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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人生如露

    禹子他们把神医请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复道回环、曲屋自通,再看那五彩的斗拱撑着厚重的屋檐,像是用尽了一生来酝酿这场华丽的冒险。

    诺大的西平府简直亮花了神医的眼,他被带到了幽静的里院,只见一伟岸潇洒但眼睛通红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外,见到他时那落寞的眼里突然充满期许,连连拱手相迎。

    他怯怯走了过去,走近了想仔细瞧他一眼,一抬头却只看到他胸口,和他里衬上银线绣出的新月。

    等进了里屋,才见躺在床上的病人,硕大的一个壮汉,此时嘴唇已呈乌紫,脸上和肩部也微微肿胀,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解开缠绕在他头部那已被血染成紫红的纱布,露出那黑洞洞的眼,似乎还跳动着,他取出灵枢九针,依次捻着镵针、员针、鍉针、锋针、铍针、员利针、毫针、长针和大针,可竟无从下手,他又让人取来烛火,取出刀匕在火上烧灼了一番,然后从继迁受伤的眼里割取了一坨腐肉。

    他摊开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咕噜着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小眼时而瞪着,时而眯着。突然,他像青蛙一样嗖地弹伸出舌头,咕噜一下把那烂肉一口吞了下去!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神医,你这是?”

    他一脸轻松,嘻着牙,嚼着嚼着,肉到喉头,他哽咽了一下,“我不尝毒,怎么解毒?”

    突然,他双眼莫名地睁大、脖子一伸突然僵硬,接着喉头一涌,口吐白沫瘫倒在地。

    禹子一惊,连忙上前探他鼻息,忽地缩回了手,像是见鬼魅般,哆嗦着道,“他、他!已经死了!”

    神医突然暴毙,仿佛预示着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大家惊惧万分,互相递着不安的神色,仿佛这样内心的恐惧便能消散几分。

    唯有德明,漠漠说了声,“抬下去好好安葬吧!”

    几人手忙脚乱地把神医抬了起来,一开门,一阵寒风凛冽地刮来,呼啸着疯涌进屋。

    此时屋外正大雪纷飞,白了一地。

    到了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朔风呼啸着,带着冰雪的寒意袭敛大地,一直以来,它以为这世上最能探知它寒冷的是人,可人们却唯恐避之而不及。

    “燕珺!阿移!”

    迷迷糊糊中守在床边的德明突地惊醒,下意识地唤了一声,“父王!”

    他以为继迁醒了过来,连声呼唤,“父王!”

    仍无应声,想必他是在呓语吧。

    德明望了望继迁,又望着窗外那大雪,忽然记起当年继迁带他去山里打猎,也是在这样的大雪天。那个冬天是温暖的,这个冬天却冰冷彻底。转眼间,自己长大了,他一直依靠的人却要离开了,世间所有说好的不离不弃,不过是痴心忘语而已。

    人往往试着取暖回忆,可回忆往往无香。

    “阿移!燕珺!”

    微弱的呼唤声将德明从恐惧的沉思中惊醒,可他仍旧闭着眼,德明为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不知他是做了怎样的噩梦。

    “月月!月月!”

    继迁突然睁开了眼,可能是感觉到左眼残缺的疼痛吧,他嗯啊呻吟了两声。

    刚才他又梦见了地斤泽那一幕,和妻母、月月走失的那一幕,熊熊大火把他包裹着,灼烧着他,还好,这只是梦而已,可这个梦,在当年却是不能再真的事实。

    看着继迁空洞的眼神,德明别过脸去,倔强地收敛了眼泪,深吸一口气故作平静,转过脸笑着轻声呼唤道,“父王!”

    说着缓缓探向继迁的手,就像是在走一段艰难的旅程,抵达终点时,触摸到的是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岩石上的裂纹,像刀一样割人,像屋外的雪花一样冰冷,那阴阳相隔的恐惧渐渐攀爬,直到吞噬了他的心,他害怕极了,他害怕他的身体就此冷却,他还年轻,才四十一岁。

    他情不自已地呼唤道,“父王!”

    那种若隐若现即将离去的痛,和所爱的人被伤害的恨交织在一起,他哽咽着、呜咽着,再也无法藏住自己的悲伤,都说杂陈五味子,悲欢离合怨,人生五味,以离最深又以离最浅,正是这种极深极浅的撞击,更让人难受。

    继迁气息微弱,唤着他的乳名,“阿移!”

    “父王!”

    继迁听到声音,睁开一只眼看着德明,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眼看着他从一坨红红的肉球一样的小东西长成翩翩七尺男儿,虽然从小跟随他南征北战,可是得益于张浦的教导,他却丝毫不显粗粝,反而处处彰显出一种儒雅之气。

    可是,如今危机四伏,吐蕃回鹘向来与弥雅向来不和,他担心,手下这些动手不动口的族长不会轻易臣服于他。

    “阿移,我走后,你要,及时与大宋、还有契丹修好!特别是大宋!答应我!”

    德明点点头,喃喃的应着,“我答应你,父王!”

    继迁得到他的确认,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突然,他猛地闭上眼睛,鼻头一翕一合,额头拧出一道道沟壑,像在忍受剧痛一般。

    “父王,父王!”

    好像此刻除了呼唤他的名字,不知自己还能为他做什么。

    人生最大的无奈是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痛苦不堪却无能为力,想为他承担,却不能减轻他分毫痛楚。

    “父王,父王!”

    过了好一会儿继迁才又缓缓睁开那只眼,“如果上表一次不同意,你就上表第二次,第二次不行,就第三次……”

    德明不住地点头,眼眶已经装满晶莹的泪花,随着脸颊滚烫地落下。

    继迁的眼神渐渐涣散,残存的目光却盯着墙上挂着的鎏银铠甲,几乎每次在刀枪剑影中求全都受它庇佑,它已经不再只是一件身外之物了,而像他的战友一般,如果他不离开,它也许还会陪他完成更伟大的事业,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将会在刚过不惑之年戛然而止。

    “德明!”

    他又颤颤巍巍地在床边探索着德明的手,德明主动握上去,兀地,继迁压低声音断断续续说着什么,德明把耳朵凑到他嘴边,不住地点头。

    “你放心吧父王!”

    话音刚落,眼泪却像疯涌而来的黄河水,不可抵挡,又像大漠的黄沙,扑打着刺痛着眼睛,疼得无法言说。他慢慢地阖上了双眼,在脑海里画出他的样子,这就是他的父亲,如今心里还装着他的以后,装着弥雅的以后。

    从记忆里,他就一直跟随着父亲在枪林箭雨中穿行,那时候,马背就是他的摇篮。

    德明从没有像此刻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可却是隔着眼泪,那般模糊的他。

    “继迁王!”

    张浦拖着身子缓缓移动着进了屋,后面还跟着一群人,他红红的双眼,在看到继迁的那一刹喷涌而出,一脸横纹兜着满脸泪花。

    继迁再次睁开了眼,看到了陪他一辈子的老友,“张浦,你哭起来可不怎么好看!”

    张浦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继迁王!”

    “张浦,你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我们已情同兄弟。德明刚出生就没了娘,从小就跟着我东躲西藏,风里来雨里去,吃了很多苦。”

    张浦不住地点头,不时地扭过头去背着继迁,听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就如同你的孩子一样,你以后、以后,要尽心辅佐他,不求与辽宋抗衡,但求保住六州城,西取河西甘凉二州,那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张浦泣不成声,他本是宋人,他的父亲当年因拥护太祖之子太子赵德芳而得罪了朝廷,被贬西陲之地。西疆常年动荡不安,恰逢吐蕃部族作乱,他父亲惨死,年仅十多岁的他趁乱随着难民仓惶北逃,刚好碰到李光俨一行人正在巡边,继迁那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他见张浦饿得有气无力,便从他的小马儿身上取下一块肉干递给他,张浦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接过肉就疯狂往嘴里塞,囫囵吞枣咽了下去,不料那硬硬的未经咀嚼的肉干却卡在了喉咙,李光俨忙命人救助,谈话间发现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出口不凡,于是便把他留在身边。

    继迁扭头看着周围嘤嘤哭泣的人们,他一生风刀霜剑,为了生存,他做了多少错事,一面委曲求全,一面虚与委蛇,杀人无数,做了多少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里他早就想过自己的死法,那应该是暴尸荒野,无人收尸的场景。可他何其有幸,在弥留之际还能感受亲人的温暖。

    他的眼神不知不觉落在儿媳未慕霜旻那微微隆起的腹上,嘴角扬起一丝笑意,贺兰山是弥雅的脊梁,黄河里的水就是弥雅人的乳汁,而那浩瀚起伏的大漠,就是弥雅人的血肉!希望他那从未谋面的孙儿也能读懂,因为只要生命延续,他的梦想就不会结束。

    他仿佛看到旌旗在烈风中飞扬,他仿佛听到雷鸣般的战鼓齐扬,看到了他当年流亡途中经过的那片浩瀚的沙海,在征战途中路过的芦苇地。他仿佛看到阳光随着骏马在原野上奔跑,看到那群被阳光晒得发亮的小伙子在沼泽里拿着长戟叉鱼,他们脸上绽放着幸福的微笑。

    他仿佛仍能听到他当年对着贺兰山发下的旦旦信誓,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这个别人眼中的流寇。

    突然,他像点头似的急促呼吸,可是只见呼不见吸,脸呈绀色。

    “父王!父王!”

    德明用力地呼喊,多希望自己能代替他受这份罪,渐渐的,继迁眼神黯淡了下去,身体也沉了下去,人生如同朝露,生死就在此一呼一吸间,可此刻的悲痛也在一呼一吸之间,德明的心像被风沙肆掠着,感觉不到痛楚,却万般难受,眼泪模糊,许久,才敢透过泪眼看他的遗容。

    霜旻上前为继迁整理,这才发现他的手里握着一本册子,他拽得紧紧的,像是怕谁给夺去了一般,霜旻疑惑地看着德明,德明踌躇了半刻,正伸手尝试着去拿,继迁却像听懂了般突然松手了。

    人之一生,涓若露重,空洞五阴,虚豁四支,如梦易逝,转瞬枯荣。

    “父王!”

    德明多么希望这都是假象,他不是真的离他而去了,可是他是真的去了。

    御医把新絮放在继迁的口鼻间属纩,他的气息像是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仰秣贺兰山、饮马黄河水的壮志也就此离去,甚至无力扶起轻盈的柳絮。

    张浦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捡起继迁松开的那本册子,双手捧起来,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去,只见那是一本新装订的《月月乐诗》,不禁叹着递给德明,“这还是西平王让我整理编录的,记录的是一年十二月的物候和人事!”

    德明半信半疑,打开书,开篇是和南北朝杨炯的《十二属诗》:

    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

    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

    龙阴远青翠,蛇柳近徘徊。

    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

    还有《礼记·月令》的一些摘句: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大蔟。

    德明难以相信,从不舞文弄墨的父亲,竟然会让张浦编辑书册。他还有多少他不知的一面?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继迁不像夏侯淳那样幸运,夏侯淳当年在被高顺部下曹性暗算射中左眼后,连箭拔出眼球吞进肚里,捡回了一条命,之后的人生也屡立战功拜将封侯。

    可每人的一生都是不同的,继迁虽然英年早逝,可这一生也算无憾了,他用二十多年夺回了祖先的定难五州,又西取灵州、凉州。他不是一个好人,对于他这种整日刀尖舔血的人来说,感情都成了一件奢侈物,他曾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和母亲被人掳掠,好似有他的地方始终都是硝烟都是灾难。别人背叛他,他自己也背叛别人。

    他是有些人心中的魔鬼、无赖、小人,也是有些人心中的统领、英雄。

    所谓的英雄,有英雄的开端,英雄的一生,可未必有英雄的结束。更何况,某些人原本就不是什么别人眼中的英雄,他只是那年那月,恰好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