用的语句已经提前录在里面了,所以交流起来也不会太麻烦。不过王璨还是希望我直接写字。”

    “手指多动动,有利于康复。”我说。前边的小路与上山的石阶相连,我让萧孑收起纸笔当心脚下。

    “那,直接打字不是更方便吗,何苦要这样一笔一划写?”

    “因为有温度。写下的字和发出的声音一样,都能承载那些冷冰冰的屏幕传达不到的情感。所以我一直一直坚持着,哪怕已经失去声音。这些……是她告诉我的。”

    我知道萧孑写下的那个她是谁。也许,也只有萧孑的“她”,才能真正感受到那颗被层层坚冰包裹着的心脏的温度吧,我想。

    方才葱郁的白桦树到这儿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参天的竹林。太阳的弧光被茂密的竹林遮挡,山中因此格外凉爽。左前方的岩壁流下淙淙溪水,溪水落处长满青苔。我拨开结着不知名野果的灌木丛,发现里面藏着另一条小径。溪流就顺着小径旁的沟渠向前流淌。

    “别进去啊,万一有蛇怎么办?”夏秋扯住我的手臂。

    “天这么热,蛇也会夏眠吧。”我信口胡说道。

    夏秋虽然犹豫,但看在萧孑已经走上小径,也只好跟着我们踏进灌木丛。

    小径植被丛生,时时刻刻能感受到一种幽深又静谧的氛围。未被挖去的春笋长得足有半人高,夏秋像是见了什么稀罕物似的,一个个抚摸过它们的尖端。

    “这是什么树?”我指着路旁长着锯齿状树叶的枝干问道。

    “山毛榉,”萧孑匆匆一瞥,接着又拿起笔写道,“下面穗状花序的是车前草,然后那边披针形叶片的是白芨,不过现在不在花期……”

    “这些可不是高中生的必修内容吧?你怎么全都认识?”我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萧孑把周围的植物报菜名似的写了一长串。

    “何欢给我讲过很多。她爸爸是植物学家。”

    “哟。”我意味深长地笑笑,但萧孑好像并不在意。

    “你们快来这里!”夏秋在远处向我们招手,“溪水很凉快!”

    光滑的鹅卵石将溪流分割成了很多部分,溪水看上去不深,夏秋就站在溪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水挺清的,暂时没看到水蛭。”

    “吓唬谁呢。”夏秋瞪了我一眼,脱了鞋袜就蹚进水里。我在上游找了块平整的石头,铺好报纸和萧孑坐下。

    “你也去玩会?”我问。萧孑摇摇头,向我示意手中的书。

    萧孑正在读一本福楼拜的什么小说。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也就陪他看上两页。山鸟在高处啼叫,虫鸣更激烈了。山野的风徐徐吹来,溪水绕过脚边流淌,举目皆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

    “对了萧孑,你之前说的小说,写的怎么样了?”竹林影下闲坐片刻,我莫名想起了去年冬天收到的那封邮件。

    “什么小说?”

    “喏,”我侧过手机屏幕,“你说,要开始新的生活什么的。”

    萧孑这才明白过来,神情忽然严肃起来。他把书合上放在一旁,才接着动笔写道:“其实在给你发邮件之前,我就已经写好了大半,只是关键部分还没有动笔。有很多地方要去,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话要说……虽然,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不知如何开口。有一些现实,沉重得根本无法提起。

    “想去北边。是想要去格陵兰吧,”我注视着空气中的某个不存在的焦点,“想去看冰川大海,想要找寻意义,其实更重要的,还是追上她吧。”

    萧孑久久注视着我的双眼。我拍拍他的肩膀,重新把书递给他,随后便戴起耳机,靠着背包听歌。萧孑背过身去,似乎在写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摇了摇我的肩膀。

    “大哥,还准备睡上多久啊,我都快饿死了。”我睁开眼,眼前是夏秋不耐烦的面容。

    “现在是什么年代?”我问。

    “万历十三年。睡傻了吧你。”

    我挣扎着站起,低头看表,原来时间已过一点,我却浑然不知。夏秋没等我收拾好东西,就径自原路返回,我招呼萧孑赶紧跟上。午后的空气比来时闷热,我走了一小段路就开始发汗,萧孑不知怎得落在了后头。

    “萧孑,跟得上吗?是不是中暑了?”我朝萧孑喊道,他摆摆手,似乎想说明自己没有大碍,步子却一步步踉跄起来。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叫住夏秋回到萧孑身边。

    萧孑的脸色异常苍白,鼻头挂满了汗珠。我伸手摸向后背,汗居然浸透了他身上的棉麻布上衣。萧孑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却掩盖不住脸上痛苦的表情。

    “夏秋!药!快拿要来!”我朝夏秋吼道。她从药瓶里倒出几粒药丸,给萧孑送水服下,萧孑的脸色却没有舒缓多少。我让夏秋打电话给医院,赶紧背起萧孑下山。萧孑的拳头握的很紧,手臂却无力地下垂。

    本就不算平缓的山路在背负了一个人的重量以后,变得更加艰难。我只庆幸夏秋此时没有喝醉。

    救护车及时赶到,我们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迅速开往医院。这么一趟下来,我的全身都湿透了,在车上只顾着调整呼吸。

    “没事吧?”夏秋轻声问我。

    “还不至于低血糖。”我苦涩一笑。

    医护人员正在萧孑做基本的检查。我注意到,萧孑的意识似乎已经不太清晰。就在这时,他松开的右手中掉出一张纸片。

    我拾起纸片,在夏秋面前摊开:

    有你们陪我,真的很开心。也许是时候,揭开我们的谜底了,王璨。

    萧孑的字迹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正当我疑惑不解想要重新合上纸片时,夏秋用手抓住了纸的一角,我这才发现反面还有几行小字。由于挨得过于紧凑,我甚至都没能注意。夏秋凑近纸片,读出了上面的内容: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我对这段文字并不陌生。第一次读《麦克白》时,它就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问题是,萧孑到底想通过这段文字向我展现什么?我不由看向了急救舱中静默的萧孑。麦克白,麦克白,泛黄书页里深埋的秘密……

    ICU门口的铁座椅上,我和夏秋久久无言。

    “我去买点吃的,你先休息一会,”夏秋起身说,“刚才累得够呛吧。”

    我便坐在原处等待。ICU上方,显示牌的红光仍然没有转变为绿色。我便发了会呆,直到夏秋带着两个三明治回到我的身边。、

    “只能买到这个了,将就一下吧。”夏秋说。

    “感激不尽。”我接过三明治,上面还留有加热的余温。因为实在太饿,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狼吞虎咽,不过现在也没有心思惦记这个。空气实在沉闷,有一种无形的压抑充斥在我们周围。

    “这样的场景,你有没有经历过?”夏秋突然问。

    “什么?”我还没回过神来。

    “就像这样坐在病房外,听天由命等待一个人离开手术室,自己却什么都无能为力。”

    “没有过。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坐在手术室门口。”

    “那你算是幸运的,”夏秋轻轻叹了口气,“奶奶生病的时候,我总要和爸爸妈妈在这样的地方干等很久很久。我如果不耐烦的话,还会被狠狠地骂一顿。”

    “对不起。”我说。

    “突然道歉干什么?”

    “今天的事,把你也卷进来,麻烦你了。”

    “这算什么,决定出去玩是我自己的意愿,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不去爬山的话,可能就不会出这种事了……”

    “不要什么都自己担着啊喂!”夏秋忽然提高了声调,“都说了,不是你的问题。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已,再怎么担心都没有用吧!”

    我没有再说什么,揉了揉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确,萧孑的命运并不由我左右,能够尽力的都已尽力,剩下的只能交给医生。

    “萧孑留下的纸片,你能看出点什么来吗?”夏秋问。

    “这也许是,他给出的答案,”我重新展开纸片,“而且不仅仅是一个问题的答案。”

    “什么意思?”

    “之前我问过萧孑,他是怎么认识我的,萧孑一直没有回答过。我想,现在我应该是知道了。”

    “说明白点,我又没跟你猜谜语。”夏秋眯眼盯着我,脸上写满了疑惑。

    “你还记得那本《莎士比亚戏剧集》吗,回明华的时候我给你看过扉页的那本,”我没等夏秋回答,接着说道,“在《麦克白》中的某一页,我留下过一些自己的想法,等待其他读者来和我探讨。萧孑恐怕就是从这里认识的我。他好像……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意义。”

    “小王,小夏,你们在这啊!”话音刚落,就看见萧游匆匆赶来。

    我和萧游细说了事情的经过。他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不必自责,能够抽时间出来陪陪萧孑,他已经很感激了。我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

    四点一刻,手术室门终于打开,主治医师走出门后和萧游低声说了几句,和我们点头示意后就离开了。萧游和我们解释说,萧孑现在处于休克,不过暂时脱离了危险,再观察几天如果情况转好,就可以回到普通病房了。萧游随后把我们带到萧孑的房间,说有东西要转交给我们。我注意到,萧游虽然面带笑意,但他的眼神中暗含着一种深深的执着。

    我和夏秋走进萧孑的房间,白色的床单和白色的钢琴渲染出一种肃穆的氛围。萧游没有开灯,在床底下捣鼓一阵,抽出一个上了锁的小皮革箱。他顿了顿,把钥匙递给我。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但萧孑曾经嘱咐过我,在必要的时刻把它交给必要的人。我想,现在也许是时候了,王璨。”萧游说完便走出房间,像是在刻意回避萧孑的秘密。我叫夏秋留下,和我一起查看箱子里的物件,免得遗漏什么关键。

    我拂去皮革箱上的灰尘,把它放在萧孑的书桌上,拿出钥匙开了锁。夏秋打开台灯,凝神注视着我的动作。箱上的锁“啪嗒”一声打开,里边居然只装了薄薄的三封信。我把它们一一拿出,信封上依次写着“给伯父”“给王璨”“给何欢”的字样。我看到第三封信,立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嘴上不愿意,还不是要我帮忙找何欢嘛。

    “先别傻笑,拆开你那封信看看。”夏秋说。

    我轻轻拆开火漆,取出里面的信。信上的字是印刷体,或许是萧孑怕我看不清他的字迹。我轻声读出信的内容:

    “王璨:

    一直以来我都在回避何欢,现在却麻烦你找她,我感到实在抱歉。但其中的缘由,抑或是我与她的关系,一时无法和你解释清楚。我只能说,我向你描述的,并非故事的全貌。还是请求你将信亲手转交给她。她会明白,应该如何讲下去,那名为后来的故事。此外,伯父的信也拜托你一并转达。不必为我担心,在一切结束以前,我不会轻易离开。期待与你的下次再见。

    萧孑”

    夏秋拿起桌上的铅笔,在“故事的全貌”“后来的故事”“一切结束以前”几处内容下面划了浅浅的横线。我对萧孑的这些话也抱有相同的疑问:为何故事的全貌要着重加点?何欢病好以后和父亲一起去了格陵兰,萧孑仍然留在明华上学,这不就是所谓“后来”吗?

    “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夏秋指了指“回避”二字,“既然好不容易等到何欢醒来,为什么又要回避呢?正常人应该都会高兴吧。还有图书馆里王小波的书和便签,萧孑也从未提起。这些疑问大概都要靠何欢为我们解决了。”

    我收好萧孑的信走出病房,没想到萧游仍然站在原地。我正要把信交给他,萧游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小王,小夏,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萧游忽然长叹一口气,撑着座椅的扶手无力地坐下。皱纹深深地嵌入他的额头,萧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岁。

    “萧孑的病灶发生了转移。医生推测,几天前就应该疼痛难忍了,但这孩子硬生生扛了下来。这种程度的疼痛,一般人保持站立都很困难,他却还强撑着和你们出去玩。我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了半瓶打开着的止痛药……”

    说到这里,萧游已经泣不成声。正如夏秋所说,我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更不知该如何应对。夏秋从我手里接过信封,弯下腰和萧游小声说了几句。具体的内容我不得而知,总之,夏秋很快完成了萧孑交代的事,我们便和萧游道了别,希望在天黑以前返回梧桐路。

    “晚饭的时候,何欢应该会在花店吧。我们回去应该能赶上。”我说。事不宜迟,我和夏秋即刻启程。

    抵达梧桐路时,天还没有全黑,明明这些事只发生在一天之内,我却完全无法感受时间车辙行进的轨迹。我不再多想,和夏秋一路走到黄阿姨的花店,发现里面昏暗异常,只有柜台前亮着灯光。

    我轻敲两声店门,根本无人应答。店门没有上锁,我便推开门和夏秋走进店内。花店没有顾客,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每束花都静静地插在瓶中,活像是被福尔马林包裹的标本。远处的柜台桌上,黄阿姨趴着没有动静。

    “黄阿姨?”我走近柜台,浓烈的酒精味铺面而来,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都走吧,都走吧……”黄阿姨小声嘟囔着,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又尝试呼喊了几句,黄阿姨这才抬起头来看我,神情分明是大醉了。

    “啊,小王,来买花送给小姑娘?”黄阿姨像是还沉醉在自己的梦中。

    “黄阿姨,何欢在哪里?”我直奔主题,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种种异常。

    黄阿姨愣了神,目光投向一无所有的远方。泪水直直从她的眼眶淌下,黄阿姨却强挤出笑意回答道:“走啦,都走啦……跟她的老爹一样,远走高飞啦。”

    “什么意思?”我被她的话搞得云里雾里。

    黄阿姨对上了我的眼神。在她眼里,我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今天,要坐飞机走了。”黄阿姨轻轻说道。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有点着急,立马接上了话题。

    “什么时候,去哪里,和谁去,我怎么知道,反正最后,都是要走,那就都走吧……”黄阿姨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直接倒在了桌上,我反复呼喊都没有反应。我意识到,已经不太可能从大醉的人口中问出点什么。

    “该怎么办,何欢应该去机场了,但不知道飞机架次怎么可能找得到人?”我焦急地问夏秋。

    “我看未必,”夏秋把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是明华国际机场今晚的所有航班,“去格陵兰的话,我想应该会在北美的机场转机,今晚正好只有一个波音787的航班是飞往美国的,在D1口检票,靠近机场东门。在那里肯定能找着何欢。”

    “你真是天才。真心的。”我说。没想到夏秋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没时间拍马屁了,还有四十五分钟起飞,待会有你赶的。”

    一路小跑,我和夏秋回到书店。陈烨正和老顾客谈论着梧桐路最近的翻新工程。见我们回来,他立马迎了上来。

    “车钥匙给我,赶时间,到时候再解释。头盔也一起拿来。”夏秋以极快的语速向陈烨发出了一串指令。

    “等等,骑摩托车去?我没有驾照啊?”我一脸茫然。

    “我有。”走出门的夏秋回头瞟了我一眼。我得承认,此刻的她十分迷人。

    夏秋已经跨上摩托发动引擎,我刚上车,她便踩油门加速。我这才想起,根本没有为我准备的头盔,只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不幸的是,也许是老天爷存心作对,一路上我们遭遇了无数红灯。我们心急如焚地盼着信号灯由红转绿,前边的汽车却慢吞吞地起步,活像是穿上旱冰鞋的小狗,我们又错过一次绿灯。

    “抓稳了。”我来不及理解夏秋话里的意思,就差点被突如其来的加速甩了出去。我凭借本能抱住了夏秋的腰际,夏秋猛地扭转车头,摩托车穿过绿化带的空隙,快速驶入了非机动车道。

    “喂喂喂喂喂!这是逆行啊!!”我对夏秋喊道。夏秋没有回应,只是偏转车把躲过了疾驰而来的电瓶车。

    街边的树影擦身而过,霓虹灯的光影变得迷离,身后交警的哨声随风而逝。我紧贴着夏秋的后背,头盔外飘逸的发丝扫过脸颊,我不由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

    “王璨!还记得我喝醉那天说的话吗!”风声实在太大,夏秋的声音一下子就被吹散。

    “怎么了吗!”

    “你说记不记得就是了!已经没时间了!”

    “全部都记得!你说喜欢我的话,全部都记得!”我听见身后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不要说出来啊,笨蛋!其实,我也全部都记得!你还和我,说了晚安吧!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警车斜插在前方的车道上,堵住了我们的去路。夏秋和我下了车,乖乖等待被警察制服。天空传来飞机的轰鸣,我仰起头,望着波音787消失在遥远的天际。还没等我开口,一切就都结束了。

    “载人超速行驶,乘客不戴头盔,逆向行驶,占用非机动车道……简直是胡闹!你们脑袋里就没有装一点交通规则吗!”我和夏秋坐在警厅冰冷的木椅上,默默听着交警的训导。夏秋虽然若无其事地用手敲打桌面,嘴唇却在微微发抖。我的心情同样不好受。

    尽管动用了关系调解,陈烨的摩托仍然被扣留了下来,夏秋的驾驶执照自然也被吊销。

    “可惜,考完都没有开过几次。”夏秋苦笑着说道。

    我茫然地盯着眼前真实存在的夏秋,脑袋里满是她刚刚说过的话。

    “别犯傻,我现在可没喝醉。回去吧。”夏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的脚步却无法挪动分毫。

    “我……”

    “提问之前,要先填饱肚子。”夏秋打断了我的话,不容分说把我推进了出租车。

    我们在之前吃过的面馆解决晚饭。我主动提议付钱,夏秋这一次没有反对。

    “你欠我一辆摩托,王璨。”夏秋咬着吸管,喝空了一听雪碧。经历了这么多麻烦事以后,她看上去累极了。

    “从我明年的工资里扣。”我说。

    “我们要不跟黄阿姨问问何欢的地址,直接把信寄过去?”夏秋有了新的点子。

    “如果能寄到的话,差不多也算送达吧,值得一试。话说,你没有何欢的联系方式吗?她前阵子可是经常过来玩的。”

    “我要是知道,咱们就不用去警察局喝茶了。”夏秋对我翻了个白眼。

    于是,我们再次回到花店。已经临近打烊,黄阿姨已经整顿好了衣装,看上去总算醒了酒。见到我和夏秋,黄阿姨快步走来打开了店门。

    “小王,阿姨刚才喝醉了,挺不像话吧,给你们添麻烦了……”刚进门,黄阿姨就向我们道歉。

    “是吃了不少苦头。”我筋疲力尽地回答。

    “黄阿姨,何欢为什么要走呢?她在这里多陪您几天不是挺好的吗?”夏秋问。

    “我也想啊,只是,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黄阿姨像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上戒指的印痕,“何欢也还要读书,她爸爸那边催的紧……离婚以后,何欢判给了她爸爸,好不容易才住下来几个月……真的没办法再住下去了……”

    “那,您知道何欢的联系方式或者住址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害怕触及黄阿姨的痛处。

    我的话还没说完,黄阿姨就很为难似的垂下眼睑:“我不知道。她和她爸爸住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全都不知道……”

    夏秋拦住了想要再问下去的我。我才发现黄阿姨眼里闪着泪光,一边发抖一边啜泣。

    “白纸黑字的分别,本来就不应该互相打扰的,”黄阿姨使劲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算不上称职的母亲吧。”

    我明白,对正在经历不幸的人们来说,无论怎样的关心都近似于冒犯。我想要阻止悲伤蔓延,于是就此打住,和夏秋默默离开了花店。

    回程路上,夏秋一言不发。我想这并不是无故摆的脸色,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任谁都会疲惫不堪吧。书店没有一丝灯光,陈烨要处理摩托车的事,早早就回去了。扣车后我立即打去了电话,陈烨没有做出任何评价,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让我颇觉得过意不去。回到书店,夏秋没有直接上楼休息,而是一个转身进了咖啡吧,在靠近吧台的沙发上躺倒。我本想说点什么,但见她这副模样,只好打消念头,默默开了吧台的射灯,坐在高脚椅上端详夏秋的睡相。

    “一筹莫展啊,看来这封信,真的没法送达了。”我自言自语道,夏秋却在此时扶着椅背坐起。

    “王璨,你手头有多少钱?”夏秋平静地说。

    “没多少,上个月花呗也还没还…”我被夏秋问得摸不着头脑。

    “别扭扭捏捏的,我要具体数目。”夏秋走到我身旁的吧台椅坐下,那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三万四千六百一十二块八毛五,有五百块钱要还花呗,一小时以前打车用掉了二十六块三。”我对自己的存款心里多少有点没底,忐忑地回答。

    夏秋拿起手机,迅速做起了运算,但到中途又皱皱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的目光转向我,准确地说,是转向我放在吧台的那封信。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或许是唯一能够找到杳无音信的何欢的办法。”夏秋考虑良久,慎重地对我说。

    “什么办法?”我问。夏秋没说话,把手机屏幕侧着递了过来。屏幕上是跨国机票的预定网站。我瞪大双眼看向夏秋。

    “难不成要亲自去格陵兰?”我惊呼。

    “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先等等,我们可是连何欢住哪都不知道啊!难道你准备挨家挨户找吗?”

    “没错,”夏秋不顾我的吃惊,向我展示了另一幅画面,那是关于格陵兰首都努克的百科,“我们当然能找到何欢。”

    夏秋切出努克的电子地图,细化的街道和地名呈现在我们眼前。

    “努克的常住人口不过一两万,何欢是当地的学生,从学校旁开始搜索效率会高很多,加上我手头还有何欢的照片,逐步排查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找到何欢总得花时间吧?现在书店的生意这么忙,我不在你一个人怎么应付的过来?”

    “我已经在招募人手了,这点你不用担心,”夏秋忽然朝我笑笑,“还有,我可不想一个人应付书店的麻烦事。你怎么知道我跟不跟你一起去?”

    “你也会去?”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为萧孑做到这个地步。你要是没问题的话,我大概也会和你一起去。”

    夏秋的眼神捉摸不透,像是滑溜溜的水母擦过我的脸颊。我试着思考方案的可行性,发现完全没有头绪。这根本就是一场的冒险。

    “为什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你和萧孑只见过两面吧,这样的麻烦事,你还愿意掺和,实在不像你的风格。”

    “你不过比我多见了几面而已,”夏秋凑近我,双手放在膝前,“谁知道呢,只是心血来潮而已。还未完结的故事,希望有一个好的结局,正常人都会这样想吧。可能为了萧孑,可能为了何欢,可能……也为了你我。”

    夏秋贴近我的耳边,对我耳语道:“我还,欠你一幅画吧。我还记得哦,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

    那么我走了,再见。

    ——要走了?

    ——嗯。

    ——去了画室,要加油哦。

    ——嗯。

    ——颜料什么的我不是很懂,每样都给你买了些,就当作临别礼物吧。

    ——谢谢,我会珍惜的。

    ——还有……好好生活,不要让自己太累,保重身体。

    ——嗯,你也是。

    ……

    ——阿璨,不要难过啦,又不是永别。

    ——我没有。

    ——到了那边,会给你打电话哦。

    ——好啊。

    ——要是考上美院,我送你一幅画吧。不是拿去比赛的画,也不是考试的交差的画。是我真正想画的画,是想要画给你的画。

    ——我会等你的,一直。

    ——好啦,你要好好的,一直一直。那么我走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