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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启航,启航

    地平线上曙色初临,我们便踏上了旅程。从舷窗向外望去,飞机滑过开阔的草场,不久之后,我们离开地面。随着高度不断爬升,明华的建筑逐渐变为蚁群般大小,最后消失不见。

    我和夏秋的座位位于机舱左侧相邻的两排,我坐在靠近舷窗的那一侧。上了飞机,夏秋就急着和我交换座位,说要好好看看外边的风景。哪知刚吃过早饭,她就陷入深深的睡眠,似乎决定独自领略梦中的风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我们才选择这趟清晨的航班,天还未亮就从书店赶往机场,现在已经疲惫不堪。

    我从包里拿出小说,读上几页后,更觉得困倦了。身旁的夏秋没有丝毫动静,我也索性合上双眼,靠着椅背休息。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空乘唤醒,询问需要什么午饭。我看了眼时间,发现一晃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夏秋此时还未醒来,我就帮她要了份意面,自己吃一碗海鲜炒饭。飞机餐的味道难以恭维,不过只要能够果腹,我倒是没什么所谓。

    端来午饭之后,夏秋大概闻到了食物的气味,自觉地从梦中苏醒。

    “帮你要了份意面,不好吃别怪我。”我把飞机餐递给夏秋。

    夏秋也不挑剔,很快解决了午饭。窗外是湛蓝的天空,机翼划过硕大的云朵,怎么看都不觉得厌烦。我戴上耳机,循环播放今泉爱夏的单曲,就这样眯着眼看向天空。夏秋束起头发,和我一样望着天空,偶尔也侧过头来看我。

    “在听什么?”夏秋问。

    “今泉爱夏。”我摘下右边耳机递给夏秋。我们就这样一遍遍听着,也没有感到无聊。爱夏的声音,总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怀念感,怀念从前的时光,怀念零碎的往事,怀念,不经意失去的人。

    “好温柔的声音,”夏秋说,“这一段歌词,是什么意思?”

    我打开屏幕,和夏秋一起查看歌词页:

    “乘着闪亮的玻璃球,到水星上去旅游吧,

    在还未看到的前方,到底会有什么……”

    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几乎每次远行我都会将它带在身边。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缘由的话,也许是书中那种挥之不去的异国情怀深深吸引着我。羊男和海豚宾馆的故事像是富含隐喻的梦,总是令我不由自主沉浸其中。

    我正读的起劲,夏秋戳了戳我的手臂,说要和我交换位置,靠窗方便我看书。待我重新坐好,她拿出平板开始画画。我很少见识到夏秋的创作过程,看书之余也就格外留意。夏秋的神情若有所思,手中画笔漫无目的地转动,由于角度影响,我无法看见画面的内容,也因此更加好奇了。

    “想看就看呗,又没拦着你。”夏秋察觉到我的动作,用手推开我的额头。

    我探过头,发现夏秋似乎在画着街道的布景。尽管线条简略,我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寒山书屋!挺像的吧?”夏秋自信地对我说。

    “这一条条的,是店门口的斑马线吗?”

    “是哦。下面就是运河边的步道,那天我们走过的,记得吗?你牵着我的手,还……”

    “知道了!”我及时打断夏秋。情急之下,我没能控制好音量,惹得邻座的乘客都向我投来观望的目光。夏秋得意笑笑,看来是故意要让我为难。

    空乘送来了两杯咖啡。我们停下手中忙活的事,打算休息片刻。咖啡如飞机餐一般平平无奇,大概一经生产就被打上了“non-descript”的标签。我开始想念陈烨的手艺。

    “呐,这幅画有什么用意?当作书店的宣传?”我问夏秋。

    “未尝不可,”夏秋不动声色地啜了口咖啡,“不过,画画也好写作也好,并不是什么时候都需要目的吧?不是为了谁而画,不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写,仅仅是想画想写就去做了,创作的质量有时反而更好。我感觉最近,你还是太在乎那些实际的东西了,王璨。但在这方面,‘目的性’可不一定行得通哦。”

    “这样……吗。”non-descript,我想,non-descript。我和飞机餐和速溶咖啡也许是一路平庸的货色,我们都只是依靠明确的目的而活,失去了目的就会不知所从。如果不是为了在飞机上让人食用,不是为了吃起来平平无奇,那么“飞机餐”就会失其特征,成为和“快餐食品”无差别的存在。这样想来,“飞机餐”似乎也是一种特别的存在,即便没有目的没有思想,也拥有它存在的意义。然而,我又特别在哪里呢?我真的能够超脱平庸的本质,摆脱泯然众人的命运吗?

    “喂喂,理解不了就算了。我可没觉得你缺乏什么天赋。再说,即便缺乏了,靠后天补足的也大有人在,想开点。见我陷入沉思,夏秋意外地安慰道。

    “明白了。”我说。诚如夏秋所言,有时抛弃了目的才能真正做成想做的事,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论工作还是生活,目的都不可或缺。我看不清眼前的道路,但正是一个个目的串联起我的过去和将来,指引我正确的方向。虽然有些死板,但只有这样,我才能找回属于我的“特征”。只有这样,我才能成为真正的“我”。

    我有这样一种错觉:在狭小的空间内,时间得以放大。当我们在埃德蒙顿机场着陆,抵达加拿大的国土,呼吸到第一口来自异国的空气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十余小时的飞行过后,我和夏秋变得无话不谈,我因此由衷感谢这趟旅行。

    走下起落架,扑面微凉的风振奋了我的精神。推着行李通过航站楼的通道,我的目光被风格独特的办公大楼吸引。大楼的造型十分独特,就像是……

    “像是叠在一起的夹心三明治。”夏秋用手指勾划出建筑的轮廓,一副想要将它纳入腹中的样子。

    “三个小时前,我们才吃过晚饭来着。”

    “你看嘛,”夏秋把手机调成加拿大时间,“现在还是早上啊,当然得吃早饭啦。”

    也许是因为我们飞行的方向和地球自转方向一致,起飞和着陆的时间都在早晨。夏秋在潜意识里也许只把来时的旅程当作一趟普通的郊游。总之,当我们从机场的喜乐多超市买好便携食品,前往租车地点的这趟功夫,夏秋的脸上还没有表现出丝毫倦意。

    “那边的环形跑道,是锻炼用的吗?未免也太宽了吧。”夏秋惊讶地问我。

    “呃,我看,恐怕是用来赛马的。”

    “你怎么知道?”

    “你看,”我指着不远的英文路标,“上面有写来着。今天没有比赛所以一只马都没在场吧。”

    夏秋讪讪地笑了。我不敢放心,接着追问道:“你现在的英语水平……真的能撑过在国外的这段时间吗?”

    “哎呀,高中水平,起码还是有的,哈哈。”夏秋的笑容让我愈加心慌。

    乘车抵达温德姆花园酒店,已经是半小时前的事了。与司机的交涉全权由我负责,不过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难事。计程车在一座大气的米白色建筑前停下,司机帮我们搬下了行李。我写过司机,付了车费以后和夏秋走到酒店前台。

    明华没有直飞努克的航班,于是我们选择了航线上的埃德蒙顿作为旅途的中转站。由于只是短暂停留,我只定了一间双人房而非两个房间,为此还遭受了夏秋不怀好意的揣测。

    办理好入住手续,我们便走进房间放下行李。我决定四处逛逛,而夏秋总算显露出疲惫,说要洗个澡睡上一觉。我对能够在飞机上连续看完三部电影的人致以由衷的敬意,随后独自离开了房间。

    在异国的街道驻足,一份微妙的异国情怀占据了我整个心灵。如果仅由我一人来到此地,恐怕无法像现在这般自在。没有夏秋的存在,我也许,不,我一定会感到孤独。这就是所谓的“连结”吧,我想。夏秋和我通过看不见的线连结在一起,正因为连结紧密,才不会感到孤单。人们或多或少,都依靠与他人的连结确认自身的存在,好让自己觉得安心。

    那么,没有连结的人,岂不是永远形单影只?她自我心底发问。她是谁呢?我想不起来。

    我穿过机场大道,一面打量两旁的建筑,一面与他人的目光交错。以异乡人的身份在一座城市徘徊,也许能够发现这座城市独特的魅力。往来的行人不多,大多数人看上去只是在漫步。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跟侍者要了一杯拿铁。咖啡做的十分地道,真该让陈烨也尝尝,我这样想着,看向窗外空旷的大街。这时的光景,和工作日的梧桐路竟出奇地相似。我意识到,咖啡固然好喝,却少了某样我认为关键的东西——那份我习以为常而又难以割舍的归属感。

    在咖啡馆读完村上春树的小说,我感到时差反应开始生效,简单吃了份三明治就回了旅馆。夏秋缩在被子里没有动静,我冲过澡后也上了自己的床休息。飞机要到傍晚才起飞,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休息。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下一站,格陵兰!我在心底默默庆祝,随即闭上双眼。

    然而旅途这件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我们的行程刚刚过半,飞机就遭遇了强烈的雷暴,舷窗外的晴天一下子变成黑夜,我们的座椅颠簸异常,不时还闪过瘆人的雷光。

    “乘客请注意,飞机穿过强对流天气,为保证大家的安全,请握紧扶手,系好安全带。”

    “什么情况?”夏秋惊恐地问我,脸色简直像是虚弱的大马哈鱼。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握住夏秋冰凉的手,尽我所能让她安下心来。

    这一次遭遇的雷暴的规模和程度都极为罕见,而我们乘坐的只是一架小型航班。至少在黑暗中挣扎了十几分钟以后,机组最终决定在选择就近的机场迫降,避免继续飞行让飞机处于危险的境地。

    飞机最后在加拿大东北部努纳武特地区的小城庞纳唐降落。摇摇晃晃走下飞机时,夏秋的脸色已经发白。我们随即收到了航空公司对未能完成航班的补偿。对我们来说,眼下只有两个选择——等待,或是另谋出路。我的思绪混乱,干站着也没有一点头绪,于是提议先到机场的星巴克休息,顺便等待航班进一步变动的消息。夏秋有气无力地接受了。机场的星巴克此时格外拥挤,看来延误航班的不止我们。我设法找到一张空桌,点好咖啡扶着夏秋坐下。休息了好一阵以后,夏秋总算恢复了先前的活力。

    “我睡觉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夏秋问。

    “换个地方看书,换个地方读村上春树,换个地方吃鸡肉三明治,仅此而已。你呢,第一次出国,感觉怎么样?”

    “除了飞机以外,没什么不好的……”夏秋看上去后怕的样子,“不过,可以走过不同的街道,看见不同的风景,认识不同的人们,还有喝到不同的咖啡,还是蛮让人兴奋的。这些事情给我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是,怎么说好呢……”

    “异国情怀。”我补充道。

    “是这样的。”夏秋盯了我一会,接着开口道:“你最近,变得深邃了呢。总是看你在思考的样子,和以前不太一样,有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什么都和从前一样,不就没有新鲜感了吗,”我笑笑,“至少在害怕的时候,多了一个可以握住你手的人。”

    夏秋忽然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胡茬都没刮干净,还是别在姐姐面前自夸了哦。”

    “不介意的话,可以拼个桌吗?”我正无法招架之时,旁边一位留着棕黑色鬈发的中年男人向我搭话。见这情况,夏秋总算松开了手。

    “当然可以。”我说。男人放下旅行包,挨着我们坐下。

    “我叫莫克,英国人。你们呢?”

    “我叫王璨,她是夏秋。”

    “王璨,夏秋,”莫克费劲地读出我们的名字,“你们关系真好,是伴侣吧?”

    “当然。实际上,我们正处在蜜月旅行当中,无奈被这雷暴耽误了行程。”我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直到被夏秋掐得生疼开不了口。

    “结你个头啊!”夏秋使劲锤了我一拳,“不要当我不懂英语好吗!”

    在夏秋的挟持下,我不得不莫克简单陈述了事实,他听后不由开怀大笑,连那双看上去忧郁的蓝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莫克随后说道,他完全相信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莫克先生,感觉并不像英国人呢。”夏秋开玩笑道。

    “不那么地道就是了,”莫克合起双手,“不过没什么关系,和我说话不必拘谨,畅所欲言就好。作为中年人,我算是比较热情的那一类。”

    我询问莫克,是否知道飞机延误和迫降的缘由。他没有直说,向我示意远处还在跳动的航班时间表。

    “现在延迟的,都是往东边去的航班。这一次的风暴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据说恐怕会持续一整个礼拜,航班也会就这样一直延误下去。”

    “我们等不了那么久吧!”夏秋担心地对我说,“萧孑他……”

    “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有办法搞到船。如果情况好的话,两天之内就能到努克。”莫克放低声音说。

    “可是,风暴也会影响航行吧?”我问。

    “当然不是直接穿过风暴,”莫克在桌上画出航线,“绕过坎伯兰半岛,从南部往东出发,再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北,就可以避开风暴了。我认识的船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伙计,就算真有小风小浪也不难对付。我只是提供一个建议,是否同行要看你们的决定了。”

    “船费的话,要怎么付呢?”

    “不用着急付。油钱的话,到时候平摊就好。”

    “喂喂,这样就决定好了?”夏秋使劲扯了扯我的衣袖,“这么大的风暴,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时间紧,也不能这样冒险吧?”

    “没有点冒险精神,可干不成什么事。”莫克喝空咖啡,将纸杯精准地掷入身后的垃圾桶。

    “什么时候出发?”我问。

    “就今晚。”莫克说着,拎起旅行包准备起身。

    “你们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喂!”

    暮色将近,我和夏秋在约定好的码头与莫克碰了面。码头的公告牌上写着醒目的“禁止出航”字样,虽然夏秋没有注意,我终究还是有些担心。

    莫克的船只在各色的单桅帆船中显得格外突兀。那是一艘红色漆皮船身、中等大小的双桅船。莫克敲了敲船身,船只发出金属的声响,似乎在向我们展示它的坚固。

    “发动机是德国货,性能不用说,顺风最快能开到25节,”莫克自豪地说,似乎对这条船十分了解,“或许一觉醒来,我们就该上岸了。”

    “船员什么时候到?”我问,漆黑一片的码头看不见人的踪影,莫克的船也没有丝毫动静。

    “放心好了,早就在里面等你们了,只是没开外边的灯而已,你也知道……”莫克逐渐放低了声音,眼睛瞥向远处的指示牌。我立即明白了莫克话里的意味。

    “你们俩,鬼鬼祟祟说什么呢?”夏秋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视线。

    “咳咳,我宣布,现在出发!”莫克装腔作势地发出指令,真有几分船长的模样。

    莫克帮我们把行李搬上了甲板。即使作为货船,这甲板也大的有些异乎寻常了。来不及多想,莫克已经拎着行李走下船舱,我便跟上他的步伐。

    船舱内果然亮着灯光。过道不算宽敞,不过打理得整洁,因此也不会觉得拥挤。沿着过道是几个关着门的房间,过道尽头的门上了锁,也许通往背后的货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

    听到我们的响动,旁边的门应声打开,两位船员走了出来。他们看上去和莫克一般年纪,两人的相貌十分相似。

    “这两位是雷蒙斯兄弟,高一点的是哥哥,”莫克向我介绍两人,雷蒙斯兄弟与我点头示意,“都是地道的因纽特人,二十年船龄的老水手。有他们在,你们就放心好了。”

    我不知两兄弟是否会讲英语,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夏秋居然已经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和他们交流起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格陵兰语的?”我惊奇地问。

    “你做梦的时候。”夏秋随手丢给我一本格陵兰语入门手册。

    我让夏秋询问他们是否会说英语,得到的答复是“alittlebit”。莫克推着我们两的行李打开房门,忽然转过头问:

    “你们住同一间还是两间?”

    “怎么可能同一间!”我和夏秋完全同步地回答。

    房间的摆设极其简单,仅有一席床铺和一套桌椅。卫生间在靠近库房的角落,船上没有严格的沐浴装置。莫克解释说,平时的航程并不太长,大都只在两地往返,也就没有这样的必要。夏秋眉头紧皱,死死捏住我的手臂以抒发愤懑,我自然叫苦不得。

    安顿好行李,船只还没有出发的迹象。我走出房间敲了敲夏秋的房门,却没有得到回应。右侧的大厅传来莫克和雷蒙斯兄弟的交谈,英语中夹杂着格陵兰语,我无法分辨对话的内容。走进大厅,我看见夏秋也站在三人身边,没有开口说话。

    “怎么回事?”我问夏秋。

    “莫克想现在就出发,雷蒙斯兄弟好像不太乐意,想休息到明天早上再说。”

    “伙计,真见鬼,我们一路没歇地赶来,不休息一会怎么可能出发?”雷蒙斯哥哥生硬的英语中夹杂着几句粗话,见我来了,他接着说,“你之前也没说好还会带外人上船。”

    莫克对雷蒙斯哥哥小声耳语了几句,雷蒙斯哥哥换了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复杂表情,最终还是只身走进了锅炉房。

    “年轻人,晚安,问题已经解决,安心睡觉去吧。”莫克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我,自顾自回了房间。

    “哥哥他,一直都是那德性。”先前一语未发的雷蒙斯弟弟此时开口道。

    “莫克和他说什么了,这么管用?”夏秋好奇地问。

    “谁知道呢,或许是答应再给他几瓶陈年雪利酒当作报酬吧,”雷蒙斯弟弟笑着摸了摸脸上的雀斑。我发现,凭着这个习惯性动作更容易分辨兄弟二人。

    “我也去睡觉了,待会和哥哥换班。对了,喝水的话,那边的铁柜子里有,茶和咖啡应该也剩了一些。朋友们,今晚先休息吧,希望你们能享受航行。”

    “他们两兄弟,性子差的可真大。”等雷蒙斯弟弟走后,我说。夏秋点点头,和我一起离开大厅。我回到房间准备休息。正当我要闭上双眼,门外忽然传来夏秋的声音。

    “那个……王璨,过来帮我一下。”夏秋从门后探出头,遮遮掩掩地说。夏秋暧昧的语气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晚上的,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咽了咽口水,两手空空走进夏秋的房间。

    老实说,当我看到那满地的狼藉以后,方才的犹豫已经变成了深深的疑问:深绿色的行李箱敞开着,大大小小的零件散落一地。夏秋揣着手站在一旁,可以看出有点拘束。

    “这是?”

    “望远镜!”夏秋倔强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一个人装不好,就叫你来帮忙了。”

    “就这样?”我松了口气,扶着椅子坐下,“听你那语气,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

    “什么呀,”夏秋又恢复了平时的神态,“我怕你笑我,才这样说的。”

    我俯下身子,把地上的零件先拢成一堆,再将他们依次分类。幸好镜筒的部分还安稳地躺在行李箱内,要不然我真担心它的安危。出发时我就在好奇,夏秋哪来这么多行李,现在总算有了答案。

    “这部分的安装,有说明书吗?”我问夏秋。镜架连接处的结构有些复杂,徒手摸索恐怕要花费不少时间。

    “以前是有的,后来就……”夏秋的声音越来越小。

    “唉,算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苦笑着,伸手够向那缩成一团数不清的连接件。

    “夏秋,扶一下支架,还差一点就装好了。”我按住镜筒和三脚架之间的鸠位板示意夏秋。待夏秋按稳后,我抽开手,拧上最后几颗螺丝。

    “唔,好棒!”我还没离开望远镜,夏秋就迫不及待地测试起来。只见夏秋将黝黑的物镜正正对着我,竟开始观察起来。

    “放大的王璨,就看不出是王璨了呢。”夏秋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把镜筒恢复原样。

    “悠着点玩,好不容易才装上的,”我搭着镜筒,细细打量望远镜的结构,“这望远镜,怕是不便宜吧?”

    “爸爸小时候买给我的,城市的灯光太亮,一直没有机会拿出来用,价钱什么的早就忘记了。明天早点起来,一起看日出吧!想想就睡不着觉了。啊——”夏秋正兴奋地向我描述着,脚下的地板忽然移动,随之响起一声短促的鸣笛。我们和望远镜对这突如其来的加速都没有任何准备,眼见望远镜向着墙边倒去,夏秋赶紧伸手够住镜筒,却连人带着望远镜一起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倒向我的方向!我紧靠身后的墙壁,已经没有时间做出反应。

    再度睁开双眼时,我的左手握着夏秋的右手手腕,夏秋的左手则撑在我的颈边。望远镜此时识趣地靠在一旁,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夏秋散落的发丝擦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吸了两下鼻子。

    “呃,汇报一下伤亡情况。”夏秋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左肋骨三根断裂,轻微脑震荡……心跳严重加速。完毕。”和夏秋靠得如此之近,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急促的呼吸。此时我已不知是心猿意马还是意乱情迷了。

    “王璨,手。”僵持了不知多久,夏秋打破沉默。我茫然地松开手,夏秋这才重新站稳。在此之后,我们都花了很长时间来平复心情。

    “望远镜这样放,还是太危险了。把它搬到那边的柜子里吧。”我说。夏秋主动走来,帮我把望远镜搬到角落。

    “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听见没有?”夏秋整顿好心情,赌着气对我说。

    “身上,好香。”我厚着脸皮笑笑。夏秋穿着平常那套白色睡衣,此时此刻显出几分少女的慵懒。

    “两天以后,恐怕就要改口了吧?”夏秋威胁似的瞥了我一眼,转身收拾床铺去了。

    “怎么会呢。”我不敢多作逗留,终于回了自己房间。一番折腾过后居然已是深夜,我不再耽搁,洗漱完毕便跳上床去。

    舷窗外浪声低微,漆黑的船舱伸手不见五指,像是早该忘却而又清晰无比的梦。夏秋的气息似乎始终环绕在我的身边。无论怎样辗转,我都无法入眠。

    敲门声响起。我的头脑一片混沌,撑着床板坐起,窗外已不见陆地的踪影。海面上太阳高悬,阳光反射出无数耀眼的斑点,像是不慎洒落的玻璃碎片。

    “懒鬼,不是说好一起看日出吗,怎么太阳出来了一点动静都没有?”门外站着的正是夏秋。

    “昨晚,有点失眠……”我看得出夏秋只是假意嗔怪,也就装出抱歉的样子。

    “没忘记我说的话吧?”夏秋拉长了脸,我只好迅速服软。

    “那就好,快去吃早饭吧。就你没起床了。”夏秋很快换了一副表情,笑着把我推出房间。

    我有些迷糊,和夏秋并排走进大厅。长桌上摆着面包和咖啡,我走到桌旁,忽然被甲板吹下来的海风激得打了个寒战。

    “好冷!”我缩起脖子,不知何时换上棉服的夏秋朝我耸耸肩,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的样子。

    “小伙子,这可是北寒带。不想感冒就快把衣服穿上。”莫克从甲板走下船舱,下命令般对我说道。莫克和父亲年龄相仿,也无怪乎总对我以晚辈相称。

    重整衣装后,我回到大厅。莫克和夏秋在长桌两侧讲着话,雷蒙斯哥哥摆着一副没落旧贵族般的架子,坐在角落静静喝茶。

    “我们已经绕过了埃伯兰半岛,现在正朝着东边航行,”莫克看着我说道,似乎有意打消我的顾虑,“也许过了午饭,你们就能看见那些冰山了。”

    “老家伙,话不要说太满,”雷蒙斯哥哥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桌旁,“他可还不知道那边黑压压的乌云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乌云?我们要经过风暴区域吗?”夏秋担心地问,对此还一无所知。

    “带上你们的那个大家伙,跟我上甲板来。”雷蒙斯哥哥也不多说,三两步上了楼梯。

    我和夏秋抬着派头十足的望远镜爬上甲板。雷蒙斯哥哥手握望远镜,像是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类人物。他伸手向我们指明方向。

    “看见没有,那边天阴沉沉的。”极其遥远的北部天空,挂着一道淡淡的黑线,像是素描时不经意划出的笔触。我定睛观察一阵,也看不出那黑线远离或是逼近的趋向。雷蒙斯哥哥不再说话,径自回了船舱。

    我和夏秋在甲板单独逗留了一会。吹着冷冽的海风,望着一尘不染的天穹,明明有很多话可以说,我们却什么也没说。

    “老家伙,现在的情况,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吧?为什么不和他们说清楚?”刚下到船舱,我就听见雷蒙斯哥哥的质问。莫克居然没有发作,只是摇摇头,从身后的记事板上取下地图,平铺在大厅的长桌上。

    “风暴已经到达亨利凯特角,据我估计,之后会向戴尔角的方向移动,”莫克指着我们西北方两处地区的连线说,“照我们的速度,再快也无法避免与风暴相遇。”

    “北纬六七十度不应该有这种天气的啊。”夏秋表情复杂地感叹道。我猜她又回想起飞机迫降时的惊险。

    “要怪就怪该死的全球变暖吧,”雷蒙斯哥哥像是要发布演讲的样子,“总之,伙计们,既然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那么无论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得上岸。但这可不是过家家,你们明白?虽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冒险活,我跟你们一样没底。”雷蒙斯哥哥若有所思地瞥了莫克一眼,走进锅炉房和弟弟换班。

    莫克没有再说什么,和雷蒙斯弟弟打了个照面,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

    “知道这艘船的名字吗?”坐着休息一阵,雷蒙斯弟弟开口说道。

    “是什么?”

    “圣西门号。在我还没成为一个合格的水手以前,这艘船就已经存在。那时她还不是往返于北大西洋的货船,也见识过许多血腥而肮脏的交易……”也许因为疲惫,雷蒙斯弟弟说得口无遮拦,发觉失言以后很快又陷入沉默。我敏锐地察觉到,无论同行的莫克还是作为水手的雷蒙斯兄弟,他们对这艘船都有所隐瞒。然而不过一程的交情,细究起来终有不便,我只能将疑问埋于心间。眼下要面对的,是更加未知的风暴。

    雨来得很突然。午后,天色忽然暗下。我的心底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几乎在莫克下令收起船帆的同时,大粒的雨点近乎疯狂地砸了下来。下落的力度十分之大,甚至将接触的皮肤打得生疼。海面不再沉寂,顷刻间卷起波涛汹涌,托着圣西门号摇曳起伏。船舱的晃动更加剧烈,提前锁进壁柜的物件不断发出嘈杂的碰撞声,房间早已密封,空气不再流动,我注视着海浪一遍遍拍打玻璃,胃中开始翻涌,胸腔也闷得厉害。

    在这样糟糕的处境下,我什么也无法思考,只能眉头紧锁在床上缩成一团,任由船只的颠簸将身体带向何方。窗外的光线忽明忽暗,我不知风暴何时才会停歇。有声音夹杂在海浪当中,像是针状的光芒刺穿黑夜。我在害怕、逃避、躲藏。那只是一段旋律。闪电,乌云,海浪。那不仅仅只是一段旋律。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知道,这段旋律,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还是,被你找到了啊。她笑着,指尖拂过发梢,袖口随之滑落。

    床板传来一股巨力,我毫无准备,突兀地被床弹起,接着重重落下。我感到一阵恶心,终于不可收拾地吐了出来。

    大概听见我落地的声响,莫克赶到房间,将重度晕船的我拯救了出来。他清理完地板以后,又给我灌下几大杯水,扶我走到空气相对流通的前厅。

    “没事吧?”本来坐着的夏秋看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来照顾他,我给他配点晕船药。”莫克把我转交给夏秋,自己则从身后的柜子里捣鼓出一瓶近乎黑色的液体,往我杯中加入几滴。

    “等等,你要给他喝什么?”

    “威士忌。”

    “哈?!”

    “开个玩笑。你就把它当做咖啡好了,具体成分我也不清楚,但绝对能缓解晕船。”

    我双手接过水杯,将信将疑地喝下,差点又呛了出来:味道和咖啡大相径庭,口感像是薄荷混着滑溜溜的黏液。不过捏着鼻子喝下以后,症状果真缓解了许多。

    “这就吃不消了,小伙子?还只是开胃小菜呢。”雷蒙斯哥哥从控制室走出。

    “情况怎么样?”莫克开门见山地问。

    “刚才那阵风暴已经过去了,不过还有更猛烈的正在路上,绕一绕也许可以避开,或者我们全都完蛋。”

    “那就尽最大可能绕行吧。”莫克有些担心,和雷蒙斯哥哥一起进了控制室。

    “真不是威士忌。”我说。

    “晕船也不影响黑色幽默吗?真有你的。”夏秋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没有作出回应。

    待胃中不再翻涌,我和夏秋重回甲板。栏杆上还停留着未干的水渍,风暴已经过去,天空碧蓝如洗。我从房间搬来座椅,呼吸久违的新鲜空气。夏秋沉默不语,陪在我的身旁。我多次察觉到她的目光,脑海中仍回响着那段旋律。

    “有心事吧。”夏秋面朝大海,无由地开口。

    “何以见得?”我问。

    “不想说,就算了。”夏秋的目光游动,似乎想从我身上搜寻什么东西,但却一无所获。她的脸上流露出短暂的失望,继而转为怅惘。我的胸口抽动了一下,记忆的影像开始倒带,五年的时光如海浪般汹涌而来。我见过那一刻的失望,却记不起那一整个夏天。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记忆不再清晰?注视心底模糊的脸,我彻底失去语言。

    回过神时,视野中已不见夏秋的踪影。我长叹一声,不知她究竟在我身上找寻什么。本该清晰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模糊,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不解夏秋忽变的态度,一面回想那段旋律的来由,一面整顿混乱的回忆,时间在我未能察觉之间过去。

    “喂,别发呆了,已经不早了。一个人待在甲板上可不安全。”我的思绪被莫克打断。夕阳已经落幕,举目也难以看清四周。莫克提醒完就下了甲板,我静听海浪的起伏,心头涌起征兆。我不由自主靠近栏杆。

    庞然大物就这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那是一头鲸鱼,没错,那是一头毫无疑问的鲸鱼。恍惚之间,我和它的视线交错,身心仿佛都被洞穿。记忆的画面忽然又浮于眼前,我紧紧握住时间的线,重新拼凑早已遗忘的和弦。空气近乎停滞,海水仿佛静止,雨点无法落下,声音难以传达。我从它的眼中,读出了和夏秋一样的悲哀。

    水柱冲天而起,声音震耳欲聋。鲸的身形劈开海浪,映出此刻仅存的天光。我被眼前的画面震撼,甚至没能觉察到船体的倾斜。尾鳍沉入水面,竟掀起滔天巨浪。来不及思考,我就被抛到半空,接着下坠,下坠。

    熟悉的旋律响彻耳畔,我感觉坠入了无尽的深蓝。

    “还要多远才能进入你的心…”

    小提琴。沉默。孤独的羊。漂浮在宇宙中央。

    “还要多久才能和你接近…”

    有人朝我伸手,像是来自宇宙之外。

    “咫尺远近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人…”

    海浪,气泡声,鸟群,越来越近。

    “也等着和你相遇…”

    “搭把手!我抓住他了!”

    “环游的行星…”

    “快点拉他上去!他好像没有意识了!”

    “怎么可以…”

    “想想办法!不要光站着!”

    “拥有你。”

    有人向我跑来。有人在为我哭泣。

    弦断掉的话,就再也回不去了。

    “王璨,王璨!”

    带上它吧,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唇边传来温热的吐息。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