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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再说一句晚安(Ⅱ)

    一夜无梦。次日早晨,我从书店回到家中。考虑良久,我还是接受了夏秋的提议,决定前往格陵兰,亲自将信交给何欢。夏秋为此郑重地开了两瓶啤酒庆祝。

    既然已经做好决定,那便要开始准备。我搬来椅子,从壁柜顶端小心挪出积满灰尘的行李箱。去旅行!我在心底为自己打气,仔仔细细地清理箱子的表面。行李箱还是高中住校时使用的,毕业以后就再没有拿出来过。上高中时,我就一直期盼着后来的假期,对那时的我来说,假期像是乌托邦的幻梦,可以和友人谈笑直至深宵,可以和爱人携手走过街巷。然而滑铁卢般的失败,让一切都成了泡影。父母显然不打算为我的娱乐消遣提供任何援助,我不得不偶尔打工来维持日常开销。自此,我的人生被套上了枷锁,远方变得更远,梦想遥不可及。

    胡思乱想之际,手上的活已经忙完。我抬起头。发现母亲站在房间门口。

    “出去旅行?”母亲问。

    “嗯……算是吧。编辑部要去别的城市交流,我也要参加。其实就是出差。”

    “也好,也好。你很久没休息了吧?记得放松放松心情,人不能总是绷紧一根弦,不要让自己太累。我和你爸爸没什么机会陪你,忙完了工作,有机会就好好玩吧。”

    母亲说完就出门了。我傻站了一会,回去继续收拾行囊。洗漱用品,水杯和换洗的衣物,这些是必须要带的。我拿出压箱底的护照,幸好没有过期。村上春树的小说有必要挑一本带上,那就选《舞!舞!舞!》吧……虽然是夏天,但格陵兰毕竟靠近北极,棉服和冲锋衣最好也要带上。此外还有围巾冷帽手套毛衣……想带的意犹未尽,箱子已经快要塞满。我无奈地合上箱子,就此作罢。是时候出发了!

    机票预定在明天一早,满打满算还有一天时间。拖着行李箱实在不便,我索性返回书店放下行李,顺便尽一尽我最后一天上班的职责。

    “收银台的话这样用……书类编号要记清楚,实在不记得前台的机子也可以查。梯子在那边的角落,上层的书拿不到的话尽管搬来用好了……”我走进书店,发现夏秋正和两个新鲜面孔悉心交代着各项事宜。像是对我有某种感应一般,我刚掀开书店墨蓝色的门帘,夏秋就注意到我的存在,抛开两个新人来到我的身边。

    “给你们隆重介绍下,这位是王璨前辈,专业打工十八年了,今天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哈,脏活累活也不在话下。”夏秋的幽默天赋还是一如既往的堪忧。我与两位新人点头示意。有趣的是,夏秋这次招募的员工都是女孩,相貌还相当不错。除去咖啡吧里那个黄毛的家伙,我上班的环境里清一色都是妹子,岂不美哉!想到有此等好处,我不由笑出声来。

    夏秋毫无征兆地敲了下我的脑袋,把我拉近两位新人:“这是小张,这位是小赵。看她们长得漂亮,可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以后还要好好相处的。”

    两位新店员背过身去偷笑。夏秋交代完事务以后,就让她们穿上工作服适应一下书店的工作,自己则走进了咖啡吧。我跟着坐到了夏秋对面。

    “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一夜之间能变出两位美女店员。”我调侃道。

    “这倒不是我的本事,”夏秋朝吧台比了比拇指,“还多亏了陈烨的帮忙。”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而已,”陈烨忙完手上的活,从吧台走出,“和以前咖啡店的同事还有点交集。梧桐路最近不是在改建嘛,星巴克也要重新选址,一时半会没法开张,咱们店暂时没有竞争对手了,哈哈!我就乘机挖她们过来,壮大咱们店的咖啡事业!老板,咱们咖啡吧也缺人手,现在卖书赚的也不多,干脆别卖书了,改造成大一点的咖啡店经营,怎么样?”

    毫无悬念,陈烨被夏秋揪着耳朵撵回吧台继续干活,那画面简直惨不忍睹。夏秋接着坐回了沙发椅。

    有两位新店员忙活书店的工作,我和夏秋一下子闲了下来。虽然是临走的日子,无所事事还真有些不适应。上楼放了行李,我从畅销书架随手抽了本书,漫不经心地浏览大致的内容。陈烨为我和夏秋各倒上一杯咖啡,夏秋的怀里和往常一样躺着串串。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顾客的交谈和爵士乐填补了所有空白。

    “王璨。”

    “嗯?”听见夏秋的呼唤,我抬起头。

    “其实,之前我有想过,要不要把书店卖了,做点别的什么生意,”夏秋按住诧异的我,接着说,“你也知道情况的吧,拆迁以后,老房子全都没有了,客人的确少了很多。等我们去了格陵兰,交给叔叔这样死板的人,肯定没法经营得像以前那样好。陈烨的话虽然是胡闹,说的倒也没错。如果没有咖啡吧撑着,光靠卖书的那点收入,我们真有可能亏本。毕竟只是小书店嘛,离城区又那么远。”

    “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呢?做咖啡还是卖书,我倒是都无所谓的,毕竟只是一份工作,无论如何我都会准时上班。明天就要离开明华了,把书店交给她们,你还是放心不下吧。”

    “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啊。”夏秋说着,把手搭上了我的手背。我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长大以后,要开一家自己的书店’,你那时候,是这么说的吧?”夏秋直直地盯着我。

    “这你还记得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怎么可能,某人的豪言壮语,我可一直记在心里呢。”

    “哈哈,年少轻狂嘛,别当真别当真……”

    “阿璨,以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那时,夏秋这样问我。

    “我?大概是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吧。”

    “诶?只是这样嘛。那你有什么梦想呢?”

    “语文课的小讨论不是用来说这个的吧……”

    “不要在意这个啦!我的意思是,人生规划啊,就业方向啊这种会写在中学毕业册里或者是语文作文上的想法。”

    “我啊,以前想成为和父亲一样的钢琴家。现在……也许只想顺利度过学生时代,接着写一本不好不坏的小说,用赚来的钱租下一间店面,自己经营一家咖啡店,在店里卖自己写的书,和喜欢的人结婚然后度过余生。”

    “听起来,好像平平淡淡的。”

    “好像是太顺风顺水了。一下子就实现了人生理想,反而没什么成就感吧。”

    “怎么会!你就想想,要是考了年级第一,你会觉得高处不胜寒然后想考差几次吗?高兴还来不及吧。”

    “那就如你所愿,实现了人生理想,在遗书里嘱咐亲人给自己刻个墓志铭。上面写:‘这里埋着王璨,二十岁就实现了人生理想,八十岁才埋’。这也太奇怪了。”

    夏秋复杂地笑笑:“在黑色幽默方面,你算得上是行家。”

    和其他许许多多对话一样,在过去的五年里,这段对话一直呆在同一个陌生的角落,等待有朝一日被人唤醒,或是在时间的洪流中彻底埋没。眼看着力所能及慢慢变成了遥不可及,那时的我却无能为力。

    午后,手边的书已经看完。我回到二楼的房间,从窗口眺望原野。原野上布满瓦砾的碎片,曾经我熟悉的街道,现在大多成了废墟。梧桐路的那些往事,随着街道的变迁,似乎愈加模糊不清了。风从南面吹来,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路边的梧桐还保持着绿意。透过灰蒙蒙的天空,我似乎又看见那些在日光下浮动着、闪耀着的心愿。从露台的栏杆下望,清晰可见书店的漆金招牌。陈烨和夏秋此时歇了手上的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我感到一种未曾有过的归属感。对我来说,寒山书屋逐渐成为了不可割舍的存在。我与阔别已久的夏秋邂逅,重拾起曾经得心应手的钢琴,结交了幽默不失风趣的友人陈烨,走进萧孑与何欢的过往……

    故事故事,一直以来,我都将它理解为故去的事。我一直认为,故事,是往事,是旧事,是永恒的过去式。但我错了。像萧孑说的那样,每个人或许都是一本书,书中的故事各有风格,有生涩难懂的故事,也有简单易懂的故事,过去和未来的故事并不由我们把握。属于我们的故事,唯有当下而已。我的身上背负着太多关于过去的故事,它们流离失所,它们陪着我流浪,它们和我一样,迷茫到不知所从。正因为它们,我才走得如此缓慢。但此刻的我还不能将它们全部丢下。它们是我存在的证明,它们当中有我不敢面对的过往。即便艰难,我也要试着将它们一一安放,让自己彻彻底底释怀。

    我对此深信不疑。

    当晚,书店正式打烊,我和夏秋重新踏上运河边的步道。相隔不算太久,我们两人的处境却已截然不同。能够和夏秋如此自在地相处,从前的我或许难以想象。远处船鸣依旧,草木间的蝉声却渐渐衰微:夏日已近尾声。

    夏日已近尾声。但无论如何,故事都不应该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我这样想,夏秋肯定也是如此。不知不觉间,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故事即将步入正轨,而丢失的尚待找回。

    检查完行李,我早早就睡下了。对于明天的旅程,我心中还有些忐忑,所以一直没能入眠。我睁着眼,在漆黑中分辨吊灯的形状,忽然想到了夏秋。总是这样,在无法入眠的黑夜,我总会想到夏秋。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盯着天花板迟迟无法入睡呢?对即将到来的远行,她又是怎样的心情?想着想着,我总算有了睡意,意识慢慢放松,陷入无边的混沌。

    “想象一下,你正身处宇宙中央。”夏秋的手遮住我的眼睛。为什么我会知道是夏秋的手呢?

    “嗯,经过天琴座、半人马星座和奇奇怪怪的星座之间漫长的漂泊,我总算抵达宇宙中央,感觉良好。”我回答。

    “你的周围,有很多很多只羊,很多很多只哦。它们从四面八方而来,围绕着你公转。”夏秋继续向我描述画面。

    “听起来像是过圣诞节似的。”

    “然后你们就一直转啊转,孤孤单单,直至永远。”

    “这也太寂寞了吧。”我想要移开夏秋的手。

    “等等,还没完呢,”夏秋遮得更紧了,“在公转的羊群当中,有一只小羊脱离了轨迹,似乎朝着你飞来,你伸出手想要接住,却和她擦身而过……”

    夏秋松开手。课桌上平放着一张铅笔画的草稿。画面和夏秋描述的几乎没有出入,简笔画的我身穿太空服,和漂浮的羊群面面相觑。我的头上还加了一个不起眼的气泡框,里边用小字写着,“alwayslonely”。

    “题目叫《太空人王璨和一千零一只羊》,给你的圣诞礼物,怎么样?”

    “就超现实主义而言,的确是一件佳作。要我回礼,可就难办了。夏秋想要什么圣诞礼物呢?”

    此后的画面不再清晰。我努力回想,却没有一点头绪,连这一对话是否发生过都无法确定……怎么会,想不起来呢……这究竟是梦,还是被我遗忘的过往……

    窗外忽然传来声响。朦朦胧胧中,我睁开眼。窗帘外烟火灿烂,各色的烟花徐徐升起,化作星辰潜藏于遥遥河汉。焰火声透过窗缝,传至耳边已变得隐约,仿佛跋涉过深深浅浅的时间,只为给安眠的人披上一身月色。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仍然身处梦中。

    我打开房门走向露台,没想到夏秋早已在此等候。

    “烟花?”

    “嗯,烟花。”夏秋倚着栏杆,头也不回。

    “还记得吗,小时候的烟花大会,”我静静走到夏秋身旁,“好早以前的事了。我们一起偷偷买过糖葫芦来着,挨骂的时候也是一起。”

    “哼哼,能和我一起逛灯会,你那时候炫耀了很久吧。”

    一束特大号的烟花自书店的门前腾起,升空,接着爆炸,点亮整片夜空。在那炫目的光芒中,我久久凝视着夏秋的侧脸。她的笑比烟花灿烂。

    “对了,一千零一只羊,还有印象吗?”我问。

    “什么?”

    “打扰一下,等等再过二人时光!大家来给你们饯行了!”烟花的爆炸声中传来陈烨的呼喊。我低下头,发现他正站在书店门口朝我们挥手。

    “走吧走吧,”夏秋揉了揉眼睛走回屋内,“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什么二人时光。”

    我和夏秋前后走下楼。书店没有开灯,咖啡吧却亮如白昼。我匆匆一瞥,发现咖啡吧内竟然座无虚席:陈烨,夏河,白井,便利店的李哥,橘猫串串,寒山印社的几位编辑,萧游夫妇,班主任老吴,花店的黄阿姨,以及新来的小张和小赵。见到如此阵仗,夏秋也是一愣。

    “两位,喝点什么?”陈烨一个转身回到吧台,像往常一样问。

    “现在几点?”我实在难以掩盖惊讶。

    “四点十八分。”李哥回答。

    “大家今天是都休息?”夏秋不解地问,“我可不知道寒山书屋的咖啡吧还有夜场。”

    “今天还有早班,送完你们就直接去学校,可不幸苦。”萧游说着,目光转向老吴。

    “我也一样。”老吴风轻云淡的说。

    “仅此一天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夏叔笑笑,“毕竟是我允许的。”

    “饯行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吧,还以为今晚有烟花会。”夏秋看向窗外色彩斑斓的光景。

    “哪里哪里,”外边的烟花接连不断地爆炸,白井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好不容易来书店一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再见面,当然得给你们惊喜。”

    白井接着从公文包中拿出一本书,爽快地递给我:“书,拿着,就当是鉴别礼物了。无聊的时候可以看,垫桌脚也是好料子。”

    “真不心疼?”我一览封面,是《白井记》的精装本。

    “喂喂,这可是签名典藏版,你这是暴殄天物啊!”白井急得想要把书收回去的模样,让我忍俊不禁。

    “开个玩笑。总之谢谢了,我会认真读的。”我当着白井的面把书收好。

    “快坐下,咖啡马上好了。”李哥在吧台招呼我们。

    我和夏秋走到吧台前,挨着众人坐下。陈烨不知在尝试什么神秘配方,特意跑到吧台另一边,背对我们调制咖啡。我和夏秋的视线在空中偶然碰撞。她还未换下睡觉穿的白色短袖睡衣,在射灯的映衬下略显青涩。就在这迷离之际,陈烨故作正经地咳嗽了几声,端着咖啡向我们走来。

    “两份浓缩,加了燕麦奶,”陈烨郑重地把咖啡递给我,“尝尝看,赌上咖啡师尊严的大师之作。”

    我双手接过马克杯。杯侧印有和书店牌匾相仿的“寒山书屋”字样,流线型的花纹布满杯身。这本是夏秋为招待贵客特制的咖啡杯,在这告别的场合却由我们自己使用,实在令人感慨。

    夏秋忽然惊叹一声。我将目光投向咖啡的表面,同样受到了震撼:浮在咖啡表面的,是一座用线条勾勒出的冰山。不知陈烨用了何种技巧,竟然使咖啡表面的拉花分出明显的层次,如浮雕一般精美。摆在我面前的毫无疑问是一件艺术品,我甚至不忍将它破坏。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我问。

    “寒山拿铁。借用了你们的店名,看上去不错吧。”陈烨笑着看向夏秋。

    “很好,”夏秋啜饮一口,赞叹不已,“这一季度的畅销单品,看来非它莫属了。”

    “也许,还没到开售的时候,”夏叔接上话,“不妨等你们回来了,再让小陈把这款咖啡公之于众。给大家多一点期待吧。”

    在座的人纷纷点头赞同。我和夏秋相视一笑,继续品味陈烨的咖啡。我们到场以后,咖啡吧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虽说是道别,我却有种聚会的感觉。

    烟花终于燃放完毕,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话,梧桐路又重新寂寞起来,唯有我们一家书店灯火常明。

    “对了,这个点放烟花,真的没问题吗?附近的人应该都在休息吧。”我问白井。

    “这个不用担心,周围已经拆迁得没剩下几户人家了,谈不上什么打扰。你们店沿河而建,还有政策保护,才能稳稳当当地开下去,算是相当幸运呐。”

    “小王,阿姨的店也要迁走了,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见你们了,”黄阿姨走来,握住了我和夏秋的手,“何欢就交给你们了,希望那个少年也要保重啊。”

    “萧孑的愿望,也交给你们了,”萧游站在黄阿姨身边,也搭上了他的手,“这两个孩子,经历过太多悲伤。往后会是怎样,我们全然无法知晓,但至少还有你们。有你们在,我就觉得安心了。”

    “我们会尽力的。”夏秋坚定地点头。

    和朋友们一一道别以后,我们收拾行囊准备出发。临别之时,黄阿姨交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嘱咐我们如果找到何欢的话,将它交给何欢的父亲。从黄阿姨的语气中,我大致读出了信封的含意,将它郑重地收入包中。

    “陪我喝点,香槟,威士忌,什么都好。实在是太寂寞了。”我听见陈烨说。冰柜发出酒瓶碰撞的声响,许许多多的人们起身,随我们走出寒山书屋。我放下拉杆箱,环顾人们脸上各异的神情。该出发了。

    “回见,寒山书屋。”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