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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2 祸不旋踵

    大雪悉悉簌簌下了一夜,西平府白茫茫一片,重檐歇山顶就像是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盘旋在琼楼玉宇里。

    相比外面的白色天地,此时灵堂内却是黯色一片,八尺三宝的灵案上数盏长明灯左右摇曳着,灯影照出一个哀伤颓唐的背影。

    自从继迁死后德明就一直这副模样,蓬头垢面、披头散发、赤脚履地。

    ‘嗷!’

    忽然,一声长啸打破了冬日的宁静,伴随着马的嘶鸣,几匹高头大马在府门前停了下来。

    ‘吁!’

    只见来人飞身下马,来势汹汹,马靴在青石板上敲着沉闷而急促的声响。

    为首的一个中年人快步走了进来,汲汲营营,边走边高喊着,“明王!”

    他是灵州城的守将贺守文,旁边是另一个守将白文寿,后面还跟着几个大族长。

    “将军请留步!”

    侍卫突然将他们拦住,他一愣,怒眼相看,那眼里的精光仿佛是一把无形的剑,让人无处躲闪,那侍卫有些心虚,连忙解释,“明王吩咐过了,任何人不能打扰!”

    “打扰?”

    旁边满脸虬髯的一人瞪着大眼盯着那侍卫,盛气凌人,“事关弥雅生死存亡,你敢说这是打扰?”

    那侍卫有些后怕,“是、是明王的意思!”

    米秦桑狄连忙上前阻止那大汉,“颇超族长请息怒!”

    只见那颇超族长貌耸神溢,“都火烧眉毛了,他这、这……”

    “报!”

    忽然,又一匹快马旋风而至,一急脚子风尘仆仆赶来,因为太急的缘故下马的时候还差点歪了脚踝,急脚子的嘴跟马蹄子一样急,“潘罗支集结数万精兵来袭,如今已达贺兰山!”

    在场的人都惊愕不已,“已经抵达贺兰山了?这么快!”

    “真是吃素的碰到月大,西平王尸骨未寒,潘罗支竟然想趁机赶尽杀绝!”

    一大汉不耐烦了,大声唤道,“德明?德明!”

    边喊着又问身边的人,“德明这是怎么了?怎么不出来?”

    这大汉就是继迁的小叔李继瑗,他曾也是继迁十分信赖之人,以往继迁每次向宋修贡,都是他亲自带领使团前往汴京。不过他们也不是没有分歧,当年继迁要把他们的根据地从银州迁到灵州,他就是一百个不同意,当然,最后继迁不仅坚持迁到了灵州,而且还说服了他负责监督建造这座西平府。

    “德明?!”

    大家都不约而同往里望去,见他一袭白衣静静的跪着,外面的世界好像跟他毫无关系。

    这时,未慕烈鹰、野利戈多都陆续赶来,野利戈多是野利族大族长,虽然略微清瘦了些,但是颇具书生气质。接着,又来了一辆颇为素雅的车马,大家像是在等待救星一样,齐刷刷望去,只见从车上下来的是张浦,另一个是年过花甲的贺承珍。贺承珍祖上原是汉人,他饱读诗书,文采满腹,曾是前西平王李克睿的汉文老师。

    贺守文连忙迎上去,搀扶着那华发苍苍的老者,“叔叔,你来了太好了,快劝劝明王吧!现在十万火急,他、他……”

    “怎么回事?!”

    “潘罗支集重兵来犯,如今已兵逼贺兰山!”

    “我知道这事,我是问德明怎么回事?”

    “这……”

    一看大家灰噗噗的表情,贺承珍甩开贺守文的手,扶着大殿的柱子,缓缓向堂内朗声道,“德明,悲不过生死,适可而止!继迁虽然死了,可你还活着,我们还活着,弥雅人还活着!”

    野利戈多也附和道,“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德明王还请节哀啊!眼下弥雅需要你来统领大局。”

    可是,任他们祈求、安慰、质问,灵堂内恁是无半点动静。大家又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张浦,来的三个文人其中两个都开口了,他总得说点什么吧,可张浦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忽然,外面又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吵闹声,只听有人高喊,声音亮如洪钟,“西平王!”

    那人英姿阔步,后面跟着几个表情惶恐但无可奈何的内侍,侍卫连加阻拦,“嵬名族长,你不能进去!”

    一听到嵬名族长,大家扭过头去,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窄脸方腮骨相倒是清奇。牛皮甲衣和羊毛披毡在他身上更是显得浑然天成。他便是嵬名田都的儿子嵬名惟亮,德明的表弟。

    “我听说自从继迁王仙逝后,西平王整日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不食肉畜麦蔬!”

    他眼神喆喆有光,“你现在的尊容便是有仇在身,仇恨的化身!可如今大仇未报,仇人却集结精兵逼城,祖宗的基业眼看就要落入他人之手,拓跋德明,这就是你哀悼的方式吗?”

    大家听他直呼西平王的名讳,都面面相觑,里堂的背影也好似微微一悸。

    这时,只见一个美妇人从西面款款而来,她着装素雅,黑色的衣裳绣着白色团花纹,燕尾缘边,长袖垂地,但仍令人啧啧惊叹。她来到堂外,从随身侍女的手中接过硕大的食盘,“妹子,你快劝劝德明,让他快拿主意吧!”

    未慕烈鹰不住叹气,却瞥见那盘里不是吃食,而是一斛酒。

    未慕霜旻莞尔一笑,“我去劝又有什么用,蝉蛹在化茧成蝶的时候如果有人帮它剪破蛹衣,那它这辈子都别想飞了!这事就得他自己想明白,自己走出来,任何旁人都帮不了他。”

    “啊?”烈鹰一阵错愕。

    眼看她进了大殿,内侍却没有阻拦,大家都咕噜着眼四下探望。

    野利戈多叹道,“继迁王的死对明王打击过大!”他纤瘦儒雅,心思也更为细腻。

    “现在有人降宋,有人跑去契丹,都乱成一锅粥了,他还在为生死这种定事烦恼。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人重要吧!”

    米秦桑狄噼里啪啦的脾气不太能收敛得住,浓密的络腮胡就如他那张扬的个性一样根根竖立着。

    “嘘,你小声点!”

    “你说得对,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只听那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却有慑人心魄的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循着那声音望去,只见那人步履矫健,饱满的双颊仿佛写着沸腾与年轻。此时德明穿着继迁那久经风霜却仍然亮锃锃的鎏银铠甲,披散着卷曲的头发,左挂长剑右挎短刀,那剑光闪闪,像是随时准备出鞘。

    “西平王!”

    未慕烈鹰惊喜地一边唤着德明,一边感激地盯着霜旻,眼里既是惊喜又是感激,她一如既往地优雅端庄、韵度绰约,连在场的男人们都不禁打量这个女人,是的,女人如水,但也有无孔不入之刚,女人能抵千军万马也未可知。

    德明从霜旻手上接过那斛马奶酒,举酒对着众将领,字字铿锵有力,“我拓跋德明,若不报此仇,男女秃癞,蛇入帐,六畜死!”

    他又转身对着继迁的灵柩,“这斛酒,祭奠已故的西平王和所有在扬飞谷和凉州城枉死的弥雅弟兄们!”

    说完顺势把酒倒在了地上。

    他承认,自从继迁死后,自己有些不知所措,好似天塌了下来,白昼也暗了下来,他看不见前方的路,更提不起双脚,迈不开步伐,他只觉得有莫名的力量压在他的肩上,沉沉的,让他透不过气,所以,他选择消沉、逃避、颓靡,麻痹敌人更麻痹自己。可他还没有从亡父的悲痛中走出就被战争的号角惊醒了,但有时,恨是治疗颓靡最好的一剂药。

    他终于明白了,那无端的沉重不就是王冠的重量吗?以往他作为王子所享受的荣耀刹那间变成了他双肩上无形的重担,那是需要勇气来承担的责任,他推不掉的责任,之前有继迁顶着,他这个王子的身份可潇洒可意气风发,原来那时的轻松是因为有人在替他承重。

    张浦大声道,“潘罗支不顾道义大举伐丧,会如同吴王阖闾一样自取灭亡。”

    春秋时,吴越两国征战不休,吴王阖闾和越王允常水火不两立,恰好,允常病逝,新王勾践即位,阖闾趁机发兵围攻越国。‘伐丧’在注重礼仪的春秋时期是为人不齿的行为,诸侯国之间虽然经常摩擦较量,但大家都遵守一定的战争礼仪,譬如敌人如果逃出了百步之外,根据礼仪,你就不能再赶尽杀绝;同样,两国交战的时候,对方提出来要修养些时日再战,那另一方就算不愿答应也得答应;更有甚者,两国交战,国王是叔侄关系,侄子先向叔叔借讨兵马,叔叔也会先借给侄儿兵马再开战。

    在我们如今看来近乎疯狂、又傻又蠢的事,在那个时候却是为人称道的基本礼仪,也可以说是灵魂深处的礼貌。

    后来,勾践以牙还牙,私下用死囚冒充贵族,冲入敌军阵营集体自杀,要知道,在那个时候,能上战场佩戴兵器的都是有一定地位的士族成员,普通民众是没有资格上战场的,更不用说死囚了!可是吴军毫无所知,被他们不畏生死的豪气所震慑,最后大败,阖闾也受了伤,不久后去世。

    至此以后,古国的礼仪也在人们的贪婪与无赖中消失殆尽,到后来,上战场的不再是贵族,而是广大百姓,得利者却是躲在后面的操纵者。

    德明不禁缓缓拽紧了拳头,潘罗支?他的杀父仇人,复仇者按兵不动,仇人却步步相逼,多么讽刺,多么滑稽。

    德明扫视众人,声如那墓山的瀑布,又如悠扬的钟声。

    “贺守文!”

    “西平王!”

    “你为左都押牙,随我由东向潘罗支主力发起进攻。”

    贺守文颔首携礼,“是!”

    “未慕烈鹰、颇超雄末!你们兼行军司马,带领部族将士由北道突击潘罗支!”

    “是!”

    “米秦桑狄你带兵由南道夹击!”

    “是!”

    “白文寿!你为都知兵马使,调兵前往凉州城外驻扎,先按兵不动,待潘罗支残余逃回再一网打尽!”

    “领命!”

    “野利戈多、嵬名惟亮!你们俩留守灵州城!”

    “是,西平王!”

    大家都整装待发,都是满腔的豪情,决定跟着德明大干一场,一举消灭六谷部,为继迁王报仇。

    “德明,那我呢?”叔叔李继瑗疑问中带着不满。

    德明这才意识到刚才忽略了叔叔,这时,张浦突然道,“我们都往西抵抗潘罗支,为防后院起火,你还要多多留意东边银、夏两州才是!”

    李继瑗一听,摸了摸后脑勺,想了想觉得蛮有道理,也不再多说!

    “西平王!”又一急脚子呼啸而来,焦急万分,“甘州回鹘王禄胜亲率数千铁骑突击夏州!!”

    “什么?这该死的禄胜!非得这个时候来凑热闹!”颇超雄末怒目圆睁。

    夏州城非同小可,弥雅这三百多年来历代大首领都住夏州城,可以说,它是五州城的核心。真是祸不旋踵,想不到远在甘州的回鹘可汗禄胜也没有白白错过这个大好时机。

    如今回鹘的势力,除甘、沙二州外,凉州、肃州、秦州以及贺兰山、合罗川等地也有回鹘势力,而整个河西的回鹘主要以甘州的禄胜为统,也以甘州回鹘最有声望与实力。

    看着野心勃勃的继迁大张旗鼓地把魔爪伸向各地,甘州回鹘早已有所防备,和潘罗支一样,早在数年前回鹘王夜落纥·密礼遏就曾向大宋上书:“本国东至黄河,西至雪山,有小郡数百,甲马甚精习,愿朝廷命使统领,使得缚继迁以献。”而宋庭也像对待六谷部一样,一边答应着,一边又僵着没有采取什么具体措施。

    “张浦、贺老,你们看?”

    张浦倒不以为然,“禄胜虽然精明狡诈,但是目光短浅,他如此长途跋涉,不过就是为了抢夺一些奴隶和牲畜,如今大战在即,调兵遣将已来不及......”

    “德明,你不是让我留意银、夏两州么?”李继瑗自告奋勇提醒道,他早就摩拳擦掌了。

    “好,叔叔,你为夏州防御使,前去说服夏州城北面杀狐山的咩迷族以及夏州城南面罗洛山的都罗族各自带兵南北夹击回鹘!!”